清扬哭了,一大滴泪,落在惊蛰的手背上,温热。她用力地推开他,吸了一口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离去。
惊蛰注视着她跑远,才收回目光,在夜色里,长长叹息,就地坐下来,像是对着空气诉说一般:“我知道你在。”
他说,我知道你在。
云真如轻盈的飞鸟,姿态优雅地滑落,被风带到他的身边。这救过她的男子,眼神清爽,像树叶一样,里面藏有燃烧的迹象。
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相对静寂。
一支简单的竹笛,浴在月光当中。风正洞穿一个个小孔,吹出悦耳的长短句。
良久,云真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惊蛰问:“谁?”
“雷琴师。你知道吗?”
惊蛰的心一紧,面上却纹丝不动:“他可能在江南吧,你可以去问问。不知你找他却是为何?”他在调查金饰一事上陷入僵局,虽已得知,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王府,但要想弄清具体地点和守卫情况,需得赶去江南请一位故人帮忙。
云真折身将背上的古琴解下来,右中指轻勾:“自从得到这展琴后,我就对他很神往。常常会想,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造出这天下无双的琴。”
“那么,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弹出这天下无双的音?”惊蛰道。
“恩公过奖了。”
“叫我惊蛰。”他说,“你叫我惊蛰罢。”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虽然在此时,矜持清冷的她,冷面热心的他,都小心地,不敢再向前行一步,只好拿了别的人和物来搪塞。
他将随身携带的笛子托在手上,呈给她:“云姑娘即将远游,在下也无更合适的物事相赠,这支笛,就赠与你吧。”
云真接过来。笛子本身普通,只是由于长时间的抚摸而变得异常光滑,并且呈现一种温暖的黄色。在笛子的尾部,她看见两句诗: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她又想起娘亲了。想起多年前,定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和良人甜蜜依偎,接受那把玉梳,和那句誓言,莫离。
莫离莫离。但她从此,失去了和那人共度第二个春天的机会。
她想,娘亲,也是个寂寞的人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无法原谅她。
“云姑娘,珍重了。”惊蛰曲起手指在她面上轻轻一拂,将她垂落到眼下的凌乱发丝捋到耳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看起来那样凛冽的一个人,指尖却是温热的,一抹欲说还休的情意,像是湖面掠过的水鸟,轻触微温,留给人可供揣想的空间,倏忽远匿了。只见他身形一变,化作一阵疾风,眨眼之间,人已在三丈之外,风里隐隐送来他的祝福。
云真望过去,正好看到惊蛰行到一颗花树下。月光特别明净,像洗过似的,明朗地照着他的背影,英俊挺拔。花瓣一群群地被风吹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风云
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 将知醉后其堪夸。
——唐 元稹
云真打马向江南行来。越往东,天气越明媚,路旁,山上,河边,随处都可以看到白桦树落下黄金急雨一般的叶子。它们顺着风,簇拥在土地上,再给阳光一照,灿烂得几乎下一秒钟就要燃烧了。而田野里,麦子收割后留下的茬儿,一眼望去,说不出有多清爽。
江南比洛阳城安全很多,虽也遇到过觊觎古琴的人,但武功皆平平,远不及上次在江中涉险的那次,都被她一一打发,这一路还算闲淡安宁。
夜气,恬淡之至。微雨飘落,水草在江面上漂流—三两只燕子掠着水,低低地翻飞。
船家将船停靠在岸边取水生火做饭,云真靠在一株树边歇着,忽地看到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她隐在树干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人。
人群越走越近,为首的一人道:“船家,船家,有饭吃没?”
船家见这伙人个个带刀,心知绝非善类,赔笑道:“小的这就给各位大爷端过来。”
另有一人吸吸鼻子:“赶了这么久的路,口福还算不错,居然有鱼吃!”
“哈哈,就是!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一伙人盘腿而坐,一边大口吃鱼喝汤,一边吹牛:“大小姐要打听的人,咱可得帮她办好了!”
“哎哟,白虎坛主,敢情你看上她了?”
“你可别胡说!我可怕了她那刁蛮劲,纯粹是图她的赏钱呢!”
“可不是!她一向大方,只要我们打探到那个女子下榻何处,就会有重赏,咱哥俩再好好赌一把。”
“哼,上次你欠我三两银子还没还呢。”
一片狼籍之后,船家和云真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相对苦笑。
又行了三天水路,才到达周庄。挨家挨户打听,都只道雷琴师确实曾在古镇出没,但不知下榻何处。云真虽感失落,但周庄景色的确名不虚传,带着游历的心情散漫地边走边看,穿过小桥、流水、古巷,便望见一株秀颀的银杏树了。
那株银杏高达数丈,树干笔直银白,叶子如一个个笑逐言开的小手掌,溢彩流金,美不胜收,令云真想起山水画中抚琴的逸士,“玉树临风”当是如此了。她被蛊惑似的,慢慢地走近银杏,一地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银杏的背后,是一幢白墙灰瓦的小楼,门前一幅翠绿的竹帘上书:清茗轩。
清茗轩如它的名字,布置得清雅,灯光是怀旧的黯黄,桌上铺着蓝白两色格子的厚棉布。喝茶和沏茶的地方用古旧的雕花木屏风隔开,留给客人绝对安适的空间。
茶楼里已有十余名客人,随意坐着喝茶,轻言细语地说着话,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咧嘴笑着,端着托盘跑来跑去,为客人送上茶水点心。
云真找个位子坐了,仔细观赏墙壁上的字画,冷不丁一张素白的纸递到她手里,低头看时,原来是各种茶点心的名字,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沧海一声笑之类的,古怪得不行。
她指着琴心无悔四个字道,就要这个好了。
三十秒不到,小伙子就给她拿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过来,杯底卧着一枚果子的干尸。
云真以为人家给她拿错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琴心无悔,就是这么个破玩意了。她撮嘴吹开水雾,抿了一小口。啊,原来淹死在水底的是话梅。话梅的味道真是可怕,酸酸咸咸的,稍微有一星星甜,是哄小孩子不要哭闹的一点意思,却有本事让人将舌头和牙齿一齐吞下去。
她皱了皱眉,小伙子注意到了,生怕她发作,连声劝她别动气,就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屏风后款款走出一位女子来。她娇喘微微,穿一件月白的缎子旗袍,上面浅浅地点缀着淡墨的荷叶田田,一枝菡萏在这纯粹黑白的世界里像小小的火炬。
“听乐子说,姑娘对小店茶水颇为失望,我这就给你换上一盏。”女子将手中的清心水奉上,依势而坐,“姑娘,请用茶。”
云真一看,情意绵绵的清心水,原是十八朵金黄的桂花漂浮在水面上,香气曲折而幽雅,有明前雪芽的味道。
女子看看云真的古琴,笑了,“琴心慧质,原是此意。”她的笑容清淡,言辞温婉,云真虽也是女子,但看着她,就觉得熨帖,指一指那杯琴心无悔,忍不住问:“为何会给它取这个名字呢?”
女子悠悠道:“能够看着你懵懂地喝下去,我觉得快乐。”
“唔。”
“酸的是生活,咸的是眼泪,偶尔一点点甜,是梦想的味道。初喝,淡而寡味。再喝,渐浓。一直喝到最后一口,才看见了这份苦苦坚持的结果,不过是一颗不名一钱的话梅——虽然名字叫话梅,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你能拿它怎样?可是,你要反悔吗。你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吗。你又如何舍得否定,那些日夜做过的梦呢。他们说,惆怅旧欢如梦。”
云真重复着“惆怅旧欢如梦”一句:“这解释真妙。”
女子微笑:“这是外子的好友研制出来的,解释也是他的意思。”
云真埋下头,喝了一小口清心水,细细地品着,犹疑地抬头:“这桂花里似乎还掺杂了别的味道……是睡莲?”
“姑娘猜得不错。傍晚睡莲将闭的时候,把桂花放在花蕊中,让它吸收睡莲的香气,待早晨花开再取出冲泡,便是这清心水的味道了。”女子起身,“姑娘是远道而来,饿了吧?我吩咐乐子给你上两碟小菜。”
女子再过来时,云真正在吃一碟菊花脑。
菊花脑是一片金黄的小花,掐枝头的嫩叶子烧汤,味道就像菊花的香气一样。女子问:“味道如何?”
云真连连称赞。女子叹气道:“这也是外子朋友的手艺,可惜他闲云野鹤,与我们不常相见,我们尝试着做这些菜,始终是不如他的好。”她回忆着,“听外子说,朋友做这道菜,汤烧出来是碧绿碧绿的,清爽极了,配上个鸭蛋花,能清火,有药用。”
窗外的桂子开了又落,铺天盖地都是碎碎的米粒般的花瓣,以及令人猝不及防的香。就像那衣衫清淡的女子回过头来,却有着令人绝倒的甜美笑容。
云真与这名唤素草的女子一见如故,和她在一起时,从不觉厌倦,哪怕默默无言。她向来是讷于言的人,一边给素草捣药时,一边低声告诉她这些,素草就笑,并将小小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们是如此地熟悉了对方,让云真感到很平安,很舒服。她孤单太久,需要明澈的友情给她温暖,而素草适时出现。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更珍爱云真,没有人。
以前在竹林小屋,虽也有师父师娘的疼爱,也有师姐妹的亲密无间,但只有素草,才是和云真最投缘的女子。这种感觉,只能用“倾盖如故”来形容。
直到当晚,云真才见到素草口中的外子。之前谈天时,素草只道他上山采药去了,店中事务都由乐子打理,只是碰到需要调解时,再由她出面解决。
竹帘轻轻被撩开,戴斗笠的白衣男子走进来。素草见状,拿了一块毛巾迎了上去。
男子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凤眼黑瞳,几缕长发垂落下来,白衫洁净。
素草给男子擦着水珠,嗔怪道:“了然,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很多?都说了今日可能有雨,你还不听劝,非出去不可!”
晚饭仍是在清茗轩吃的,素草说是与云真投缘,非要她留下不可,云真对素草,也老有一种很奇怪也很熟悉的亲近感,像是前世有缘一般。
吃的是什锦菜,材料是精心挑选的:荠菜是了然去野外挑的,他说家养的少了香味,香菇摘了蒂,只留肥厚的菌盖,冬笋剥了壳,选最嫩的尖儿,豆芽去了豆瓣,单选脆脆白白的根……全停当了,再一样一样下锅炒。
了然掌厨,伙计乐子打下手,素草说云真是客,不劳她亲自动手,可她也不愿意袖手旁观,就走到一边调小磨麻油。
四个人挤在厨房里忙碌着,乐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从茶客那里听来的笑话,了然和素草笑得前俯后仰,不时对视一眼。
“做好啦!”了然找来一个巨大的、足有脸盆大小的瓦钵盛什锦菜,堆尖儿的满满一盆,端上桌来,拍拍早就垂涎三尺的乐子,“还不快去洗手?”
云真在清茗轩住下了,夜里和素草说着悄悄话,白天练琴,偶尔也帮乐子招呼茶客,日子过得很是写意,渐渐地,她似乎忘记来到这里所为何事了。每当看到素草温婉可人的笑容,她都会想,也许,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认识她吧。尽管素草弱不惊风,可云真仍觉她很温暖,就像亲人一样温暖。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不明所以,但内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去分析和抗拒,相反,她自然而然地,认可了这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人。
素草抚一抚云真的长发,轻声说:“他快回了,我去接他。”说着披了一件披风,下楼去了。
天空飘起碎雨,云真从窗户看去,茶楼外开阔的场地全浮在一层淡蓝色的雾蔼当中。几柄旧伞,穿行着,素草和了然也走在其间。
没有伞的缘故,了然将手中长卷展开,以手扶稳了,盖在素草头上。素草只够到他的肩膀,因此他的手搭在她的头上,非常自然好看。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说着些什么,笑着。素草眼波宛转,了然笑起来,牙齿洁白。雨还不是很大,但是绵密如织。他们就这么缓慢地走过来了,如同一幅金色封面的长卷。是成熟了的橘子通常显现的那种黄色,带一点诱惑人的圆润光泽和芳香。
那么幸福。使看到的人泪如雨下。
忽然,旧伞下的人飞速变化成阵形,将素草和了然团团围住。离他们最近的黄衫人一个黑虎掏心,向素草逼近,手法凌厉,俨然是致人死地的力道。
云真的心蓦然下沉,旋转腾空而起,空中发出一掌,掌风将黄衫人击得后退几步。
呼声四起,那伙人纷纷撤出合围,分内外圈疾奔,形成刀阵,再次围住素草和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