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她,你真是个农民伯伯。
她双眼一翻,农民怎么了,没有农民你吃什么。过了一会,她又摇着头嘟囔,农民不懂高压电,拿着电线当毛线。
我强烈鄙视这个人!她却忽然正经起来,汀屿,你说人的一辈子做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传道书》中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们寻觅的人生真谛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她不知道答案,我也未必就知道。
面对生存,无非是两种选择,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的缝罅中寻求平衡。任由自己肆意地抉择,珍惜或者摧毁,放其自由或者束其窒息。逃亡,不敢直视内心真实的渴求,摈弃现世安稳,徒劳地追逐不属于自己的空欢喜,与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主说,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究竟是爱情,家庭,事业,权势,金钱还是更多径庭的欲望?没有人,NOBODY。
獍,你和萧默还好吧?我忽然想起。
她笑,他又换了一个,这次的不错,听说高中的时候是校花。
我正要安慰她,她便向我摇头,没什么的,汀屿,我习惯了,多么多次我都忍了,不在乎多这一个。
我黯然。我不知我们的处境相对而言谁更凄凉。她是得不到,我是已失去。但是至少,她还有吃醋的资格,我却连纠缠的机会都没有。在爱情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我们渴望的那一点真心,如同夸父追不到的太阳。
我不止一次想过,只要一卒还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可以宽容,可以重新把千疮百孔的爱一点一点修补好,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心还完整的时候,反璞归镇,看看那时的爱有多么美丽动人。
獍,你知道吗。《圣经》中我最爱的篇章是〈雅歌〉。其中说到,爱情,是众水不能熄灭,是大水也不能淹没。
可是他的爱,于我,是我触不到的海市蜃楼般的光芒。爱他,是我的痼疾,这场瘟疫,谁来平定。


[三]
KFC里辞远说,汀屿,你是不是又开始抽烟了。他说你不要撒谎,我闻得出来。
我故意沉默不回应。
他接着说,汀屿,你一个女孩子抽那么多烟干什么,很伤身体的你知不知道。我低下头,玩弄左手的尾戒,那是獍送给我的礼物。
辞远还要说什么,我制止他,够了,我真的不想再听了。我想先离开。起身的时候听见他的浩叹,汀屿,我这样爱你,为什么你不愿意爱惜你自己。
我呆了一下,没有回头,句许大步大步地走。
路过一家店,里面放着《我也不想这么样》。王菲很老的一首歌,她唱,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我恍惚想起,是两个月前吧,辞远和我认识。
在酒吧里,我被獍推到台上唱歌,也是这首《我也不想这么样》。唱完之后几乎是泣不成声,不能克制地想起一卒的音容,笑貌。那一场筚路蓝缕的爱情,真的灰烬不留了。
就是那个时候,辞远端着酒朝我走来。他说,你是孙汀屿对吗?我是萧默的朋友。我叫韩辞远。这杯SEVEN LAGER送给你。他说你唱歌很好听,我很喜欢。他说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站在原地,擦干脸上的泪,貌似无辜地盯着他。不说话。
僵持了好久,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那还是把我的号码留给你好了。你打给我。然后他向酒保要了只笔,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认真地写下一串数字放到我手中。酒吧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楚他写的是什么。
我终于勉强笑笑,好的,有时间一起玩。
我知道这样不好,很没有礼貌。我总是无法带给身边的人欢乐或者激动的情绪。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的幽默和激情在一卒离开时就消耗殆尽了。就像张爱玲在胡兰成离开后说的,我将只有枯萎了。獍和萧默经常带我出席各种聚会,结识新朋友,他们都希望我快乐。我明白。
我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辞远,这个第一眼看到我的眼泪就甘愿被俘虏的男子,他在和我道别的时候说,汀屿,你看上去不开心,我希望你快乐。
我和獍回到公寓,脱衣服时那张钞票掉落在地上,我捡起来随便看看,那一眼,仿佛被雷电击中,灵魂在亿万伏特里抖个不停。我几乎要疑心这是幻觉了。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手中这个号码,分明就是一卒注销的那一个。最后四个数字是我亲自选定的5202。记得当时我还笑嘻嘻地说,我每播打一次,便是说了一次,我爱你啊。
我爱你啊!
真正成了物是人非。冥冥之中命定的安排,我一团迷糊。
獍说,汀屿,韩辞远是出了名的花心,你自己小心。我笑笑,我?没有再解释什么。我和他,根本是不会有任何暧昧的。
第二天我用这十块钱在超市里买了包DJ。不久后他居然冲到学校里来质问我为什么要用掉那张钞票。我诧异极了,你怎么知道?他得意拿出那张钱在我面前晃,哈哈,因为我也去那里买烟,老板找给我的。
阳光射在他的脸上,天真得像个孩子,我也笑了,我说你那个号码我从来都不曾忘记。
转身时,听见他轻声地说,汀屿,我想我爱上你了。

[四]
那一日我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告诉他,辞远,谢谢你的青睐,但是我暂时没有开始发展感情的打算,我习惯了自由的生活。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我的耳朵里,没关系,汀屿,如果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我愿意陪你一起寂寞。
他是真正的君子,从来不对我施加任何的压力。他只是对我说,汀屿,你是不快乐的女生,我多么希望你能开心生活,就像獍一样。
獍快乐吗?我茫然。
萧默身边莺飞燕舞,一派繁华。獍偏偏能无动于衷。只有我知道夜晚寂静时她是怎样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我总是想问她,那么多眼泪,那么巨大的悲戚,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隐瞒得如此不露痕迹。
獍二十岁生日那天,萧默打来电话说跟教授有约。我陪獍去西缇岛吃饭,点了她爱的蒙古烤牛肉,洋葱汤,麻婆豆腐,意大利粉和长城干红。
她不停地吃着烤牛肉,辛辣无比。我尝了一口就再也不敢伸筷子。慢慢的,我看见有液体掉进盘里,她笑,汀屿,我这个人特别傻,每次想哭就来吃这个菜,然后就可以跟自己说是被辣哭的。我真是擅长自欺欺人啊。
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离开西缇岛时,看见萧默和一个女生牵着手在对面马路上一晃而过。獍追了几步。忽然停住,她回过头,泪流满面地笑着说,汀屿,怎么办,我的心脏好象不跳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是她第一次为萧默的背叛失态,她哭瘫在我的怀里,脸上是悲痛欲绝的表情,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凄惶无助。滂沱之势锐不可挡,悲郁来得这样懋大,我无法担待。
后来,萧默只是用一个巧克力蛋糕,就挽回了一盘败局。
獍叼着烟说,汀屿,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那个,克星。萧默就是我的克星。
我喜欢安静看她微笑的样子,漂亮的眼睛眯成月形,长长的睫毛,樱桃般美好的嘴唇。在我心里就像个天使。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从前的自己,洁净无暇的笑靥和安谧的爱情。现在只剩得满目疮痍和一颗空心,茕茕而立,踽踽而行。
记忆里宋欢握着我的手说过,汀屿,你这样寂寞,如果我愿意用一辈子陪你,够不够。
我知道我该感激他,感激他给我这样好的爱。可我不懂得表达,只能拥抱他,小欢,去了挪威要好好念书,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你的,一路顺风,亲爱的。


[五]
獍是突然失踪的,我们都找不到她,打电话去她家,她父亲冷漠的说她没有回家。
是夜,萧默坐在沙发上,满脸憔悴满眼疲惫。他怊怅地说,她到底可以去哪里。
我煮了他爱喝的南山咖啡,香气撩人。隐约记得獍提过,萧默和咖啡只喝南山,而且加奶不加糖。我安慰他,獍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不要太担心。
他抱着咖啡杯,木然。汀屿,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不在我的身边我会这样惶恐。他接过我递去的烟,缓缓吸了一口,喃喃自语。我还记得我和她认识的那天,她趴在校门口,遍寻不着一枚硬币。我走过去,她正好抬起泪眼汪汪的脸,她问我,你可不可以帮我找枚硬币?上面刻着一个獍字,那是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好象听见了宿命疼痛而凛冽的指引。她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女孩。
我当然找到了硬币,但是我没有拿出来。因为我发现硬币的另外一边刻着一个晨字。獍,晨,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我把硬币藏到口袋里,问她,找不到了怎么办啊。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找不到了我和晨就完了。
汀屿,我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很虚伪,但是我是真的爱她。无论我身边的女子如何纷繁,只有她,我是真心相对。她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嫉妒那个叫晨的男子,因为,他才是獍第一个爱的人。
萧默眼里五味齐杂,那些汹涌的爱和恨,那些毫发毕现的忏悔和怨怼,我看的得明明白白。
可是萧默,你也没有体谅过她。但凡女子,谁能公诸同好。
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语气愤懑。可她怎么可以这样决绝消失,连通知都没有。她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及我的感受就轻易掌控全局。汀屿,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
他从颈上用力扯下一样挂饰朝墙上狠狠掷去,只听见一声叮当。 我拾起来,是一枚用红绳串起来的硬币。两面都刻着字,獍,默,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它比普通的硬币薄几分,是被砂纸磨平后刻上字的。我心豁然,这应该就是那枚指引他们相识的信物吧。
我望着他,傻呀。两个傻人,明明是相爱的,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那我自己呢,思绪沉淀下来,我看到了自己丢失的爱。我多么想回去从前,那些伤害都不存在,依然可以坚定地爱。那些没有来得及被风化的细节,真的还在,没有磨灭。
眼泪终于掉下来。

[六]
獍一直问我,你与一卒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感情纠葛?她说在这个大学我第一眼看到你而十五个耳洞就震撼不已,到底要多少勇气,一个女孩子才能这样孤傲示人。
我捂着心口,对不起,獍,我不能说。我害怕一旦说出来,这爱就成了别人口重以讹传讹的话柄。众目睽睽,无数人介入。我害怕一旦说出口,这爱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我始终认定,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冷暖自知。
我只想带着这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的爱情,走去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十六岁那年,父母不停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母亲铁了心要离婚,要离开这里家。她站在客厅里抽着烟,冷漠地看着父亲,她说,我什么都不要,钱,房子,孩子,什么都不要。
她要的,只是自由。
母亲走后,父亲终日与酒为伴。事业撒手不管,短短数日,家道中落。
彼时我年高二。在这场变故里成为了最滑稽的角色,即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时常有邻居对我指指点点,就是她,亲妈都不要她,好可怜的孩子……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让那些闲言闲语消失在耳边呼啸的风里。
我不要同情,谁要谁同情。
见到一卒的那天,樱花开得正好。我在学校三楼俯视,他在樱花树下仰望,眼神交汇间,我有窒息的眩晕。他的容颜简直是我的一个梦,阳光洒在他脸上,整个眼睛里全是光芒。
他朝我笑,你是孙汀屿吧?我是周一卒,高你一届。
多年后我读到一句诗,便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世上人潮千万,只有他那时入了我的眼。往后那么多的时光不再重要,似乎生来只为了遭遇这场罕觏。忽然一瞬就了解了《大明宫词》中少年太平在灯火如昼的街市掀起薛绍脸上面具时的感受。
那日匆匆一瞥,盲了今生每一眼。
所以当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汀屿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忽视了广阔天地,只有满心欢喜。时隔多年,也依然记得当时手心里的汗。是真的受宠若惊吧。
很多年后我问自己,真的爱是什么?是明知道那是一团火,仍然愿意作那只飞蛾。
就这样开始了交往,谈自己喜欢的音乐,球队,还有梦想。吃一个圣代,骑一辆单车,青春仿佛没有遗憾的样子。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周一卒和单宇意是轰动校园的模范情侣,连老师都默许。那位单学姐我是见过的,冷艳逼人,眉目间透得出些许杀气。我暗自摇头,那么霸气的女子,怎么会被一卒这样温和的人爱上。我向他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沉默下去,不予回应。
偶尔在学校里遇见她,看我的眼神冷冷地射出匕首来。我不寒而栗,不是不惧的,心里年着,一卒,这样的女子绝对不适合你,绝对。
六月他们高考。我在校门外等着。那天下午他们双双牵着手走出来。他望着我,满脸愧色,汀屿,我和宇意和好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要一起去武汉了。
单宇意在一旁说着,我们只是吵架,现在没事了。小妹妹,你好好念书吧。
一刹那,生生明白了什么叫天崩地裂,万箭穿心。
我知,首先说对不起的,必定是赢家。
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忘记了他们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擦肩时单宇意亲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是那个口型我知道。
她说,黄毛丫头,自不量力。

[七]
那个暑假,深深体会了一个词。万念俱灰。
父亲酗酒,我嗜烟。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卖烟的地方,尝遍了每种能买到的烟。不吃任何食物,短短半个月,弄坏了我的胃。想起五月时我满十七,一卒买了冰淇淋蛋糕给我,笑意盈盈地说,以后每个生日都买给你。
呵,十七岁的孙汀屿,永远失去了周一卒。
宋欢来看我,心疼到说不出坏来。终于,开口,汀屿,振作起来好不好。
我摇头,不好。
他劝我,哄我,我都不听。最终他忍无可忍地吼我,那个周一卒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
我依然摇头,因为我爱,所以值得。
宋欢抬起我的脸,眼睛里全是怜惜。他说汀屿,你这么漂亮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我?我用力推开他,眼睛是最诚实的器官,它不会说谎。我的眼睛如此美丽,可惜却瞎在了樱花盛开的那一季。
后来的日子他每天都来陪我,带我去山上看日出,采野花,骑着车搭着我从山坡上冲下去,听我的尖叫。他画画送给我,全是素描,画中的女孩子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我渐渐开始恢复了笑容,偶尔还会亲自动手熬罗宋汤给他喝。他一边喝汤一边笑着趁称赞,汀屿,你有贤妻良母的潜质。我微笑地回应他,小欢,如果那天樱花树下站着的人是你,会有多好。
那么我现在开始,一切都从新开始,可以吗?他诚恳地望着我。
我顽强而残忍的抵挡他的真挚和自己的懦弱。小欢,这样的局面就是最好,我们都不要破坏,可以吗?
他眼睛里的期盼一点,一点暗淡。我们彼此沉默着喝冷却的汤。他走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我站在窗前看他孤单的背影,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也不想这么养,一晌贪欢,醒来就是南柯一梦。给的时候以为是幸福,谁知道溃散的时候成了什么。我只是寂寞,却没有堕落,我只需要陪伴并不欠缺救赎。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宋欢,你的爱这样隆重,我承担不起。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
九月初时,一卒和单宇意一同去武汉。临行前打来电话,汀屿,这个号码我以后不用了,你自己保重。
挂上电话才发现自己声嘶力竭。那个以为可以隐藏在时光背后的人,那个许了一辈子的人。那么多温柔的对视和低语,真的抓不住了。我们到底成了两条平行的直线,再没有了交集。三个人的爱情如此拥挤,我被三振出局。我们甚至没有来次象样的告别。
第二年我高考,为了父亲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去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没有他,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宋欢没有拗过母命,去了挪威。至此,生命中最初涉及爱的两个男子都离开了我。
年少时读杜甫的诗,其中两句印象特别深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些关于爱的记忆在生命里被铭刻,那些言爱动情的时刻也凝固成永恒。可是要我怎么遗忘,那年三月,他眉梢一扬,我们就误会了一场。

[八]
一个月后獍回来了。明显消瘦了不少,但是眼眸里却有了异样光彩。她拥抱我,汀屿,我好想你。
萧默一把拖住她,大声的骂,你这个白痴,跑去哪里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会担心你吗!
她望着我们笑,眼泪涔涔落下。我的脑袋里长了恶性肿瘤。
我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我嚎啕大哭。
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了,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人这个消息,只身旅行了一个月,原本是打算病死在旅途的,最终仍然舍不得我们,还是回来了。
萧默抱着她,你这么这么蠢啊,生病了就要治,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她淡然的笑,不要了,我不想生命最后的时间在医院度过。
萧默几乎要跪下来求她,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
獍的泪水淌下来,蹲下身去,伤心不可抑制,终究经不起萧默的哀求,缓缓点头。
獍入院时她父亲来了,送了一笔钱,随便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不解,獍跟我解释,他恨我呢,恨了二十年了。
那是她第一次提及她的身世。
她说,汀屿,你知道獍的意思吗?它是传说中的一种怪兽,它一出生就要吞噬它的母兽。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他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因为,我的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心力衰竭导致死亡的。据说我母亲在分娩前一直跟父亲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要求你任何事,今天只希望你答应我,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要保孩子!
我母亲简直是一语顶谶。我的生命开始,她的生命结束。
父亲生性风流,到处留情。母亲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她嫁给他不是为了他的财富和显赫的地位,而恰恰是因为爱情。事实证明,这是个最烂的理由。因为父亲什么都可以给他,惟独不能给她专一的爱情。她在求之不得的生活状态里也渐渐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不报期待,就没有失望。
直到怀上了我。
怀孕的那一年是母亲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付出感情获得回报的时刻。父亲整天陪着她为将来的孩子取名字,畅想要送她或者他去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特长……他们一起出去买菜,听胎教音乐,晒太阳,去医院检查身体。
这些都是从母亲的日记里知道的,她写着,活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年。她还说,父亲能这样待她,已经是死而无憾。
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不爱她的,只是要尽责任。直到失去她之后才终于领悟,其实她才是他真正爱的人。这样的发现让他很愤怒,但是他骄傲得不肯承认,于是将这样的愤怒发泄到我的身上,呵,汀屿,你看,多么不公平,他的错居然要我来担。
獍露出了笑容,神情很平静,没有哀伤。
汀屿,你明白为什么我可以这样容忍萧默了吗。也许就是个轮回,母亲的使命我来延续。她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就是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成功。她千辛万苦送我来这个世界,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也许就是为了让我来见萧默。
獍转身看着萧默,认认真真说,亲爱,也许今生我就是为了来爱你,然后跟你分离。
可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怨怼,它不欠我什么,甚至让我遇见了你。你是我的劫,遇上了,便撒不下手。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美好。


[九]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哭红了眼睛,萧默轻轻拍我的脸,别担心,她会好的。
我点头,就在这个时刻,我确切地了解到,我有多么,多么的爱病房里的那个女子。这一刻,仿佛拨开了所有的细枝末节,直抵生命的本质。是,我与她之间如同游丝一样柔软而坚韧的联系,那就是我生命的本质。
不剧烈,不炙热。可是任凭海啸飓风,也矢志不渝。
我说,萧默,獍她还不知道你爱她。
他坚定地望着我,她会知道的,我相信,心诚则灵。
回家后我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宣泄着内心堆积的所有惶恐和悲凉。在这个时刻,我开始思考,我们这样急于为之奔波为之奋斗的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样逆风而行,这样全力以赴,却有可能在路上某辆车的车轮下,在某场潜伏已久的疾病面前,嘎然而止。
像獍的母亲那样,生命猝然终结,肉身死亡,灵魂是否也能安谧?
生命,到底是不能承受之轻,还是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该这样才能平静下来,拨打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小欢,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安静听我发疯,撒野,不安慰我,也不责怪我,只是一如从前放任我。
好久,我不再说话,静静流泪。他的声音温柔吻在耳际。汀屿,我一直,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走在童年放学回家的那条路上,有风,有云,有不知名的花,有你在我的身边,听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