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们纷纷起身举杯相迎,小娘子们却只能抿抿身前的甜果酒。
行明尝过一口,便冲行昭挤着眉毛,一副被辣到的样子。
行昭捂着嘴笑,凑近她说:“端庄贤淑啊。想想二婶今儿出来嘱咐你的话——”
行明一挑眉,看上席的二夫人正同黄夫人说得火热,又想到黄夫人家里还有个考上廪生的郎君,更怕自己母亲把她说到这黄家去,虽面上不以为然,身子却坐直了,嘴边一撇向行昭耳语:“那黄夫人奉承不了上边那几个,就来哄我娘罢。”
虽是耳语,但边桌能隐约听个全。
行昭一听,便晓得不好了。
黄家是寒门出身,拢共才富贵了两代,这一代考中两榜进士,和贺三爷走得近,就想巴着缝儿攀上头来。读书人家看重名声,以声誉立家,行明这话说得过了。
果然,边桌坐着的黄三娘,十一二岁的年纪,将银筷子往桌上一掇,就扭头过来,满面通红:“贺三姑娘这是什么话!”
行明心里越想越不过味,方才应邑长公主嘴里说临安候的女儿,把其他的贺家姑娘放在哪里了,倒显得自个儿站起身像是不要脸地往上凑,火气正大,放下筷子就要回过去。
行昭连忙拿手按下行明,语气婉和地往黄三娘那头说:“不过说三婶家的黄花鱼新鲜这些话罢了,黄姐姐莫恼莫恼。”
那头黄三娘也不是个省油灯,嘴角一挑,就拿眼瞥行明:“俗话说得好,半罐水响叮当,李逵也姓李,唐太祖也姓李,可惜啊,一个只能当冲锋去送死,一个却是英明果决的圣上。”
这话戳在行明心尖尖上了,父亲是庶出又不争气,靠嫡兄活,连她在与行昭交往中,母亲都要教导她,要捧着行昭要让着行昭。
一样的姓贺,别人看,却还是有尊卑秩序,三六九等。
行明一抹脸,把眼角的泪擦干净,父亲争不来的气,她来争。正要还嘴,却听行昭慢条斯理,一本正经的话。
“黄姐姐姓黄,黄花鱼也姓黄,可惜一个是清流世家的小娘子,一个是遭人饮食的畜生,是大不相同的,黄姐姐可是想说这样的道理?”
行昭一手玩着掐丝珐琅松竹梅酒盏,一边笑吟吟地看着黄三娘说。
话音将落,七娘便笑出了声,难得说句话:“一个是清流,一个是在水里游,随波逐流的,都是水里的货色,区别也不太大。”
黎七娘向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一桌的小娘子们面色瞬间就不好了,有一个七品官出身的秦娘子,撂了筷子便轻声嚷着:“什么叫随波逐流,什么叫水里的货色,你说清楚。”
大周朝重文轻武,文人酸腐气十足十。头悬梁锥刺股读出来的,大抵都看不起勋贵世家躺在祖先功劳簿上的高傲模样。勋贵人家又看不上那起子读书人在朝堂上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特别是那些御史逮着什么参什么,生怕不能一头撞死在太极殿的柱子上。
行昭出身勋贵,甚是觉得清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见对自己有利的便腆着一张脸,那时候就忘了读书人的意气了,着实讨人厌。明明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有时候投胎也是项运气,怨不得谁。
便垂了眼,拉过行明转身坐过来,又给七娘夹了块黄花鱼,同她笑称:“你尝尝,方才三姐就是在和我说,今儿个的黄花鱼可新鲜了,嫩着呢。”
黎七娘抿嘴一笑,还是一副讷言谨行的模样,嘴里嚼着黄花鱼,听身后还在不依不饶,淡淡说了句:“你若不晓得,就去上头问问贺太夫人和你娘,长辈们见多识广,定能和你细细说出一二三四五。”
身后一时间缄默无声了,行明拿着银箸将盘里布的羊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烂了,同行昭与七娘小声喃喃说:“是我言辞无状,倒连累你们两个来帮我收拾场面。”
行晓这时候倒站出来了,帮着行明斟了盏梨汁糖水:“三姐姐本也没说错啊。”
行昭轻笑一声,推了推行明。行明没理贺行晓,绕过梨汁糖水,又拿起了甜果酒来,这次一口而尽,小娘子没饮过酒,强忍下咳嗽和呛口,面脸通红,眼眸却亮得像繁星。
行昭习惯性地抬头看上首,下面有动静,上席选择仿若未闻。一抬头,却对上了应邑长公主的眼睛,应邑弯了绛唇,微微歪了头,一派天真,举杯向行昭遥遥致意。
行昭同样端起酒盏,皓腕向前一伸,露出腕间的那方赤金嵌青石镯子,向应邑笑得甜,仰头将酒盏中的甜杏果酒一饮而尽。
果酒偏酸浓厚,流芳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屏风后的天际已是昏黑一片,花厅里也酒酣餍足,夫人奶奶们起了身,准备告辞了。
行昭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却向大夫人一努嘴:“去扶你母亲,她今儿个被灌了几杯酒,这会儿正难受呢。”
大夫人手里掐着帕子,蹙眉扶着额头,靠在黎夫人身上,左边是二夫人搀着,二夫人笑道:“弟妹新酿的酒,后劲足,大嫂平时酒量也不差啊,被长公主灌了几杯,这就扶不住了。”
行昭心头一动,没答话,扶过大夫人,大夫人面色酡红,满身是清冽的酒气,这哪是才被灌了几杯酒啊。应邑是个极天真且喜怒行于色的人,现在的手段也尽于此了。
“贺大夫人将门虎女,极豪爽,敬酒就喝,应邑自叹弗如啊。”应邑在后手里捂着暖炉,娇笑说着,在红灯笼映照下愈显娇艳,如同一朵牡丹花。
说着话,还冲行昭眨了眨眼睛,笑不露齿。
行昭抿嘴一笑,同其也眨了眨眼,又凑近大夫人,温声轻言:“母亲母亲,您可难受?”
大夫人皱着眉头摇摇头,复而又点头,眼神迷离像在寻找什么。
行昭又是一笑,也不说话了,一行人便往外门去,还好大夫人只是难受,神智还清醒着,行昭人小扶不动,大夫人还是靠在二夫人身上居多。
将踏过三寸朱红门槛,贺家的马车就等着了,贺琰与贺二爷,骑着马候于前,见女眷也出来了,就下马来扶太夫人。
太夫人看着儿孙,高兴问:“景哥儿呢?时哥儿身板小,这冰天雪地的我也不叫他再骑马回去,景哥儿可是练着的呢。”
“景哥儿喝趴了,在马车里呢,您快上车吧。”二爷弓着身子扶太夫人上马车。
一听,全笑起来,二夫人快人快语:“儿肖母,这句话可真没错!这不,母子俩像商量好似的,醉在一块儿了!”
行昭人矮身小,藏在大夫人身后,看到贺琰的眼眸,迅速黯了下来。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厌恶。
行昭挽着行明也上了马车,贺行晓也在后面跟着,行昭挑开马车帘子,露出一条缝。
马车吆喝着往前跑,她看到,应邑立在灰墙绿瓦下,眼神灼灼地望着贺家的马车,渐行渐远。她的眼神却像一只已猎到兔子的狼。


第十二章 亲事

马车拐过顺真门,临安侯府就近了。不多时,就听到外面喧喧嚷嚷的,各房各院的婆子丫鬟都等在门口,扶着主子往回去。
贺琰、贺二爷和太夫人告了安,便一个回正院,一个回东跨院。
太夫人倒是拉着贺琰交待:“你媳妇喝多了,是应邑淘气给硬灌的,你可不许冲她吹胡子瞪眼。”
贺琰听后,面色晴暗不明,只好点头应了。
行昭神情淡漠,敛过裙袂蹲身行礼:“父亲母亲,二叔二婶走好。”便转身扶过太夫人,往荣寿堂走。
前面两个小丫鬟打着羊皮角灯,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或听风啸声,又闻树叶簌簌声音。一静下来,行昭便心如乱麻,低着头数步子,一步两步,离正堂愈近,眼前的光亮就愈刺眼。
“阿妩,你从听音堂出来就不对劲,我让素青问莲玉,莲玉咬死不说,只说你受了冻。”静谧中,老夫人的声音有种不急不缓的安抚感。
行昭低着头,听太夫人话,先是一愣,将眼神直直盯在青砖上,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便不言语了。
太夫人也不追问,将踏进正堂,太夫人一挥手,丫头们颔首退去,莲玉颇为忧虑地看了眼行昭,行昭冲她点点头。
丫头们一退出门,素青便拉过莲玉,正要开口问,却见莲玉忍着泪偷偷往里面张望,素青心里兀地一痛,吞下了嘴里的话。
正堂里只余行昭与太夫人二人。
太夫人解下大氅,行昭接过踮着脚挂在花架上,太夫人斜靠在炕上,端起茶盅:“是因为你母亲?”
行昭紧抿了唇,端了个锦杌坐在跟前。
老人家什么风浪没见过,眼毒着呢,行昭自诩两世为人,很肯定今日行事为人仍在竭力沉稳周到,没想到贺太夫人竟也看出来了。
太夫人见状,笑着道:“你是谁带大的?你是什么性子谁最清楚?你回了听音堂后,端茶盅的时候,手就一直抖。听完一折戏,你便去看你母亲。虽是一直在笑。”
太夫人一边说,一边拿手指了指眼睛:“那笑没有达到这里头。”
行昭在马车上便一直在想,要不要同贺太夫人说。说了,老人家将如何自处?儿子与媳妇孰轻孰重,将事情一说,老人家万一受不住该怎么办…
行昭攥着手,闭了眼,难以抉择。再一睁眼,似下了狠心。眉眼坚定地看着太夫人,语声婉和:“祖母,阿妩这世上最愿意相信的人只有您。今日您也累了,上回没歇息好都难受了一天,明日一早,阿妩铁定同您一五一十全说了。”
太夫人看着眼前的小孙女,握了握行昭的手,小娘子一双手沁凉到了指尖,再将她散在鬓间的发挽过耳后,轻轻说:“阿妩,你记得就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你总还有祖母。”
荣寿堂终是熄灯安谧下来,二爷的东跨院里却将闹开。
月华阁里,行明正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便将揪在手上的帕子扔在地上,边哭说:“我不嫁到黄家去!谁爱嫁谁去嫁!黄家能是个好的吗?祖上是个货郎担!这两代才有了出息就开始不得了了!什么东西!”
“看你这撒泼的模样!又像个大家娘子了!?亲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哪里轮得到个小娘子来说嘴!还不是父母让你嫁谁,你不就得嫁谁…”二夫人扶着额头,扳着指头和行明细细数:“你看,我们贺家是门楣高,但你爹是个什么官儿啊?是封爵了还是入阁了?好点的人家凭什么不要贺行昭来要你?黄家是根基浅,根基浅也有根基浅的好处,只要贺家在一天,他们就一天不敢怠慢你…”
旁边的刘妈妈捡起来帕子放在黄梨木小案上,又拧干了帕子边给行明擦着脸,边说:“我的姑娘诶!您见过哪家的太太夫人还和小娘子商量亲事的?这是夫人心疼您呢!”
行明语塞,温水擦在脸上,气却堵在心里头,深感黄家不是个好去处,又不好将宴上黄三娘的话说出来,一抬手将刘妈妈的手打落,哭成个泪人儿:“母亲哪儿是心疼我!是将我往火坑里推!行昭若是平嫁,嫁的也是勋贵世家,若是高嫁就嫁成皇室媳妇儿了!这我不敢肖想,可是我也不嫁个自以为是的货郎担!”
二夫人怒极反笑,站起了身,踱步边说:“好好好!我是那坏心的后娘,竟将女儿嫁到那火坑里去!”
刘妈妈劝完这边劝那边,叹口气:“三姑娘这是拿话戳你娘的心窝子!何况说亲说亲,不到处看看说说,亲事哪里来啊?”
行明听话听音,赶忙抬头问:“那和黄家的事儿还做不得准?”
“现在肯定做不了准啊!是黄夫人开的头,约定过两日就和二夫人去定国寺上香,顺道相看相看,相看不行,还不是做不得数。”刘妈妈向行明使着眼色,示意她哄哄二夫人。
行明却从话里听出了其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黄家起的头儿…我便知道他们家不怀好意,攀不上大房就来攀我们二房,没有鱼,虾也好,他们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二夫人轻叹一声,想起来贺二爷贺环的不着调,又想起将才她不过是和贺环商量着说,黄家隐隐约约有个想结亲的意思。贺环倒是喜笑颜开地一口应允,谁不晓得,他不过是看在黄大爷身在户部,又善钻营,这几年的官运亨通,黄老爷子又会投机,家财不少。
“你没有亲生兄弟,往后也没个人帮你出头撑腰,大房虽然亲,终究是隔了一层。我帮你说亲事的时候,就往下面看看,你低嫁过去,别人好歹不敢怠慢你。女人娘家硬,在夫家也能说上话。”二夫人颇有心力交瘁之感,贺环无子,说话间常常怪到她身上来。她在外人面前做出蛮横精干的样子,遇上贺环,也总是觉得自己理亏。
行明抽泣着擦干了泪,二房的情况她也不是不晓得,摇着二夫人的手:“我恼的不是低嫁不低嫁的。是不乐意嫁到黄家去,门楣低的人家多了去了,哪里一定要和黄家相看…”
“黄家哪里不好?是读书人家里难得又有经商的,嫁人嫁人吃饭穿衣。黄家家底厚,不用一家人跟狼似的盯着你嫁妆。黄家小郎是嫡出长子,又是廪生,现在在国子监读书,前途不可限量。黄夫人瞧着又会做人,是个和气人儿,不像是会拿捏媳妇的婆婆。算过来算过去,黄家是今儿个堂会里最合适的人家了。”二夫人越想越觉得好,喝了口清茶,将天青色旧窑茶盅轻搁下,刚准备启唇又说,却听得红烛“嘣”的一声响,不禁笑逐颜开:“灯花爆,好事到!”
行明听母亲说得愈加兴起,心头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您,婆婆好不好算到了,郎君好不好也算到了,怎么就没算到黄家有个刻薄势力的小姑子呢。”
二夫人顿时一愣,倒是刘妈妈边拿银签子去挑灯花,边问:“三姑娘这是个什么说法?”
行明一撇嘴,看着烛火往东一闪,又往西一回,冷声说:“黄三娘今儿个在宴上说我虽然是姓贺的,却不比正经的贺家人有体面,人家瞧不上咱,咱们又何必那热脸去…去..哼”
终是临安侯府养大的,教养让她不能说下去了,只轻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看那烛火。
二夫人这才听明白,一壁又舍不得因为一个要嫁出去的小姑子坏了这门好亲事,一壁又咽不下黄三娘的话,蹙着眉头,久久不语,行明等了半晌才听到二夫人说:“罢了罢了,累了一天先睡了,明儿个一早就去给太夫人问安,太夫人总能拿个主意。”


第十三章 亲事(中)

晨钟朝露,秋鸿春燕,随时光闲过遣。
清早,天刚蒙蒙亮,临安候府中的仆从丫鬟们已蹑手蹑脚地忙活开了。
行昭辗转反侧一夜,临近四更天将睡着,这会儿就又醒了,心里有事儿,哪里能睡得踏实。
轻轻一嗅,东厢房里已经燃起了沉水香混着松针凝露的香,便唤来莲玉。
一阵洗漱梳妆后,用过一小碗红枣薏米粥,吃了两个鱼卷,便从东厢房往正堂去,将到门口,张妈妈便迎了过来,引行昭入了内阁,边笑着:“太夫人果真没说错,今儿个四姑娘来得最早,竟比过二夫人与三姑娘了。太夫人刚起,用了早膳,这会儿正梳妆打扮呢。”
行昭朝她笑笑,反常地没了言语,一撩帘子,就瞧着太夫人正坐在宋安铜花镜前面篦头发,见行昭过来,笑着朝她招手:“蜂蜜梨汁喝了没?冬日里不将息好,你又有咳疾,等春天到了,仔细呛着。”
行昭连声应了“喝了喝了,整整一盅”,起身接过芸香手里的犀牛角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太夫人梳头,就等着太夫人屏退众人,好叫她细细说来。
太夫人见孙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明白,却仰着头眯着眼,嘴里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你说,今儿我是穿绛红色的那身褙子好呢还是穿靛蓝色夹棉杭绸小袄好?”
张妈妈不晓得太夫人是同谁说话,又瞧了瞧行昭没开口的意思,只好笑着接话:“穿绛红的好,您穿着显贵气。”
太夫人没接话,依旧是闭着眼。
“穿绛红的褙子,里面穿件秋杏色的综裙,再把我给您打的那条络子给戴上,这才叫十全十美呢。”行昭这才算是体味出太夫人的意思来了,这是在磨她的性子呢——心里揣着再天大的事儿,面上也得镇定着,言语间该附和的附和,不能露了怯。
听孙女的声儿,太夫人这才笑着坐起身:“今儿就照着四姑娘说的这么穿,梳矮髻,戴那只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点翠步摇。阿妩你去将羊奶子喝了,我让下面的人把沫子打得干干净净,没膻味儿。”
张妈妈见势,赶忙从箱笼里翻出了褙子和综裙,伺候太夫人换上,又从梨木匣子里拿了支虞美人点翠烧珐琅步摇出来。
行昭将篦子还给芸香,坐在小杌上,捧着羊奶小口小口地喝,见芸香手脚麻利地两三下就填了个矮髻出来,口里赞道:“祖母果真是会调教人儿,个顶个都是好的。”
太夫人眼里看着铜花镜,用手扶正了步摇,戏谑道:“你房里个顶个也是好的,属莲玉最忠心了。”
行昭面色一红,晓得太夫人这是在打趣莲玉昨晚嘴硬心犟。又见莲玉立在旁边,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正要拿话去回,就听见打帘的人说,二夫人和三姑娘来了。
一阵风样,人未到声先行,“刚刚从东跨院过来,看见花房里种的迎春花都起了苞了,阿弥陀佛,这隆冬可算是要完了。”二夫人与行明紧紧捂了手炉,带着雪气与寒风入了内堂。
太夫人笑着赏了座儿,又让人端上两碗羊奶子来:“你和行明也喝碗,春冬交际的天,最冻人。”
二夫人喜气洋洋谢了接过,小啜了口,将碗放在几桌上,往后张望了下,笑着寒暄:“大嫂今儿个来得晚,娘可得罚她给您做双鞋袜。”
“她酒醒了,脑仁疼,我让她今儿早就甭来请安了,自个儿补补觉去,晚上再带着孩子们来问安。”太夫人从妆台下来,扶着张妈妈的手,坐靠在了正堂上首的八仙凳上,轻描淡写地说。
二夫人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笑意盈盈:“定京城里,谁不晓得临安侯府里的太夫人疼媳妇,嫁进来就跟跌进福窝窝里似的。”
行昭在旁听着,也觉得太夫人为人精明中亦有温善祥德,不用媳妇立规矩,连请安都是各房用完早膳再过来,用太夫人的话说,府里头上上下下仆从丫头几百口,不让奴才服侍,让自家媳妇服侍这是什么道理。
簪缨贵家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被婆母整治后就愈发狠地折磨自己的媳妇,立规矩,抢孩子来养。有狠的,连媳妇怀着孕都要站在婆婆身边,服侍婆婆布菜吃水。前世,周平宁是平阳王府庶出,又凭自个儿本事另辟府衙,别人说起她来,不是羡慕她是王妃夫人,而是艳羡她上头没有个正经婆婆压着。
行昭躬身立在旁,忽地发现她如今想起周平宁竟然能够心淡无波,正巧一抬头,就见行明冲她龇牙咧嘴地作怪,行昭一愣,复又抿嘴一笑。
“这丫头半刻也闲不住,娘,索性打发这两丫头去暖阁绣花,咱娘俩好好说说话。”二夫人探出身子来,带了问询。
太夫人瞅了眼行昭,又看看行明,晓得二夫人这是有话要说,吩咐素青:“给姑娘们备上果脯蜜饯,煮两碗杏仁酪茶端进去。”
行昭、行明屈膝敛裙袂,便躲到内间去了。
将上炕落座,还没拿上绣花绷子,行明便憋不住了,面带青色,一把将绣笼推开,一副皱眉瘪嘴的模样。
行昭看着好笑,把绣笼拉近身,选了副水天碧的银丝线,边垂了头就着牡丹花边绣,边问:“三姐这是怎么了?吃谁炮仗了?”
行明一瘪嘴,低了声凑近说:“那黄家——”话到嗓子眼,说不下去了,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好意思说得出自己看不上的人家来提亲的话。
行昭却瞬间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贺太夫人带着一家子女眷去定国寺添香油的时候,碰巧遇见了黄家,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黄家还带着他们家的小郎君一道去,这就有两厢相看的意思了,可行明最后也不是嫁的黄家,而是个家无恒产的举人相公啊…
行昭也停了针线,将绷子歇在手上,看着行明,有些讷闷:“黄家怎么了?难不成黄三娘对晚宴上的事儿还不依不饶了?”
素青捧着广彩描金花鸟人物四方碟进来,里头盛着盐津梅肉干和枣干,笑得温婉。
行明朝行昭摇摇头,很一副不好说的模样,见素青进来了,赶忙撑起小脸问:“前头讲到哪儿了?”
素青捂着嘴吃吃笑:“这我哪儿知道啊,二夫人与老夫人说话,难不成做奴才的还能贴着耳朵去听?”
行明失望垂头,行昭看得分明,若真是为了黄贺两家联姻相看这事儿,行明打死不说也属正常,左右往后也都会知道,黄三娘是这个德性,看孙看老,他家长辈能好到哪里去?只是行明不说,自己总也不好率先提出,只好劝慰:“二婶与祖母总不会对你坏吧,静待着就是了呗。”
行明亦是辗转一夜,又想着黄三娘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又想着若真嫁到黄家,自个儿没个过硬的夫家,母亲更是举步维艰,又隐约闪过黎家二郎舒朗的眉眼,心头一惊,似掩饰般喝了口杏仁酪茶,半晌才吐出句话:“这茶可真苦。”
行昭笑着摇摇头,捧了蜜饯说:“总有甜的,三姐你尝尝梅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