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
“男人都帮着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
“知道往哪儿去?”秦干问。
“说是到通州。”
“老乌龟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么?又不是亲女儿。”秦干说。
“嗳,她又没个老家。”何干说。
“谁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说,“幸亏走了。”
“那么个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烟跟吗啡?”秦干说。
“通州很大。”何干说,“在我们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北通州。”秦干说,“这是南通州。”
“八爷说不准她到北平、上海、天津这三个地方挂牌子,沈家的亲戚太多了。”葵花说。
“横是还有别的地方。”秦干说。
“再出去挂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说,“是啊,又抽大烟,又打吗啡的。”
佟干口里啧啧啧的响,做个怪相。“一天该花多少钱!”
“只有姑爷供得起她。”葵花说。
“她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亲侄子——一个头还打得有篮子大。”秦干说。
“心真狠。”何干也说。
“看她现在怎么办,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浑身都是针眼。”葵花说,“只有姑爷当她是宝。”
楼下仍忙着理行李。
行李只理了几个钟头,几辆塌车却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箱笼、家具、包袱、电扇、塞得鼓涨的枕头套、草草拿报纸包的包裹、塞满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纸篓。老妈子们挤在楼上窗口看。
“哪来这些东西?”口里啧啧的响,又是皱眉又是笑。
“我要看。”琵琶说。
何干把她举到窗口。
“我也要看。”陵说。秦干也把他抱了起来。
又出来一辆大车,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面拉,车后还有人推,摇摇晃晃走了。后面又一辆。
“不是说只能带他们自己的东西?”佟干起了疑心。
“他们房里的都是他们的东西。”葵花说。
他们默默看着底下,紧贴着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时间灰濛濛的。大车仍是一辆接一辆。
“哪来这些东西?”葵花喃喃自语,摸不着头脑,脸上不再挂着笑。
又出来了一辆车。看着看着,心也掏空了似的。
过后几个星期,秦干忽然辞工了。她说年纪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归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边,到上海跟露和珊瑚会合。露回来了,有条件,离开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见她。上海和秦干的老家南京隔得不远,跟着走可以省一笔路费,可是她还是自己买了火车票。
“嗳,陵少爷,”葵花说,“秦干要走了,不回来了。你不难过?不想她?”
陵不言语。
秦干说:“是啊,秦干走了。再没人凶你了,没人叫你别跑怕跌跤,叫你别吃怕生病。你会像大孩子,自己照应自己。要听话。秦干不在你跟前了。”
“秦干走了,等你娶亲再回来。”何干跟陵说,想缓和生离死别的气氛,编织出阿妈最欢喜的梦想,“等你讨了媳妇,秦干再回来跟你住。”
秦干不作声。行李都拿到楼下了,黄包车也在等着。她一个转身跟琵琶说话。
“我走了,小姐。你要照应弟弟,他比你小。”
泪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滚滚落下,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小姐好,”葵花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看陵少爷。”半是取笑,“一滴眼泪也没流,一句话也没有,真是铁石心肠。”
秦干不作声,扭头草草和老妈子们道别,小脚蹬蹬的下了楼。老妈子们跟在后面,凄凄惶惶似的,送她出了屋子。
八
“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老妈子们说。
房间都空了,家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篮来饯行。琵琶慢慢吃一个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摆阵。拿鲜红招牌纸当秦淮河,学着《三国演义》慢慢的渡江包抄埋伏。光线还够,倒是头一次看见床底下的灰尘。拆光了的房间给她一种平静的满足感。她不觉得是离开这里,而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哪里都好。她在这里很快乐,老妈子们也没有上头管着,可以毫无顾忌的扬声叫喊。下雨天房顶上喊着帮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妈!”一声递一声,直喊到楼下来,“下雨了,秦大妈!”打雷,老妈子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临行前一晚,打地铺睡觉,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何干佟干一边一个。很觉异样,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
“到上海去喽!欢不欢喜,小姐?”佟干问道,“陵少爷呢?”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苏打饼干。
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琵琶没见过海,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其实不靠海。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她惊喜交集,看着何干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摸着又冰又粗糙,像树皮,很难相信是金属。终于在小床上躺下来,她心满意足的读着《三国演义》,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饭来,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茶房姓张,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转荐到海船上来,赚的钱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说是“带货”。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老张什么都带得。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装满了海棠果。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给他们泡茶洗手,立在舱门口谈天。肩上甩条布,黑袄祷,身材魁梧,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
“明天就过黑水洋了。后天过绿水洋。”
“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问道。
“真是黑的。”琵琶却看出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那绿水洋真的是绿的么?”
“嗳,真是绿的。”
“很绿么?”
很球很球。
她发现颜色总是各说各的,没个准。她就老嫌颜色总是不够,色块应该大量的堆上去。她想让颜色更强烈,所以穿绿褂子配上大红背心。
“红配绿,看不足。”
葵花那时就这么说。隔天琵琶又换了紫褂子配大红背心,更加喜欢。两种颜色冲撞,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是葵花取笑她:“红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绿的碧绿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边,唯恐错过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晕船,不犯着躺下。她抓着佟干的手肘,摇摇摆摆走向洗手间。
“靠着我。”她快活的说,感觉到山一样的重量,迎面而来的摇晃,她们俩会像洋铁筒里的骰子一样乱甩。
“嗳唷,小姐,这哪行。”佟干虚弱的笑道,想扶着墙走,却东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
黑水洋虽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够黑了。乘客都倚着阑干看。半个钟头左右,黄海又变成了灰黄色。有一段黑黄两种颜色并流,界线分明。绿水洋则是鲜绿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两样,总觉得失望。
靠了岸大家会合。坐汽车和黄包车都不合适,末了志远找了两辆马车来。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其他人押着行李坐黄包车。离了码头才知道这一向马车成了稀罕物,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黄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琵琶同何干并坐,何干两腿夹着藤篮。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
近午的阳光很强,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何干买料子为她做的。琵琶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侉气,像乡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长,得仰着头看。原来这就是上海,她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的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
马车衡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车夫进去了,志远跟着回来,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三人动手卸行李。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衡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一式一样。
“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
“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
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
“我喜欢这儿。”琵琶说。
“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
“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
“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
“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
“老爷好吗?”
“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的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
“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的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
“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还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
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
“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
“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的笑笑。
“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
“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
“一点也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头又动了动,眨眼强调,“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汽车夫是媒人。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昵。”
“嗳呀,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到大房可别乱说话。”他瞅了眼孩子。
。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
“总算来了。嗳,长大了!嗳,老何,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一头乌云低低压着额头,她带路到客厅,移动像座小山,步履艰难。
“嗳,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么时候回来?”句末扬声,高亢刺耳,显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会告诉她真话。
“说是快了。我们不知道,大太太。”
单是提到这一对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气。亏得送上茶来了,她消了气,同何干说些这边的家常。
“王家搬到芜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开了爿家具店。”
“真有福气。”
“我也是这么说。这丫头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积德。人是汽车夫的同乡,我见过。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愿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来,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头出身的。我给她送了点嫁妆,毕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
“是啊,她刚来的时候小着呢。”
“生儿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给她找人家,可是使惯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
脸上暴躁的线条说话时柔和了,踌躇的神气。她起身,缓缓跋涉到另一边的写字桌,掀起玻璃垫,拿了张照片,递给何干都还似举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亲热了。
“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说是特为照的照片寄来的。”
“她当然感激大太太,大太太对她太好了。”
“这丫头有良心,倒是不能不夸奖两句。孩子顶胖的吧?”
“真是个胖小子。吉祥的气色也好。”她将照片还给大太太,没给孩子们看。大太太顺手又拿给他们看。
“记不记得吉祥?”
“不记得。”琵琶说。
“上海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吧?”
“年纪太小了。”何干说。
“琵琶大些。你是在这儿出生的知不知道?在我们这老房子里。”
“是啊。陵少爷就不是了,他在医院生的。”
“叫小爷来。”大太太跟她的阿妈咕噜,“请先生给他放个假。”
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着进来了。
“这是大哥哥,”她说,“不认识了吧?”
寒暄已毕,她喃喃问他:“你爹在书房里?”
“不知道。”
他们让琵琶想起了新房子,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是在人前讲悄悄话的那种神秘的态度,不管是母子还是姨太太和佣人,都是面无表情咕噜几句,由嘴角流出几句话,像帮会的兄弟和当家的商议什么。
一个老妈子带何干和孩子们到大爷的书房。大爷矮胖结实,留了两撇椒盐色小胡,戴无边眼镜,锦缎瓜皮帽。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问道:
“他们怎么样?路上好?念书了?房子还可以吧?缺什么?少什么跟大妈要去。”
问完了又把他们推给他太太张罗。
告辞回家是坐汽车送回去的。
“去过小公馆了?”汽车夫问道。
“没去过。”何干笑道。
“我带你们去,不远。”
小公馆并不是熠熠烁烁的新玩具屋,只有几间房。特为端出规矩人家的样貌。母子二人之外只有两三个老妈子,三层楼却能分布均匀。二手家具倒是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也不排拒亲戚上门,表示小公馆并不是见不得天日。年青的姨太太约摸三十岁,模样沉稳踏实,满脸的雀班,只薄施脂粉,头发挽个髻,溜海稀稀疏疏的。黑色轧别丁袄袴倒是像老板娘。
“刚才是她么?”琵琶低声问道,扯了扯何干的袄子。
何干忙笑着解释道:。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我都吓死了。”
吉祥窘笑道:“是老爷教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大爷是高兴,老来得子,谁不欢喜?”
“将来太太知道,准定生气。”吉祥笑道。
“有了小少爷就两样了。”
“我们太太可不是。”
“她多欢喜,说孩子真是个胖小子。”
“知道了就不欢喜了。何大妈,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这话。老爷答应我不跟太太住,我才肯的。”
“放心吧,姨奶奶,你有福气。”
“什么福气!有福气还做丫头?”
“姨奶奶客气,打小就懂规矩。”
琵琶和陵跟四岁大的可爱男孩子玩,他叫驹,跟他哥哥骏一样都是马字辈的。吉祥让他们留下吃饭,又叫了黄包车送他们回家。
九
隔天何干带他们上杨家,他们母亲的娘家。他们的国柱舅舅是他们母亲的弟弟。谨池大爷的大小公馆都井然有序,杨家却吵吵闹闹。绝对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归乡了,在外吃了许多苦头,需要好好弥补。秦干虽然杨家长杨家短,真来了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拦门躺着几只褐色大狗,像破旧的门垫,耳朵披在地上。杨家没有人喜欢狗,也不知狗是怎么来的,整个地上都是狗腥气。也不是看门狗,陌生人来了也一点不反应。
“嗳呀!看这只狗!”一个表姐喊了起来,踩了地上一摊尿,拿狗当抹布,将鞋在狗背上擦来擦去。“张福!看这一摊尿。”
老佣人拖着脚拿着扫帚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杨家的佣人都是服侍过上一代的老人。国柱只弄了几个新人进来,一个汽车夫,一个发动汽车的小车夫,一个保镖,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现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软昵帽低低压着眉毛,黑长袍底下藏着枪,鼓蓬蓬的。国柱到哪里都带着胖子,还觉得是绑匪眼中的肥羊,其实家产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现在他多半待在家里,同太太在烟榻上对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国柱太太抽完大烟坐起来,将琵琶和陵拉过去。
“过来点,让舅母抱抱。嗳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爷生气,反倒害了姐弟俩。多亏了有你照应,何大妈。”
她说话的声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着调子,哭诉似的,只是她憔悴归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员的资格。她瘦削却好看的丈夫话不多,一次也不问姐弟俩读了什么书。几个女儿都围在身边,靠着他的大腿。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推啊搡啊,闹脾气似的乱扭,他全不理会。
“够了,够了,”他说,“给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两排小拳头上上下下捶着他的腿,仍是不停哼着嗯着,比先更大胆。得不到答复就动手打他。
“嗳唷!嗳唷!”他叫唤起来,“打死了。嗳唷,别打了。受不了了。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女孩子们哈哈笑,捶得更使劲。“去是不去?起不起来?”
“好,好,饶了我,让我起来。”
“又什么事?”他太太问道,不怎么想知道。
国柱咕噜了句:“看电影。”
一听见这话,女孩子们欢呼一声,跑回房去换衣服。一会又回来,看她们母亲还在换衣服化妆,就磨着她,催她快点。琵琶和陵从头至尾都挂着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关己,听见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一群人全都挨挨挤挤坐进了黑色老汽车后座,放倒了椅子。小车夫摇动曲柄发动了汽车,跳上车和保镖坐前座。汽车顺利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却不动了。曲柄再摇也发动不了。两个车夫里里外外忙着,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济事。汽车夫下车将车头盖打开,敲敲打打引擎,又发动一次,试了一次又一次。
“要胖子下车,”女孩子们说,“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国柱不言语,胖子也巍然不动,软呢帽下露出来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发碴。两个车夫一个摇曲柄一个推车,找了不少路人来帮着推,男人男孩子喜欢摸汽车,顺带赚点外快。琵琶察觉一波波的力量从车子后面涌上来,转头一看,后车窗长出了密丛丛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车向前滑动磨掉胖子这个阻碍。她真讨厌他。她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坐着不敢往后靠,撑持着身体,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后车窗里笑嘻嘻的脸孔突然欢声大嚷,汽车发动了。人群给丢下了,也就不知道他们的胜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抛锚,琵琶心里一沉,知道赶不上电影了。等赶到了,票房也关了。
有一次再去又迟了半个钟头。单是坐汽车上戏院就是一场赌博,比一切的电影都要悬疑刺激。琵琶总嫌到舅舅家的次数不够多。有次她父亲带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错。以前在上海常一块上城里玩。国柱对姐姐一去四年倒是护着她。传统上女儿嫁出去了,娘家还是得担干系。榆溪倒不为这事怪他,两人有知己之情。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讥刺的问道。
“就是上次—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搬来以前。”
“没提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没有。”
“那两个人,还是别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圆滑一点,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倒会说风凉话。令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怪我,帮着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帮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没跑。”
“谁不知道你老婆脾气好?少卖弄了。”
“我们也吵。她要是够聪明,没抽上大烟,也早出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