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她,专心致志与手上一小撮乱发搏斗。梳通之后开始编辫子,看得傅启年目瞪口呆。
他手上翻着花,告知傅启年,“他越是得意,越是容易掉以轻心。”
“谁?”
“哎呀,没有头绳啊。”
月浓烦得很,根本一个字不想多说。谁晓得他余光瞥见横躺着的“李香君”,忽然间灵光一闪,“我去她脑袋上给你拆一根。”
“你敢!”她记得跳脚,“敢给我用它的,我跟你说顾云山,我说拍死你就拍死你!”
转眼间来回,他已经干净利索地绑好了辫子,还要邀功,“你看,给你多拿一朵小红花,多好看。”
她猛地回过头,咬着牙,瞪他,恨不能拿眼睛瞪死他,“顾云山,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点头,承认得又快又坦然,“难得你被绑,那老爷我不得尽情地……玩弄玩弄你?”
傅启年在旁边补一句,“瞧见没有,早说过他不是好人。”
顾云山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在她眼前晃悠,“再给你弄个红脸蛋儿!”
傅启年都惊讶,“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些玩意?”
“红玉屋子里样样都有,怎么,你也想试试?”
傅启年摇头,想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不然接下来的画面多血腥,实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
月浓咬紧后槽牙,“顾、云、山!”
彭涛折返留仙苑,已然是黄昏日落之时,没被密林中乱飞的乌鸦吓唬住,却被顾云山身边眉粗面红的“纸扎小人”吓得一个激灵,“顾大人,你要给余姑娘安排阴婚?”
他现在在月浓心里根本排不上号,她如今第一恨的除了顾云山没别人。
顾云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歹向左跨一步挡在红脸红唇的月浓身前,“码头是什么情形,船能用吗?”
彭涛道:“能,也不能。”
“怎么说?”
“船身腐烂,但如果刷一层桐油,想来勉强能用。”
“桐油?”
“不错。”彭涛点头,往主楼内部走,“岛上往来船只不少,桐油这种东西,应当是有的。先去库房看看,二位还是留下陪着余姑娘,我与高放一同去即可。”
高放暗地里望向顾云山,见他并不反对,适才继续跟着彭涛行动。
留下顾云山,转过身,面对一张脸已无处下笔的月浓,依然兴致勃勃,“我再给你画个花胡子。”
天黑了。
彭涛与高放一人端一只烛台照明。库房设在厨房对角处,门上一把大锁,让高放举着斧头劈开了事。两人走入房内,案台上一张蛛网破了半边,小蜘蛛正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修补。
高放与彭涛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寻找桐油。
彭涛弯着腰,细细地看。忽而背后一股凉风钻进来,吹得他手中烛火明了又暗,突然间脚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烛台也摔出去。明火遇油,一瞬间燃起来,已经烧上他后背。
原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情急之中不但爬不起来,更是惹火烧身。他急得大呼救命,但万幸身边还有另一人,高放立刻放下烛台去救,却不知道这时候火焰烧断了绳索,设在屋顶的一锅油刹那间倾倒,灌了彭涛满身。
也就是在这一刻,轰的一声,火舌包裹住彭涛,在夜幕下疯狂燃烧。
彭涛凄厉的叫喊声也把傅启年与顾云山引过来,傅启年说去厨房找水,召来一瓢水,跑过来已经撒了大半。
彭涛变作火人,被烧得乱闯乱撞,最后停留在库房门边,已一个前尘祈祷的姿势跪倒在顾云山身前。
同时库房着火,四处皆是哔哔啵啵声响。高放立时将顾云山拖回院内,“大人当心,这不是普通的火,这里头上了油,任谁也躲不过。”
顾云山木呆呆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呐呐道:“怎么办?现在……”
“还能怎么办?起火了,赶紧跑。”是月浓,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他身边。绳子还绑在她腿上,却也缚不住她。
傅启年附和说:“再不走,整个留仙苑都要烧干净。”
真能走的了吗?
每一个人,都心存疑虑。
第40章 孤岛(十八)
第四十章孤岛(十八)
不论事实如何,眼下只有离开留仙苑去往码头这一个选择。甚至没有人想过如果那艘破破烂烂小木船依旧渡不到岸,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切都等到达码头再说。
顾云山拆了月浓腿上绳索,再要动她双手却出乎意料地被顾云山拦下,他从彭涛的惨死中醒过神,在当前境况之下更觉危机重重。
毫无疑问地,在他看来,他是孤身一人,与顾云山、高放、余月浓并非同一阵营。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烧得沉沉夜空犹同烈狱。傅启年跑得要断气,憋着最后一口气瘫倒在乱石堆上气喘如牛。顾云山与高放的脸色同样难看,惨白惨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月浓一人独好,还能站在乱石堆上拨弄那艘破破烂烂小船。
“留仙苑都烧干净了,也没人从林子里跑出来。”
这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神色各有不同,傅启年大惊大怒,顾云山沉默不语,高放神情麻木。月浓还在望着远方火场,大火已经向密林蔓延,这一夜无需点灯已得满城通明。
“哈哈哈哈哈哈…………”傅启年忽而大笑,他弯着腰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火光之下,没人能看清,只见他不停地笑,笑到直不起腰,更笑得喘息不定,“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知道什么?”月浓问。
他抬起头,眼眶泛泪,嘴角却带着扭曲的笑,于“李香君”的神情一般无二,“早该知道是你,彭涛也对也不对,是你又不是你,哈哈哈,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完成,对,是你也不是你,是他也不是他,哈哈哈哈,是,不是,是你,是你们!”
“傅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对,我是该疯,最好被你们几个逼疯自己一头撞死,也省得你们动手是不是?”他慢慢站起身,眼神几近癫狂,“看什么,还想要什么?是要依照平南村惨案将我分尸喂猪,还是像淮南案一样将我当做腊肉风干储存,啊?你说,你说啊!”
“你疯了。”她点点头,笃定道。
傅启年不理会她,转而冲向顾云山,抓住他衣襟将他带起来,眼对眼怒视,“是你是不是?是你们!无声无息一个接一个杀人哪有那么容易,一定是你们,你们三个联合相互照应一同下手……为什么?你我情同手足你为何如此对我?”
顾云山始终避开傅启年双目,他似乎累极,无力相正,仅仅说:“你冷静一点,从登岛之日起我始终与你在一起,我从何处杀人,又为何杀人?”
“我也正想问你为何杀人!”他大吼,唾沫星子喷了顾云山满脸,“你倒不如现在就动手,咱们光明正大决斗,在背后鬼鬼祟祟算什么东西。”
顾云山抹一把脸,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
月浓道:“越是高声越是心虚,怎知凶手不是?世上扮猪吃老虎的事情还少吗?”
高放也上起来,将顾云山与傅启年分开,顾云山垂目望脚下,淡淡道:“我的人我自己清楚,至于你,虽说相识多年,近年业已生疏,你心中所求所想,我顾某人猜不透。”
仅剩一点信任也灰飞烟灭,猜忌质疑四起。傅启年打量他许久,突然发笑,仿佛已经神志不清,“真好笑,我与你自小相识,居然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女人。”他指向月浓,“早年间你被小乔害得丢掉半条命,现如今为了她,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顾云山,我都要给你鼓掌叫好,真是各种痴情种,我比不得你,偌大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了你。”
火烧到山林来,越来越旺,哔哔啵啵火星子乱飞,沉闷的天幕终于多一分诡谲的活泼跳脱。
“随你怎么想。”顾云山宁可沉默,抬眼望火海生潮,滚滚烈焰如海浪一般扑来,站在水边也不能避免地承受着热辣的风。
高放站在他身边说:“这一把火烧下去,岛上就什么也不剩了。”
月浓垂头丧气,连她也不抱希望,“真的会有船来吗?”
高放道:“没有食物果腹,再等下去,恐怕是……”
四人目光随之转向停靠在码头的破旧木船,顾云山问高放,“你方才来时,见了船彭大人怎么说?”
高放答:“彭大人说船虽老旧,但不见破漏之处,只是怕行程太长,这船支撑不住,保险起见还是刷一层桐油以防漏水。”
傅启年兀自发着疯,不搭话。顾云山走到搁浅的木船边,两只船桨尚存完好,他与高放一道推小船入水,往深处走上几步,小船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还算稳当。
他二人再一同翻上船,高放持双桨试着划动,等了许久也不见异样。顾云山指派高放把船划向码头,预备去接月浓,同时看向傅启年,“咱们试试,有比没有好。”
傅启年道:“你有高手相伴,我哪敢上你的船。”
顾云山看一眼月浓,淡淡道:“你若不放心,再将她绑起来也无妨。”
“顾云山!”她拔高了声调,气得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无奈双手还绑着,隔得又远,居然没站好噗通一声落进湖里,还好他还有那么一丁点良知,立刻将她捞出来抱到船上。
“你别闹。”他话不多,或者是因为无言以对。使个眼神给高放,那胖子当即扑过来抱住她双腿。
她呛了不少水,一双手又被绑的死死地,两只脚乱蹬,让高放挨了不少王八腿,但顾云山更快,大概是做惯了这类事,三两下给她从头到尾绑起来,严严实实没一丝缝隙。
他这才抬头看傅启年,“这下你满意了?”
“高放怎么算?”
“绑了他谁来划船,是你还是我?”
“顾云山你这头猪!”她气得破口大骂,“你难道就不怀疑是他吗?把我绑了,他要是藏着功夫,一眨眼就把你剁成肉酱你信不信,你——呜——呜呜呜……”
顾云山拿帕子塞了她的嘴。
傅启年还在犹豫,顾云山再问,“你要一个人留在岛上?”
傅启年心一横,跨上拥挤的小船。高放的拿船桨一撑码头,小船借力向前,很快向湖中心去。
广阔山水之间,这一只孤舟显得如此渺小。人人都沉默,沉默地望着远去的火光。
久久,听闻顾云山长叹一声,转过头来面对月浓,“别瞪了,当心眼珠子都瞪出来。”
她依然故我,狠狠瞪着他,一双眼冒火,活像一只弓腰竖毛的猫。他无奈,伸手将她嘴里的手帕抽出来,“别骂人,我这辈子挨的骂都没得今天多。”
“就骂你,乌龟王八蛋,蠢货顾云山!”
“怎么说我也是你老爷…………”
“什么老爷?就会欺负女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又让人啐了一脸,他自认倒霉,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垂头看脚下,“行,骂吧骂吧,等回京城再收拾你。”
“得了吧,等回了京城谁手是谁还两说。”再瞪一眼傅启年,“看什么看!我看凶手就是你!你不是怀疑我们仨是一伙的吗?那方才留着岛上才最安全,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找机会凿船淹死我们,特别是我,我还绑着呢……”
傅启年撇过脸,似乎是不屑与她争执。
顾云山低声道:“你放心,我绑的你,出了事我挡在你前面。”
“我不信你。”
她答得又急又快,不带一丝一毫犹豫。
他气结,“行,那你骂吧,老爷我啊……就受一回苦,任你骂。”
“惹祸精。”
“死贪官。”
“就知道吃。”
“脑子里都是米。”
“矫情——”
“哎哎哎,适可而止啊余月浓,别逼我抬出你爹来。”他终于受不了,企图制止她没完没了的责骂。
“就知道拿我爹威胁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他再一抹脸,深呼吸,数着手指头咬着牙,“行,我服你!”
“啊啊啊啊啊!!!”又是尖叫,短促而尖利,很快被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双巨大的手拆散,木船突然间迸裂,前一刻还是天地一孤舟,眼前就只剩零零碎碎木块漂浮在水面。
四人齐齐落水,但月浓手脚被绑,直直下坠。
顾云山冒出水面,大大喘上一口气,环顾四周,不见月浓与傅启年身影。他便不顾高放阻止,闷头扎进水里,去追已经双眼紧闭的月浓,而傅启年与她一道,两人纠缠在水中,发尾缠绕,衣帛交叠,仿佛殊死搏斗一般。
眼看离她只剩一臂距离,他胸中气息憋到极限,不得不再游到水面呼吸,再入水,在阳光能到达的深度,已然不见二人踪影。
高放没选择,未免他自找死路,心一横一把拖住他往岸上游。
他频频回头,在他们落水的地方,湖面已平静无息,他却看到一片漂浮的衣摆,他认得,那是傅启年的罩衫。
第41章 孤岛(十九)
第四十一章孤岛(十九)
天空下起小雨,湖面微澜。
顾云山躺在岸边草丛中,身体已达极限,一丝力气也无,只剩下这一口气吊着半条命。而高放仿佛天生适合游水,一身肥肉自有浮力,爬上岸还能坐起来走两步往码头去。
顾云山叫住他,“你去哪儿?”
高放回过头来,过于苍白的脸在水里几乎泡得起皮,见顾云山仍旧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脚步并未停歇,在最远处看了许久,才断定,“看来余姑娘与傅大人是凶多吉少了。”
长久的静默,将时光拉得漫长无边。这种时候,沉默催生怀疑,寂静萌发恐惧,而背影勾出重重杀机。
雨下得天地间飘落一片朦胧哀思,是对逝去的、往生的,最后一丝想念。
“是我……害死了她……”他好似濒死之人在此生最后一刻交待遗言,断断续续犹如耳语,“老傅也没能上来,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浅浅小草没过脚背,高放走回他身边,“生死有命,大人也无需太过自责。”
而他还在梦中,远眺水天一线,喃喃道:“是我……亲手绑住她,连我自己都起疑心……”
高放叹一声,企图宽慰他,“余姑娘与大人相识不过数月,又有余大人那层隔着,也难保她不起歹心。”
“我原本想着,她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不出这许多花招,但又转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面孔,究竟有多么难懂?
高放稍稍停顿,片刻后重复着他的话,仿佛在舌尖细细咀嚼,“大人说的在理,知人知面难知心。”
“人都不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人死灯灭,或许再多的话也是颓然。
火越过极限,已现颓势。乌鸦在天空盘旋,这群聒噪的东西骤然之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嘎——
乌鸦悲鸣,又在牵引往生之魂。
高放坐到顾云山身边,茂盛的草丛几乎遮盖住顾云山大半张脸。
“大人难道不曾怀疑过傅大人?”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每一个人也都有脱罪的理由,你呢?你怀疑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夜静静,晚风拂过水面带来轻轻声响,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幕,高放的视线渐渐从起伏的水波上收回,一点点移向仰躺着的顾云山,最终落在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久久不言。
一阵诡异然而各有心思的沉默。
雨渐渐消失,只剩他睫毛上细小晶莹的水珠。
双手枕在脑后,身体放松,顾云山望着远方璀璨星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突然间没来由地说:“我娘告诉我,我这样的人要是死了,是要成星的。我说我才不要,天天挂在山崖上树顶上多无聊,西北风都喝到吐。”
“老夫人……或是玩笑话。”
他的笑容敛尽,面色沉沉,“我娘从不说笑。”
湖面上泛着火光的金,顾云山自嘲地够了勾嘴角,转向高放,“你怀疑我?”
高放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下去,“大人您也曾说过,此案凶手必是掌刑律之人,又能通达大内,虽说大人乃文弱书生,但究竟如何,我等亦不曾知晓。我与大人一道划动小船时,分明是好的,为何划到湖中心就突然崩裂?还有余姑娘……她身上绳索确实是大人所绑,卑职想,这一行十一人,也只有大人有本事能让余姑娘心甘情愿缚住手脚。还有,离开大理寺时大人以余姑娘替阿辰,是大人终究舍不得阿辰吧……”
高放是个老实人,说出指控来心中惶惑,面上紧张,脑门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啪、啪、啪——”响亮的掌声,是顾云山为他拍手庆贺。
高放一瞬间脸色大变,直愣愣的,瞠目结舌。
顾云山以手撑地,干净利落地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已不复先前疲态。他退后一步,负手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星光在他身后,天幕亦做他脚底尘埃,整个人冷冰冰好似一座玉像,清清冷冷望住高放。“你猜是我,也是情理之中。”
高放几乎在同一时间跃起,“现如今岛上只剩你我二人,不是我,那就是你。”
顾云山轻笑出声,微光下,他的脸晦涩难读,然而却能清晰地传递着眼底的不屑,“可笑,为何就一定是我?”
他简直换了一个人。
“都到这个时候,大人,再要狡辩也没意义。”
他仰头望天,生死之际还有心情调侃,“星星比你好看,你啊,该减减肥了,瘦两斤才有姑娘喜欢嘛。”
高放道:“瘦了大人就能放过卑职?”
“我为何要杀你?”
“我与大人在大理寺共事多年,经手案件无数,大人应当清楚,天底下再荒谬的理由也能让人举起屠岛,一块饼、一句话、一次冲撞屠人满门。一旦动了杀机,总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可找。这一点,根本不必问。”
他已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横在身前,警惕戒备。
“是我?”连自己都疑惑。
“如果岛上没有第三人,那凶手就只能是大人您。”
“怎么?”他杨眉,“要先下手为强?”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相信大人也深以为然。”
“不错,不错。”顾云山一连点头,心无顾虑,“原来你是这么个意思。”
“大人还不拿刀?”
他摊开手,“你看我哪里藏了凶器?”
“命只有一条,还望大人见谅。”刀出鞘,寒光雪亮。
“要令我尝一尝含冤而死什么滋味儿?这一场收尾真是精彩,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喝彩。”
“事到临头,大人难道就不能坦坦荡荡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本大老爷是享誉天下的风流才子?这一点不是众所周知吗?还用得着再说一遍?”他满脸得意之态,无论是何种情形,他总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痒。
“得罪了——”话音落地,当即拼身向前,他原本肥胖而累赘的身躯突然间变作疾风闪电,一刹那功夫一至近前。他发白起皮的脸在顾云山视野中慢慢放大,最终变成怪物一般硕大无朋。这一刻,高放的刀距离顾云山只剩半寸,夜风也被割裂成碎片,山火亦然在这一瞬间屏息凝神。
京郊,太平村渡口。
时辰太晚,渡口只剩下一艘渔船,老渔夫四十岁上下,已经满脸褶子,伸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同顾辰讨价还价,“小公子,夜里出港不吉利,至少得这个数——”他张开五指,在顾辰眼前比了个数。
“五……五文钱?”顾辰猜。
“呸,什么五文钱!老子看你穿得体体面面应该是富贵人家公子,怎么晓得抠成这样。五文钱?五文钱你去找你家祖宗老爷给你开船过江。”老渔夫气得脸发红,黝黑的皮肤打底,黑红黑红像个老茄子。
顾辰想了想,割肉似的下了决心,开口说:“那要么,十文?”
“呸!快走快走,大晚上的四处找不痛快?快滚!”操起船桨来就要打。
顾辰抱着脑袋后退,被萧逸一把拉到身后,他掏出一锭银子,“十两,马上开船。”
于是,老渔夫的船桨举在头顶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擦了擦手,露出个谄媚又满足的笑,双手捧起白花花的银子,“二位少爷稍等,小的这就开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法子万试万灵。”萧逸咧着嘴,得意地笑,“毛小子,跟哥哥学着点儿。”
“我没那么多钱。”顾辰原地一蹦,从石台跳到船头,萧逸慢吞吞扶着绳索上船。
萧逸玩笑说:“你得多攒点银子,将来娶媳妇儿用。”
顾辰道:“我不用攒钱。”
萧逸问:“为何?”
顾辰道:“我抢你的。”
“死小子你有胆再说一遍?”
“我抢你的。”
萧逸一把护住胸前,他的宝贝都在怀里揣着,带着热。他咕哝半晌,还是想不出法子治顾辰,最后只得说:“回头我告诉大人,让大人好好收拾你!”
放到平常,这两个人又得吵个二三十轮才罢休。不过眼下晚风轻抚繁星满布,顾辰也有惆怅心事能吟诗作赋,“也不知道七爷到底怎么的了,我心里好慌张。”
萧逸翻个白眼,看船头小灯,“所以打牌打一半就抓着我飞了大半个京城?这个时候登岛,万一坏了大人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不怕。”他信心满满,“有月浓姐姐帮我,七爷打我,她打七爷,嘿嘿,我想看。”
“这话你就不怕七爷听了伤心?”
“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七爷要死了。”
“要死你了!”这回顾辰没防备,真让他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懵了,“这话也能信口胡说?等见了大人,真得告你一状饿你十天。”
顾辰没跟他计较,摸了摸脑袋看远方,“只要七爷没事,饿我多久都行。”
水声哗啦,船开了。
第42章 孤岛(二十二)
第四十二章孤岛(二十)
快。
快过俯冲的鹰、翱翔的隼,快过一道光、一片羽。
剑锋过处,血溅长空。
刃太快、太锋利,乃至于半截手臂都已被带过头顶,受伤的人仍顺着惯性往前冲,可怜的是手肘以下空荡荡什么也不剩。
短刀落地,声音埋葬在湿软的泥土之中,无声陨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回终于轮到他,左手握住血淋淋断口,望向歪脖子老树下一道孱弱瘦削的影,目呲欲裂。
她手持宝剑,自顾云山身后走出,水顺着她鬓边碎发往下滴,她在此刻昏聩的光线之下显得过于苍白,但掩饰不住的是她眼底的兴奋,似乎紧握利剑的手指都在颤抖,为这一刻,她早已等得心痒难耐。
“我不喜欢杀人。”她声明,“所以你最好自行了断。”
乌鸦扑腾翅膀,被她一句话吓得打跌,哇啦哇啦,三五成群飞向对面山头。
“咳咳——”顾云山假装咳嗽,同时假装好心,“不要这么嚣张,容易出事。”
“你没死!”高放封住右手几处大穴,止住喷涌的鲜血。“呵——是我低估了大人,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一切都变成一场骗局?”
顾云山抓一抓耳后,雨停蚊子多,他快被叮出满头包,“谁骗谁还说不定,出了事先怨怪旁人,这个习惯可不大好。”
高放低眉蔑笑,“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过是先赢一局,大人亦不必如此自满。”
顾云山觉着好笑,上前一步问,“这时候不自满,难道还等你落土下葬之后?”
高放抬眼看他,细长狭窄的眼睛里放着吞血食肉的光,甚至看不清他究竟如何动作,只晓得他从硕大的肚皮下面抽出一柄软剑,似剑又似鞭。脚底一登,如离玄的箭直直向顾云山冲过来,要取他性命。
月浓没得选,只有飞身向右,去护住顾云山这个天大的累赘。没料到就在刀剑相接的一刹那,高放手腕一转,软剑跃过顾云山突然追着月浓的咽喉往前送。
千钧一发之际,她还记得先推顾云山一把,推得他死人似的扑倒在老树下。而自己尚未来得及后退,高放的剑离她的咽喉只余微毫之距,她偏过身向左移,双龙剑侧挡,在她耳畔与软剑相撞,发出铿锵一声,震得她耳中嗡嗡。
高放的剑也被她的力道带走,推撞之际斩断她颈间垂落的发。
少女的发丝带着自有的香,也带着满身水,慢慢飘落在杂草丛生的湖岸。
在断发落地之前,她已提溜起顾云山连退数步,将他塞进一颗突兀的山石后头,命令他,“老实呆着,别给我添乱!”
“你也小心。”他拍拍胸脯,想到曾经仅在咫尺的剑尖,心有余悸。
“废话!”生气了,气得不轻。
走出来落脚谨慎,唯恐踩坏了她的宝贝头发。憋着嘴忍着怒,一摸右侧长发,居然只剩半截。越想,越恨不能杀了高放泄愤。“你厉害,我今日就为了你破一回戒!”
“如此,真乃高某之幸。”他左手持剑,却并不比右手差,唯独失血过多面白如纸,才透出他的虚弱无力。
论策略,应与他缠斗拖延,过不了多久他自然体力不济,不击自溃。
不过月浓要赢,就要赢得漂亮。什么兵法策略她统统不顾,手腕旋转,双龙剑成无影之物,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两人一个进一个退,十招过后,高放还能撑住不倒。
月浓也不由地生出几分佩服之意,“看你断了一只手,原想让你三分,但眼下看来是不必了。”
顾云山在石头后面唉声叹气,“让什么让,生死关头也就你这个傻大妞还谈仁义,换了我……”
“换了你怎么?”
“插他双眼!哎?你怎么醒了?”
傅启年虚软无力如大病初愈,却也挣扎着爬上大石,两只手交叠着撑住下颌,一双眼追随不远处跃起又落下的身影,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余姑娘……真是女中英豪……”
顾云山纳闷,“你方才不是还与她……”
傅启年斜斜瞥他一眼,痴迷的档口还能分他一丝桃花意,半带娇嗔地说道:“你不懂……呵呵……”
又不肯明说,真让人猜不透。
另两人正斗得激烈,月浓的剑快得惊人,发出全力,过不三招而已,高放右侧已露破绽。她趁机发难,燕子一般灵巧一跃,剑从头顶来,就在剑锋割破他头颅的瞬间,高放的软剑如灵蛇一般缠住她手中双龙剑。
她一时之间失了利刃,高放那只断臂又伸进肚里不知道要射出哪一门暗器。
原本应当是进退维谷的焦灼,却瞧见她嘴角含笑,眉眼上扬。高放心中随即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她抬左手,同样握住双龙剑剑柄,两手各向左右一分,双龙剑顷刻间化作一模一样两只利剑,锋刃一转,将缠绕四周的软件崩成数段,纷纷落在草丛中。
她没给他再一次拔剑的机会,一剑刺破他肩甲,一剑挑断他左手筋脉。左剑回撤,腕间挽花,滋啦一声割破他浸满水的衣裳,也同样割破他肥硕壮大的肚皮。
既不见肠穿肚烂,也没有血流如注,两张皮翻开来,里头是零零散散物件,随着身体的倾倒一连串倒出来,有催着毒的暗器,也有皮革包裹的□□,一件带血的衣裳半挂着,更多的是柔软却带韧性的黄白色填充物,看着像泥,又不是泥。
他彻底失去反击之力,右手剩下半截,左手经脉尽断,稍稍动一下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月浓将两柄剑合作一柄,左手持剑,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背后是滔天火海,身前是如水暗夜,少女的笑容带着天真也带着血,仿佛她才是杀人如麻的恶魔,冷凝的剑锋上滴着血,正要一步步上前来取他性命。
“难怪你这个胖子好生灵活,原来是个假胖子。”口中说着玩笑话,嗓音也娇滴滴似银铃,然而一抬脚踩住他曲腿后退的脚踝,狠得让你听见骨头嘎吱嘎吱被碾碎的声音。“别跑,我看看你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高放疼出了满头大汗,再也没力气挪地方,只能瘫软在地,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远方一棵树被烧断,如大厦倾颓,一连带倒好几棵摇摇欲坠的小树。火星溅起,似萤火虫成群结队照亮夜空。
月浓拿剑尖拨弄着高放“肚皮”内的杂物,闷着脑袋低声说:“你害得我受冤枉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还是很生气,咱们打个商量,我再削你一只左手好不好?嗯?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哦——”
“不要!”两个声音一远一近齐齐发声,近的是高放,远的是顾云山。
刚刚送出去的剑又得收回来,讨厌,她不耐烦地回头,“为什么你总是要扫我的兴?”
顾云山道:“留活口,不然杨小侯爷与彭涛的死该如何解释?”
“那我的委屈怎么算?”
“你忍忍。”
月浓想了个好办法,“我削你,怎么样?”大眼睛望过来忽闪忽闪,亮过天上星。
顾云山让她吓得背脊发凉,咽了咽口水,“先忍忍,回去找个人让你削。”
她无奈,再是愤愤不平也只得把剑尖从高放身上移开,抬脚一踹,把他那只罗锅似的大肚子踹得老远,接下来小狗似的追上去,自己逗自己玩儿。
顾云山看着高放,“愿赌服输?”
高放低笑道:“不错,愿赌服输。”
临近日初,正是潮涨的时候,湖岸边浪推浪,一时静的出奇,唯有水声淙淙,一下一下,替岸上的人默默数着节拍。
顾云山弯下腰伸手剥除高放面颊上多余的“肉”,渐渐展露出他原本应有的面貌。
原来是个清俊男子,丢了满脸横肉,并不比傅启年差。
“五年。”顾云山淡然道,“你跟我了我五年,五年间不曾漏出丝毫破绽,为的就是今天?”
“不,应该说我跟着大人学了这么些年,为的就是今天。”手脚皆断,他疼得面容扭曲,却还能作出轻蔑模样,眼神也再不复先前下对上的谦卑。
狂热,他眼中只剩下狂热。“只可惜棋差一招,还是比不过大人您。不过我没想明白,大人是从何时起开始怀疑到我身上?我自认为绝没有漏出任何破绽。”
“你在我眼前连杀七人而不露破绽,确实厉害。”
“都是大人教导有方。”
“可惜多此一举。”
高放抬起头,眼睛发亮,残破不堪的身体里透出一股莫可能言的兴奋,“是什么?”
“凶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又为何画蛇添足?这其中必有关碍,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确是如此。只恨自己急功近利,太想观赏诸位大人相互猜疑各自攻讦,反倒留下痕迹。”似恍然大悟,大悲大彻,笑亦苦,苦中含恨。
湖面有微光粼粼,月浓还在低头翻找,找他“肚子”里的新奇玩意。
傅启年望着她,顾云山与高放各怀心思,一个在心中低叹,一个心潮翻滚,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