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决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决不破坏你们的家庭。”

彦成说:“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姚伯母的事。我也请你相信我。”

丽琳没准备他们这么说。可是这种话纯是废话罢了。她不想和姚宓谈判,这里也不是她和彦成理论的地方,她一声不吭,只对彦成说:“家里有人找你,姚伯母说,你在这里呢。”

“谁找我?”

“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我才赶出来找你的。”

姚宓说:“杜先生、许先生快请回吧!”

彦成还要去和姚伯母说一声。姚宓说:“不用了,我会替你们说。”

丽琳说:“我已经告诉姚伯母了。”

彦成一出门就问丽琳:“真的有人找吗?”

丽琳冷笑说:“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听到你们谈情说爱,看到你们necking,就赶来了?”

彦成不服气说:“你看见我们了,是necking吗?”

“还有没看见的呢!从看到的,可以猜想到没看见的。”

“别胡说,丽琳,你亲眼看见了,屋子里还开着一扇窗呢。”

“可是书房比院子高出五六尺,开着窗,外边也看不见里边。况且开的是西头的窗,你们俩都在东头——真没想到,姚家还有这么一个幽会场所!”

彦成说:“我可以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在那儿和姚宓见面。”

“见面!你们别处也见面啊!在那屋里,何止见面呀!”

彦成生气说:“哦!你是存心来抓我们的?”

丽琳说:“真对不起,打搅了你们。我要早知道,就识趣不来了——刚才是余楠来看我们。”

“他还等着我吗?”

“他亲自来请咱们吃饭,专请咱们俩。一会儿咱们到他家去。”

“你答应他了?”

“好意思不答应吗?他从前请过,你不领情。现在又不去,显得咱们闹情绪似的。组长赏饭,吃他的就完了。”

“有朱千里吗?”

“没说,大概没有。”

“哼,又是他的手段,拉拢咱们俩,孤立朱千里。”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家。丽琳一面找衣服,一面叹气说:“我真得向你们两位道歉,打断了你们的绵绵情话。可是,她已经走到咱们中间来了,你们还说那些废话干嘛呢?”

“我们是一片至诚的活。”

“‘我们’!!你们两个成了‘我们’了,我在哪儿呢?不是在你们之外吗?还说什么‘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多谢你们俩的‘一片至诚’!我不用你们的‘一片至诚’!她想破坏咱们的家庭吗?叫她试试!你想做对不起人的事吗?你也不妨试试!我会去告诉傅今,告诉范凡,告诉施妮娜、江滔滔,叫他们一起来治你!”

彦成气得说:“你一个人去吃饭吧,我不去了。”

丽琳已经换好鞋袜,洗了一把脸,坐在妆台的大圆镜子前面,轻巧地敷上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些天然色唇膏,换上衣服,对着穿衣镜扣扣子。她瞧彦成赌气,就强笑说:

“我都耐着气呢,你倒生我的气!咱们一家人不能齐心,只好让人家欺负了。”

“你不是和别人一条心吗?我等着你和别人一起来治我呢!”

“难道你已经干下对不起人的事了,怕得这样!你这会儿不去,算是扫我的面子呀?反正我的心你都当废物那样扔了,我的面子,你还会爱惜吗——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深深抱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对不起你。”

丽琳觉得这时候马上得出门作客,不是理论的时候。况且他们俩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说得不好,彦成再闹别扭,自己下不来台。她瞥了彦成一眼,改换了口气说:“你不用换衣裳,照常就行。”

彦成忽见丽琳手提袋里塞着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他诧怪说:“这个干嘛?”

“他家有个女儿啊,只算是送她的。你好意思空手上门吗?”

彦成乖乖地跟着丽琳出门。他心上还在想着姚宓,想着他们俩的深谈。

第十八章

许彦成回来几天了。罗厚已经等待好久,准备他一回来就和他谈话。可是事到临头,罗厚觉得没法儿和许彦成谈,干脆和姚宓谈倒还合适些。

余楠定的新规章,每星期一下午,他的小组和苏联组在他家里聚会——也就是说,善保和姜敏都到他家去,因为施妮娜和江滔滔都下乡参与土改了。办公室里只剩了罗厚和姚宓两人。

罗厚想,他的话怎么开头呢?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很感慨,所以先叹了一口气说:

“姚宓,我觉得咱们这个世界是没希望的。”

姚宓诧异地抬头说:“唷,你几时变得悲观了呀?”

“没法儿乐观!”

“怎么啦?你不是乐天派吗?”

“你记得咱们社的成立大会上首长讲的话吗?什么要同心协力呀,为全人类做出贡献呀,咱们的使命又多么多么重大呀……”

“没错啊。”

“首长废话!”

“咳,罗厚!小心别胡说啊!”

“哼!即小见大,就看看咱们这个小小的外文组吧。这一两年来,人人为自己打小算盘,谁和谁一条心了?除了老许,和你……”

姚宓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可是你们俩,只不过想学方芳!”

罗厚准备姚宓害臊或老羞成怒。可是她只微笑说:“哦!我说呢,你干吗来这么一套正经大道理!原来你到我书房里去过了。去乱翻了,是不是?还偷看。”

罗厚扬着脸说:“我才不偷看呢,我也没乱翻。我以为是什么正经东西,我要是知道内容,请我看都不要看。我是关心你们,急着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怪我自己多事,知道了你们的心思又很同情。偏偏能帮忙的,只有我一人。除了我,谁也没法儿帮你们。我一直在等老许回来和他谈。现在他回来了,我又觉得和他谈不出口,干脆和你说吧!”

“说啊。可是我不懂你能帮什么忙,也不懂这和你的悲观主义有什么相干。”

“就因为帮不了忙,你们的纠缠又没法儿解决,所以我悲观啊!好好儿的,找这些无聊的烦恼干什么!一个善保,做了‘陈哥儿’,一会儿好,一会儿‘吹’,烦得要死。一个委敏更花样了,又要打算盘,又要耍政治,又要抓对象。许先生也是不安分,好好儿的又闹什么离婚。你呢,连妈妈都不顾了,要做方芳了!”

姚宓还是静静地听着。

罗厚说:“话得说在头里。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只是为了你,倒霉的是我。”他顿了一下说:“我舅舅舅妈——还有你妈妈,都有一个打算——你不知道、我知到——他们要咱们俩结婚。你要做老许的方芳,只好等咱们结了婚,我来成全你们。我说明,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姚宓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听着他荒谬绝伦的话,忍不住要大笑。她双手捧住脸,硬把笑压到肚里去。她说:“你就做‘傻王八’?”

“我是为你们诚心诚意地想办法,不是说笑话。”罗厚很生气。

姚宓并没有心情笑乐,只说:“可你说的全是笑话呀!还有比你更荒谬的人吗?你仗义做乌龟,你把别人都看成了什么呢?——况且,你不是还要娶个粗粗壮壮、能和你打架的夫人吗?她不把我打死?”

罗厚使劲说:“我不和你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好玩儿的事。”

姚宓安静地说:“你既然爱管闲事,我就告诉,罗厚,我和许先生——我们昨天都讲妥了。我们当然不是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的天使,我们只不过是凡人。不过凡人也有痴愚的糊涂人,也有聪明智慧的人。全看我们怎么做人。我和他,以后只是君子之交。”

罗厚看了她半天,似信不信他说:“行吗?你们骗谁?骗自己?”

“我们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险峰,每一步都难上。”

罗厚不耐烦说:“我不和你打什么比方。你们明明是男人女人,却硬要做君子之交。当然,男女都是君子,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们能淡如水吗?——不是我古董脑袋,男人女人做亲密的朋友,大概只有外国行得。”

“看是怎么样儿的亲密呀!事情困难,就做不到了吗?别以为只有你能做英雄好汉——当然,不管怎样,我该感谢你。许先生也会感谢你。可是他如果肯利用你,他成了什么了呢!”

罗厚着慌说:“你可别告诉他呀!”

姚宓说:“当然,你这种话,谁听了不笑死!我都不好意思说呢。况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也帮不了忙。我认为女人也该像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你豁出去了?”罗厚几乎瞪出了眼睛。

姚宓笑说:“你以为我非要做方芳吗?我不过是同情他,说了一句痴话。现在我们都讲好了,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搀扶着一同往上攀登,决不往下滑。真的,你放心,我们决不往下滑。我们昨天和杜先生都讲明白了。”

“告诉她干吗?气她吗?”

姚宓不好意思说给她撞见的事,只说:“叫她放心。”

罗厚说:“啊呀,姚宓,你真傻了!她会放心吗?好,以后她会紧紧地看着你,你再也别想做什么方芳了!我要护你都护不成了。”

姚宓说:“我早说了不做方芳,决不做。你知道吗,‘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

罗厚疑疑惑惑对姚宓看了半晌说:“你好像顶满足,顶自信。”

姚宓轻轻吁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自信。”

罗厚长吁短叹道:“反正我也不懂,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够苦恼的。”

他们正谈得认真,看见杜丽琳到办公室来,含笑对他们略一点头,就独自到里间去看书,直到许彦成来接她。四个人一起说了几句话,又讲了办公室的新规章,两夫妇一同回去。

罗厚听了姚宓告诉他的话,看透许杜夫妇俩准是一个人监视着另一个。等他们一走,忍不住对姚宓做了一个大鬼脸,翘起大拇指说:“姚宓,真有你的!不露一点声色。善保和姜敏假如也在这儿,善保不用说,就连姜敏也看不其中奥妙,还以为他们两口子亲密得很呢!”他瞧姚宓咬着嘴唇漠无表情,很识趣地自己看书去了。

且说许杜夫妇一路回家,彼此并不交谈。

昨天他们从余楠家吃饭回家,彦成说了一句“余太太人顶好”。丽琳就冷笑说:“余楠会觉得她好吗?”彦成就封住口,一声不言语。

丽琳觉得彦成欠她一番坦白交代。单单一句“我对不住你”,就把这一切岂有此理的事都盖过了吗?他不忠实不用说,连老实都说不上了。她等了一天,第二天他还是没事人一般。

彦成却觉得他和姚宓很对得起杜丽琳。姚宓曾和他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一步都不准错。走完一步,就不准缩脚退步,就是决定的了。”彦成完全同意。他们一步一步理论,一点一点决定。虽然当时她的脸靠在他膝下,他的手搭在她臂上,那不过是两人同心,一起抉择未来的道路。

彦成如果早听到丽琳的威胁,准照样回敬一句:“你也试试看!”她要借他们那帮人来挟制他,他是不吃的。他虽然一时心软,说了“我对不起你”,却觉得他和姚宓够对得起她的。姚宓首先考虑的是别害他辜负丽琳。丽琳却无情无义,只图霸占着他,不像姚宓,为了他,连自身都不顾。所以彦成觉得自己理长,不屑向丽琳解释。况且,怎么解释呢?

他到家就打算钻他的“狗窝”。

丽琳叫住了他说:“昨天的事,太突儿了。”

她向来以为恋爱掩盖不住,好比纸包不住火。从前彦成和姚宓打无线电,她不就觉察了吗。游香山的事她动过疑心,可是她没抓住什么,只怕是自己多心。再想不到他们俩已经亲密到那么个程度了!好阴险的女孩子!她那套灰布制服下面掩盖的东西太多了!丽琳觉得自己已经掉落在深水里,站脚不住了。彦成站在“狗窝”门口,一声不响。

丽琳干脆不客气地盘问了:“她到底是你的什么?”

“你什么意思?”彦成瞪着眼。

“我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身份,对我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彦成想了一想说:“我向她求婚,她劝我不要离婚。”

“我不用她的恩赐!”丽琳忍着气。

彦成急切注视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可是丽琳并不说宁愿离婚,只干笑一声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也没有她那样嗲!”

彦成赶紧说:“因为她在拒绝我,不忍太伤我的心。”

“拒绝你的人,总比求你的人好啊!”丽琳强忍着的眼泪,籁籁地掉下来。

彦成不敢说姚宓并不是不愿意嫁他而拒绝他。他看着丽琳下泪,心上也不好受。他默默走进他的“狗窝”,一面捉摸着“我不用她的恩赐”这句话的涵义。她是表示她能借外力来挟制他吗?不过他又想到,这也许是她灰心绝望,而又感到无所依傍的赌气话,心上又觉抱歉。

丽琳留心只用手绢擦去颊上的泪,不擦眼睛,免得红肿。她不愿意外人知道,她是爱面子的。不过彦成如要闹离婚,那么,瞧着吧,她决不便宜他。

他们两人各自一条心,日常在一起非常客气,连小争小吵都没有,简直“相敬如宾”。彦成到姚家去听音乐,免得丽琳防他,干脆把她送到办公室,让她监守着姚宓。他从姚家回来就到办公室接她。不知道底里的人,准以为他们俩形影不离。

不过他们两人这样相持的局面并不长。因为“三反”运动随后就转入知识分子的领域了。

洗澡第三部第一章

朱千里懵懵地问罗厚:“听说外面来了个‘三反’,反奸商,还反谁?”

“三反就是三反。”罗厚说。

“反什么呢?”

“一反官僚主义,二反贪污,三反浪费。”

朱千里抽着他的臭烟斗,舒坦他说:“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来官僚主义?我月月领工资,除了工资,公家的钱一个子儿也不沾边,贪污什么?我连自己的薪水都没法浪费呢!一个月五块钱的零用,烟卷儿都买不起,买些便宜烟叶子抽抽烟斗,还叫我怎么节约!”

因此朱千里泰然置身事外。

群众已经组织起来,经过反复学习,也发动起来了。

朱千里只道新组长的新规章严厉,罗厚没工夫到他家来,他缺了帮手,私赚的稿费未及汇出,款子连同汇票和一封家信都给老婆发现。老婆向来怀疑他乡下有妻子儿女,防他寄家用。这回抓住证据,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顺带抓一把脸皮,留下四条血痕,朱千里没面目见人,声称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渐渐从老婆传来的的话里,知道四邻的同志们成天都在开会,连晚上都开,好像三反反到研究社来了。据他老婆说,曾有人两次叫他开会,他老婆说他病着,都推掉了。朱千里有点儿不放心。最近又有人来通知开紧急大会,叫朱先生务必到会。朱千里得知,忽然害怕起来,想事先探问一下究竟。

他脸上的伤疤虽然脱掉了,红印儿还隐约可见,只好装作感冒,围上围巾,遮去下半部脸,出来找罗厚。办公室里不见一人,据勤杂工说,都在学习呢。学习,为什么都躲得无影无踪了呢?他觉得蹊跷。

他和丁宝桂比较接近,想找他问问,只不知他是否也躲着学习呢。他跑到丁家,发现余楠也在。

朱千里说:“他们年轻人都在学习呢。学习什么呀?学习三反吗?咱们老的也学习吗?”

丁宝桂放低了声音诧怪说:“你没去听领导同志的示范检讨吗?”

朱千里说他病了。

余楠说:“没来找你吗?朱先生,你太脱离群众了。”

朱千里懊丧说:“我老伴说是有人来通知我的,她因为我发烧,没让我知道。”

余楠带些鄙夷说:“明天的动员报告,你也不知道吧?”余楠和朱千里互相瞧不起,两人说不到一块儿。这时朱千里只好老实招认,只知道有个要紧的会,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

丁宝桂说:“老哥啊,三反反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反我?反我什么呀?”朱千里摸不着头脑,可是瞧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也觉得有点惶惶然。

据了宝桂和余楠两人说,社里的运动开始得比较晚了些。不过,傅今和范凡都已经做过示范检讨。傅今检讨自己入党的动机不纯。他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的女性没追上,争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入党做官。群众认为他检讨得不错,挖得很深,挖到了根子。范凡检讨自己有进步包袱,全国解放后脱离了人民,忘了本,等等。群众对两位领导的检讨都还满意。理论组的组长检讨自己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又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现当代组的组长检讨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群众还在向他们提意见。后一个是不老实,前一个是挖得不深。古典组和外文组落后了,还没有动起来。因为丁宝桂不过是个小组长(古典组的召集人已由年轻的组秘书担任)。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检讨。汪勃是兼职,运动一开始就全部投入学校的运动了。图书资料室也没动,施妮娜还和江滔滔同在乡间参加土改,一时不会回来。据说运动要深入,下一步要和大学里一个模式搞。所以要召开动员大会。

丁宝桂嘀咕说:“我又没有追求什么资产阶级女性,叫我怎么照模照样的检讨呢?我也没有自高自大,也不求名,也不求利,也不想做官……”余楠打断他说:“你倒是顶美的!你那一套是假清高,混饭吃!”

丁宝桂叹气说:“我可没本事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我看那两个示范的检讨准是经过‘核心’骂来骂去骂出来的。只要看看理论组组长和现当代组组长的检讨,都把自己骂得简直不堪了,群众还说是‘不老实’,‘很不够’。”

余楠原是为了要打听“大学里的模式”是怎么回事。丁宝桂有旧同事在大学教课,知道详情。可是丁宝佳说:

“难听着呢!叫什么‘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

朱千里乐了。他说:“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丁宝桂说:“唷!你倒好像见过狐狸精的!”

余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说怪话。和这一对糊涂虫多说也没用,还是该去探问一下许彦成夫妇。他觉得许彦成虽然落落难合,杜丽琳却还近情。上次他请了一顿饭,杜丽琳不久就还请了。他从丁家辞出,就直奔许家。

杜丽琳在家。如今年轻人天天开会,外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坐班了,余楠自己也不上班了。丽琳每天下午也不再到办公室去,她和彦成暂且除去前些时候的隔阂,常一同捉摸当前的形势,讨论各自的认识。

余楠来访,丽琳礼貌周全让坐奉茶,和悦地问好,余楠问起许彦成,丽琳只含糊说他出去借书了。余楠怀疑丽琳掩遮着什么,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余楠告辞时谢了又谢,说如果知道什么新的情况,大家通通气。丽琳不加思考,一口答应。

彦成这时候照例在姚家。不过这是他末了一次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姚太太说:“彦成,现在搞运动呢。你得小心,别到处串门儿,看人家说你‘摸底’,或是进行什么‘攻守同盟’。”

这大概是姚宓透露的警告吧?他心虚地问:“人家知道我常到这儿来吗?”

“总会有人知道。”

“那我就得等运动完了再来看伯母了,是不是?”

姚太太点头。

彦成没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伯母,好好保重。”

姚太太说:“你好好学习。”

彦成快快辞出,默默回家。他没敢把姚太太的话告诉丽琳。不过,他听丽琳讲了余楠要求通通气,忙说:“别理他,咱们不能私下勾结。”

丽琳说:“咱们又没做贼,又没犯罪。”

彦成说:“反正听指示吧。该怎么着,明天动员报告,领导会教给咱们。”丽琳瞧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第二章

范凡做了一个十分诚挚的动员报告。大致说:“新中国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个大包袱全包了,取他们的专长,不计较他们的缺点,指望他们认真改造自我,发挥一技之长,为人民做出贡献。可是,大家且看看一两年的成绩吧。大概每个人都会感到内心惭愧的。质量不高,数量不多,错误却不少。这都是因为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使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束缚了我们的生产力,以致不能充分发挥作用,为当前的需要努力。大家只是散乱地各在原地踏步。我们一定要抛掉我们背负的包袱,轻装前进。”

“要抛掉包袱,最好是解开看看,究竟里面是什么宝贝,还是什么肮脏东西。有些同志的旧思想、旧意识,根深蒂固,并不像身上背一个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肤上陈年积累的泥垢,不用水着实擦洗,不会脱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烂疮,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动手术,烂疮挖不掉,尾巴也脱不下来。我们第一得不怕丑,把肮脏的、见不得人的部分暴露出来;第二得不怕痛,把这些部分擦洗干净,或挖掉以至割掉。”

“这是完全必要的。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本人自觉自愿。改造自我,是个人对社会的负责,旁人不能强加于他。本人有觉悟,有要求,群众才能从旁帮助。如果他不自觉、不自愿,捂着自己的烂疮,那么,旁人尽管闻到他的臭味儿,也无法为他治疗。所以每个人首先得端正态度。态度端正了,旁人才能帮他擦洗垢污,切除或挖掉腐烂肮脏或见不得人的部分。”

他接下讲了些端正态度的步骤。他组织几位老知识分子到城里城外的几所大学去听些典型报告,让他们照照镜子,看看榜样。然后开些座谈会交流心声。然后自愿报名,请求帮助和启发。

动员大会是在大会议室举行的。满座的年轻人都神情严肃,一张张脸上漠无表情,显然已经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丁宝桂觉得他们都变了样儿:认识的都不认识了,和气的都不和气了。朱千里本来和大家不熟,只觉得他们严冷可怕。就连平日和年轻人相熟的许彦成,也觉得自己忽然站到群众的对方面去了。他们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范凡的话句句是针对他们说的。这虽然不能表明他们知罪,至少可见那些话全都正确。他们还未及考虑自己是否问心有愧,至少都已觉得芒刺在背。

大会散场,丁宝桂不敢再和朱千里胡说乱道,怕他没头没脑地捅出什么话来。朱千里也有了戒心,对谁都提防几分。余楠更留心不和他们接近。他们这一伙旧社会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驯服地按照安排,连日出去旁听典型报告。不仅听本人的自我检讨,也听群众对这些检讨提出来的意见。意见都很尖锐,“帮助”大而肯定少。还时时听到群欢逢到检讨者“顽抗”而发出愤怒的吼声。这仿佛威胁着他们自己,使他们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