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毓淡淡一笑,表情冷冷的:“何为明主?繁星你太高看我了。”
回到宁安,那位杨书生过了不久果真也来了。他向佟士洪投了书,被佟士洪安排在军中,几个月后被佟士洪推荐去读陆军小学堂,他还特地来顾家登门答谢。
可巧的是,那天顾灵毓和傅兰君去了翼轸家,阿蓓刚刚生了孩子,他们登门去道喜。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子躺在摇篮里,小手小脚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傅兰君觉得好惊奇,她捏捏孩子的手脚,软得好像没有骨头,让她担心稍稍一用力就捏坏了,

孩子每发出一点声音都惊得她大呼小叫。
阿蓓看得好笑:“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生一个?”
傅兰君脸一红,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顾灵毓提起那孩子:“长得真可爱,是不是?”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轻轻“嗯”了一声,偷偷瞟一眼顾灵毓。
顾灵毓却自己岔开了话题:“今天佟老师跟我说,让我带你去他的寿宴。”
没过几天佟士洪的生日就到了,他既是顾灵毓的上司也是顾灵毓的老师,于是顾灵毓带了傅兰君去给他贺寿。
傅兰君这是第一次见到佟士洪,他今年是五十整寿,但精气神极好,只看脸的话不过四十,奇怪的是头发却全是花白的。顾灵毓悄悄跟傅兰君解释:“老师年轻时在船政学堂读

书,甲午年海战,学堂精英几乎损失殆尽,他最要好的同学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老师因此一夜白头。”
客厅的墙上挂着相框,相框里有几张小相片,其中一张是两个少年的合影,空白处写着:佟士洪、何乔木丁卯年七月摄于北京。两个都是极英俊的男孩子,高一点的那个依稀有

些佟士洪的影子在,想必就是年少时候的他,而另一个稍矮一些的,面容清秀斯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傅兰君惊呼一声:“顾灵毓,这个人长得和你好像。”
顾灵毓笑一笑,没有说话。
佟士洪做官清廉,并没有大摆筵席,只请了几个朋友、学生,顾灵毓和傅兰君到得早,其他人都还没来,师生两个便坐下来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他们师徒情深,佟士洪喊顾灵毓

不用字,直呼其名,他提起件事情:“阿秀,你有没有出国深造的
打算?”
原来最近军中在商议择可造之才送往日本留学深造,佟士洪有心让顾灵毓出去一趟。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嘛,不得不承认,番邦鬼佬们的军事如今是比大清强得多了。”
顾灵毓回答了什么傅兰君没有听清,她恍恍惚惚想到了别的事情。日本,留学……一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熟悉面容浮现出来,冲她淡淡地微笑着,耳边有少女清脆的嗓音

响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撞,傅兰君回过神来,顾灵毓拉着她起身:“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军装,女的穿着洋装,那明艳女孩子一见到顾灵毓就眼睛一亮,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刮到顾灵毓面前,就差黏在他身上:“阿秀,好久不见。”
傅兰君皱了皱眉,真刺耳,这女孩子是谁,凭什么叫顾灵毓“阿秀”?
顾灵毓依旧站得像标枪像白杨似的,他向傅兰君介绍:“这位是我在参谋学堂时的同学,也是如今新军里的同僚,这位是他的妹妹。”
那年轻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向傅兰君做自我介绍:“程东渐,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飞快地在傅兰君身上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傅兰君顿觉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风土人情,每讲几句话都要说一句“阿秀你真该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帮腔:“说不定过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发有了兴致:“那好啊,我过几个月还会去日本的,到时带你去看上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雪。”
顾灵毓微微一笑:“常听人说富士山的积雪很美。”
傅兰君觉得气闷,借机出来到花园里透气,她在花园里心烦意乱地呆坐了一会儿,却又有人来打搅她清净,是佟士洪。
他微笑着对傅兰君说:“当年阿秀和程东渐都是我的学生,璧君那时陪哥哥读书,常和阿秀见面,阿秀把她当妹妹看,兰君你不要多想。”
傅兰君胡乱答了个“哦”,心里却更加烦乱。
一直到宴席结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着一张脸,顾灵毓没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特别好,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就差哼个小调。傅兰君看得心里生气,一进家门就甩开他径

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却仍不见顾灵毓进屋来,傅兰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顾灵毓在走廊上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个府里新进来的丫鬟,东北来的流民,叫焦姣。东北大妞生得与南方姑娘不同,浓眉大眼极明艳妩媚的长相,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

流。焦姣拦住顾灵毓,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顾灵毓竟然也没推辞,只将荷包攥在手里,又连点几下头,最后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傅兰君离得远,听

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人的动作表情,但在心里已经把两个人的对话想了个完整。
告别了焦姣,顾灵毓朝着他们的房间走过来,傅兰君忙关上窗坐回到书桌前,假模假式翻开一本书看。
顾灵毓推门进来,傅兰君偷偷瞟他一眼,那个荷包不在他手里也并未佩戴上,想必是藏进了衣袖里。傅兰君心里生气,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顾灵毓笑着提醒:“仔细割手。”
傅兰君想摔书,想把书摔到他脸上去,但还是忍下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刚才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久,在和谁说话?”
顾灵毓“哦”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傅兰君,一双眼睛里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说,焦姣刚才拜托我一件事情,她听说你在办女学,央我向你说个情,在女学里给她个座位。”
傅兰君怒火噌的一下蹿上头,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是顾少爷你特别地平易近人呢,还是少奶奶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顾灵毓回答,她把书一摔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喊:“桃枝,收拾下东西,回家看老爷。”
桃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一眼傅兰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顾灵毓,顾灵毓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悠然:“听说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两天也好。”
桃枝刚要说话,傅兰君一声暴喝:“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吗!”
坐上马车后,傅兰君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没见有人追来。
失魂落魄地颠了一路,回到娘家姨娘迎出来,说傅荣刚刚吃完药睡着了,拉着傅兰君的手去了她出嫁前的闺房。
姨娘剥个橘子给傅兰君,问:“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声就回来了?”
傅兰君避而不谈,和她东拉西扯:“怎么没见钱叔?”
钱叔是傅家管家,跟着傅家东奔西走了二十几年。姨娘叹口气:“别提了,小钱那小子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打个半死,老钱告了假去照顾儿子。”
小钱是钱叔的独生子,钱叔青年丧妻,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结果宠溺过度养出个赌鬼,三不五时地惹点子麻烦。傅兰君“哦”一声,心不在焉地撕扯着橘瓣上的筋络。
姨娘咳一声:“说吧,到底在顾家受了什么委屈?”
傅兰君脸一红,正想要如何开口,桃枝抢先一步:“小姐和姑爷吵架了。小姐要回娘家,姑爷连拦也不拦,还说回去住两天也好。”
姨娘一脸的了然,看了傅兰君一眼,打发桃枝出去带上门,才慢条斯理开口:“怎么回事?刚嫁过去的时候不情不愿的也没闹那么凶啊,怎么现在眼看着要举案齐眉了,又闹起

这档子事来?”
傅兰君恨恨地把手里的橘子一揉,揉了满手黏黏的汁水:“谁跟他举案齐眉!”
姨娘笑:“跟姨娘作什么假,回来不就是讨主意的吗?你不把事情讲明白,姨娘怎么给你出主意?”
傅兰君扭捏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在佟家和顾家的事情讲给了姨娘听,听完后姨娘“扑哧”一笑:“原来是吃醋了。”
傅兰君被说中心思,脸一转背过身去,姨娘索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怕你不吃醋呢。”
她嘴角带着笑,若有所思:“我原以为咱家姑爷是个实心人,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挺有心机。”
傅兰君不解,姨娘表情一变,话锋也一变:“要我说,这事儿不能全怪姑爷,也怪你。”
傅兰君简直要跳起来:“跟别的女人相约日本的是他,收人家荷包给人家作保的也是他,关我什么事?”
姨娘打量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姨娘没猜错的话,姑娘还是个姑娘吧。”
傅兰君浑身的血腾地烧上脸,她结结巴巴地骂姨娘:“你,你为老不尊!”
姨娘嗤笑:“我一个给人当妾的,有什么尊不尊的。你还要不要听姨娘的建议?不听的话我去伺候你爹了。”
她作势要走,傅兰君声音微弱地喊住她:“别走……”
姨娘眉开眼笑地折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来,暧昧地轻撞一下她的肩膀:“跟姨娘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年多以来,和顾灵毓的关系日益亲密,赌书泼茶这种文雅事也做过,画眉簪花这种亲昵事也做过。他亲自给她剪刘海,一只手捂住她的额头夹着头

发,这样亲热的肢体接触也不再教她觉得难为情或者不自在。夜里他们同睡一张床,背贴着背,每天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能一夜好睡,但最后这一步却迟迟地没跨出去。
姨娘扇着手绢,拿眼睛斜瞟她,嘴里煽风点火:“别怪姨娘没提醒你,这做人呢,食、色,性也。退一万步说,就算姑爷是个柳下惠,他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总得要传宗

接代吧。明媒正娶的媳妇占着床不生养,可不就得在外面另筑金屋,这原本跟情啊爱啊没太大关系,开枝散叶嘛,男人的责任。但又有句俗话,说母凭子贵。再没感情的男女,

一旦有了个孩子,感情这回事就难说喽,好比两片衣襟,缝个纽扣,就能系到一起……”
她边说边拿余光觑傅兰君,傅兰君脸上发烧,坐立不安,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姨娘不耐烦:“大声点,跟姨娘有什么不好说的!”
傅兰君豁出脸去,冲着姨娘凶巴巴地喊:“他自己立了誓说等我心甘情愿,正人君子一诺千金似的,难道还要我自己巴巴儿地跑过去跟他说我想通了?”
姨娘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捶着傅兰君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对小东西……”
回到顾家的时候,傅兰君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坛子,她鬼鬼祟祟地溜进房间里,顾灵毓人却不在,傅兰君打发桃枝去找顾灵毓:“找不到他的话就找云山大哥。”
过了一会儿桃枝来汇报:“没找到姑爷,云山大哥也没找到。太太屋里的玉兰姑娘说,下午看到姑爷和云山大哥出门,说是要去山上。”
他去山上干什么?那山上荒无人烟的,除了个尼姑庵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就是看中了山上荒无人烟,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姨娘那句“另筑金屋”在耳边响起,傅兰君霍地起身:“桃枝,叫马车,我们上山!”
凤鸣山在郊区,傅兰君到山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直奔别院而去,如她所
料,人就在别院。
齐云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别院门口的树下坐着,见到傅兰君他颇有些吃惊:“少奶奶……”
傅兰君问:“顾灵毓呢?”
齐云山余光瞟一眼院子里,不说话,傅兰君越发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上前一步,不顾齐云山的阻拦,推开他走进了院子。
那间他们住过的卧室房门紧闭着,天已经黑透,房间里却连一丝光线也无。
傅兰君心惴惴的,她屏气凝神一点点挪过去,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脖子肩膀都在发痛,她怕推开门会看见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不堪场面。
正在踌躇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傅兰君犹豫了片刻,慢慢走进去,刚一进屋,身后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回头一望,两扇门已经合上。
“刺啦”一声,淡淡的硫黄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一点烛光摇曳着升起来,烛光后是一张眼里带笑的英俊脸庞,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烛光一亮,傅兰君感受到了这间屋子的不同寻常:黑暗里这点亮的一豆灯,让整个房间刹那间星辉万点,像是置身于银河苍穹。她向周围望去,原来四壁上竟镶嵌了无数面零零

碎碎的小镜子,烛光与镜子相互碰撞,折射出了这万点星光。
傅兰君想起了当年在印度镜宫,顾灵毓说,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而那时她回答,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真正镜宫的夜他们自然无法领略,如今他竟然在这别院里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镜宫,傅兰君一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顾灵毓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住傅兰君的手,烛光后顾灵

毓的笑容有些羞涩腼腆,像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少年:“原本打算后天才带你来看的,没想到你自己倒先来了。”
后天是他们成亲一周年的日子……
别院大门外,桃枝被齐云山拦住,急得跳脚:“姑爷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我得进去帮小姐!”
齐云山安抚她:“他们夫妻两个的事轮得到你我过问?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他扭头望向那暮色里房门紧闭的院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欣慰而怅惘。
烛台放在窗台上,顾灵毓和傅兰君并肩坐着看星光互相碰撞。傅兰君伸手用指尖去碰星光,眼角眉梢里全是喜悦,嘴上却还要逞逞强:“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生活并不怎么向往

。”
顾灵毓觑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并不戳破:“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傅兰君沉吟片刻:“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

,你说美不美?”
顾灵毓“哧”地一笑:“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傅兰君给他一个白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顾灵毓一笑:“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傅兰君挑眉:“带你做什么?”
顾灵毓一本正经:“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傅兰君睨他:“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挑起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边,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了声音,沙沙地说:“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

啊。”
顾灵毓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隔着帐子,蒙眬视线里,竹影纱窗摇,红日飞尘动,傅兰君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她心情很好,小

声地哼着随心编造的小调儿。金色阳光晕开她那一身鲜亮亮的红,生动活泼得不像话。
顾灵毓斜倚在床头,模模糊糊半梦半醒般地微笑看着她,直到傅兰君感受到了落在背上炙热的目光,她惊吓似的转过身,一脸的羞怯喜悦变作了恼怒羞窘,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

亲昵到可以称之为打情骂俏的话:“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起床,懒丘八。”
顾灵毓翻身下床,径自走到梳妆台前大剌剌地坐下:“顾夫人帮我梳个辫子吧。”
他表情懒洋洋的,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挑逗性的暧昧,让傅兰君止不住脸红心跳,她嘴里说着我又不是你的用人,但还是乖巧地拿起了梳子。
夏天清晨的阳光温柔而妩媚,给一坐一立的两个人鎏上一层淡淡的金红,傅兰君看向镜子里,那里头是一对璧人,男俏女丽,色彩浓稠艳丽,浑如一幅西洋画,傅兰君恍然察觉

到,原来自己和顾灵毓在相貌上是有些相像的,或许他们本来就有些挂相,只是她从未注意到,也或许是相处得久了连容貌都受到彼此的影响……这发现让她有一点心跳加速。
顾灵毓的辫子已经结好,傅兰君却还是一把长发披散在背上,顾灵毓突然心血来潮地伸手扯扯她的发梢,问她:“你穿过男装吗?”
傅兰君手里利落地打着辫穗,嘴上回答:“穿过的,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年你们公学闹学潮,我被女同学拉去看热闹……”
上海1902年冬。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傅兰君被同学孙贞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今天要带她去看场好戏。
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女塾,直奔孙贞家而去,在孙贞家她们换上了男装。孙贞是北方人,长得比傅兰君高壮些,傅兰君穿着她的衣服有些晃晃荡荡的,孙贞

打散她的发辫在脑后编成一股男人的长辫,头上扣一顶帽子,再把珍珠耳环摘下来,眼前就是个俊俏年少的纨绔小公子了。
孙贞的哥哥孙坚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他十七岁,在南洋公学中院读书,之前傅兰君见过他两面,是个很活泼的青年。今天他的眉目间全是躁动的喜色,一见到傅兰君就忍不住献

宝:“今天我们学校有学生要向盛大人请愿,听说请不下来的话就要闹大呢,我看八成请不下来,今天有好戏看!”
他带着孙贞和傅兰君往公学去,路上遇到人就说这是初院的小学生,傅兰君谨慎地低着头,心里却在欢呼雀跃。这新鲜的体验让她又忐忑又刺激,务本女塾只有女学生,她还是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学生呢。大家都穿着校服三两成群结队而行,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年轻人,校园里洋溢着激昂的青春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起已经两年杳无音讯的南嘉木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正在学堂里读书?
两百多个学生已经在操场上列队整齐,孙坚带着孙贞、傅兰君躲在教学楼上找了个好位置眺望操场,孙坚一边观察一边跟两个姑娘解说:“前几天不知道是谁在五班老师的座位

上放了个洗干净的墨水瓶,五班老师以为这是讽刺自己胸无点墨,老师要开除学生,学生喊冤枉,找盛大人申冤了好几次,盛大人推说生病不见人,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五班的

学生已经全被开除了,现在这群人闹的是五班走他们也走,我看他们是走定了。”
傅兰君一眼不眨地望着操场,时间久了,操场上已经有些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学生们再次列队整齐,只看见维持秩序的人站到高处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也听不清,然后学生们突然振臂高呼起来。百十来人的

高呼声振飞鸟,傅兰君听到他们在喊:“祖国万岁!祖国万岁!祖国万岁!”
孙坚兴奋起来:“怎么样,我就说他们走定了!”
学生们列队出校门而去,年少的傅兰君被这恢宏气势震慑,胸腔里忍不住勃发出一股意气,她仰慕地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孙贞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回现实:“好戏

看完啦,走吧。”
两个人跟在孙坚身后下楼,因为罢课退学的原因,退学的人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去看热闹了,路过的教室基本都是空荡荡的。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孙坚却突然停下了

脚步,原来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探身进去同那人打招呼:“顾师兄没去凑热闹?我看到顾师兄的两位好朋友都在游行队伍里,顾师兄班里的同学也都去了。”
那位顾师兄声音冷淡:“既然知道是热闹,有什么可凑的。”
孙坚只得讪讪地退回来,压低声音对傅兰君、孙贞说:“这位顾师兄脾气怪得很,我们走吧。”
临走前,傅兰君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坐在教室正中间的那位顾师兄,冬日阳光灿烂,映得教室里一片冷冷白光,人和物的轮廓融化在白光里,看不清那位顾师兄的面容,只能看见

他挺直腰背坐着,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是极挺拔清瘦的一个人影。
那位顾师兄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件事情,望着眼前的顾灵毓,傅兰君突然感觉有些微妙。
她后退几步看顾灵毓,顾灵毓的轮廓融在灿灿阳光里,与记忆里那个清冷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叠,可不就是他!
浓黑如鸦翅般舒展的长眉,寒冬南天星子般冷而璀璨的眼,当年那位看不清面容的顾师兄原来是这副模样,原来缘分早已开始,而她却浑然不知。
傅兰君忍不住笑了,为缘分的奇妙,顾灵毓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
傅兰君迫不及待地把这段往事讲给顾灵毓听,讲完后她翘翘鼻子,得意扬扬地说:“这样算来,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