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玉瑾大喜道:“前辈费尽心力了。但愿我能不负前辈所托。”

  辛十四姑道:“好,你现在可以去睡了。”拍了拍掌,那个大丫头侍梅进来,带领奚玉瑾入房。

  这间客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白石台阶,绿窗油壁,墙外藤萝牵蔓,爬入窗来。窗明几净,几上焚着一炉檀香,正是韩佩瑛经常用的那种沉香屑。

  侍梅指着桌上的一个绿玉瓶子,说道:“瓶子里装的是一种滋润皮肤的油膏,兼有可以改变肤色的功能,奚小姐临睡之前,可以搽在脸上。”辛十四姑要奚玉瑾改容易貌之事,显然是已经告诉她了。

  奚玉瑾道:“侍梅姐,明天是你带我去么?”侍梅道:“主人未有吩咐,不知是我还是侍菊。这位表姑脾气怪僻,说实话,我是不愿到她那里去的。”奚玉瑾笑道:“孟七娘曾向你的主人讨过你,是么?”侍梅诧道:“你怎么知道?”奚玉瑾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曾经拒绝过她。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侍梅道:“奚小姐,你真聪明。其实,我固然是不愿意去,主人也舍不得放我走的。”

  侍梅给她弄好卧具,说道:“这套睡衣是婢子的,委屈奚小姐将就使用。桌上这壶茶是刚沏好的香片茶,奚小姐半夜若要喝茶,请恕婢子不来伺候了。”奚玉瑾很是过意不去,说道:“多谢你的照料。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姑娘,真是人见人爱。怪不得你的主人舍不得你了。”侍梅道:“多谢奚小姐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是受不起呢。”

  侍梅告退之后,奚玉瑾对着袅袅香炉,不禁浮想联翩,慨叹人生遇合之奇。这一日夜,碰到的事情,都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以韩大维那样绝世武功,竟会家破人亡,已是一奇;而自己在无办法可想之时,忽然会碰到这位洞悉一切的辛十四姑,更是奇中之奇了。

  奚玉瑾心里想道:“这位前辈和蔼可亲,又是如此古道热肠,当真难得。只是她刚才的态度,似乎有点给她侄子拉拢的意思,倒是叫我难为情了。”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她,她知道我与啸风之事,她是韩大维的好朋友,当然是不愿意我抢了佩瑛的如意郎君,兼且令韩家失了面子的。在她们老一辈的想法,这自是我的不好!而最好的解决办法,也自是给我另外找一个人,使得皆大欢喜了。可惜她不知我与啸风似海情深,她的侄儿再好十倍,我也决不会移情别恋的。”

  又想:“这且不管它,我担心的倒是佩瑛不知是否尚对我心怀芥蒂呢!但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冒险一试的了。”

  抬头一看,只见月影西斜,估计已是将近四更时分,奚玉瑾抑制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擦上药膏,便即睡觉。但心想睡觉,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不知不觉,东方大白,侍梅也进来了。

  侍梅请罢了安,说道:“奚姑娘,你起得好早。我以为你还未醒呢。主人已经吩咐下来了,这个好差事果然是落在我身上了。”侍梅所说的“好差事”,当然是指陪伴奚玉瑾去见孟七娘之事了。

  奚玉瑾知道她讨厌孟七娘,很觉过意不去,说道:“折腾了你一晚,又要你陪我这样早起来,去见你不喜欢见的人,真是不好意思。”侍梅笑道:“奚姑娘,你一点没有把我当作丫头看待,我虽然不喜欢孟七娘,却喜欢亲近你呢。你不用客气,让我替你梳妆。”奚玉谨道:“你真会说话,但不必你麻烦。”

  侍梅打开锦套,把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移到了奚玉瑾面前,说道:“奚姑娘,还是我替你化妆的好。我虽然不喜欢这位表姑,但却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奚玉瑾这才想起,原来她是奉了主人之命,来替自己改容易貌的。

  揽镜一照,只见镜中现出一个苍白的少女,楚楚堪怜。奚玉瑾这两个月来在路上奔波,风吹日晒,肤色本来是黑里泛红的,此时变成了微带病容的清秀少女,果然是几乎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奚玉瑾笑道:“这药膏的效力果然奇妙,我现在可以放心见那姓朱的魔头了。”

  侍梅道:“奚姑娘,你的身份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因为家贫无奈,才卖你的。”奚玉瑾心里想道:“怪不得她把我打扮成一个文弱的姑娘,若然是我原来的面色,一看就知是奔走江湖的女子了。”

  侍梅替她换上一身丫鬟的装束,画了两道细长的淡淡蛾眉,再给她束上了腰,连身材都好似变得瘦削了许多。侍梅笑道:“委屈奚小姐了,现在成啦。”

  辛十四姑已在客厅等候,奚玉瑾随着侍梅出来,辛十四姑一见便即笑道:“好一位小家碧玉,当真是我见犹怜。奚姑娘,你的身份侍梅已经告诉了你么?”

  奚玉瑾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编一套说话的,就不知瞒不瞒得过孟七娘眼睛?”

  辛十四姑懂得她的意思,说道:“我的表妹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你身具武功,要想完全骗过她是行不得的。不过,你十分本事只露三分,我想仍是可以混得过去。你可以说这点本事是跟了我才学的,谅她不致疑心。”

  跟着吩咐侍梅道:“见了表姑,她一定会问起我的。你可以和她直说,我讨厌那两个魔头。待她的‘贵客’去了,我再去看她。”侍梅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其实表姑也早已知道我们讨厌她的客人了。”

  辛十四姑道:“龙生醒了没有?”侍梅道:“侄少爷还在熟睡。”辛十四姑道:“好,那你们现在就去吧,待你回来,再告诉他。”

  奚玉瑾是个七窍玲珑的姑娘,辛十四姑昨晚在她的面前,一再夸奖自己的侄儿,想给他们拉拢,她这用心,奚玉瑾早已识破。不过奚玉瑾虽然不满意她这态度,对辛龙生却还是颇有好感的,听说辛龙生尚在熟睡未醒,不知怎的,忽地想道:“依常情而论,一个人在连日奔波之后,难得睡上一觉,这一觉睡得很沉,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这是对普通人而言,倘若是武功高明之士,心中有事,绝不会不知醒的。辛龙生不来和我道别,这是为了顺从他姑姑的意思呢,还是他的心上压根儿没有记挂这件事呢?辛十四姑不许他给我送行,这道理是容易懂的,我现在是丫头的身份,侄少爷送一个丫头,给孟七娘那边的人看见,难免惹起疑心。但他若是在家中和我道别,这总是可以的吧,难道辛十四姑连这个也加禁止?”

  要知奚玉瑾是个心思甚细密的姑娘,她并非稀罕辛龙生起来和她道别,只是觉得此事似乎有点奇怪。不禁又想道:“辛十四姑既然有意给她侄儿拉拢,又何以不让他有这个向我献献殷勤的机会?”猜想不透,心里暗自好笑:“反正我不会再见他了,管他们是什么用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情想它作什么?我现在想的应该是怎样讨好孟七娘?见了韩佩瑛之后,怎样才能消除她心中的芥蒂。”

  忽听得水声轰鸣,如雷震耳,奚玉瑾在沉思之中惊醒,抬头一看,却原来已经到了那道瀑布的旁边,山上的堡垒隐隐在望了。

  侍梅忽地说道:“奚姑娘,今天我送你下山,明天又得送侄少爷下山了。嗯,奚姑娘,你觉得我们的侄少爷怎样?”

  这句问话突如其来,奚玉瑾怔了一怔,说道:“我和你们的公子才是初次见面,对他什么也不知道,你这句话叫我无从答起。”

  侍梅笑道:“主人不是告诉了你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么?初次见面,也会觉得这个人是惹人讨厌,或是讨人喜欢的吧?”

  奚玉瑾心想:“不知是辛十四姑叫她来试探我的,还是她自己多事?”当下落落大方地答道:“他年纪轻轻,做到了江南盟主的掌门弟子,我当然是很佩服的,但说不上什么喜欢或不喜欢。”

  侍梅笑道:“辛公子对你却似乎是一见如故,对你挂念得很呢。他昨晚还吩咐我,叫我记得叫他起来,和你道别。”

  奚玉瑾道:“幸亏你没有惊动他,也给我省去了一番客套的麻烦。”

  侍梅道:“奚姑娘,这次你猜错了。并非我不听侄少爷的吩咐,这是主人故意作弄侄少爷的。我去叫他,他也不会醒的。奚姑娘,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奚玉瑾本来不想再谈辛龙生的,听她这么一说,倒不觉起了好奇之心,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原因?”

  侍梅道:“临睡之前,我替侄少爷燃上一炉檀香,这一炉檀香和你房中的那炉檀香稍稍有点不同,在沉香屑中是混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的。气味和檀香完全一样,但却有迷魂香的功效,不到今日午时,他是不会醒来的。”

  奚玉瑾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心里却在想道:“辛十四姑为何要如此呢?是出于爱护侄儿,想他安安静静的睡一觉呢,还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我并不属意于他,故而不想他自招烦恼呢?”

  侍梅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主人为什么叫我这样做,但主人之命,我不能违背,只好奉命而为了。我觉得很对不住侄少爷,他叮嘱过我唤醒他好给你送行的,如今我却害了他不能见你一面。我,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让你知道,知道他的心意。”

  奚玉瑾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什么紧要,用不着这样郑重其事的向我道歉的。”

  侍梅说道:“不,不。奚姑娘,在你或许觉得这是无关重要,我们的公子可是非常认真的呢。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以后想见到你恐怕是很难了!”

  奚玉瑾虽是芳心早有所属,但听得有人这样爱慕自己,心中仍是不禁暗暗欢喜。当下淡淡说道:“多谢你们的公子关心。人生离合,本属寻常;萍水相逢,何须挂念?请你回去将我这几句话告诉你们的公子吧。”

  侍梅叹口气道:“这么说,你压根儿就是不想见他了。”

  奚玉瑾不愿把话说得太绝,淡笑道:“不是我不想见他,正如你刚才所说,我这一去,吉凶莫测,恐怕不但是见不着他,许多我想要再见的人,以后都不能见的了。”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叫道:“奚姑娘,慢走!”

  奚玉瑾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是他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来的可不是辛龙生是谁?刚刚还以为是不能再相见的,不料他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奚玉瑾不由得呆了。

  侍梅更是惊诧,说道:“公子,你怎么来了?快,快回去吧!主人若是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侍梅的话没有说完,辛龙生已来到她们面前,微微一笑道:“侍梅,你不必惊慌。”突然伸指一点,点了侍梅的穴道。侍梅身子晃了两晃,向后倒下!

  奚玉瑾做梦也想不到辛龙生会点侍梅穴道,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你,你干什么?”

  辛龙生不待侍梅倒下,将她扶起,说道:“侍梅姐,得罪了,你休息一会吧。奚姑娘,我有紧要的事,要和你说。”

  奚玉瑾惊疑不定,说道:“这事只能让我知道么?”辛龙生点了点头,把侍梅放在花树丛中,说道:“奚姑娘,咱们过那边说话。”奚玉瑾道:“你不是点了她的麻穴,她已经失了知觉的?”

  辛龙生低声说道:“她自小跟着我姑姑,本门功夫并不在我之下,我恐她有自解穴道之能。”

  奚玉瑾是个武学行家,看得出他刚才是用重手法点了侍梅的穴道的,即使侍梅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想要自解穴道,必须苏醒之后才能运气冲关,至少也要大半个时辰。奚玉瑾暗自思量:“他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上大半个时辰的呢?”

  还有一层,侍梅是他姑姑的心腹侍女,这件事情既然要瞒着侍梅,不用说也就是要瞒着他的姑姑的了。奚玉瑾是个心思灵敏的人,马上想到:“恐怕他真正顾忌,还是怕给他姑姑知道吧?”跟着联想到辛十四姑用迷香使他今早不知醒来的事。“他们姑侄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对,需要彼此提防么?”奚玉瑾心想。想到此层,越发是惊疑不定了。

  辛龙生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微笑说道:“这件事是要瞒住姑姑,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奚玉瑾虽然惊诧之极,但心想辛龙生既然是江南盟主文逸凡的掌门弟子,文逸凡敢于把联络北方武林领袖这样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自己似乎也应该可以相信他的。于是稍稍放下了心,跟着他到花丛的另一边。

  辛龙生道:“奚姑娘,请你按照你的本门功夫,试行运气。试试脊椎骨下第三节的风府穴,有没有异样的感觉?”

  奚玉瑾盘膝坐在地上,试行运功,真气流转全身,初时并无异状,但过了一会,风府穴果然有点麻痒痒的感觉。

  奚玉瑾吃了一惊,站起来道:“是有点不对,我的风府穴好像被蚂蚁叮了一口似的,这是什么道理?你,你又是怎样知道的?”

  辛龙生道:“这是因为你中了一种奇毒的缘故!这毒要在七天之后方始发作的。”

  奚玉瑾惊道:“我中了毒?何以你会知道?难道——”她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此时早已想到如果真是中毒的话,下毒的人必定就是辛十四姑了。奚玉瑾不觉不寒而栗,心里想到:“辛龙生说的倘若是真,那就真是太可怕了!人心难测,一至如斯!但辛十四姑对我暗中下毒,这又是何因?真是不可思议!”

  心念未已,只听得辛龙生已在说道:“奚姑娘,请你和我说实话,姑姑是不是叫你到孟七娘那儿替她做一件事情的?”

  奚玉瑾道:“不错。你的姑姑叫我冒充她的侍女,将我送给孟七娘使用,为的是要救韩大维父女,但这件事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辛龙生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但这件事可不是当耍的啊,奚姑娘,你不能去!”奚玉瑾淡淡说道:“我早已知道此行是凶多吉少的了。”

  辛龙生摇了摇头,道:“孟七娘是我的表姑,你还未知道她的为人呢!”奚玉瑾冷笑说道:“她能够将我怎么样,大不了也不过是处死吧?”辛龙生道:“她为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喜欢你的时候,你要她的性命她可以答应,恼怒你的时候,唉,她可是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对韩大维因爱生恨,好不容易才把他抓到手里,如今你却要去救韩大维父女,这正是最招她忌的事情!‘凶多吉少’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形容你此行的危险!”

  奚玉瑾道:“就是她的家里有刀山火海等着我,我也是非去不可的了!”

  辛龙生道:“孟七娘武功之高,连我的姑姑都要忌惮她几分。如今又有了朱九穆与西门牧野两大魔头作她羽翼,奚姑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只怕你丢了性命,还是不能从她那儿救人的。”

  奚玉瑾正色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但辛少侠,我倒想请问你,你这次奉了令师之命,回北方所做的事情,不也是危险得很么?”

  辛龙生怔了一怔,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家师要我做的,也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奚姑娘,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奚玉瑾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能相提并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情只问应不应该去做,应该做的,不管如何危险,也该做了,是么?”

  辛龙生给她问住,只好说道:“不错。侠义道是该如此。但——”奚玉瑾道:“你不用替我找逃避的藉口了。我虽然不配作侠义道,但‘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一句话,我还是知道的。”说了这句话之后,忽地自己觉得有点惭愧,想道:“我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佩瑛,而不也是为我自己么?”

  辛龙生哪里知道她的复杂心思,听了此言,倒是十分佩服,面上一红,道:“奚姑娘,你这么说,我倒是不便劝阻你了。只可惜——”说至此处,似乎有点踌躇,不知如何说下去的好。

  奚玉瑾道:“可惜什么?”

  辛龙生道:“可惜我的姑姑不知你有这样决心。”

  奚玉瑾道:“不,她是应该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和她说得十分清楚的了。”

  辛龙生苦笑道:“那就是我姑姑不肯相信你了,她这人本来是十分多疑的。”

  奚玉瑾道:“你姑姑不信我,那又怎样?”

  辛龙生道:“奚姑娘,你这样聪明,想必亦己猜想得到的了。暗中给你下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姑姑!”

  奚玉瑾虽然早已料到是辛十四姑所为,但此际从她侄儿口中得到证实,仍是不禁骇然,心里想道:“这位前辈对人和蔼可亲,人又那样风雅,能操古琴,鉴赏名画,我只道她是一位世外高人,谁知她也会暗算小辈!这样的人才真可怕呢!但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