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毓不说饿,她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扛着,直到傅兰君的肚子发出“咕噜”响声,顾灵毓“扑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饿了,做饭去吧。”
傅兰君满心不乐意:“为什么不是你做?”
顾灵毓一脸惊讶:“君子远庖厨,男主外女主内,哪有男人下厨的?”
傅兰君别过头去:“你这是耍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主外的?”
没想到顾灵毓自有应对,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灶头的扁担:“好吧,那就我挑水来你煮饭,我去挑水了。”
傅兰君气得干瞪眼,顾灵毓扬扬得意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来你欠我三碗寿面,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兰君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顾灵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没有再说话,担起两只水桶走了。
从窗户里望着顾灵毓的背影,傅兰君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句伤人的话呢,就算心里还有恨有怨,既然答应了他放下怨恨做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应该信守承诺。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胆战心惊的,幸亏白天老鼠不活动,她抱起一堆柴火飞快地跑了出来。
生火是门学问,在用掉了半盒火柴还没把火生起来后,傅兰君抹一把额头,满心的沮丧。
“你这样不行的,只用火柴是点不燃柴火的。”身后传来顾灵毓的声音,傅兰君惊讶地回头:“你怎么那么快?”
顾灵毓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轻描淡写地说:“选房子的时候特地选了离村里水井最近的。”
这刁钻狡诈的小丘八!
顾灵毓让她闪开到一边,他看了看灶膛,把柴火一根根塞进去拨向顶上两边,在中间留出个孔洞,又把沿路捡的小树枝子和枯叶稻草填进孔洞里,然后划一根火柴扔进去,一开
始有黑烟冒出来,渐渐地黑烟越来越少,灶膛里的火也渐渐旺了起来。
推开门和窗,黑烟散去,傅兰君有些惊讶:“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顾灵毓抹一把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吗,特地学过。”
傅兰君随口问:“前几天刚学的?”
顾灵毓轻轻回答:“丙午年学的。”
傅兰君抬头看他,他也正静静地望着她。
傅兰君转过头去,如鲠在喉。丙午年……那年他为她建小镜宫,万千星辉碰撞里,她曾对他说过,要去乡下住一处临水别苑,他回答她要为他抱茅草修屋顶,陪她床头听雨声。
顾灵毓走出去把打来的水倒进水缸里,傅兰君从罐子里舀出一瓢面粉来开始和面,和完面擀面,顾灵毓说她欠他三碗面,她就真的给他做了三碗寿面,每一碗里都漂着葱花卧着
蛋,就像第一年她做给他的寿面。
顾灵毓安静地吃完了这三碗面,傅兰君看着他吃,一动不动的。
吃到第三碗,顾灵毓突然抬起眼睛冲着傅兰君笑了一笑,他轻轻说:“这就是下半生哪。”
吃完饭,顾灵毓去洗碗,黄昏时候他们去照看了一下屋后的菜园,丝瓜茄子都长势喜人,傅兰君拔了两棵青菜留着做晚饭用。
这茅草屋的屋前有水塘,塘前有一棵杏花树,可惜的是花期已过,杏子也还未成熟。
来早有花,来迟有果,偏偏这是个尴尬的季节。
站在树下,傅兰君有些伤感。
顾灵毓坐在水塘前突然吹响了那支曲子。
一曲吹罢,顾灵毓突然开口,他像是自言自语:“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
第二天白天没有下雨。
第三天也没有。
黄昏时分,天边突然聚起了乌云,清爽的风在村落的低空盘旋,傅兰君张开双臂抱了满怀的风,这风令人惬意。
杏树枝头绿叶颤动,顾灵毓握着竹箫站在杏树下,他像是在等什么东西,等得太久,等到痴了。
天快黑的时候,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顾灵毓静静站在树下,没有说话。
半夜傅兰君醒来,看到他坐在床头,痴望着窗外,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床上笼住顾灵毓,窗棂子的影子也投射在他身上,他像是被这月光囚禁住了。
傅兰君闭上了眼睛。
明天,他们就要回宁安了。
1913年,离开这村子的那一天,天上没有下雨,晴空万里。
他们和屋主人那对夫妻道了别,踏上来时的船,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说,这一天风向利于回程,他们从村子里回到宁安,比来的时候少用了好些时间。
船到宁安码头,顾灵毓跳下船伸手搀傅兰君下船,他对她说,三天后,等她离开宁安的时候,他会把孩子带给她。
1913年6月3号,傅兰君最后一次见到顾灵毓。
这一天她扶灵离开宁安回老家,爹和姨娘的灵柩已经抬上船,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放在船上,桃枝在船上等她,遵照之前和顾灵毓的约定,傅兰君在阿蓓家等顾灵毓带孩子来。
她等到天黑,顾灵毓终于来了。
傅兰君倚在门口等他,暮色里,一个高高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近了,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想迎上去,脚上却像坠了千斤重。那一大一小终于走到眼前。顾灵毓
抱起孩子,傅兰君痴迷地看着雪儿的脸,距离上次见他才过去半个多月,但是他仿佛又长大了很多。顾灵毓低声说:“走吧。”
他们坐黄包车去码头,小小一辆黄包车坐着两大一小,有些挤,两个人只好肩膀挨肩膀地靠在一起,孩子已经睡着了,傅兰君把孩子抱在怀里,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顾灵毓一
边抚摸着孩子一边嘱咐傅兰君:“雪儿喝不得牛奶,喝了会吐,还会长风疹,千万不要让他喝牛奶。他容易饿,一天要吃四顿饭,千万别饿着他……”
对于这孩子的一切他都细致入微地知晓着,他一定爱极了这个孩子吧,又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佛前为孩子祈祷的背影,傅兰君有些替他心酸。
一路上跌跌荡荡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到了码头。
顾灵毓把孩子抱下来,又把傅兰君扶下来。
傅兰君抱起孩子,刚想要转身走,顾灵毓突然叫住了她,她回过头,顾灵毓舒展开手心,一枚金玫瑰胸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胸针,倾身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对
不起,我不能还你一个他,只能把这个还给你了。”
他的呼吸打在傅兰君的喉间,暖暖的,让傅兰君如鲠在喉。
傅兰君抱起孩子,顾灵毓挥挥手:“走吧。”
走到船边,傅兰君回头望,顾灵毓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只看得见他半个身子,看不到他的脸和神情。
傅兰君踏上了船。
船沿江而下,船上生活难免枯燥,大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小孩子,雪儿整日哭闹,哭喊着要爹和娘,傅兰君突然就想到了程璧君。
顾灵毓会怎么对程璧君说?养了两年,程璧君对雪儿总归是有感情的吧,突然之间把雪儿从她身边夺走,她会伤心会怨恨吗?
桃枝开解她:“您就是圣母心肠,孩子本来就是您生的,他们从您这儿抢走的,您把孩子要回来怎么能算是夺呢?再说了,她对孩子好,八成也是为了讨好姑爷,现在孩子没了
她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一年半载后生个自己的孩子,哪还记得有小少爷?”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傅兰君稍稍放宽了心。
行了半个月终于回到“故乡”,下了船,傅兰君有些茫然。
这里虽说是她的故乡,但她实际很少踏足,她从小跟在傅荣身边天南海北地跑,唯独故乡,只在给爷爷迁坟和偶尔两次度假的时候来过,对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包括风土人
情……
听说她回来,族里便不断有人来看她,联络亲情的有,打秋风的也有……过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已经支出了不少冤枉钱,桃枝满脸的不高兴:“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些亲
戚咱们都算不过来是哪门子的,都来上门讨钱,老爷留下的那点家底可经不住这样糟蹋。”
傅兰君也觉得头痛。
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一天早晨,桃枝带来了消息,湖北又爆发了革命,被黎元洪给镇压了。
辛亥年才过去不到几年,怎么又乱了起来?
傅兰君的心里有些乱,湖北向来是革命风暴的中心,他们孤儿寡母的,万一出点事情怎么办?合族里都是伸手要钱的,一旦出了事,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帮衬他们。
见她心里烦乱,桃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傅兰君问:“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桃枝把背着的手伸出来:“其实,前段时间整理从宁安带来的东西时,我发现了这个。”
是一个大信封,傅兰君狐疑地接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她愣住了。
有三本英国护照:她的,桃枝的,孩子的。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一行字:国内多事,风云变幻,为保雪儿,出国避难。
这是谁放进他们行李的,显而易见。
傅兰君攥着信封捂在心口,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疼,她半天没有说话。
1913年的秋天,傅兰君带着桃枝和孩子来到英国。
来之前她联络了史密斯夫妇和黛西,顾灵毓想得周到,知道她在英国有旧友才选了英国。
傅兰君在史密斯家暂住了一个月,后来她买了一栋房子,搬出了史密斯家。
到英国后她才知道,原来顾灵毓偷偷藏在她行李里的不只是三本护照那么简单,还有一张储蓄数额令人咋舌的汇丰银行存折。那存折里同样夹着一张字条,简短地写道:为雪儿
成长学习用。
傅兰君没有打听顾灵毓的消息。
她记得顾灵毓的话,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事实上她没有刻意打听任何人的消息,她对故国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报纸。从报纸上她知道了国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袁世凯倒行逆施,国内各地组成讨袁军发起二次革命,二次
革命最终被袁世凯武装镇压,孙文、黄兴都逃亡到了日本,袁世凯成了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
真的如顾灵毓所说那样,多事之秋风云再起,不只是中国,是整个世界。
1914年,来到英国的第二年,7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12月,国内袁世凯登基称帝……
无论世界怎样动荡,住在伦敦富人区的傅兰君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有时她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神思飘飞地想到国内。顾灵毓在哪里?他在做什么?国内局势这样动荡,他选择了站在谁那一边?
她开了一间学校,接收穷苦的华裔孩子,教他们读书。
再一次遇到管家钱叔的儿子小钱就是在这个学校里。
那是1923年的秋天,一天,一个衣着寒碜朴素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来学校,求校长傅兰君给一个读书的机会。傅兰君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钱!”
那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一叫,认真看了一下她的脸,看清楚后他神色大变,牵着孩子转身就跑。
傅兰君拦住他:“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钱叔呢,你怎么也来了英国?”
小钱讪笑着:“是大小姐啊。没想到大家嘴里说的那个好心的中国太太就是您……我真没脸见您,混成这个样子,唉。”
傅兰君请他们吃饭,从谈话里知道了他是1910年来的英国,在国内他是个滥赌鬼,没什么本事,偷渡来英国后只能卖苦力,辛苦混到现在,虽说有妻有子,但也不过是一家人在
烂泥塘里打滚,他想着孩子不能重蹈他的覆辙,于是送孩子来读书。
傅兰君问他为什么来英国,还有钱叔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只说他来英国前他爹就死了,问他怎么死的也不肯说,傅兰君心想,多半是因为病。
她最后一次见钱叔时,钱叔告诉了她,她父亲被栽赃的真相,那时他身体还健壮得很,谁想到竟然没过多久就死了?只得叹一句,天命难测。
傅兰君收下了小钱的儿子钱小善,故人之子,她格外用心,钱小善人本就聪明,在她的教导下,功课学得很快很好。
傅兰君还让小钱做了学校的校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总比他在外面卖苦力要好,他们一家住在学校的校工宿舍里,也比住在四处漏雨的贫民窟要好得多。
小钱很感恩,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卖力,但他好像总是对傅兰君心有畏惧似的,老是躲着她,傅兰君觉得很困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直到1928年,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为什么。
1928年,学校校舍重修,小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有些不行了。
小钱的妻子跪在床前握住丈夫的手哭,傅兰君牵着钱小善的手站在病房里,小钱躺在床上,歪着头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傅兰君,傅兰君牵着钱小善走过来,弯下腰对他说:“你放
心,我会帮你照顾嫂子和小善的。”
小钱努力牵动起肌肉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他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妻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妻子垂着泪握着他的手:“我都懂。”
小钱满意地笑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办完小钱的葬礼,小钱的妻子突然来找傅兰君。
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一个,感谢您教导我们小善;一个,感谢您收留我们全家;一个,感谢您为我丈夫操办葬礼;最后一个,我代我丈夫和公公向您赔罪。
”
傅兰君愣住了,赔罪?赔什么罪?
小钱的妻子眼睛里早蓄了一汪泪:“小钱他走之前要我告诉您真相,他说,要是不说出来,他在阴司地府都不得安生。”
她缓缓地把真相道出,听完这真相,傅兰君浑身冷得发抖,她僵硬得像死尸一般地在屋子里呆坐了很久,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顾灵毓是冤枉的。
他没有害死傅荣,他没有参与过诬陷傅荣案。钱叔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栽赃陷害他,而她,竟然对这些谎话全盘相信了,并且,为了利用他的爱进行所谓的“报复”,也为了保护
这个她当作亲人一般的钱叔。从这个家里有她钱叔就在了,她把他当自己的家人,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而出卖她的父亲!
小钱一向是个滥赌鬼,叶际洲来到宁安后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把柄,1909年,他设圈套套住了小钱,要钱叔帮他对付傅荣,否则就杀了小钱。钱叔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儿子他放
弃了一切仁义道德,他很快和盘托出了齐云山死亡的真相,给叶际洲递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整死了傅荣后叶际洲还是不肯放人,有一天,叶
际洲身边一个新军军官找到了他,跟他说,要他去告诉傅兰君,傅荣的入狱和顾灵毓脱不开干系,否则,还是会杀了他的儿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已经做了下地狱的事,那不妨做到底,好歹给自己的儿子开出一条生路。
在他按照别人的吩咐做完了一切丧心病狂要下地狱的勾当后,小钱终于被放了出来。钱叔早就联络好了蛇头,小钱一出来就被塞上了偷渡去英国的船,小钱走的当夜,老钱就自
杀了,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苟活下去,于是自杀谢罪。小钱在自己的行李里发现了老钱的遗书,遗书里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末尾,老钱告诫他,我为你丧尽天良,今自杀谢
主,盼望你看在我这条命的份儿上,若能侥幸苟活,从此后就好好做人吧。
那去找钱叔诬陷顾灵毓的新军军官姓程,叫程东渐。
傅兰君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给顾灵毓煮的那碗寿面,她对顾灵毓说,里面是有毒的。
实际并没有,但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是真的想过毒死他以告慰父亲亡魂的。
这大约就是程东渐让钱叔诬陷顾灵毓的目的吧!倘若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内情,哪个女儿不会为父报仇呢?可是她偏偏没有,因为她不孝,而她之所以不孝,是因为她爱他
。
她爱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以为她爱的是另一个人。
她要回国去,去告诉他,她爱的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爱的就是他了,倚窗吹箫的他,赌书泼茶的他……
她的魂里梦里,一颦一笑都是他。
第十章 其后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兰君再回到中国,已经是民国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离开时的1913年,十六年过去了,故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似乎大变了模样。
山河依旧是那样壮丽而古旧,然而政局已经大大不同。
傅兰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赶出了紫禁城,现在蜗居在天津,中国是彻底没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国出现了一个新的政党,叫作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曾经和执政的国民党合作过,并且一起北伐各路军阀,但是现在合作已经破裂了,两年前的“四·一五”事
件震惊寰宇,黛西还跟她谈起过这件事,说到在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产党员们,黛西很是气愤,她不能认同这种面临外患却大搞党争的事情。
这小英夷谈起政治来总是一腔热情,傅兰君轻轻笑。
哦不,不能说她是小英夷啦,那么多年过去了……距离斋普尔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她们都老了。不知道顾灵毓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鬓发灰白了没有?
身形佝偻了没有?身材发福了没有?他们两个再相见,会不会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傅兰君回到宁安。
宁安还是老模样,女校还在,鼎记也还在。傅兰君在鼎记吃了一块糕点,吃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向顾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顾家大宅在夕阳中兀自华丽而威严,傅兰君整一整鬓发走到门前叩响朱门。
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傅兰君:“你是谁?”
傅兰君有些错愕,原来的门房呢?
已经不是这家的主人,傅兰君压下质疑,礼貌地说:“我来找这家的主人顾灵毓,劳烦您通传下。”
门房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什么顾灵毓啊,咱们这儿就没这一号人,您抬头往上瞧,这家姓程。”
傅兰君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她后退两步仰头看,门匾上写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扑上去抓住要关门的门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家明明是姓顾的呀,宁安顾家,本城望族,当家少爷顾灵毓是军官……”
门房不耐烦地推开她:“哪儿来的神经病。”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抠着大门,一声不吭地任凭门房推搡也不肯撒开手,突然门里传来声音:“老周,让她进来,她是我的朋友。”
傅兰君循声望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望着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袅袅冒着热气,隔着热气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见时还是活泼俏丽的少女,如今却鬓已星星。她比傅兰君更见老,连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一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
如今变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顾灵毓,开口便问:“孩子还好吗?”
傅兰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刚满十八岁,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书读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体很健康,年初还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儿子,傅兰君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还骗我,说孩子丢了,可能被人贩子拐了。”
傅兰君有些尴尬,程璧君转动眼珠子看她:“雪儿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傅兰君沉思了片刻,最终如实回答:“最开始那几年老是闹着要找你,后来……”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来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无论我如何付出,他们都不是我的,因为我不是他们爱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钱
,活该被人踩在脚下糟践。”
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我为顾灵毓认妓女做干娘,为维护他和自己的哥哥决裂,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们强颜欢笑,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她侧头看向傅兰君:“傅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一直称呼傅兰君“傅小姐”,即使当傅兰君还是顾夫人的时候。
傅兰君在心中隐隐替她悲伤,她仿若没有察觉地讲下去:“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她喜欢的人,是在保定,对方是个军校生,她哥哥的同学,对方那年十八岁。
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涧秋水。一群军校生里,数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个书生,可是谁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绩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心
里想:我这辈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爱,她为自己想了好坏两种结局:兴许他也喜欢她,就这样接受了她;兴许他不喜欢她,委婉地拒绝她,同她说,她年纪还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对她说了‘抱歉’。
“这声抱歉未能浇熄女孩子心中爱的火苗,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对他死缠烂打竭尽全力追求。直到十七岁那年,她被父亲送去日本读书。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