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亲生子要受苦,立刻忍不得,在京城来的大老爷面前也敢扯高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并不等他说完,行刑人早已恭候多时,长凳摆上,人架高,任他哭着喊着叫亲爹救命,一板子下去立刻没声,老老实实生受。
李丰收这时候再要坦白也都是无用功,顾云山一句话下去,二十板子不足数不罢休。
于李继文而言,从来只有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哪里想过有一日这板子也会落在自己身上?逍遥安逸得久了,一条狗也把自己当主人,忘了这世道本不由他做主。
噼里啪啦数到二十,李继文面色惨白瘫软在地,李丰舟怀抱长子真心落泪。这回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我说,我说,顾大人,是我那二弟不争气,为个女人离乡背井,是个不忠不孝的下做东西。”
高放冷着脸提点他,“好好说,说清楚。”
儿子在怀里疼得满头汗,他虽心疼,却并不敢怪怨顾云山,说起二弟,这满腔怨恨总算找到出口,怪他,都怪他。“老二又傻又木,年轻时娶过一门亲,那女人命不好,没个半年就病死在家,五六年过去,老二这厢好不容易有个相中的姑娘,本打算等姑娘年纪到了就娶进门来。谁晓得那姑娘水性杨花不检点,大白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去做活,把孙少爷迷花了眼,非得娶她做小。”
高放道:“继续说。”
李丰收擦了擦汗,点头应,“是是是,这就说。一说孙少爷要纳妾,应是天大的福分。谁晓得那姑娘拿乔,宁死不予。夜里没声没响地吊死在梁上。害得孙少爷染了晦气,小人兄弟两个在衙门里都不好过,老二恨自己无用,过了年就提着包袱南下,可怜啊……这些年漂泊在外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大人,您说这姑娘装的哪门子三贞九烈?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她勾引在先,孙少爷哪能是那等急色鬼见着个有几分颜色的就要抢回府里?”
“一个巴掌拍不响……”顾云山低喃如自语,嘴角带笑望向高放。
高放自上前去,抡圆手臂扇出一记响亮耳光。打得李丰收左耳嗡嗡满眼浑浊,仿佛被人闷在罐里不见天日。隐约瞧见案桌后头顾云山笑意盈盈,问他,“如何?这个巴掌拍得够不够响?”
“够了,够了——”他抹开嘴角血迹,堆了满脸笑,“大人英明,小人佩服。”说完又觉遣词用句不尽如意,拉着儿子补充说:“大人这巴掌,打得比谁人都要响亮,小的这等人就拍不出如此声响,大人行事果真不凡,日后青云直上,行走殿前,不在话下。”
“好,好得很。”顾云山朗声大笑,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指向带着血陪着笑的李丰收,“这个马屁拍得好,老爷我很是喜欢。”
李丰收登时欢天喜地叩头长拜,“多谢大人赏识,多谢大人赏识。”
可惜一眨眼他便收了笑,一张清俊的脸似怒目金刚,肃然森冷。“带下去——”
高放心里明白,顾云山是再不想见到这家子人了。
人去楼空寂寥存。厅堂里一时静的出奇,顾云山瘫坐在明镜高悬四字牌匾之下,丢开了手边把玩已久的惊堂木,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半个身子撑不起来,仰倒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眉心,苦闷而不能言。
还是月浓,十六七的少女,被他塑成专司起居的老妈子。端着食盒推门而入,不管他脑中藏三千种烦恼愁思,她只晓得伸手敲他桌面,咚咚咚——
“吃饭啦。”
他长叹一声,一动不动。
但月浓有高招,“你要不吃,我就拿给隔壁萧逸吃了,他可乖可乖的,到点吃饭从来不用招呼。”话音落人就要走,不出三步就听见后头那人坐起来,闷声喊,“你敢!”
月浓回过头来,笑意不减,夸奖他,“这样才乖嘛。”
“今儿做的松子熏肉、白汤鲫鱼还有鸡油菜心,保管好吃。顾大人,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一番辛劳啊。”
“想干什么,照实说。”
月浓忽觉尴尬,瞬时间又开怀,弯下腰笑呵呵凑到顾云山面前来,面带希冀,“顾大人……你能不能放我一天假?”
“不能——”他答得又快又急。
月浓不服,“为什么?人家累死了想休息一天。”
“老爷都没休息,你凭什么请假?不准!”顾云山冷血又无情,“入夜陪我出去一趟。”
“啊?又去哪儿啊?我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不去?非得老爷把你卖给季平你才知道感恩?”
“去——”她撇撇嘴,拖长了声音答。

 

活埋(十三)

第十五章活埋(十三)
入夜翻墙,月浓心藏疑惑不吐不快,“顾大人,我有话要说。”
“快说——”他压低声线,未做贼先鬼祟。
“咱们就不能从正门走么?”
“不能。”顾云山双手扒在墙头,两条腿临空乱蹬,废柴似的蹬不上墙头。
月浓退后一步,双手环胸,偏看他蹬到几时。没多久就听噗通一声,秤砣落地。她没能忍住,捂着嘴闷声笑。
顾云山摔碎了屁股,落在地上愁眉苦脸忍痛。一手向后撑住上身,皱眉低呵道:“你还有脸笑?老爷摔了你不心疼啊?”
月浓笑弯了腰,眉眼娇艳如花开。捂着嘴忙点头,“心疼,心疼一朵娇花落泥尘。”
顾云山大喇喇伸手,“快扶我起来。”
她却也不计较,搭了他的手,眼波如泠光微闪,“都说术业有专攻,老爷吃得秤砣那么重,何苦来爬墙?”
他借力站直,拍了拍灰,气恼说:“老爷是秤砣,你难道就能飞?”
“我能啊。”她答得理所应当,一道清透眼神,全然当他是三岁幼童,明知故问,“我带老爷飞过去。”
亦不等他犹豫踟蹰,略略弯腰右手穿过他膝弯,再挺身即刻将他横抱在怀,百余斤的大男人横在双臂之间,却未能在她脸上找到为难之色。
她轻轻松松抱他就当拎小鸡,抬脚在墙上借一处力,顷刻间已跃过高墙落在院中。
这一回迟钝的是顾云山,懵懵懂懂如坠梦幻,一双风流桃花眼不见戏谑只余恍然。
月浓抱着他,歪着脑袋打量他,“咦?顾大人,你脸红什么?”
顾云山总算醒过神来,张口即是反驳,顽抗到底,“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脸红,老爷我为什么要脸红?成日里就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更红了……”
他耳根子发热,心也扑通扑通乱跳,由内到外统统不受控制。他落下重症,从此无法继续潇洒度日。全赖她身上淡淡栀子香,织出一个初春落英的梦,是你梦中的桃花源。
他急急忙忙落地,晃荡两下才站稳。像是醉后失态,步子都迈不开。
两人藏在后院角落里,月浓问:“往哪走?”
他固执地背过身去,不看她,“你学两声鸡叫。”
“啊?是咕咕咕还是咯咯咯啊?”
他不耐烦,“鸡怎么叫你不知道?”
“我是大家闺秀唉,我怎么会知道?我连公鸡母鸡有什么分别都不知道。”
“这会儿知道你是大家闺秀了?”
“我本来就是,唯独你把我当丫鬟,成日里磋磨。”
“这下打算秋后算账?”
“春天还没过完呢顾大人,哪来的秋后?”
“别吵啦。”树影中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是顾辰抱着剑倒挂在树干上,蝙蝠一样稳稳当当,“公鸡咯咯咯,母鸡咕咕咕,小羊咩咩咩,小狗汪汪汪……”
月浓上前一步,感叹说:“这口诀好长啊。”
“还有呢。”顾辰得意道,“还有月浓呆呆呆,七爷嘛……”
“七爷怎么的?”
“我不敢说。”
顾云山懒得再听他俩发傻,“正事要紧,周恕人呢?”
顾辰腰上使力,半空中晃荡两下,手指西北,“在芙蓉苑里呢,我都盯了一整天了,那老头什么事也不干,就跟漂亮姐姐脱光衣服打架。”
月浓愤愤道:“打女人?真不是东西!”
顾云山如鲠在喉,无言可对。伸手将顾辰从树上拉下来,便往西北芙蓉苑中去。嘱咐月浓,“一会儿你在外头守着。”
“为什么啊?”
“怎么那么多为什么?”他拧紧了眉毛凶神恶煞,“老爷吩咐还敢问为什么,让你干嘛就干嘛。”
“好嘛,守就守嘛,凶什么凶啊。”
她自己或未察觉,这娇娇软软声调落在他耳朵里,竟能逼得他萌生后悔之意,懊悔方才装得太像。
他偷偷试了试耳垂,万幸,方才滚烫如热铁,这下已然温温凉凉回归正轨。
臭丫头——
“我还想问……”
他只恨刚才装得不够狠,就此吓破她那张老虎胆子多省事?
月浓紧贴在顾云山身后说:“白日里不是已经问出结果来了么?”
“噢?什么结果?我怎么不知?”
“李丰舟诈尸报仇呀。”
她说得信心满满,顾云山却胸闷欲裂。他摇头叹,眼含绝望,“小月浓,有时候老爷我真想分点脑给你啊。””
“又骂我?”
“懒得跟你多说,凡是谨慎为上,不可轻易作结。行了,就那儿——”顾云山指着墙角,把月浓推过去,食指在空中划一道弧,“你就站在这儿,不许出来。”
“噢——可这也太小了……”
“不许回嘴。”
她这下老实了,彻彻底底安静下来。也令屋子里的男女调笑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显得益发突兀。
周恕正值不惑之年,酒色过度,眼袋下垂,大腹顶天。南方送来瘦马两匹,价高者得,没进京城大户人家,反倒让连台县周大员外收入囊中,不为其他,只因蓟州矿脉无数,空手发家,日进万金。比之京内空有虚名的王侯公子,更显殷实。
风清夜美,他与两位娇娇美人摇骰子赌零钱,正逢兴起,窗台上一声响,烛火全灭。他喊美人美人,却没半点回应。再回神颈上冰凉,已然被人抵住咽喉,弹指间取他性命。
周恕强自镇定,“英雄,英雄,要钱有的是,把老夫这条命留下,要多少都给。还望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呵——”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嘲蔑笑。忽然间灯又亮,只剩炕床上一盏烛火,微微光亮映出横道在床边的少女,已经炕桌旁垂首轻笑的翩翩公子。
周恕的眼,自顾辰转向顾云山,咽一咽口水,壮着胆子开口道:“不知二位英雄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顾云山扬起下颌,饶有兴致望向他,“无他,来见识见识连台县第一人周大员外罢了。”
越是无求,越是危险。
一滴汗,自周恕的发际落向顾辰的刀,吧嗒——
周恕道:“公子抬举,周某愧不敢当。”
顾云山轻笑似皎月,起身来慢慢走向周恕,“周大员外不必紧张,我来不过寻常问候,并无其他。”抬一抬手指,顾辰的刀自然撤开,他从容如常,坦然道:“在下大理寺顾云山,初到连台未曾拜访,周员外不要见怪。”
周恕的魂落了地,心却不能安。顾云山是何等人物,他远在蓟州亦能如雷贯耳。提起顾云山,不论黑的白的,总归是要抖三抖,“大人驾临寒舍,周某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哪里的话,周员外何须多礼?我不过问几句话罢了,问完就走。”他要直入正题,周恕怎敢顾左右而言他,抹一把脸,提起精神,“大人但说无妨。”
顾云山侧让一步,仿佛根本没瞧见周恕身上松垮垮中衣。“周员外与孙大人这些年往来不少,情分颇深,如今出了这等事,想来周员外心里也不好过。”
“是,这是自然——”他正要长篇大论诉哀情,被顾云山一抬手打断,“愚弄旁人那一套,我劝周员外通通收回去。深夜到访,我不是来听废话。今日之言,我与你保证,不予第四人知,但你若不能照实说,我便少不得要多管闲事,送周大人上蓟州府过堂了。”
“大人……但说无妨。”
“你与孙淮之间那些个蝇营狗苟我没兴趣打听,但你此刻仔细回想,孙淮上任十年间,你与他是否曾牵涉命案,逼得人家破人亡,愤而求死?”
是还是否?几乎是生死抉择,命悬一线。多得有天神相救,突然间评定惊雷,骏马夜下嘶鸣,夜归人带血狂奔。
“救命,来人,救救我——”
“七爷!”
“你去追。”
顾辰提剑在手,飞身而出,经过月浓时急急喊道:“你留下保护七爷,我去追贼。”
到这一刻月浓才从虚空的圆弧里跳出来,迎面撞上一溜小跑追出来的顾云山,被一把攥在身前,“快,保护我。”
她真想翻个白眼将他提溜起来扔到屋檐后面,“要不然我抱你出去?”
本以为他必然拒绝,谁晓得这人一脸严肃地点头,“也好!”
月浓没耐性,抓起他后领探身一跃,三两步已至周府大门。朱红的大门,两头麒麟瑞兽之间趴着个血淋淋的男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喊说:“鬼,厉鬼索命……”
顾云山被衣襟上的蝴蝶玉扣锁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她松开手往血人身边去,他才能抚着脖子喘口气。
任她去探那人脉搏,再查他伤口,过后说:“死了,刀入腹,肝肾都破了。”
顾云山弯腰咳嗽,缓过劲来问:“这人是谁?”
门边一位周府仆役啼哭道:“是咱们大少爷的书童,少爷呢?马车在这,少爷怎么不见了?”

活埋(十四)

第十六章活埋(十四)
周恕此时终于慌慌张张跟出来,一件外袍也没来得及裹,径直奔向歪斜的马车,前后搜寻却没找到宝贝儿子,落下一连茫然,视线在月浓与顾云山之间来回逡巡,却不知究竟该找谁求救。
眼见书童横尸当场,长子下落不明,周恕惊怒之下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哭个屁!”顾云山不听得心烦,“赶紧交底,赶得及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周恕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爬起来,也顾不上何时何处,就在门前吹着冷风回忆旧事,“做生意要装大胆豁出去,与官府打交道则谨慎为上。这么些年除却银钱往来买卖资质,只有那么一件牵扯人命,却真真切切错不在我……”
“老爷,老爷——”叫喊声由远及近,原来是跟着顾辰一并追出去的仆役满面惊惶地折回来,喘着气跑上前,“大少爷没了。”
“什么?”
“大少爷横在路上,奴才赶到之时,已经没气儿了。”
轰然一阵哭闹,似潮水扑向绝壁。顾云山耳中长鸣不辨方向,向前迈一步,竟然歪歪斜斜往地上扑,好歹月浓手快,一把接住他,捏着肩膀晃两下,总算清醒。
“太吵——”他甩了甩脑袋,企图把杂声赶出耳道,然而颓然无用,他攒着怒火,突然一声大吼,“吵死了!”
静,听得见风过耳,针尖落地。
他扶着月浓,慢慢往回走,口中呢喃着,“这混蛋借来天大个胆,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下手。”
月浓不明所以,说话单凭本性,安慰他,“你别怕,我保护你呢。”
他回望她,似笑非笑,“阿辰说得对,月浓呆呆呆呆头鹅。”
月浓道:“我不饿,你才整天喊饿。”
鸡同鸭讲,话题没能再进一步。
稍顿,顾云山问周府仆役,“方才追出去的少年郎呢?”
“没瞧见,风一样飞出去,小的根本没看清。”
他眉心凝重,吩咐仆役,“去县衙通知萧主簿,点齐人马封城搜山。至于你……”他转向面容灰败的周恕,“老实呆着,一步也不许离,回头再仔细审你!”
却叫月浓,“我去看看周大尸首,你留下来看着周恕,怕凶手再杀个回马枪。”
“可是……”
“没有可是。”
“噢——”她没法子,只得应了,眼看他孤身一人走进阴沉沉夜空,转瞬之间已不见踪影。
她从仆役手底下顺来一根长棍,百无聊赖地盯着周恕,等待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落出一滴浑浊的泪。
天边乌云攒着重雨,眼看就要负荷不起,狂雨将泄,夜风骤起。他缓步上前,借着纸灯笼微弱的光,瞧见牌楼大街上横躺一人,俯身细看才知,是周大少被一刀割喉,遍地鲜血。
牌楼大街南北朝向,出城向北,周府向南。周大少死后头向北,脚向南,腋下衣料满是褶皱,咽喉一刀分两段,第一次下手不够深,即刻补上第二回,将筋骨都齐齐斩断。
死者衣料上藏着刺鼻脂粉香,应是刚从花街柳巷里转出来,但这一路并不短,缘何他不曾早一步下手……
忽而风来,沙土迷了他的眼。视野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似有人来,脚步极轻,方向难辨。
“是谁?”
那人不答,风越发冷,夜空下他手腕翻转,雪亮刀锋闪过眼前,直直追命而来。
顾云山向后翻滚,堪堪躲过这一剑,来人起势再追,他避无可避,眼看这一剑就要当胸而入,这一刻脑中空白,约莫只剩一个念头——这世上美人美食何其多,他竟只享用过美食一件,人生二十载冷落多少多情客,真真暴殄天物。
欲坦坦荡荡赴黄泉,却最终没能如愿。兵器相接之声铿锵在耳前,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少女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威。黑衣人的刀,快如闪电,她的小木棍却如疾风,数十招过去,黑衣人败绩已露,连退几步再看跌落在地的顾云山一眼,带着不忿转身登云而去。
月浓懒得去追,抡圆了胳膊把木棍一甩,正巧砸在他脚后跟上,继而一片砖瓦落地哗啦啦响,他脚下一滑险些自屋顶掉落,但一眨眼,已消失在夜幕之后。
静悄悄的牌楼大街只剩下月浓与顾云山,另多加一具尚未凉透的死尸。
月浓捡起地上的纸灯笼走向顾云山,“顾大人,你怎么像颗球似的满地滚来滚去?”
他心中落定拍了拍灰站起身来,看着她芳华正浓的脸孔,纳闷她究竟练了多少年功夫,方才与高手颤抖,竟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与他玩笑,倒也对她生出些许敬佩之情,但很快在被称作“一颗球”后碎成齑粉。他接过灯笼,问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周恕吗?”
她理直气壮,“你这人记性怎么这样差,我不是才说过要保护你的嘛。周恕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你。”
她说话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人间鲜活气,并非未染俗尘的清透,应为红尘之下的赤诚,明亮得叫人无所遁形,亦无从掩藏。
他慌了神,手心里沁出汗,莫名紧张。
月浓好奇地观察他,蹙眉问:“大人,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脸红?耳根都要熟透,能做爆炒猪耳朵啦。”
“闭嘴!”他气急,心肝脾肺肾通通搅成一团,钝痛。“老爷的事你少管。”
“又凶……顾大人,你这样很像嬷嬷说的恶婆婆,成天就知道变着法子折磨人。”
顾云山气呼呼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我欺负谁?你吗?老爷我有病啊天天绞尽脑汁就为折腾你?你以为你是谁?”
月浓轻跨两步,轻松跟上,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大人,你是不是吓坏了?你放心,我下回一定早点儿出来,不让你滚那么多回。不过……在屋顶上看着也挺好玩儿的,看完了才知道,原来大人只敢在我面前抖威风啊……成日里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羞不羞噢……”
而他怒在心头口难开,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架势都跑个没影,他越是听,越是脸红耳热如大醉酩酊,他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才捡到余月浓这么个麻烦精。
送走,必须送走。不然他夜夜高烧要折腾到几时?命都要丢。
路上遇见周府仆役,担着门板把横尸街头的周大少抬回府内。
远远已经听见哭声,似女人尖利的指甲划破寂静夜空。周府的女眷都醒了,老老少少都赶到前厅来,不论你真心假意,都得在这一刻哭得身心俱碎才算过关。
周恕木然无心,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已剩一具行尸而已。好歹被人拉着换上罩袍,不再是挂一件松垮内衣满街跑。
顾云山却不管他是心如死灰还是悲痛欲绝,只冷冷道:“内堂说话。”上对下的口吻,颐指气使,不容半点推却。
他的脸变得太快,一时一个模样,难以捉摸。
周恕拖着残躯病体跟上,周夫人要劝,却让他抬手止住,恭恭敬敬跟着这位夜访神秘客转入内堂。连长子死后遗容都不曾见,万事要以青天大老爷的吩咐为先。
内堂之中,顾云山扶椅落座,周恕却必须打起精神站直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