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乔吓得赶紧接过来,“我觉得挺好看的,平常上班都穿得死板,现在休假了穿点活泼的也好,谢谢妈。”
陈继川和余乔交换眼神,陈继川默然指控,“你这个叛徒。”
余乔无奈,“你赶紧闭嘴吧你。”
王芸拉着余乔,忙不迭夸她,“还是你乖,不像我儿子,是个讨债鬼!哎,再看这个,小毛衣好不好看?”
“好看,蛮可爱的。”
这……一个更比一个花啊……
等王女士的服装展览会落幕,余乔肚子里的鸡腿鸡翅也已经消化完毕。
而王女士也终于拿出重头戏,“你嫁到我们家,又没有拍照又没有办酒的,我实在过意不去。这张卡你收着……”
“妈……”
“还没完,先别急着感动。”王女士紧接着将房本拿出来,我在对面有一间物业,房子不大,靠山面海,风水不错,你们也知道那边的房价高得多离谱,去读书又没收入,租房多大压力啊?还是住自己的好,顺便我已经约好了律师,到时候把这套房转到你名下,你背井离乡跟着他过去,我们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就这么一点点心意,你要敢跟我推辞,就是不把我当妈。”
天降奇财,余乔仿佛被港币砸昏了头,老半天没回过神。
陈继川赶紧替她把东西收起来,再抱住王女士撒娇,“妈,那我的呢?也给我买辆车怎么样?”
王女士冷着脸说:“不怎么样,每个月让余乔给你发三千零花,不许抽烟不许喝酒,有情况我立马告诉你二叔,让他来训你。”
陈继川委屈大喊,“妈!您还真不把我当亲儿子啊!”
王芸只管牵着余乔,“我现在又有女儿又有孙子,要你干嘛?哪凉快哪呆着去。”
过一会儿又自己找话题,“我跟你说说川儿他爸吧,估计你也听说过,他爸也是警察,九三年因公牺牲……”
陈继川插嘴,“不是下了班瞎晃悠的时候出的事儿吗?”
王芸在他腰上拧一把,转过身面对余乔,依然如春风和煦,“突然遇到有人开摩托车抢劫,他爸借了路边一辆自行车就去追,没想到,这一追就再也没回来。”
“对呀,骑车骑得心梗了。”
“你再放屁试试?”
总之,他爸是烈士,为了保护人民群众财产,牺牲在抓贼的路上。
他闭嘴了,他一辈子受的委屈,攒起来也没这两天多,万一余乔真和王芸结成联盟,他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因此等王女士走后,他不依不饶地缠着余乔问:“媳妇儿,你还爱不爱我?”
余乔摆弄着王芸留下来的**,随口说:“马马虎虎吧。”
“马马虎虎是什么意思?你不爱我了?”
“爱爱爱。”她翻个身,不耐烦地回答。过一会儿忽然问:“我以为你爸爸也是缉毒警。”
“以为他也是壮烈牺牲?”
“嗯。”
“傻妞,现实哪有那么多英雄事迹,我们这种,大多数时候连牺牲都无声无息,但你做这一行,如果只为当英雄,那真没必要,也侮辱了这份事业。”他无所谓地笑起来,态度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嗯……”她朦朦胧胧的,听懂了,又仿佛仍在困惑。
陈继川从身后抱住她,小声说:“**有我好看吗?看这个发生么呆?我妈以前是做居民区管道架设的,你想想这几年楼盘开发的速度,就知道她赚多少了。”
“所以我这是……嫁给富二代了?”
陈继川严肃地点头,“嗯,可以这么说。”
第六十七章骤变
天刚蒙蒙亮,南下的列车在汽笛声中驶入东站。
乘客接连从睡梦中清醒, 揉着眼盯着车窗外不断靠近的站台发呆。
余家宝早已经醒了,他天生警惕, 已然爬出座位,溜到车厢接口处,跟在一位行李众多的单身妇女背后, 装作是她的孩子,混过了检票口,闯入一座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
他稳稳地揣着兜里的两张红钞和余乔留下的地址, 壮着胆独自登上一辆出租车。
“叔叔, 去找个地方。”他把纸条递给司机。
红色出出租车离开等客队伍,一拐弯淹没在清晨依然拥堵的街道中。
初夏温暖的晨光中, 余乔从陈继川的怀中醒来,一睁眼就是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占有欲,不舍得与她分隔哪怕一张被的距离。
她静静看着眼前安详恬静的脸, 忽而伸出手用食指一下一下撩他纤长的睫毛,撩得他打心眼里发痒, 一睁眼握住她手腕, 将“幕后真凶”抓个现行。
“怎么?一早不睡觉,这么痴迷于我的肉体,想趁我不被对我下黑手?”大概是刚醒的缘故,他嗓音沙哑,带着一股好不做作的慵懒与性感,令她忍不住亲一亲他嘴角,顺利尝到这天早上第一颗糖。
余乔曲起手指在他突出的喉结上来回滑动,目光落在他光裸的肩头,似乎馋涎欲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
“别闹,痒……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们回到瑞丽,那间酒店,你饥不择食的第一次。”
“我饥不择食?也不知道是谁洗完澡披个浴巾就坐我身上……”
“你当时怎么想的?”
陈继川攥住余乔乱摸的手,按在自己腰侧,往前贴近她,令他炽热滚烫的胸膛,紧贴她的浅蓝色小熊睡衣。
他皱眉想了想才回答:“我那时候觉得这女的胸挺大的,浴巾都遮不住,露了半个球出来……哎哎哎别拧……我说错了,我当时觉得我怎么那么好命啊,天仙都能看上我,回头我就上庙里烧香谢观音菩萨保佑。”
“菩萨还管你这个?”
“菩萨不管,你管。”他说完挺着腰往她身上蹭,他身体温度惊人,睡裤里还有怪物作祟,嚣张得仿佛随时要咬她一口。
他厚着脸皮压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腰说“”“这几天都没空陪你,小蝴蝶想不想铁柱哥?”
没等她回答,他摸上一把之后眉开眼笑,“可怜的孩子,想得都哭了,眼泪流我一手。”
“我才没有!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她被他调侃得满脸通红,当下抬起腿就要踹他,但毕竟陈继川是学过格斗的人,当下就将她大腿按住了,困在身下动弹不得。接下来再一脸坏笑地往上顶,“来来来,铁柱哥跟小蝴蝶打个招呼。”
“别闹,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好久不见,让这俩先亲个嘴儿呗。”
“亲你个头!快出去,嗯……禽兽,我怀着孩子呢……”
“不怕,铁柱今天主要任务是伺候好小蝴蝶,不干别的……”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实在擅长这些,一早把余乔弄得满身湿汗,弓着腰,一双腿乱蹬,却又不得法,难受得要命,又快活得要命。
此后再盯他,两只眼睛都润着晶晶亮亮的一层水壳,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司机绕路,一共收一百三十块,又找给余家宝一张五十块**,斩断他回头路。
小区周边环境非常好,背靠南山,面朝南海,风轻云淡,天晴时满地跑的都是猫狗和小朋友,嘻嘻哈哈漫天欢笑。不像福利院,每天阴沉沉,大家都有心事,大家都不开心。
他走过门口时,摸了摸咖啡色卷毛小狗,却惹来小狗大声犬吠,原本在一旁低头玩手机的女主人也赶紧把狗牵走。狗和人都把他当做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满身都是脏污。
他去路旁五金店花十九块买一把锋利拆骨刀,出门拆开包装塞在自己小棉袄下面,从侧门绕进小区。
他来到9A,跟着一位刚刚买菜回来的老奶奶进了单元门,乘电梯上十七楼,默默守在楼道口的蓝色垃圾桶后侧,就像他昨夜,一声不吭地躺在火车座椅下,等例行查票的列车员慢慢走远。
陈继川这么一闹,就等到中午才出门。
虽然余乔不大想回去,但要过海总还得回家收拾东西,于是在陈继川的“我的名字叫铁柱”的歌声中,余乔把车开回小区地下停车场。
余乔刚停好车,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与哭闹声交杂,陈继川按住余乔,“我去看看。”
他没走几步就撞上事发现场,原来是妻子倒车丈夫指挥,妻子一下没打好方向,车后胎从丈夫大腿上碾过,顿时血肉模糊。
陈继川蹲下去,把伤者的皮带抽出来,绑住伤口上端止血,接着打电话叫好救护车,再抽空安慰嚎啕大哭的女人,“放心,没流多少血,不至于当场就挂,别嚎了老实等救护车吧。”
他一回头,余乔已经跟过来,他连忙捂着耳朵对余乔说:“别看了,满地都是血,你先上去,我等救护车来了就回。”
“好,你自己小心。”
“小事情,学习雷锋嘛。”
“有点发腻,上楼给我带杯热豆浆。”
他笑嘻嘻地朝余乔敬了个礼,“遵命!一定把豆浆按时带到!那么就……辛苦领导自己上楼。”
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余乔与从前无数次一样,慢慢走进9A,进电梯,再按下十七楼按键,出电梯时她在想,将来应该把小朋友的户口落在对面还是鹏城,一个不留神身边窜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都没发觉。
小男孩浑身都是灰,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看不出颜色。
他喊她:“姐姐。”
她回头,他似猛兽一般冲过来,尖利的拆骨刀一闪而过,晃花了她的眼。
他离她很近,仰着头,展现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睛里全装满了仇恨与愤怒,他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他用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咬着牙说:“我妈告诉我,你是个出卖亲爹的贱货,你该死。”
他手腕一转,拆骨刀在她腹腔内扭转,带着她的血与肉,也带着她最后一口气。
余乔顺着自己家的铁门慢慢倒下,她捂住不断向外涌血的伤口,身体发冷,一阵接一阵地打着颤。
余家宝也看着她,他的眼里只剩冷漠,看她与看路边草丛一只将死的蚂蚱没有区别。
他不再说话,让出两步,等陈继川出现。
负一楼,陈继川送走了哭天喊地的两夫妻,正哼着歌准备上电梯。
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心情好得忍不住又要唱“原始社会好”,不过电梯里装着监控摄像头,他得克制自己,别手舞足蹈跳起来——
他妈的,终于要升级当老爸了,简直迫不及待。
叮咚——
十七楼,电梯门开,他手里的豆浆还在丝丝往外冒着热气。
他看见躺在血泊里的余乔,用尽力气呼唤他,让他走。
埋伏已久的余家宝提着染血的拆骨刀突然从暗处冲过来,还未近身就被陈继川拧住手腕往墙壁上猛地一撞,刀落地,余家宝也晕了过去。
余乔的豆浆摔在地上,与鲜红温热的雪渐渐交融在瓷砖缝上。
他慌了神,恐惧与疯狂占据了头脑,他脱掉衬衫按住余乔仍在涌血的伤口,不断地不断地哀求她,“别走……余乔,你看看我,你看我,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发誓……”
余乔笑了,她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和他说:“不要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但她抬不起手,也开不了口。
命运要剥夺她爱的人,她无能为力。
第六十八章鲜血
“怎么搞的,大白天杀人哦?”
“啧啧, 杀得到处都是血,好吓人的。”
“还挺年轻一小姑娘, 看样子活不了了,真作孽。”
“开门开门,救护车来了。”
吵闹声、议论声、汽车喇叭与呼喝声交叠, 让他脑中空白,耳内失衡,仿佛被隔绝在这个喧哗焦躁的世界之外。
他眼里只剩下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余乔,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 看着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给她戴上氧气罩,再做紧急止血处理, 过后安慰他,“不要太悲观,及时送院的话还是有机会的。”
但前方道路拥挤,无人肯打左方向盘让出一个车位。
驾驶员按下车窗, 半个身子都探到车窗外,不断拍打着车门, “让让!让让!有急救病人!”
前面一辆奔驰车依旧一动不动, 一毫米都不肯让。头顶锃亮的司机朝救护车竖起中指,“操他妈的,救护车了不起啊?开救护车遛弯儿我也得让你?什么玩意儿?”
余乔的血压越来越低,一分钟都耽误不起。
陈继川跳下车,从救护车尾绕到奔驰车头,敲了敲奔驰车车窗。
奔驰车主不耐烦地降下车窗,刚降到一半陈继川的手臂就伸进去,抓住车主光溜溜的脑袋往方向盘上一撞,把他撞得眼冒金星,再拉开车门,把人拖出来按在车头上一顿狠揍,边打边问:“让不让?让不让?你他妈让不让?”
“让让让!”前一秒还在骂**妈的车主,这一秒顶着被打歪的鼻梁哭哭啼啼求饶。
陈继川放开他,冲着身边不肯让步的车辆喊道:“还有谁不让的?”
奔驰车主屁滚尿流地窜进他的百万豪车,跟随终于似大梦初醒的车流向两侧挪动,救护车终于顺利离开拥堵路段,司机将油门踩满冲入医院大门。
余乔经过急救处理之后被送进手术室,陈继川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还在不停地抖,余乔的血几乎浸透了他的灰色上衣,冷得触目惊心。
他两眼发直,盯住地面瓷砖一动不动。
急救医生的交代不断在他脑中回放,“病人失血过多,子宫壁破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
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明明在停车场分开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就倒在血泊当中,奄奄一息。
如果他不去管那对吵吵嚷嚷的夫妻,如果他早一步上楼,是不是一切都来得及挽回?
他抱着头,蜷缩在座椅上,仿佛一瞬之间枯萎,变为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耄耋老人,弯腰弓背地蜷缩在冰冷阴暗的走廊。
他在等什么?命运的最后宣判?
他也不清楚。
再抬头仿佛是大梦一场,有人捂着鼻子绑着纱布指着他吵吵嚷嚷,原来是奔驰车主对着警察哭诉,“是他!就是他!光天化日行凶,把我打成这样,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警察同志,快抓他!枪毙他!”
两个警察穿深蓝制服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听得不耐烦,反驳说:“你不拦着救护车人能打你吗?还动不动枪毙,法院你开的?”
奔驰车主大怒,“哎我说你个警察怎么说话的?我是受害者,你怎帮着行凶的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老警察咳嗽一声,“小周,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小周觉得无趣,挠了挠后脑勺站到一旁。
老警察摘下警帽,露出半白的头发,看着陈继川说:“同志,配合一下,咱们做个笔录。是你打得他吗?”
陈继川不回话,奔驰车主上前一步,又退后一步,还是怕他,“就是他!路口监控都拍下来了!还问什么问,赶快把他抓起来!”
老警察慢悠悠坐到陈继川身边,朝奔驰车主笑笑说:“同志,不要激动嘛,再激动,也不能妨碍我们正常工作,否则程序出错,我们是抓不了人滴。”
转过来又问陈继川,“家里人出事了?”
他还是不答,木着脸,像一尊石像。
警察说:“按道理,把人打成这样,要拘留你七到十五天。”
陈继川终于开口,“要枪毙我也行……先让我杀两个人。”他一抬头,眼神凶悍,瞳中带血,吓得奔驰车主一个趄趔差一点平地扑街。赶忙躲到小周后面,“警察同志你们听见了啊,他要杀我……他是危险人物,快抓他,抓他坐牢!”
小周甩开他,“别动手动脚的,刚不是挺横的吗?”
老警察又叫,“小周,年轻人脾气不要那么大嘛。还有,这位同志,你也是,家里人出事了心里着急我们能理解,但是也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啊,和谐社会,我们要心平气和共建社会主义新风貌嘛。这样吧……你随便说两句,我写个笔录,有事再通知你来警局报道,你看怎么样?”
陈继川不说话,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
这时候田一峰喘着气跑过来,被满身是血的陈继川吓得一愣,“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陈继川说:“我没事,乔乔还在抢救。”
田一峰蹲在他身前,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喘着气说:“人已经抓了,什么都承认,但是你得清楚,他还不满十四岁,干什么都不入刑,咱没办法。”
“他幕后肯定有人指使。”
“瑞丽那边也去提肖红了,她就一句话,该怎么判怎么判,要赔钱一分都没有。”
呵——
为非作歹的个个都活得痛痛快快,无忧无虑,谨小慎微的一个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这他妈的——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道!
陈继川忽然站起身快步往楼梯间走去,田一峰赶忙跟上。就见他径直冲着墙壁走过去,忽然一拳砸在老旧发黄的水泥墙壁上,带出一声皮肉闷响,令你耳根都感受到血肉喷溅的疼。
然而他的痛苦还未结束,他一拳接一圈砸过去,砸得左右手血肉模糊,麻木不堪,但还嫌不够,要用脑袋去撞,幸好田一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再把两个警察吆喝过来,三个大男人联手才制住发疯地陈继川。
老警察一只手还握着笔记本,唠唠叨叨地劝他,“年轻人火气小一点,不要动不动自残,身体发福受之父母,这么大火气,不利于建设和谐社会……”
田一峰心里也不好受,他与小周合力把陈继川按在阶梯上,低头说:“川儿,是我们没用,你要不舒服,你打我吧,我扛得起。”
陈继川仰起头,望着灰暗的天花板,心里扎着那把染血的拆骨刀,勾着他的肉、他的心,在胸腔内反复穿梭,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疼,他实在太疼了。
就算当初在缅北深山,就算被孟伟用烟头烫穿左眼,也抵不上这种疼。
他想放声大喊、想低头痛哭、想拔枪乱射、想杀人抽骨、想毁灭放眼可及的一切。
他人生头一次体会,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川儿——”
王芸从公司赶来,跑得头发凌乱,面庞发红。她一来就撞见被几个人齐齐按住的陈继川,心上一阵揪痛,奔过来包住他,颤着声说:“川儿,想哭就哭,妈搂着你,有妈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也彻底崩塌。
仿佛目睹一座山轰然倒下,他一声呜咽足够撕碎王芸的心,她让他哭,自己却比他哭得更加厉害。
心中那么多疼,那么多恨,但叫他恨谁?
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还是条例分明的法律?
他不懂,他不明,为何连恨都找不到出口。
田一峰撑着额头,眼眶湿润。小周撇过脸不忍看,老警察连声叹气,连奔驰车主都闭上嘴。
但也不过五分钟,陈继川哭完了,放开王芸,站起身边擦眼泪边走,重新坐回塑料椅上,静静等手术结束。
王芸坐到他身边,拿出纸巾来替他擦脸,“在妈面前哭就行了,回头接了余乔,你一滴眼泪都不可以流。我们家川儿是铁打的男子汉,不能垮,知道吧?”
他点头,再点头。
王芸摸着他的后脑勺,欣慰地说:“好,我们川儿真是好孩子,妈……妈为你骄傲。”
一抬头再看奔驰车主,“要赔多少你开个口,我一分不少全给你。”
奔驰车主顶着油光发亮的脑袋,吵吵嚷嚷不依不饶,“老子不缺钱,我一个小时三千块你知不知道?要要钱?我要他坐牢!”
“做你妈的头!”王芸今天有秘书陪,刚从会上赶来,穿一套黑色西装配细高跟,骂起人来气势十足,转头吩咐秘书,“打电话个李律师,叫他来,跟这个傻逼聊聊什么是法律。”
“怎么?有律师了不起了你?他打了人不该坐牢啊?”
“别人该不该坐牢我不清楚,我儿子就是不行,我儿子打了你就是白打,你信不信?”
超不过她,他立刻找外援,“警察同志,她威胁我!”
小周懒得理他,“没看人有事吗?要不你俩先吵吵清楚,决定好了再给局里打电话,我这还有任务呢。喂?哎,紧急任务啊?得,我现在就去……”一把拉上老警察,溜了。
奔驰车主不愿孤军奋战,撂下狠话一定找记者曝光他们,灰溜溜走人。
天黑时,手术终于结束。
王芸第一时间迎上去,陈继川却呆呆坐在原地——医生的话,他不敢听。
“伤者已经脱离危险,但必须进ICU观察七十二小时,由于子宫壁破损,胎儿没能保住,今后生育上可能也有困难。”
王芸连忙说:“谢谢医生,医生辛苦。”照例要塞红包,吓得医生一口气蹿出走廊,跑个没影儿。
王芸长舒一口气,“人没事就好。”转过身就敲陈继川的脑袋顶,“发什么愣,你那两只手不要了?当自己是变形金刚没事撞墙玩儿?赶紧滚去看急诊!”
第六十九章完结
余乔一直昏迷,但奔驰车主的事还得了结。陈继川跟着田一峰跑了一趟警察局, 在老警察的和稀泥风格调解下,赔钱了事。
办公室的门开着, 夜晚的风带着湿气吹得人发懒,小周给田一峰和陈继川一人一根烟,站在破破烂烂的屋檐底下, 盯着回南天透水的墙壁,哼哼着,“这他妈的, 什么世道。”
田一峰也跟上, 恶狠狠地骂道:“日他个狗娘养的,真烦。”
他也有他的伤心事, 今早接到短信,小曼下月结婚,计划和博士丈夫一道移民美国,告知他再也不要联系她。
他就是一双被穿破的鞋, 让陆小曼扔得远远地,恨不得永世不见。
陈继川两只手上都缠着纱布, 他捏着烟, 吸一口,弹一弹烟灰,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我他妈骂都懒得骂了。”
田一峰说:“还是你惨,你赢了。”
陈继川又想踹他,“滚一边儿去。”
走廊尽头,办案刑警正带着嫌疑人下楼,准备移交给市局。
随着两帮人越靠越近,陈继川看清了,刑警押送的正是余家宝,他换了衣服洗了脸,人显得很精神。
田一峰也发现余家宝,但他对这个凶悍的小男孩没兴趣,反而紧张地盯着陈继川,生怕他一冲动,在警察局动手。
然而陈继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目光紧紧锁住还未长到刑警肩膀的余家宝。
他矮小、瘦弱、阴沉,却坚定异常、冷漠无心。
忽然间,与陈继川擦肩而过时,余家宝突然笑了,他嘴角上扬,嘲讽陈继川的无能,也在张扬他的胜利。
确确实实,余家宝与肖红大获全胜,他未满十四周岁只能责令监护人支付经济赔偿,但肖红还在监狱,至多判她故意杀人未遂多坐五六年,而余家宝甚至连案底都不会留,照样潇潇洒洒,尽享自由空气。
有那么一瞬间,陈继川想冲上去杀了他,以牙还牙,恩怨两消。
但田一峰说:“你别忘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仍然记得他的誓词,要他严守纪律、恪尽职守,但他也是人,他也有一颗心,会怒会狂,会失控会崩裂。
田一峰按住他,近乎冷漠地说:“这样的案子我们一年不知道要办多少,谁都不甘心,但法律就是这么定的,不能到了你这儿就成特例。”
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等余家宝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小周把烟扔到排水沟里,啐了一口说:“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儿啊。”
老警察把半百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也从窗户探出头来说:“年轻人,你们都还小呢,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啦,这都屁大点儿事,人活着就行,其他的,都不要紧。”
小周不服,“那就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老警察说:“你以为呢?除非生下来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否则咱们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忍气吞声这么过,忍久了,就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还能尝出点甜味儿来,鼓励自己明天继续忍,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慢慢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完了。”
雨落在屋檐,凉风骤起。
陈继川摁灭了烟,揣着兜弓着背往外走,“我回医院。”
田一峰叹了口气,“人这辈子,真他妈操蛋。”
雨越下越大,仿佛立志要颠覆这座充满了哀愁与无奈的城池。
陈继川在ICU病房的躺椅上熬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被医院的护工叫醒,阿姨轻轻说:“医院不让睡的,你坐好,不然保安会来赶人。”
陈继川揉了揉眼睛,说了声谢,坐直了继续犯瞌睡。
没过多久,就有护士来叫,“余乔的家属在不在?”
他立刻跳起来,飞奔到护士的工作台,“我是,余乔怎么样了?”
护士双手插在兜里,低头看记录,“醒了,你想见一见的话就跟我到前面换衣服。”
“见。”他跟着护士换好了防护服,戴上口罩,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道,终于抵达余乔的病床前。、
一道玻璃窗隔开他们,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于此。
她已然醒了,脸上带着氧气罩,手臂上还插着各种导管,顶着一张枯黄的脸,吃力地冲他弯了弯嘴角。
他也笑起来,学着电视剧里男主角表白的姿势,伸长手臂搭在头顶,双腿弯曲,向她比出一个大大的爱心。
笨死了——
余乔打心眼儿里嫌弃他。
但她笑了,劫后余生,还能再见他,比什么时候都开心。
他也笑,笑得停不下来,他在玻璃床上呵一口气,用手指在白雾上写,“我等你。”
等这一块雾气散去,又依葫芦画瓢写下一句,“我爱你。”
余乔的眼眶湿了,她眨眨眼,示意他,他要说的话她都能懂。
不必相拥,也不必亲吻,他已然驻扎在她心上,是她最难舍的灵魂。
没过多久,陈继川就被护士领走。
一出门,王芸问:“余乔醒了?人怎么样?精神还好吧?”
陈继川换了另一张脸,懊丧地坐在椅子上,“留那么多血,怎么能好?”
王芸拍拍他肩膀,鼓励他,“不用担心,现在科技发达,要孩子不难。再说了,以后要是你能天天加油干,说不定自然就有了,你还哭丧个脸干什么?我看了都心烦。”
“妈……你能不能……”
“不能!你是男人,谁都能抱怨生活不公,救你不行,生活再多难处,你都得一肩扛起来,当初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带着你讨生活,不是照样过来了?你现在受着的窝囊气,我难道没受过?你得向前看,不能老这么丧气。”
王芸一巴掌拍在陈继川左肩,“吃饭没有?去楼下吃个早餐垫垫肚子,等于余乔出ICU,还得你伺候,你要病了怎么办?我是恶婆婆啊,我可不管的。”
陈继川摸了摸肩膀,“妈,你叫我吃饭可以,能不能不借机揍我?”
“不能,看你那样就手痒,恨不能啪啪两巴掌给你打紧身喽。”
“妈,还嫌我不够惨?”
王芸轻蔑地瞟她一眼,“跟我当年比,你简直跟中彩票一样行大运啊。”
第二天上午,余乔已经能提前从ICU推出来,换入普通病房。
路上,陈继川握住她的手,听她说:“你没事就好了。”
她在生命最危难的时候,想的还是他。
陈继川红着眼,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落泪。
余乔看他难受,小声安慰道:“不怕,孩子还会有的。”
她在哄他。
她答应过要哄他一辈子,就一定做到。
他轻轻抚摸着她干燥枯萎的头发,不住地点头,“会的,都会有的。”
她还在,他便不至于绝望,不至于放弃。
下午,黄庆玲终于从台北赶回来,进病房之前陈继川将她带到走廊尽头,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而后说:“妈,是我没照顾好乔乔,你要怪就怪我吧。”
黄庆玲被现实震得站不稳,接着陈继川的手臂才勉强立定,“我们乔乔……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怪你……怪你又有什么用?”
等她哭完了,情绪稳定才走进病房,陈继川在走廊吹风,给他们母女留出时间。
余乔这时候刚睡醒,精神尚好,一见母亲就给出笑脸,“妈,跟邓叔在台湾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带了,都带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瞧见余乔毫无血色的脸,她仍然忍不住泪如泉涌。
余乔慢慢抬起手臂,扯了扯黄庆玲的衣袖,“别哭了,我不是没事嘛。”
“这也叫没事?你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种苦,你将来……”
黄庆玲欲言又止,不忍挑明,但余乔却很轻松,径直说:“医生是不是说我将来不能生了?”
黄庆玲喉头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余乔笑笑说:“妈,这下只有陈继川不嫌弃我了,你也没得选了……”
她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让黄庆玲彻底崩溃,她说着对不起也说着心疼,但唯独没提后悔。
等陈继川进来给余乔送水,她依然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交代余乔好好休息,就匆匆离开。
陈继川不解,“你妈是不是更恨我了?”
余乔说:“不是,我妈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和解。”
“那……我算是过关了?”
余乔笑,“恭喜你呀季先生。”
陈继川摸摸她的脑袋,“别闹了余小姐。”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俊朗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镀一层柔光。
日光中,他的爱纤毫毕现,他的心也柔软似水。
他握着她微凉的手,守着她,一刻也不愿离开。
三个月后,拥挤的人流中,余乔与陈继川正在皇岗口岸排队过关。
陈继川护着她,生怕有人不小心碰她一下。
走过关口,他牵着她登船,听号角呜呜声,随渡轮一起远离港口。
余乔站在甲板上,任海风卷起她散落的长发。
忽然间眼前一只凤尾蝶飞过,随着风飞向更深更远的海湾。
余乔回过头,与身边的陈继川相视一笑。
蝴蝶并非脆弱,刀锋亦非坚韧。
她用最柔软的翅膀,为他撑起整个世界,她的坚强,就是她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