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顺从命运吧,那么多人都做得来,我想这并不难。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令乔萌对我另眼相看。
比如一起去打高尔夫,他自以为能狠狠地羞辱我,在车上放了不少狠话,还大言不惭地让我拜他为师,我只是笑,不说话。
结果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我挥杆的姿势无懈可击。
比如去看艺术展,他原本想在我面前卖弄,刚清了清喉咙,就听见我对各个流派如数家珍,信口道来。
甚至连骑马都没难倒我,从头到尾,我连扶都没让旁边的人扶一下。
乔萌在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比司空还厉害啊”,见我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司空是他的前女友,这个我是从乐队那群朋友口中得知的,他们总爱说司空如何如何,司空怎样怎样,虽然我没见过司空,但光想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人物。
谁没有过去?但我不会主动问,他也不会主动再提。
就像乔萌也不明白,并不是季西柠有多厉害,而是她有过的际遇,造就了这样一个她。
教会我这些事的人,已经离我仿佛有半生之遥,但他像是早在冥冥之中就算准了我之后的命运,知道这一切我将来都用得着。
沈墨白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退出,可昔日的一切,仍然还在影响着今时今日的我。
一路走下来,有些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好像就非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大家是成年人。
经过柏晗那件事之后,我还是长了些记性,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生理期会提前来到。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乔萌先是无奈,接着便大笑,一直笑得我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电视的声音没掩盖住他的笑声,我气得穿上衣服就要走,到了门口,被他一把抱住,暖暖的鼻息哈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点儿孩子气:“别闹,做不了,抱着说说话也挺好的。”
我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了,虽然身子还是一个别扭的姿态,但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一样那么柔软。
一个正常的男生对一个正常的女生有肉体之外的兴趣,是不是说明在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爱的成分?我觉得应该是吧。
然而,这个想法又一次暴露了我的愚钝。
乔萌当然不必非要跟我做这件事,他身边有的是美丽的女孩子,得不到季西柠,换一个就是了,有什么稀罕。
可惜,在当时,我没悟透这一层,还像个纯情小女生一样靠在他的肩头,认认真真地同他聊起天来:“乔萌,你说,爱究竟是欲望,还是本能?”
他想了一会儿,说:“当然是欲望。”
“那性呢?”我又问。
“性是本能。”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幽幽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吧,对于你来说,爱只是欲望,可对我来说,它是本能。
乔萌问我:“你有喜欢的男艺人吗?”
我摇摇头,美色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在乎的是灵魂。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让他感兴趣了,他追问下来,那你心里喜欢的男性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林觉民。”
没错,就是那个林觉民,写下《与妻书》,抛下怀孕的妻子,为了更多人的幸福生活,毅然投身革命的好男儿。
乔萌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又抱紧我,说:“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随便上。”
他的目光中有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姑娘的喜爱之情,这种喜爱因为混合着珍惜和尊敬,令我微感有愧。
那个夜晚有极美的月色,后来他在沉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撑着手肘,借着月光,凝视他的脸。
这是一张还未染风霜和沧桑的脸,也就意味着未来有更多的变数。
他有些像沈墨白,又有些不像,弄得我很错乱。
那又如何?我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其实在爱的时候,仍然孤独,但不同的是,没有惧怕。
过去,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样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你以为它已经碎无可碎了,它居然还能再碎一次。
我知道,那些使我悲伤的事,使我在午夜梦回依然心碎的事,无非都是来自爱。
虽然不说,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希望有人爱我。
乔萌爱我吗?我没有把握。
他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异性中,唯一一个有感情,却没有发生实质关系的人,同样,在他的生命中,我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机会。
这次没有发生的,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发生,所谓宿命,有时是机缘巧合,有时,是人为。
3
在乔萌的枕头上发现几根长发,我的心在霎时之间,落到了谷底。
不不不,比谷底还深,它一直往下落,落进了一个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黑洞里。
“有人在这里睡过。”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镇定,但声音中还是有轻微的颤抖。
乔萌没当回事,继续拿着iPad看股票,嘴里若无其事地回击我:“不就是你吗。”
我捏着那几根长发,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拍掉他手里的iPad,机子掉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乔萌抬起头来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可是,他没有说话。
对着阳光,我的手伸到他眼前:“看清楚,这是鬈发。”
而我,两年多来,根本无心打理这一头长发,它早已恢复成自然直。
“你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要骗我?”我真是难过,难过得忍不住哽咽起来。
算了算了,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例外。
像是穿一件衣服,第一粒扣子扣错了,接下来就全错了,衣服还是能穿,但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别扭,怎么看都难受。
离开他家的时候,他企图拉住我,向我解释。
但我不想听,不是矫情,我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听,逼得他撒谎来骗我,何必呢?
想起蒋南,想起沈墨白车上坐着的陌生女孩和迟昭涵,想起乔萌枕头上那几根不怀好意的卷曲长发,我真是百感交集。
我季西柠的人生是被诅咒过吗?我这一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舞伴,却永远也遇不到真爱是吗?
伤心之下,我独自坐在冰激凌店要了一份大杯的抹茶加杏仁的冰激凌,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木然地吃了个底朝天。
从十几岁开始,我吃冰激凌只吃这一种口味,穿鞋必须先穿左脚,桌上有一点儿水迹必须马上拿纸擦干,关上门之后必须反复确认钥匙在包里……还有很多很多,我疲惫极了。
这些奇怪的小毛病一度折磨得我心神不宁,我自己上网找心理测试做过评估,结果显示我有重度强迫症和广泛性焦虑,网站上还说,这属于心理疾病,严重的话要尽早医治,否则会影响到患者的日常生活。
那么,一次次飞蛾扑火一般去爱那些注定要伤害自己的人,也是一种强迫症吗?
换而言之,爱情也是一种病吗?
女人多活些岁月,还是有用处的,年纪大了至少懂得克制自己的行为。
你看我就不会像以前对沈墨白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乔萌,要他把真相讲给我听,我关上门来听音乐,看电影,不去打扰他跟别人风流快活。
我多识大体。
人活到一定的年岁就会明白,真相往往都不够美好,所以大家都愿意抱着幻象过活。
有什么不可以呢?至少幻象不会伤人。
所以,一个礼拜之后,乔萌来找我,我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坐,泡了上好的铁观音,笑嘻嘻的像是没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可是乔萌不配合我,他任性得近乎孩子气,他告诉我说,那个人是司空。
我没吭声,拿着电视遥控器一通乱摁。
他说:“西柠,你别这样,我觉得你离我好远。”
我分明就坐在他的身边。
他说:“不要这样,你看着我,你别不说话。”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办?我低头想了一下,开始脱衣服,针织外套下面只有一条雪纺长裙,滑溜的布料从皮肤上轻轻地掠过,像是我蜕下来的一层皮。
我赤裸着身体站在乔萌眼前,他闭着眼睛,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我说:“来吧,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那杯逐渐冷去的茶。
乔萌把我抱到床上,动作很温柔,却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享受我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失焦地对着天花板,心里有一种苦涩的酸楚。
他笑了,笑得很平静也很无辜。
他说:“西柠,你不要这样。”
其实我真的很想哭,像很多年前那样毫不顾及形象地大哭,如果我这样做,或者就能够打动他,让他明白我是这样的希望他爱我。
可是以前流的眼泪太多了,现在流不出来了。
我哭不出来。
我渴望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害怕什么,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和洗发水,在我哭泣的时候拥抱我,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星球上最美好最温暖的事情。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一直在说,你不要这样。
我不懂,那我究竟要怎么样?我问他:“为什么你跟别人可以,就是跟我不可以?”
乔萌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太绝望了,真的,太绝望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要这样对我。
临走时,他替我盖好被子,又说:“我奶奶病了,要去趟P岛替她上香,你跟我一起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知会我一声。
关灯时,他站在黑暗中,轻声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我听懂了。
4
P岛一行,离开了既定的生活轨迹,我们都放松了下来呈现出最本真的自己,也许是因为环境的改变,令得乔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顾虑,与我说了很多的真心话。
我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太真了,不掺一点儿假。
短短四天的时间,我们断绝了彼此关于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可灵魂却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
乔萌说,他很喜欢岛屿,岛屿意味着隔绝,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友群之中,家族里人丁兴旺,他从来都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光影和灰尘,海鸟时高时低地乍起,这一刻我的内心极为平和。
乔萌绕到我的身后,抱住我,我们多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啊,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样的情形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吸引我吗?”
他说:“一是因为你漂亮,二是因为你孤独。”
那是不知今夕何夕,那是以命相酬的四天,那是烟花寂灭前最后的璀璨和浪漫。
第一天去拜佛,他跟我讲,你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跟菩萨说,菩萨会保佑你。
他替我焚香,牵着我的手在大殿里转,眉目间有从未显现过的温柔。
到了下午,我们会穿着样式简单的棉T恤和人字拖去海边散步,静静地坐着看渔夫撒网捕鱼,涨潮的时候他抱起我就跑,浑身湿淋淋的两个人笑得像疯子一样。
洗完澡出来又牵手去买水果,榴莲芬芳,樱桃甜蜜,他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背上挂着不肯走路的我。
暗夜里的花朵浮动着清香,我们睡在一起,安安静静地拥抱着彼此,不说话,不亲吻,可还是幸福得让人想要落泪。
我不知道要放弃什么才能够永远留住这样的时光,但我想无论要我放弃什么,我都愿意。
即使是沈墨白也不曾给过我这么美好的感受,人活一生,总要去相信点儿什么。
这一刻,我相信乔萌。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最后一天晚上,乔萌终于将一切告知于我。
他早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很常见的联姻,经商的家族需要一些政治后台,确保在将来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被清洗,而要获得这样的保障,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婚姻只是一个形式,背后巨大的利益才是终极目的。
“两个月后,我要去英国。”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清淡,犹如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想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这真的算不上什么痛苦。
从前跟沈墨白在一起时,也目睹过一些这样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单纯的傻瓜,问沈墨白:“不相爱的两个人被硬捆在一起,怎么生活啊?”
沈墨白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怎么不能生活?各玩各的就是了。”
当我已然能够辨别尘世间的许多虚伪,谁又知道我的眼里曾经藏纳多少污秽。
乔萌将来就要去过那种“各玩各的”的生活,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他众多女伴中的一个。
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我了,就来看看我,其他的时间,要咬碎尊严忍受他流连在别人身边,甚至,是别人的丈夫。
我问自己,我受得了吗?
乔萌也问我:“西柠,你受得了吗?”
我们不再说话,从对方的眼睛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答案。
后来我想,如果没有这四天的时间,如果不曾知道得到是多么美妙的感受,那么在失去的时候,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疼。
这四天,原来是回光返照。
上船之前,乔萌捧着我的脸,跟我说:“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所以,并不存在失去。”
所以,不要难过,不要哭。
去机场的路上,要经过一座跨海大桥,我们戴着墨镜,一言不发。
我真希望大桥在这一刻垮塌,埋葬我这一生最后一场爱情。
全长五十公里的大桥牢固得如同命运,没有谁来成全我的传奇。
5
“你和我们不一样。”这句话柏晗以前说过,现在,司空又说了。
莫名其妙的,我真是想笑,难道我是外星人吗?为什么我跟这么多人不一样?
司空的手指甲上都涂着鲜亮的橙色指甲油,她说:“就拿这个举例吧,我们涂这样的颜色,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轻浮,但如果你涂这样的颜色,大家都会觉得很有性格,这个妞儿一定是搞艺术的。”
她说:“季西柠,你不知道自己的气质很特别吗?”
她还说:“乔萌自己也明白,你太认真了,玩不起。”
我跟司空见面,是乔萌有意安排的。
从P岛回来之后,我抑郁的情绪越来越严重,而距离他去英国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看着越来越瘦的我,他终于开口跟我说:“我想介绍司空给你认识,你介不介意?”
人生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我哪里还有那么多禁忌,于是便遂了他的心意,跟司空交个朋友。
第一次见到司空,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乔萌,乔萌那帮哥们儿都那么喜欢她。
实实在在地说,如果我是男生,应该也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肤白,胸大,腰细,腿长,风情万种,更要命的是,她性格还不差。
司空也很喜欢我,像是学生时代不良少女喜欢乖乖女的那种喜欢,事实上,我心里知道,我们两个人当中,她反而更像乖乖女。
司空不是没有心机,但她所有的心机都是可以摆上桌面来讲的,不像我,把一切都藏匿在不见光的阁楼上,脸上却戴着一张谦卑的面具。
“乔萌告诉过你,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可聪明可聪明了,在代理机票的地方做兼职,一有人来订头等舱的机票,我就赶快也给自己订一张,然后在航班上勾搭他们。”
“我印象很深的有一个大叔,他人真的很好,对我没有一点儿企图。我那时候看着挺像个小姑娘,我跟他说,我今天生日,从来都没有人给我买过生日礼物,结果啊,你知道吗,一下飞机他就带我去买了个香奈儿的包包。”
“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企图,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非常有钱但心地很好的人,出钱哄一个小丫头开心,他自己也觉得满足,就像做慈善一样啦!”
“不过乔萌不是这样的,他就是看上我了,我们在一起半年多,分手后他还经常找我上床。”
司空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没有,她那么坦荡,那么自然,换了谁都不会忍心怪她。
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三四天没有吃饭,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说:“分手之后,我曾经很明白地跟乔萌讲,我知道你有很多女人,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我自己那一份,在一起开心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呢?”
见我没反应,她便拿着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说:“乔萌就是这个茶壶,你我都像这个杯子,我们是装不下这满满一壶茶的,但我从来不对他寄有幻想,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我终于沉不住气地说:“那他要娶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就装得下了吗?”
司空看了我一眼,起身跑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白色的大瓷碗,一声不吭地把水壶里的水全倒进碗里。
她抓着我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进退有度,才不至于进退维谷,要宠辱皆忘,才能做到宠辱不惊。
司空做得到,其他的那些人也都做得到,可我做不到,我太较真,犯了大忌。
所以乔萌说,我跟她们不一样。
所以乔萌不像对待司空她们一样,送出很多礼物,他送给我的,是一段经历,是在P岛上与世隔绝的四天光阴。
“乔萌对你,也算是竭尽了全力,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孩子一起出去旅行过。他嫌碍事,怕影响他艳遇。”
“季西柠,你还想要多少呢?这些还不够吗?”
司空没有辜负乔萌的期望,她的确不遗余力地开导我,宽慰我,必要的时候甚至现身说法。
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我得了很重的病,她不是那味起死回生的药。
她离开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将来乔萌结婚了,他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陪着他吗?”
司空哈哈大笑:“别傻了,你也不想想,我从那么早以前就在航班上勾搭有钱人,目的是什么?我才不会浪费时间陪一个花花公子玩一辈子呢。”
她说:“有人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抽烟,脸上干燥得像是马上就要裂开了似的,我心中无忧无喜,眼中亦无泪水。
司空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手机的屏幕在幽暗中闪着光。
“我不知道那种说法是不是对的,人这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灰烬过后,余下的都不过是理智的挑拣。当我想起这件事,我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连这仅仅只有一次的爱,我都不曾有过。其实,你比我幸运。”
6
无论我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最后的结局其实都还是相同的。
我不过是他锦绣人生中可有可无的边角余料,他给我的那些感情,也是经过反复的掂量,确定不会影响到他一生宏图的前提下,才肯拿出来的。
最终,他还是会离开我,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余生富庶的生活,他都会离开我。
季西柠能够给他什么?
一具逐渐苍老的躯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
最后那个晚上,他带着行李来敲我的门,我已经骨瘦如柴。
我们躺在双人床上,相对无言。
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睡在一起,可我仍然没有问,你是否对我动过那么一点点真心?
他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睡吧,西柠,我知道你累了。”
我生平头一次这么乖,顺从地说:“好。”
人在极度孤独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
凌晨时,我睁开眼睛,把他放在我身上的手挪开,摸黑找到了他的行李包,拉开拉链,左边的小隔层里,放着我要找的那样东西。
他的护照。
月光照得我一脸惨白,我浑身战栗着将那本小册死死地揪住,两只手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只要轻轻一个撕扯的动作,他明天就上不了飞机。
那一分钟,耗尽了我一生那么长。
乔萌,你并不明白,我所惧怕的失去,是什么意思。
我对命运的无望,远远超过失去你。
也许我并没有很爱你,如果我真的很爱你,我应该跪下来抱住你,哀求你,哪怕你觉得我低贱,哪怕你觉得我没有尊严,哪怕你一脚把我踹开,我也会爬回到你的脚边,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榨尽这粗粝的一生中所有的感情奉献给你,也仍然不够。
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做。
你走吧,不必再惦记我的死活。
那本护照,最终完好无损地被放回了原位。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最后一夜。
乔萌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可我没有发现。
很久很久以后,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内容很短,他称我为“吾爱”。
其实那天凌晨,你翻出我的护照,站在月光里想撕碎它的时刻,我是醒着的。
我这一生,背负的东西太多,不得不保持清醒和节制,所以也就从来不曾冲动地做过任何一件事。
那个时刻,我没有起来拉住你,是因为我也想赌一把,如果你真的撕了我的护照,那我就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然而你没有,你回到床上抱住我,我知道你哭了。
西柠,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爱不爱你,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
如果你心中有过一点点的疑问,那么我可以回答你。
爱过——也许不多,但我爱过。
告别的那天,我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他穿戴整齐好之后,在床边放下了一个小盒子。
暗红色的绒面,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钻戒。
曾经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在珠宝店前我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这枚戒指,它那么小,那么单薄,一点儿也不适合用来承载婚姻的承诺。
记得当时我说:“从来没有人送过我戒指。”
记得当时他说:“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如今这枚戒指真的属于我了,他却要去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在神父和亲友面前承诺无论生老病死,永远对她不离不弃。
何以我的人生,这样笑料百出。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突然发现,原来绝望就是绝望,这个词语后面不可能搭配一个过字。
绝望没有过去时,绝望的后面,应该是死亡。
我买好了来P岛的机票,这里有海,有回忆,很值得最后再来看一眼。
在出发之前,我接到那个小警察的电话,他问我:“你是季西柠吗?请到××路的警察局来一趟。”
从顾恒开始,到顾恒结束,我的一生,一个完美的,孤单的圆。
6.谁在世界的尽头哭泣
这就是我所有的感情,直到现在。
像是一管被挤光了的牙膏,也许用力再挤挤,还能挤出一丁点儿,可是我不想再用力了。
我累了。
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程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熟悉的缘故,西柠,你有我从未见过的哀愁的面容。”
他说:“与你一样,我也是被诅咒了的人。”
他说:“西柠,我也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不如你的那么长,主角也没那么多,情节也没那么跌宕起伏,但痛苦的感受,不亚于你。”
“他的妻子即将临盆,半年多来,他一次见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程玺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从深深的失望中淬炼出来的平静。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的成绩没有他好,每次考试他都想办法给我抄,大概我们就是那时候开始喜欢上对方的吧。”
“后来读大学时,分隔两地,我省下生活费,每个周末都坐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去看他,他的同学都认为我们是很铁很铁的哥们儿,有些人甚至以为我是他弟弟,他们总说,程玺你来啦,程玺你又来啦。”
“他一直很优秀,大一就进了学生会,大二就混到了学生会主席的职位,年年都拿优秀生奖学金,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有时我去找他,一开抽屉,全是女生们送的各种各样的礼物。”
“但他说,他只爱我。”
“他没有骗我,四年大学时光,除了我,他没有别人。”
“后来,人进了社会,总会被一些现实的因素所影响,所侵害。”
“他妻子是公司老总的女儿,不算漂亮,但在千金小姐当中算是性格、家教都非常好的姑娘。”
那是他进公司的第二年,她从法国留学回来,对他一见钟情,为了他差一点儿连书都不去念了。
“而他,没有告诉她真相。”
“我不怪他,毕竟,在这个时代,选对一个人就等于做对了人生中大部分的事情。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只是没有免俗而已。”
“他结婚的那天,我喝得比谁都多,可是怎么喝都喝不醉,其实我是为他高兴的,他那么好,应该去过正常的生活,而不是陪着我在黑暗中一起沉沦。”
“他一生中完美无缺,我的存在是唯一的污点。”
“眼下,社会的开放程度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还不够宽容,我这一生怎么样都行,但他一定要过得幸福。”
我听得心里有些难受,一种钝痛隐隐约约地从胸腔深处传来,我忍不住问:“你还爱他?”
程玺笑了,他真是好看,皱眉的样子好看,笑的样子也好看。
“是的,我还爱他,这一生我应该都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即使他不再爱你?”
“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够生活在一起,厮守在一起,但只要你知道对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过着他想要的生活,那么你的心里,也会感到很快乐,很幸福。”
我不再问了。
“西柠,宇宙能够听到我们内心的声音,只要你还依然愿意相信,你能够获得一管全新的,从未被人开启过的牙膏,宇宙一定会满足你的心愿。”
“怎么证明?”
“宇宙能够被证明吗?”
“不能。”
“爱也一样。”
远处的地平线上翻起鱼肚白,海浪由远而近,那声音像是有人在世界的尽头哭泣。
我们没有再说话。
天很快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