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逖道:“不错。我是充当韩侂胄的密使,与江湖人物及义军首领接头的人。不过,韩侂胄只知我与这些人认识,却不知我其实也就是他们的代表。时机尚未成熟,韩侂胄也是不敢泄漏风声,让朝廷知道的。”

  谷啸风笑道:“怪不得这个秘密,韩侂胄对他的护院也要隐瞒了。”

  白逖道:“辛龙生走了不久,太湖的王宇庭就有使者到来,说起韩光锐送你渡江之事,可惜当时还不敢断定你就是那个人,王宇庭的使者来去匆匆,来不及等你醒来相见了。”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谷啸风道:“我在此不便久留,实不相瞒,我也是替北五省的绿林盟主柳女侠来和江南盟主文大侠联络的,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白逖道:“你知道文大侠的住址么?”

  谷啸风道:“韩老前辈已经告诉我了。”

  白逖道:“文大侠的住处离此不远,大概只是大半日的路程,不过他住在山中,为了免得你费神寻找,我叫人送你前往如何?”

  谷啸风因为昨晚和辛龙生有了这一点小小的“过节”,心里又想亲自去见一见奚玉瑾,便说道:“不必了,我到了中天竺,找一个樵夫问路便行。韩老前辈说,山中的樵子,都是知道文大侠住处的。”

  白逖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吧。”接着笑道:“听说过两天就是辛龙生订婚的喜日,他的那位姑娘是扬州百花谷奚家的女儿,名叫奚玉瑾,你们都是同一州邑的武学世家,想必知道这位姑娘吧?你此去正好赶得上喝他们的喜酒。”

  谷啸风满怀感慨,勉强笑道:“不错,我是认识这位奚姑娘的,此来正是来得合时。”

  白逖哈哈笑道:“你喝了他们这杯喜酒,彼此之间的芥蒂也就可以冰消了。嘿嘿,行走江湖,总是难免要碰上一些误会的。”他说的是昨晚之事,却不知谷啸凤想的却是与奚玉瑾的往事。

  谷啸风心中苦笑,暗自想道:“我与奚玉瑾之间的误会,只怕是永远没有解释的机会。她如今是就要订婚的人了,我、我还能够和她说什么呢?”

  白逖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叫小徒送你出去,免得那些守卫罗唆。”

  刚说到这里,恰好他那个徒弟就回来了。谷啸风和他叙话,互通名姓,这才知道他名叫严壮,是白逖的第二个徒弟。大徒弟岑坚在太湖王宇庭的手下当一名头目,早已出师。

  严壮笑道:“谷兄,你的独门点穴委实厉害,我费了许多气力,方始能够解开。史宏这厮内功本是颇有造诣的,穴道解后,仍是委顿不堪。”接着笑道:“史宏这厮把你恨得牙痒痒的,恐怕他还不肯就此甘休呢。”

  白逖哼了一声说道:“他敢怎样?”

  严壮说道:“他当然不敢和师父你老人家作对,不过谷兄在此人地生疏,也得提防他阴谋加害。”

  谷啸风道:“多谢严兄关照,我现在就走,准备到文大侠那儿。”

  严壮与他年纪相若,意气相投,说道:“可惜你不能多留两天,不过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到了文大侠那儿,史宏再狠,也是无所施其技了。好,我送你出去。”

  后门的守卫见是严壮送客,不敢盘问,但另外有个卫士,却似躲在假山石之后向他们偷看。谷啸风的目光偶然一瞥,发现此人,他立即就躲进假山洞里。在这一瞥之间,谷啸风蓦地心头一动,这个人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因匆匆一瞥,看得不很清楚,却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

  出了相府,谷啸风便与严壮道别,独自沿着湖滨走去。中天竺在灵隐山之西,灵隐山下的“灵隐寺”也是西湖名胜之一。谷啸风昨晚只是游了西湖,西湖附近的名胜他还未游览,心里想道:“可惜昨晚闹了这档事情,如今只好走马观花,待他日有空,再来领略西湖的佳趣了。”

  早上的西湖和夜间的西湖又有不同,丽日晴天之下,湖光做滟,令人胸襟一爽。谷啸风默念苏东坡那首出名的吟咏西湖的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心里想道:“坡翁此诗,真是说得不错。可惜如今南宋朝廷,不思振作,只知在西湖寻欢作乐,却是令得‘西子’蒙羞了。”

  早上游人甚少,湖中只有几只画舫。谷啸风正自游目骋怀,忽听得有美妙琴声随风飘过湖面,琴声清越之中带着几分苍凉。谷啸风心里想道:“这人倒似乎和那些俗客不同,端的弹得一手好琴,令人俗念顿消。”

  琴声来自一只画舫,谷啸风抬眼望去,只见珠帘半卷,船中两个淡妆少女,隐约可见。一个弹琴,一个在旁边正在焚起一炉檀香。

  谷啸风暗自想道:“这两个姑娘倒是雅人。”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站立的少女说道:“侍梅姐姐,你的瑶琴弹得越来越好了!”

  弹琴的那个少女停了下来,说道:“差得远呢,莫说比不上我的主人,就是侍琴姐姐,我也比她不上。”

  那少女道:“哪位侍琴姐姐?”

  侍梅说道:“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奚姑娘呀,她曾经在我们那里充当过丫头,这事说来倒是非常有趣。侍琴是我的主人给她改的名字。”

  那少女道:“对,昨晚你说那位奚姑娘的事情,吞吞吐吐,只说了一半。可令我心痒难熬呢。我最喜欢听故事,最恨的是别人卖关子,你把她的故事说全了好不好?”

  侍梅叹了口气,说道:“这故事可是还没有结局的呢,而且在这里也不方便和你说。”

  那少女道:“好,那么今晚回去,你再和我说。没有结局的故事,我也爱听。”

  谷啸风听了她们的谈话,不禁大吃一惊。奚玉瑾曾经冒充过辛十四姑的丫头之事,他是听得韩佩瑛说过的,“莫非她们所说的这位姑娘就是奚玉瑾?”谷啸风心想。

  谷啸风猜得不错。原来这个侍梅正是辛十四姑那个暗恋辛龙生的侍女,第一个把辛龙生和奚玉瑾订婚的消息告诉韩佩瑛的也正是她。不过在韩佩瑛说给谷啸风听的时候,她却没有提起侍梅的名字,也不知道奚玉瑾就是”侍琴”。

  谷啸风情怀历乱,心神不定,想与她们攀谈,又怕冒昧。

  侍梅道:“龙姑娘,你给我唱一支曲子好不好?你的歌喉,我是十分欣赏的。”

  那少女笑道:“在这里唱曲?你别叫我献丑吧。”

  侍梅道:“怕什么?又没有多少游人。古人说对景当歌,西湖风景还不够好吗?”

  那少女道:“好吧,那么你给我弹琴。”

  侍梅调好琴弦,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那个姓龙的少女轻启珠唇,和着琴声唱道:“登临纵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是北宋名臣王安石所写的“金陵怀古”,调寄“桂枝香”的一首词。王安石执政时,宋朝已是国势日弱,常受外敌欺凌的了。故此词中感今怀古,对景兴嗟,充满了沉郁苍凉的情绪。

  谷啸风暗自叹道:“‘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这不正是今日西湖情景吗?嗯,这两位姑娘不但风雅,且还是有心人呢!”正是:

  后庭遗曲嗟商女,逝水繁华感客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鸳梦已随云水杳

  旧盟难续海天遥

  侍梅弹罢瑶琴,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姓龙的少女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叹起气来了?”侍梅道:“没什么。”那少女噗哧一笑,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么,你是在惦记着那位辛公子!”

  侍梅给她说中了心事,佯嗔说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破你这张小嘴!”

  那姓龙的少女忽地目光一瞥,发现了站在岸边的谷啸风,低声说道:“侍梅姐姐,别耍闹了,岸上有人偷看咱们。”

  侍梅瞪眼看去,谷啸风不好意思,慌忙转过身子。侍梅“哼”了一声,说道:“我最讨厌这种油头粉脸的无赖少年!哼,我倒是巴不得他来惹我,好给他一点教训!”

  要知侍梅乃是辛十四姑的贴身侍女,虽然本性温柔,但多少也受了她主人的一些影响,碰上不如意事之时,那冷傲任性的一面就露出来了。

  那姓龙的少女倒是怕她闹出事来,轻声笑道:“这里可不是你们所住的幽篁里,千万不能闹出笑话来的。再说西湖上这种轻薄的少年也多着呢,你哪里惩戒得这许多?你讨厌这些人,我和你到外西湖去,那边游人稀少,咱们可以玩个痛快。”说罢就叫舟子掉转船头,一叶轻舟,离开堤岸越来越远,向外西湖去了。

  谷啸风给她们当作是“油头粉脸的无赖少年”,不由得啼笑皆非,心中想道:“这样的绰号竟会加在我的头上,倒是从所未闻。嗯,该怎样向她们解释才好呢?”

  谷啸风本来可以雇一只小艇追赶她们,但追上了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怕还会引起更多的误会。何况他又急于要到江南大侠文逸凡那儿,也是不愿意在西湖上闹出事来,惹人注目。

  谷啸风终于放弃了去找侍梅探查真相的念头,想道:“反正我就可以见到玉瑾的了,不必急在此时。”想起了奚玉瑾,心中不禁又是一酸,接着想道:“但我却不知是否应该再见她呢?”

  白灵隐到天门山,周围数十里,两边重叠着峰岭,都称为“天竺山”,是西湖南北两支山脉的主脉。中天竺这一带,风景尤其幽美,两边山峦环抱,修竹参天,怪石奇岩,如虎如狮如剑如戟,触目皆是,可惜谷啸风已是无心浏览了。

  正在他怅怅惘惘,独自前行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后面追上了两个人来。

  谷啸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正是史宏,另外一个是卫士装束,手中拿着一柄三股尖叉,套着钢环,摇得哗啷啷作响,一个箭步,扑上前来,喝道:“谷啸风,你还认得我么?”

  这个卫士就是刚才躲在假山石后偷看他的那个卫士,此时他已现出全身,谷啸风认得他了,一怔之后,失声叫道:“原来你是蒙铣!”

  蒙铣打了一个哈哈,冷冷道:“好小子,多亏你还记得!今日可算是应了一句话,咱们是‘陌路相逢’啦!”

  原来蒙铣乃是当日围攻百花谷的群豪之一,曾经在谷啸风的剑下受过伤的。

  百花谷那次的事情乃是由于谷、韩婚变而起,如今谷啸风与韩佩瑛已是言归于好,这件事也早已化解了。他们同在蓬莱魔女山寨的时候,也曾与许多曾经参与过围攻百花谷的人相晤,谁也不愿再提以前的事。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当作笑谈,无人记恨。

  但想不到这个蒙铣,现在却要来和谷啸风算这笔旧帐。

  谷啸风笑道:“这件事早已过去了,展大叔、陆大叔没有和你说清楚么?”展一环和陆鹏是韩家的老仆,当时蒙铣就是应他们之请来参加围攻百花谷的。

  蒙铣“哼”了一声,说道:“你和姓韩那个丫头耍什么花招我管不住,我身上的伤痕可还没有抹掉!蒙某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岂能平白受你一剑!”

  谷啸风实是不愿与他相斗,当下忍住气,说道:“不错,当日我是不应下手狠了一些,误伤了你,但当时你和左臂刀管昆吾、野猪林的邓寨主联手攻我,刀剑无情,这也不能全怪我吧。好,就算是我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赔罪如何?”

  蒙铣冷笑道:“你倒说得这样轻松!哼,你要和解,那也不难,你刺了我一剑,如今你只须给我这柄钢叉在你的身上搠一个透明的窟隆就成!”

  韩侂胄的大护院史宏此时方始插话,淡淡说道:“我倒愿意接受他这个办法,好,谷啸风,你在我面前乖乖的双膝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亲爷爷,我就饶你!”

  谷啸风勃然大怒,同时亦是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蒙铣如今是和史宏这厮同在一起,自必是贪图富贵,甘作权门鹰犬的了。我岂可把他仍然当作以前的蒙铣,当他是一条江湖好汉呢?”

  谷啸风本来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怒火一起,便即说道:“好,那你们两人就并肩子齐上吧!谁是谁非,不必细论,咱们手底见雌雄!”

  蒙铣一抖钢叉,就要扑上,史宏却顾着他相府大护院的身份,叫道:“蒙兄,且慢!”蒙铣双眼一瞪,说道:“这小子要较量咱们,史兄何故阻拦小弟?”

  史宏道:“这小子和你结的乃是旧仇,与我却是新恨,请蒙兄让我先上如何?”说罢,回过头来,向谷啸风冷笑道:“你也不用猖狂,我与你单打独斗,你的七修剑法尽管施展出来,我就只凭这只肉掌对付!蒙兄,请你作个见证!咱们赢要赢得光明磊落!”

  谷啸风冷笑道:“你光明磊落也好,卑鄙下流也好,一个上也好,并肩齐来也好,谷某全都不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