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没良心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一个良伴,还陪你抽大烟呢。”
榆溪也同国柱的太太打情骂俏,她的愚钝给了他胆子。她正忙着抽今天的第一筒烟,傍晚六点钟。从床上移到烟榻上,她在一边躺下,绿色丝锦开衩旗袍,同色的祷子,喇叭祷脚。发髻毛了,几丝头发拖在毫无血色的雕像一样的脸上。绯红的小嘴含着大烟枪,榆溪想起了抽大烟的女人的黄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着话,一趟趟经过她穿着丝袜的脚,脚上趿着绣花鞋。躺着见客并不失礼,抽大烟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礼节。最后一口吸完了,国柱的太太这才开口。
“带表妹下楼玩去。”她同第三个女儿说,她和琵琶同龄。
琵琶不知道最喜欢哪个表姐妹,通常总是派最小的一个来陪她玩。两个大表姐也在楼下。客厅摆着张小供桌,系着藏红丝锦桌围。穹形玻璃屋顶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萨,钟一样盘坐着。像是暂时的摆设,就在房间正中央,进进出出都会踢到蒲团。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短了,大红蜡烛都蒙上了一层灰。给琵琶另端上茶来的一个老妈子说:
“嗳,我来磕个头。”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开了。
“我也来磕一个。”琵琶的三表姐说。
“我先磕。”二表姐说。
“我帮你敲磬。”三表姐说。
“我来敲。”琵琶说。
“让表妹敲。”二表姐说。
琵琶接过铜槌,立在桌边,敲了铜磬空空的球顶。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闷闷的声音并不悦耳,倒像是要求肃静。敲第二声之前似乎该顿一顿。琵琶真想叫表姐们别磕得那么快,促促的动作像是羞于磕头。
“要不要磕一个?”她们问她。
“不要,我只想敲磬。”
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
一个瞎眼的老妈子闻声而来,说:“我也来磕个头。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过去。三小姐。”
谁也不搭理她。
老妈子并不走开。她异常矮小,一身极破旧的蓝褂子。看着地下的眼睛半阖着,小长脸布满皱纹,脸色是脏脏的白色,和小脚上自己缝的白布袜一样。蹬着两只白色的蹄子,她扶着门,很有点旧式女子的风情。
“大小姐。”她又喊,等着。
扶墙摸壁走进来。
“好了,我来搀你。”三表姐说。
“嗳唷,谢谢你,三小姐。还是三小姐好。我总说三小姐良心好。”
“来,走吧。”三表姐搀着她的胳膊,“到了。”
老妈子小心翼翼跪下来,却跪在一只狗面前。三表姐笑弯了腰。
“笨,”大表姐憎厌的说,“这是做什么?”
老妈子嘴里嘀嘀咕咕的爬了起来,摸索着出去了。
“她真讨厌,”三表姐说,“脏死了。”
“她顶坏了,”二表姐说,“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专门偷香烟。”
“她会抽烟?”琵琶诧道。
后来她看见老妈子在穿堂里抽香烟,深深吸着烟,脸上那静静的凄楚变成了放纵的享乐。吞云吐雾之间,仰着下颏,两腮不动。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闭着看着地下,讥诮的神色倒也吓人。
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
“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
“他不肯垫钱了。”
“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
“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
“再租点连环图画来。”
“还要鸭肫肝。”
“好。”
“我去问厨子借钱。”
“连环图画可以赊。”
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
“还有椰子糖。”
“这是半磅?”
“嗳。”
“到房里躺着看去。”
大家躺到没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
“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
“舒服极了!”
“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极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
“那不行。”
“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
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
“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
“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
“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
“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
“楼上,姑爹。”
“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
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
“出来出来。”
“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
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
“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
“哪里?”大表姐问道。
“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
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
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挎。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
脚步声上楼来了,姨奶奶吃吃笑着招呼:“请进,进来坐,姑老爷。”
“我就要走了。琵琶呢?”
“没见着。倒茶给姑老爷。”她吩咐老妈子。
“喝过了。这上头倒宽敞,没上来过。”
他绕着圈子喊:“出来出来。”他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他总是嘲笑小舅子怎会挑了这么一个姨太太,就跟别人也奇怪他怎么会看上老七一样。他和国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个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国柱的日子过得这么荒唐,怎么还能像别人一样勉强维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来了,却不与他同住,只说是回来管家带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国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觉得窝囊。
最后还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朝屏风喽了眼,歪个头。
他懊恼的笑着把琵琶拉出来,带她下楼告别。父女俩坐黄包车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亲密让琵琶胆子大了起来。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舅舅信佛么?”
“不信吧,我倒没听说过。”他讶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过你舅舅也是不学无术。”
“舅母信么?”
“信佛么?不知道。也说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真的?”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也很开心,觉得跟她父亲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一趟路太短了,黄包车一下就到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佛教是无知的迷信,她倒是顶喜欢客厅那张供桌。藏红丝锦桌围已褪成了西瓜红,蜡烛蒙上了灰尘,香炉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紧。舅舅家的人显然当它是吃苦耐劳的东西,不需要张罗。供桌随处一摆,立刻就能上达天听。杨家那样穷困肮脏的地方尤其需要这么一个电报站。她曾想住下,却更爱自己的家。他们现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够志远和葵花住,所以两口子到南京去投奔亲戚了。房子既暗又热,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楼梯底下安着柜子。琵琶极爱深红色的油漆,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干的缝衣针,她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晚上和老妈子们坐在洋台,低头就看见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围坐着看一个小女孩彩排学校的戏剧。她穿洋装舞着,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黄钻。她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怜的秋香》: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照耀过金姐的脸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疼,
银姐有妈妈爱,
秋香啊,
你的爸爸在哪里?
你的妈妈在何方?
你呀!——
整天在草原上。
牧羊,
牧羊,
牧……羊——可怜的秋香!”
琵琶学她跳舞,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空间不够旋转。
“别撞着了阑干,晃得很。”何干说。
杨家一个叫陶干的老妈子傍晚总来他们家。她也是国柱继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帮工,打算自己出来接生做媒,帮寺庙化缘修葺,帮人荐僧尼神仙阿妈。只是这一向太太们不那么虔诚了。又时兴自由恋爱,产科医院也抢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还是常来。整个人像星鱼。这一向她越常来敷衍老妈子们,想卖她们花会彩票,要她们把钱存在放高利贷的那儿,或是跟会。沈家的老妈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是顶好的主顾。另一个好处是屋子只有她们是女人,不犯着担心太太会说话。
她跟她们一齐坐在洋台上乘凉,谈讲着从前的日子。她装了一肚子的真实故事,不孝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也不孝,算计别人的自己的钱也给骗光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人自己的女儿也给诱拐了卖作娼妓。报应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她知道一个女人,是“走阴的”,天生异禀,睡眠中可以下阴司地界。丧亲的人请她去寻找亡魂,要在阎罗殿众多鬼魂中找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她找到了人,却见他受着苦刑,这种事却不能对亲戚明言他是罪有应得。陶干隐瞒了名字,却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南京这里的沈家亲戚。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来。”
大家都笑。陶干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给孩子说故事。
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干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原来是真的?——阴间的世界,那个庞大的机构,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在脚下搏动,像地窖里的工厂。那么多人,那么刺激。握着干草叉的鬼卒把每个人都驱上投生的巨轮,从半空跌下来,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做梦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她都不干相信会有这么称心的事。投胎转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这里。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单是去想就闹得你头晕眼花。这幅众生相有多庞大,模式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有阴间的判官记录下来,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细细掂掇过,决定下一辈子的境况与遭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不遗失一样,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
“嗳呀,何大妈,佟大妈,可别说是假的。”陶干喊道,虽然并没有人打岔。“真有这事!”她酸苦的说道,仿佛极大的代价才学到的教训。“山西酆都城(酆都城应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层地狱塑像则位于浦县柏山的东岳庙。)有个通阴司的门,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阴曹地府。那儿有间出名的庙,在庙里过夜的人能听见底下阎罗殿里严刑拷打,阎王爷审阴魂。有人还吓破胆呢,真的。”
“真有个地方叫酆都么?”琵琶愕然问道。太称心了,不像真的,证据就在那里,辗磨出生命之链的辽阔的地下工厂,竟然有入口。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真能去吗?”
“我知道有人还去旅游。火车不知到不到,这一向坐骡车的多。”
“北方都这样,坐骡车。”何干道。
“山西也在北方。”陶干道。
“很远吧?”佟干道。
“现在指不定有火车了。”陶干道。
“有人下去洞里吗?”琵琶问道。
“下去就出不来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个出来了,是个孝子,到阴曹地府去找他母亲,所以才能出来。还要他答应看见什么都不说,会触犯天条。可是真有这些东西。嗳呀,何大妈!佟大妈!所以我说使心眼算计人家是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她的故事帮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妈子们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着脚踝椅腿,驱赶蚊子,入神听着教诲,也入神听着接下来的财物上的讨论。她们都对赚外快的机会很心动,可是陶干也发现她们对钱都很小心。以后她也不来了。
琵琶倒是后悔没要求见见这个走阴的。陶干认识的人多,说不定真有人可以进出阴司。他们是在多大年纪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的?还许琵琶也会发现这个本事。她索遍了做过的梦,有没有像阎罗殿和刀山油锅的,可是她的噩梦就只是坐舅舅的车去看电影车子却抛锚。
屋子虽小,她还是难得见到父亲。他整天关在房里。烧大烟的长子进进出出,照应他的起居所需。佟干帮忙打扫。她把字纸篓拿出来,琵琶看见两个老妈子蹲着理垃圾,顶有兴趣的察看空药瓶。有的空药瓶仍搁在锯齿形的硬纸盒里,跟西方的一切东西一样做得很精致。每只小瓶都锉掉了一半,成了两个洋葱黄玻璃柱。
“真好看。”琵琶说。
“别碰,小心割手。”何干说。
“我要当娃娃屋的花瓶。”
“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
“可以钉在墙上,当壁灯。”
何干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
佟干把小锉刀留下了。
秋天热得像蒸笼,突然就下起雨来。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哗啦啦地下,湿湿的气味。粗大的银色雨柱在空中纠结交织,倾泻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头晕。北方不这么下雨。阑干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来。湿气也带出了洋台的旧木头味与土壤味,虽然附近并看不见土地。她先没注意她父亲坐在自己房间的洋台上。穿着汗衫,伛偻着背,底下的两只胳膊苍白虚软。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琵琶总觉得他不在背书,是在说话。她很害怕,进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声哗哗。她看见佟干在门口跟何干低声说话。
“不知道。”佟干说,“自个说话自个听。”
“长子怎么说?”
“说不知道。这一向自己打针。”
说着两人齐望着隔壁房间,怕他进来似的。黯淡灯光下面色阴沉。

 

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干晚上九点来把琵琶叫醒,她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
“起来,妈妈姑姑回来了。”
志远一大早就到码头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来。杨家人都到码头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杨家去了。
“老爷也去码头了?”
“去了。”志远说。
“也到杨家去了?”
“不知道。”
志远到杨家去听信,晚饭后回来了,老妈子们问:
“老爷也在那儿?”
“不看见。”
“晚上回不回来?”
“没说回不回来。”
他们都咬耳朵说话,没让孩子察觉有什么不对。
早先琵琶说:“我要到码头去。”
“码头风大,不准去。”
“表姐都去了,她们就不怕风大?”
其实她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少了她。
她从床上给人叫醒。她母亲已经坐在屋子里了。她忽然害怕担着心事。
“我要穿那件小红袄。”
橙红色的丝锦小袄穿旧了,配上黑色丝锦祷仍很俏皮。何干帮她扣钮子,佟干帮陵穿衣服。两人给带进了楼上的客厅。
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
“太太!珊瑚小姐!”何干极富感情地喊道,声音由低转高。
“嗳,何大妈,你好么?”露道。
“老喽,太太。”
“嗳唉,不老,不老。”珊瑚学何干的口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闹着玩。
“老喽,五十九喽,头发都白了。”
“叫妈,叫姑姑。”
孩子们跟着何干喃喃叫人。
“还记得我哩?”露问道。
“记得我么?”珊瑚道。波浪鬈发紧贴着玳瑁眼镜。她和露一点也不像,这天晚上却好似孪生姐妹,跟琵琶见过的人都不同。
“嗳唷,何大妈,她穿的什么?”露哀声道,“过来我看看。嗳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妈,拘住了长不大。”
“太太,她偏要穿不可。”
“看,前襟这么绷,还有腰这儿。跟什么似的。”
“是紧了点。”何干说。
“怎么还让她穿,何大妈?早该丢了。”
“她喜欢,太太。今晚非穿不可。”
“还有这条长袴,又紧又招摇。”她笑了,“跟抽大烟的舞女似的。”
琵琶气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说本来就该紧一点。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她在心里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拨开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觉。她宝贝的溜海全给拨到了一边。
“太长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险了,眼睛可能会感染。英文字母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琵琶道。
“可惜了,二十六个字母你都学会了。何大妈,前溜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看,没有眉毛。”
“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缓颊。
“男孩子漂亮有什么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妈?”
“我喜欢陵。”珊瑚道,“陵,过来。”
“陵,想不想秦干?”露问道,“何大妈,秦干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太太。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
“那个秦妈,”珊瑚笑道,“叽叽喳喳的,跟谁都吵。”
“她是嘴快了点。”何干承认,“可是跟我们大家都处得好,谁也想不到她要走。”
“想不想秦干啊,陵?”露问道,“嗳唷,陵是个哑巴。”
“陵少爷倒好,不想。”
“现在的孩子心真狠,谁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珊瑚小姐的气色真好。胖了点吧?”
“胖多了。我还以为瘦了呢。”
“珊瑚小姐一路晕船。”露说。
“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将(怎样)吃不惯?”珊瑚又学何干的土腔,“不惯就自己下厨做。”
“谁下厨做?”何干诧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是啊,我也做。”
“珊瑚小姐能干了。”何干道。
“嗳,今天怎么睡呀?”
何干笑笑,珊瑚开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对,但也知道这次带着点挑战的口吻。“都预备好了。就睡贴隔壁。”
“太太呢?怎么睡?”
“睡一块,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
“有两张床。”
“被单干不干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
“啊啊,干净!”何干喊道,“怎么会不干净。”
“真的干净?”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