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了韩家,韩佩瑛见谷啸风与两个叫化子同来,颇是诧异。谷啸风道:“这位是丐帮陆帮主,这位是刘舵主。那老魔头刚才碰上了陆帮主,吃了大亏,已经逃了。”韩佩瑛认识刘赶驴,却不认识陆昆仑,当下上前行过了礼,说道:“家父不幸遇仇,生死未卜,请两位老前辈念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帮一帮忙,查明此事。”韩佩瑛只知丐帮消息最为灵通,却哪里知道丐帮的首脑对她的父亲早已起了怀疑。

  刘赶驴道:“我正是闻得府上失火,特地来探问令尊。侄女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务必找到令尊的下落。”虽然是隐瞒来意,说的却非敷衍言辞,他既已怀疑韩大维私通蒙古,焉能不去设法找他?

  陆昆仑道:“不知府上除了令尊下落不明之外,还有何人脱难?”

  韩佩瑛垂泪道:“舍下家人尽遭毒手,如今只发现一个活人,却是个不相识的外人。”当下带领陆、刘二人,走进烧毁的内院。

  那个被挖出来的“活人”,此时仍然靠着墙角,双手捧着头,对这些人进来,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刘赶驴道:“这人是谁?”

  韩佩瑛道:“他好像是给什么可怖事物吓得傻了,我盘问他,他只会荷荷的叫。”

  陆昆仑轻轻移开那人手掌,托起他的下巴,定睛一瞧,失声叫道:“你不是包灵吗?”

  谷啸风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包灵乃是江湖上著名的妙手神偷,夜走千家,日走百户,从无失手。想不到竟会在韩大维的家里遭人活埋。

  包灵抬起一双茫然失神的眼睛,凝视陆昆仑,好像是认得他了。陆昆仑一把他的脉息,心里大为奇怪。要知陆昆仑的见识当然还在谷啸风之上,他不但探出包灵脉灵正常,而且内力未失。虽然身子虚弱,却不至于奄奄一息,像他目前这个样子的。

  陆昆仑知道内中定有因由,于是不露神色在包灵身上搓搓捏捏,装作是给他推血过宫,输送内力,过了半晌,包灵咳出了一口浓痰,忽地跪在陆昆仑面前,说道:“帮主,救,救我。”说话仍然是有气没力,一副虚脱的病人神气,丝毫也没有露出破绽。

  陆昆仑道:“你放心,你的病我会给你医好的。”韩佩瑛暗暗佩服陆昆仑的内功了得,快要咽气的人,他的内力输送进去,居然就能给他续命。

  陆昆仑道:“韩姑娘,这人你让我带回去给他调治如何?他现在还没有气力说话,待他身体稍稍复原,倘若从他口中问出什么线索,我再告诉你。”

  韩佩瑛家破人亡,正愁无法收留病人,说道:“有劳帮主如此费神,侄女感激不尽。侄女还有一事,恳求两位老前辈帮忙。”

  陆昆仑道:“不必客气,请说吧。”

  韩佩瑛道:“家父生死未卜,他遗下的财产侄女毫无用处,想请两位前辈带去,代我送给义军作军饷。”

  韩家财富惊人,此时他们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书房里未受焚毁,散落在地上的古玩,只就这批古玩而论,已是价值连城!

  陆昆仑道:“那人对贵府的财富丝毫不取,倒是有点奇怪。”心想:“杀人放火之事,倘若是韩大维自己干的,何以事先他不早作安排,把家中的珍宝搬迁别处?但若当真是他的仇家干的,即使那人的目的是只在‘害命’而非谋财,但见了这等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岂有不动心之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陆昆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本来他最初的判断是认定了韩大维自己干的,此刻对自己的判断却不禁起了怀疑。

  谷啸风则是想到了另外一层,韩佩瑛把家财送给义军作军饷,这就足以洗脱她的任何嫌疑了。谷啸风不禁赞道:“韩姑娘仗义疏财,非但巾帼之中少有,求之须眉男子,亦是不可多得。韩姑娘真是无愧一个侠字!”

  刘赶驴却道:“韩姑娘慷慨输将,为国为民,老叫化十分佩服。但若令尊回来,却不知会不会怪责姑娘擅自作主?”

  韩佩瑛道:“家父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何时方得回来。目下洛阳危在旦夕,舍下又无人看守,这些阿堵之物,与其给鞑子、乱兵抢去,不如送给义军。贵帮与各处义军首领想必多有往来,是以侄女要恳求两位前辈相助。”

  陆昆仑道:“好,韩姑娘一片诚意,这又是个大大的好事,咱们倒不必替义军的弟兄谦辞了。赶驴,你留下来办这件事。我带包灵先回分舵。”刘赶驴应道:“是。”

  陆昆仑背起包灵,说道:“谷贤侄,你也一道来吧。”谷啸风道:“好。韩姑娘,请你在此等候,回头我再来找你。”

  当下谷啸风和陆昆仑、包灵三人离开韩家,走上山坡,陆昆仑把包灵放了下来,说道:“包老三,不必装神弄鬼了,下来自己走吧!”

  包灵苦着脸道:“陆老爷子,我已经饿了两天了;走是勉强走得动的,就只怕跟你老不上。”

  陆昆仑笑道:“馋嘴小贼,好,老叫化就先喂饱你吧。”把背着的一个大红葫芦取下,说道:“这是刘赶驴特地给我酿的葡萄美酒,便宜了你这小贼子。这两个羊肉馍,也一并给你,塞不满你的贼肚皮,至少也可以得个半饱。”

  包灵喝了酒,吃了馍馍,抹一抹嘴,说道:“真是好酒,可惜少了一点。好,走吧!”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谷啸风都有点自愧不如,心想:“原来包灵刚才那副气息奄奄的神气果然是假装出来的,但他为什么要如此呢?”

  到了丐帮分舵,陆昆仑将包、谷二人带入密室,说道:“好了,包老三,你可以说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包灵望了望谷啸风,有点忸怩的神态,陆昆仑笑道:“谁不知道你是妙手神偷,你这贼骨头进了韩家还有什么好事。说吧,不必顾忌了。”

  包灵道:“陆老爷子明鉴,小人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这次当然是想去韩家发财了。”陆昆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个大胆贼,哪里不好偷,怎地却要去偷到韩大维的头上!”

  包灵道:“再给我一点酒喝喝,好让我壮一壮胆。”喝过了酒,继续道:“洛阳城里,虽然也有不少豪富人家,但据我所知,却没有一个比得上韩大维的。我包三虽然是个小贼,寻常的财主,还不放在我的眼内。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包三也是一样,要择人而偷。我看不上眼的人家,打开了大门,我也不会向他下手。”谷啸风听他说这比喻不伦不类,不觉失笑。

  陆昆仑笑道:“你怎么知道韩大维有钱?”

  包灵说道:“干我这一行的,消息还能不灵通吗?韩大维哪年哪月,收买了什么奇珍异宝,自有同道中人打探出来,我包三是这一行的状元,别人得到的消息,迟早都会送到我的耳朵。是以韩家有多少油水,我包三是一清二楚。一般人只当韩大维是个土财主,只有我包三知道,他不但是富甲洛阳,而且是富可敌国!”

  陆昆仑道:“你既然打听得这样清楚,何以不知道韩大维是武学高手,身负绝世神功?他家里的一个老仆人,只怕你也是惹不起的!你偷到他的头上,难道当真是财迷心窍,要钱不要命了。”

  包灵叹了口气,说道:“我倒不是财迷心窍,这叫做‘隔行如隔山’,你老爷子是丐帮帮主,当然知道谁是顶儿尖儿的武林高手;我包三却只知谁是数一数二的豪门。”

  陆昆仑点了点头,说道:“这也说得是,韩大维匿名隐居,闭门封刀已有二十年,武林中的等闲之辈,也不知道他是顶尖儿的高手。”

  包灵道:“是呀。要不然虎威镖局的孟总镖头怎会去替他保镖,送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扬州去?”说罢,似笑非笑的望了谷啸风一眼,也不知他是否知道谷啸风就是韩大维的女婿。谷啸风不禁面上一红。

  陆昆仑道:“好了,闲话少说。你到了韩家之后,又怎么样?”

  包灵说道:“我到了韩家,看见他的书房灯火未熄,有人说话。我就悄悄伏在后窗,准备用鸡鸣五鼓香吹进去。”

  陆昆仑道:“吹了没有?”包灵道:“幸亏没有,否则我早就要给他们发现了。那时韩大维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我只听了两句话,心里已是暗暗吃惊。”

  陆昆仑道:“那人是谁?他们说了些什么令你吃惊的话?”

  包灵道:“那人是韩大维的仆人,我躲在窗外之时,刚好听得他说:我这次杀了河北三雄,真是后悔莫及!”

  谷啸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河北三雄解氏兄弟乃是侠义道中响当当的角色,那老仆人怎的却会把他们杀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陆昆仑问道:“因何原故,那老仆人可有说么?”包灵道:“说了。”声音颤抖,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接下去说道:“那老仆人说:‘我回来的时候,在云岗碰上了他们三兄弟,他们向我盘问,问我在和林见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事。我说这些事情,我只能向主人说,旁人可管不着。’韩大维夸赞他道:‘很好,你很忠心。’”

  “和林”乃是蒙古的都城,谷啸风听得韩大维派遣老仆人到和林去,心里也不禁震颤,寻思:“四年前上官复路过洛阳,当时战事未起,韩伯伯看在武林同道份上,招待上官复住一晚,那还情有可原。如今蒙古鞑子已兴兵侵我中华,韩伯伯还差人到和林去,这可就是当真和鞑子勾结了。”

  陆昆仑连忙问道:“后来怎样?”包灵道:“韩大维夸奖那老仆人对他忠心,那老仆人的神色却是十分难过。”陆昆仑问道:“他怎么说?”包灵道:“他说,解老大见我不肯告诉他,便道:‘好吧,你不说也不打紧。我已经查得清楚,你这次是奉了主人之命,到和林去见上官复的。上官复一定会有书信给你带回,你把这封信给我看看。’我说,不错,信是有的,但不能给你看。解老大登时发了怒,他说:‘好,你不肯自己交出来,那我们只有自己拿了。’就这样,我和他们动起手来。他们志在必得,招数狠辣之极,我只好尽力抵挡。唉,我虽然不想杀他们,但可惜我的功夫还未练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出手不知轻重,竟然把他们三个都打死了。”

  陆昆仑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河北三雄,竟然这样冤枉死去。但这老仆知道后悔,倒也还算得有点良心。”

  包灵接着说道:“是呀,我也是如此想,但韩大维可不是如此想。他说:‘河北三雄明知你是我的家人,居然还敢与你为难,而且还要索阅别人给我的书信,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死了也是活该!’

  “那老仆人却道:‘主公,话不是这么说,解氏兄弟都是行侠仗义之人,为了一封信而杀了他们,我,我的心里怎能自安?唉,我今年活了六十多岁,平生虽然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但这一次做的却是最大的错事!’

  “韩大维听了,很不高兴,说道:‘你不必自怨自艾了,把那封信给我吧。’那老仆人道:‘主公,请原谅。’期期艾艾,一副惶恐的神情,信却没有拿出来。韩大维变了面色,问他:‘怎么,这封信你失了么?’那老仆道:‘不是。’”

  包灵把碗中余酒一喝而尽,继续讲述当晚的所见所闻。

  “那老仆人迟迟疑疑不肯交出书信,韩大维问他缘故,那老仆道:‘信并没失掉,但已经拆开了。因此我要请主人原谅。’

  “韩大维变了面色,问道:‘是谁拆开的?’那老仆道:‘是我。’

  “‘你为什么要拆开我的信件?’

  “‘因为我觉得对不住河北三雄,我要在解老大临死之前,满足他的愿望。’

  “‘这么说,这封信你已经给解老大看过了?’

  “那老仆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时河北三雄中的老二老三已经死了。解老大功力比较深厚,尚未断气。他说:你忠于主人,我不怪你。但这封信关系重大,你一定要给我看看,我方能死得瞑目。’

  “‘我想他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让他看这封信,他也是绝不能泄漏秘密的了。’

  “‘我拆开信封,把信笺拿在手上,凑近他的眼帘,让他仔细阅读。他看了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我不禁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不出你之所料?’

  “‘解老大说道:“你懂不懂蒙文?”我说:“略懂一些。”解老大道:“你自己看。你若忠于主人,这封信就绝、绝不能交给韩大维!”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是气若游丝,我正要问他因由,他双脚一伸,人已死去。想来他是自知油尽灯枯,无法给我说得清楚,这才叫我亲自看信的。’

  “听至此处,韩大维板起脸道:‘你看了没有?’

  “那老仆人道:‘看了。老奴甘愿受主人的任何处罚。’

  “韩大维道:‘你跟了我几十年,想不到你也竟会如此。念在你这次送信不无微劳,这顿处罚暂且留下,待你以后将功赎罪。你把上官先生的信拿出来吧。’

  “那老仆人道:‘老奴还是劝主人不要看这封信的好!’

  “韩大维怒道:‘为什么?’

  “那老仆人道:‘解老大说得有理,这封信主人是看不得的,看了只怕会身败名裂。’

  “韩大维更怒,斥道:‘胡说八道!看不看是我的事,不必你自作主张!’

  “那老仆道:‘主人一定要看,那就请主人先把老奴杀了!’

  “韩大维又惊又怒,说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阻拦我看的了?”

  “那老仆道:‘古人说得好,不见所欲,其心不乱。我这是为了主人的好。但主人一定要看,那我也是无可奈何。’说罢,他拿出那纸信笺,但却紧紧捏在手中。”

  谷啸风听至此处,方始恍然大悟,心里想道:“原来我发现的那半纸残笺,就是上官复写给韩大维的那封书信。”

  包灵继续道:“那老仆把信笺紧紧捏在手中,韩大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仆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奴虽然不配你为君子,但话既出口,又如何能够收回?只有请主公成全我吧!’

  “那老仆人是说过‘主人一定要看,那就请主人先把老奴杀了’这样的话。韩大维勃然色变,哼了一声,伸出中指,在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上一弹,那老仆人登时牙关打战,格格作响,面似死灰,满头都是大汗。显然是韩大维不知用了什么狠毒的功夫,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之极。

  “一弹之下,那老仆人紧握着的五只指头不由得稍稍松开。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封信给韩大维撕去了一半。可是那老仆人立即又把拳头握牢,韩大维抢这封信,只是抢到了半边。那老仆人靠着桌子,手肘压在桌上,‘蓬’的一声,桌子也裂了一块。

  “韩大维见他忍受如此难堪的苦痛,还不肯把书信交出来,越发大怒,喝道:‘你当真不要性命了么?’那老仆人颤声道:‘老奴不想主人身败名裂,主人既是听不进逆耳之言,老奴也只好任凭主人处置了。’

  “韩大维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忽地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说到一个‘杀’字,突然一掌就击下来。只听得那老仆人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头颅已是开了个洞,一支血箭登时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