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算哪门子的大家闺秀……”他不屑地转过脸,打定主意绝不回头。然而遗憾的是,他无法集中精神死盯车门,反而竖起耳朵去听声响。她似乎睡得不大安稳,马车颠簸,虽有软枕也不见舒适,她迷迷糊糊地把身子缩了缩,嘀咕道:“嬷嬷,冷……”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姜红色披风,舍不得。再侧过身瞄她一眼,给还是不给?好生挣扎。
好吧,退一步想,她也并不那么讨人厌,更何况假使她冻坏了,谁来贴身保护他?说到底,她的好坏与他息息相关。
便就如同割肉似的倾身向前,将捂热了的披风抖开来正要盖在她身上,无意中撞见她酣睡时毫无戒备的脸,是如此的柔软易碎,可怜得让人生出一股似高山拔地起的回护之心。然而这一念转瞬即逝,他又想起在她把他扔进粪坑里的冷酷无情,这些旖旎的心思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余下的只有永世不可解的“宿仇”。他坐回原处,把披风紧紧裹在自己身上,“冻死活该。”他如是说。
最终月浓也没能冻死在马车上,她确实受了凉,起身来打个喷嚏就算完。奸计未能得逞,顾云山窝在车门边顿生惆怅,“好好一个姑娘家,怎就生得这样糙呢?”
拐个弯,着高放打听清楚,照旧到对面那座山上挖坟。这回爬到半山腰就够,顾云山胯*下那头老驴子累得吭哧吭哧喘气,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被顾云山压死在半道儿。
依旧是挖坟验尸,顾大老爷一早躲出去吹风。月浓是个老实姑娘,干起活来任劳任怨,真跳进坑里将这具仵作已然勘验过的尸首仔仔细细查看完毕,隔着帕子从蚯蚓爬过的棺底捡出一根细针,适才扶着高放手臂爬上来,同顾云山说道:“颈骨不见积黑,土下又只剩骸骨,我断不出来,不过我在尸体腋下捡到这个。”
他与她一同望着那根细长发黑的针,问:“这是什么?”
“你看,毒就淤积在针头,针尾却干干净净。”
“你方才捡起来时针头向内?”
月浓摇头否认,“不,针头向外,针尾向内。”
顾云山随即大笑道:“这毒只为害死仵作。我原以为凶手为布此局必然先杀此农妇为饵,怎料到他竟还有几分人性,未伤无辜。”
月浓眨眨眼,“什么意思啊?”
顾云山一瞬间抖起来,扬高了眉毛说:“意思是你家老爷我猜的一点都不错,凶手目的明确,事先将细针淬毒插入死者腋下,这仵作已然做了二十余年,早已经习惯了囫囵做活,办事不尽心、不小心,一个不慎被划破了手指也没察觉,或是并未放在心上,回到家照例饮酒松快,谁晓得就此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

10
活埋(八)
第十章活埋(八)

月浓不以为意,“既然一早料定,还辛辛苦苦爬上来挖坟验尸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你懂什么?做人做事严谨为上,查案本就是上下求索,绳索不牢,如何爬的动?半路踏空摔死,要的可不是你的命。”
“那是谁的?”
“被冤死的人呗,你老爷我若是赶时间交差,也少不得要抓个替死鬼顶包,不然我这一身好绸缎从何处来?你先别忙着骂人,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呀,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他抖了抖袍子,双手负在身后,预备牵驴下山。
月浓追上两步,问道:“那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官了?”
“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指的就是他顾大老爷自己。
不要脸——她暗地里咬牙。

顾云山骑上驴背,一前一后地晃荡着,漫不经心说道:“你老爷我在煤堆里,可算是个白球儿了。”
月浓道:“那这天底下可真是黑漆漆一片暗无天日。”
顾云山回头瞧她一眼,笑说:“可不是么?”转过背唱起来,煞有介事,“你看那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它个干干净净。”

回到县衙,萧逸正埋在书海之间,听见脚步声,立刻扑向顾云山,“大人,您总算来了……”
顾云山废了老大劲才把手臂从萧逸怀里抽出来,皱着眉,嫌弃地伸手翻了翻书案上堆积成山的案要,“看完了没有?”
萧逸的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卑职无用,才不过看了一小半儿而已。这连台县的冤情冤案着实浩瀚,卑职虽拼尽全力也难以阅尽啊。”

“吵死了——”
“大人息怒,卑职不哭了,这就不哭了……”说不哭,两只细长丹凤眼还在流泪,偷偷看一眼顾云山,没得着好出,居然转过脸来到月浓身上来讨安慰。
她退后一步,躲到高放身后,被他硕大的身躯挡住,藏得天衣无缝。

屋子里只剩下顾云山一个人絮絮叨叨没完,“凶手一次出手几乎把整个连台县都一锅端,绝非临时起意,他已谋划数年,只等这致命一击。所谓杀人夺命,胸口、咽喉都是下刀的好地方。但这人偏要等他们分尸而食用,却又活活饿死,死前之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如此深仇大恨必因血案而起。自隆庆三年孙淮在连台县任职,仅有一回升迁,没两年便又回了县衙。孙淮手底下的冤假错案,就是咱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倒是你,竟还有闲情哭?下一季的红包不想要了?”

“不,这倒不是……”萧逸扭扭捏捏地,犯着难。
“那是什么?”
“这孙县令手太黑,连身上七八处刀口的人都能给判成自杀,命案要案不胜枚举,实在是……查无可查啊。”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月浓的声音隔着高放的背,穿过来时仿佛还带着回音。
顾云山点头,从善如流,“不错,你爹就是头一个。”

山那头的人气不顺,回说:“你讨厌!”
高放擦了擦汗,憨憨地笑,“大人,余姑娘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呢。”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回?
“得了吧。”顾云山对于高放老好人的态度不屑一顾,“你要是见过她那睡相,保管不这么想。”

话音落地,萧逸同高放都傻了,月浓木呆呆的还没来得及回味,唯有顾云山一个人老神在在继续琢磨复仇血案。

萧逸哭了,“大……大人……这么快就……呜呜呜,大人,您太随便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高放汗如雨下,“这……胖子耳背,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月浓在萧逸愤恨的目光中终于醒过神来,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怎就让他一句话毁个彻底。

“去死吧顾云山!”她恨得咬牙,没能压住脾气,在萧逸高放几人面前头一回亮身手,一步上前,提溜起顾云山的后领将他往外一扔,再推一掌,顿时将他推出一丈远。

他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刮、嘿嘿的笑。后退时眼前是萧逸与高放惊恐的脸,还有余月浓得逞的快意。后背剧痛,一块沙包轰然落地,他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萧逸头一个抬腿去追,将落在院门上的顾云山拖起来,边哭边喊:“大人,大人醒醒。大人要是没了,我们可指望谁去!”
高放好不容易跑过来,颤着手去探他脉搏,还没等高放开口,萧逸哇啦一声哭出来,“大人,你死得好惨,去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有人背一定不能下地走啊大人……”
月浓不信,顾云山要死也是贱死的,怎么能死在她手里。

古训上说,祸害遗千年。最终顾云山也没能轻而易举地死在月浓的掌风之下,他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任萧逸上下其手地给他上药油揉淤血。

高放与月浓被迫在门外听响动,顾云山的声线生来就低,平日里叼嘴毒舌没觉得,忽然间叫唤起来却让人听得骨头都酥半边。高放从院子左边的兰草,看到院子右侧犄角旮旯里的青苔,魂魄在天灵盖上飘,尴尬得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月浓是个彻头彻尾的二愣子,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光顾着烦恼顾云山怎么就跟豆腐似的一摔就坏,全然不顶用。

不多时,叫声停了。萧逸举着右手一脸满足地拉开门迈进廊下,望着发髻高束,男装打扮的月浓,得意得抖了抖眉毛,刻意带着笑从她身边绕过。
高放嗤笑道:“看来萧逸这半年内都不会再洗手了。”

没等她回味,高放已伸手扣了扣敞开的房门。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许久才听见顾云山说:“进来。”
月浓朝高放挤挤眼,刚想溜,就听见他故意扬声道:“大人,余姑娘来看您了。”害得她逃也没办法逃,只能认命。

低着头进去,顾云山瞧见她,头一句话就是咬牙切齿,“罪魁祸首。”
月浓即刻就要反驳,但想想高放在外头劝她的话,为救老父,必当忍辱负重以图后计,登时便伟大了起来,忍辱也不见得多难熬,谄媚亦不算难事。“都是我的错,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祸。顾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顾云山散着头发,裹一层薄毯在身上,狼狈中偏显出三分病态的妖娆,连高放都低着脑袋不敢直视。月浓反倒成了山顶上修佛修心的老和尚,不动如山,听他哼哼两声,说:“称谓错了。”
她当即明白过来,换了语调再说一遍,“奴婢罪该万死,还请老爷恕罪。”

顾云山不依不饶,“老爷都快被你拍死了,还恕你哪门子的罪啊?”
“爱恕不恕。”月浓抬头等他一眼,吓得他往后缩。过后想来丢人,又挺直腰板强撑气势,“简直是目无法纪,罪无可恕!”
月浓豁出去,梗着脖子站在屋中间,就等他撂狠话。
高放却知道他外强中干,少不得为他捏把汗。

顾云山恶声恶气,“罚你八十大板你信不信?”
“那可得一口气打痛快了,省得我再爬起来一掌拍死你!”
好了,高放方才一番苦口婆心都落在排水渠里奔流向海去,一个字也没入她的耳。
“你——”
剑拔弩张。

好在萧逸这时候端着药进来,高放随即说:“不如就罚余姑娘伺候大人用药如何?”
“哼——”顾云山撇过脸,不反对即是同意。

高放后退一步,小声劝着月浓,“余姑娘,切不可赌一时之气。想想沉冤待雪的余大人,古有缇萦舅父美名传千古,今日且看余姑娘孝心几何了。”
想起在狱中受苦的父母,哪能不动容?自当上前去接萧逸手中的托盘。谁晓得他攥紧了不松手,仗着自己个高,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决不让她半分。
月浓咬牙,“放手——”
萧逸同样龇牙凸目,恨恨道:“大人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指甲盖上弹一弹,萧逸应声而倒,托盘也稳稳地落在她手中。
高放拱手,“卑职告退。”蹲下*身轻而易举地就将昏迷不醒的萧逸拖了出去,还顺带为他俩关上房门,留一室清净。

月浓转向床上的顾云山,天已擦黑,空气中突然渗透着里一股杀气。顾云山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前仿佛是凶案重演,月黑风高夜,他孤身一人坠魔窟,一身清白难字保。他扯紧了薄毯护住前胸,“你……”
“喝药。”她坐在床沿,将一整个托盘都塞给他。
顾云山气得翻白眼,“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
月浓老实说:“那该怎么伺候人?”
“喂我——”说完,他竟也有几分耳热,好在她傻里傻气听不懂,点点头端起碗照做。
顾云山又说:“你先吹凉了再……再喂我。”

 

活埋(九)

第十一章活埋(九)
月浓顿觉心累,低声警告说:“顾大人,做人要适可而止。”
顾云山倍感委屈,“我五脏都被震碎,也不知还有几日可熬……”
她没办法,只得照做。舀出一勺来细细地吹,将深褐色的药汁吹出春风拂碧潭的涟漪。
他怔怔似入定,望见一双嫣红的唇,如夜梦荒芜里最后一滴血,一朵花,落在茫然无边的荒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念着,乖乖,这样水灵灵嫩汪汪的小姑娘怎么能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乍看之下觉得可惜,多看两眼又觉庆幸。还没能再偷偷瞄她一眼,淬不及防地就被药汁呛了喉咙,他扶着腰咳嗽,咳得背上淤青一个劲地疼。
她一口气塞得太多。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余月浓,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他咳得双眼发红,眼泪不自觉地冒出来,汲满了眼眶。令他的目光透出奇异的晶莹的光,一缕长发落在胸前,他额上美人尖终于肯答应以全貌示人,衬着松散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口,恍然间妩媚如斯,总叫人见之忘俗。
“我……我才没有。”她连忙转开眼,喉头发紧,莫名焦急。
顾云山投降,“算了,我自己来。”
这下她却不肯放,躲开他的手,护住青瓷碗。“说了我来就我来。”当真有模有样地送一勺到他唇边,“张嘴。”
瓷勺贴着下唇,有着微微的痒。他陡生紧张,瞪着眼,仿佛当她是食人巨兽,地底妖灵,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了他垫肚。谁晓得是——
“怎么不吃?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苦呀?”
澎湃,他面红红,最受不了这类语气,把他当三岁小孩一样哄,几乎要兴奋感动得落泪。迟迟才见他反应,还结巴,“谁……谁说的?”
“我,我说的。”
她学他,取笑他,他来不及反应,懵懵懂懂喝药,一口接一口,舌头麻木顿失味觉,到后来什么滋味都没尝到,只晓得双眼呆滞地看着羊绒地毯。
“顾大人,那案子还继续查吗?总不至于真把那三个衙差交上去了事。”
顾云山这才回魂,舌头碰了碰上颚,这才觉出苦来,苦不堪言。“当然要查,你不是说了么,大理寺顾云山手底下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你老爷我如此兰芝玉树之人,怎能输给个灰头土脸的乡野凶手。”
月浓已然习惯了他这番做派,只捡要点听,却发愁,“线索都断了,也不见大人再去盘问郑夫人,难道有新发现?”
“没有。”他抿着唇,答得斩钉截铁,“不过连台县的积年旧案倒是可以查一查。”
“萧逸不是说案卷浩瀚,无处入手吗?”
“傻姑娘,这世上有买,就有卖。卖处理不清,就从买家入手。”
她再一次木呆呆看着他,“什么卖呀买的,我听不明白。”
顾云山皱着眉,嫌弃道:“二愣子。官与商,自古以来就是一买一卖,各取所需罢了。什么当官为民,立足百姓,全是狗屁。百姓啊,任他过去八百年,永远是任人鱼肉的奴才,只不过呢……有的是为奴而不自知,有的是知而无能为力,可怜哦,可怜。”
“你是说……”
“怎么样,终于开窍了?”
“你是妓*女,大员外们都是嫖*客?”
顾云山扶着腰,七窍生烟,“你这个木头脑袋,中看不中用,老爷我迟早要被你气死!唉,我的腰要断了。”
“又怎么了?顾大人,你总这么娇气可不好,我爹说了,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还不是你!”
“我又怎么了?”
他红着眼委屈着,“老爷的腰就是被你一掌拍断的。”
月浓不信,“我才用了不到三分力,哪能伤成这样。一定是萧逸吓唬人,不行,给我看看,必定是一点红印而已。”
她固执得像头小牛,不管不顾地就去掀顾云山的衣裳,他本就孱弱,拉扯不过,真让她掀开被子撩开上衣。
突然一声响,门被撞开,顾辰从夜色中跳脱而出,大声喊,“七爷,我办完啦——”少年尖细的声音被摁灭在喉咙里,他被点化成石像一尊,立在锦缎凌乱的床前。
顾云山反应最快,一把扯过月浓手中的衣带,将上衣合拢,遮住一身白净无暇的皮肉。
顾辰连忙背过身去,挥着手说:“七爷,我以阿毛的性命发誓,我两只眼睛都没看到你的裸*体。”
顾云山厉声喝道:“谁教你的,不知道先敲门再进!”
顾辰的声音里藏着笑,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月浓姐姐来之前都不用敲的嘛。”
月浓脸通红,右手还握着被子一角,坚持说:“是……就是没怎么红,萧逸冤枉我来着。”
“你还说!”顾云山气得头晕眼花,刚要骂人,腰上一阵痛,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哎哟哎哟”地趴回原处,想哭。
顾辰还在保证,“七爷放心,今天的事我肯定一个字也不说,嗯,连阿毛都不告诉。”
月浓好奇问:“什么事啊?”
腰痛头也痛,顾云山趴在床上好半天没声响,听月浓与顾辰鸡同鸭讲一通,万般无奈之下强大精神,道出三字真言,“樱桃肉。”
“什么肉?”月浓侧过身来问。
“老爷我要吃樱桃肉。”
她答得理所应当,“那你就吃嘛。”
他咬牙切齿头爆青筋,“你去做!”
她犯难,“这个时节我上哪去找樱桃?”
他作妖,“不管,老爷我就是要吃。”
吃死最好——这是她的腹诽,他虽听不见但亦能心领神会。她起身撤退,路过依然背过身捂着眼的顾辰,突然间噌的一下脸红了,后知后觉。
听见门响,顾辰这才找顾云山讨饶,“七爷,我能转过身了吗?我可以给你捏捏腰啊。”
“滚过来——”
顾辰扭过身来,捂住双眼的手分开,露出一双装满戏谑的眼睛,笑嘻嘻说道:“七爷,你真的好白啊。为什么月浓姐姐看起来那么有劲你倒趴下了……难道你喜欢那样啊?”
顾云山抓起瓷枕就往他脑袋上砸,怒道:“去你奶奶的腿。”
顾辰稳稳接住,揣母鸡似的揣在怀里,觍着脸凑到床前,“七爷息怒,我有正事要说呢。”
“再啰嗦,信不信我宰了阿毛。”
“七爷,你好残忍。”
“说正经的。”
“噢——”他点点脑袋,在地上盘腿而坐,仰头看着顾云山说,“除县令孙淮之外,主簿典史衙役共六人,其中五人都是连台县本县出生,世世代代都在县里谋生,只有梁岳,听说是隆庆十一年饥荒从南边逃难来的,一路上爹娘兄弟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原本在乡里独门独户过日子,后来有一梁家人养不出儿子,便正巧合作一家,梁岳也改名换姓给老梁家当儿子。梁家老汉本就在衙门里当差,梁岳自然接了他的活,干起了衙役。”
顾云山艰难地调整姿势,侧躺过来,看着顾辰说道:“隆庆十一年确有其事,不少百姓自河南逃荒至蓟州府,然则侥幸苟活的并不多,这个梁岳倒是好命。”
“好命?还不是死得爹娘都不认得。”
“是啊……可惜已然死了。”他微微皱眉,再而问,“这些人家里你都去过了?”
“去过了。”顾辰乖乖点头,“仵作是仵作的爹,仵作是仵作的儿子,衙役是衙役的爷爷,衙役是衙役的二叔,可厉害了。”
这话只有顾云山听得懂,揉了揉腰,话音里透着轻蔑,“铁匠的儿子打铁,渔夫的儿子网鱼,世世代代,无穷尽。”顿了顿又问,“爱哭鬼的二叔还没捞着吗?”
“没,我去的时候李家请了神婆邀鬼上身,哇呀可好玩儿了。一点烟一冒火,老太婆就说李家老二来啦,浑身一把老骨头抖抖抖抖个不停,弥弥麻麻和尚念经,突然一下睁开眼,张嘴就喊,哥哥啊,我死得好惨。可是李继文家二叔明明是蓟州府连台县人,怎么上了神婆的身反倒说起山西话来了,李继文他爹连忙说搞错了搞错了口音不对,神婆说不是不是,是在下面认识个在蓟州府开面馆的山西人,学了一口的山西话…………”
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小孩子见了新鲜玩意,总是兴奋,顾云山却问:“你方才说衙役的二叔也是衙役,李继文他二叔也曾在县衙当差?”
“是啊,李继文他二叔,他亲爹,他爷爷都是连台县衙役,祖祖辈辈都干这个,没一个入流的。”
“去,把萧逸叫过来。”
顾辰囫囵爬起来,正要走,“可是马屁精中了毒,正晕着呢。”
“那就找余月浓要解药!”他恨得捶床,几乎要被气死在六柱床上。


活埋(十)

第十二章活埋(十)
因这一句话,萧逸的梦醒了。他不知月浓给他下的是哪一种神奇美妙的□□,令他昏迷时坠进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有和风煦日香车宝马,亦有美酒美食倾城绝色——
“你傻笑什么?”顾云山换一张罗汉床,半躺着问他话,“快擦擦嘴角,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萧逸闭上嘴,把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缱绻温柔通通收进眼底。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答话,“卑职查过文书,李继文二叔李丰舟隆庆七年就在衙门里当差,隆庆十四年转行去做镖师,直到今年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