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邑哪有说不好的,将戏单递给婢子,婢子才走了几步递还给了班主。
三夫人一听,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甚至觉得耳边都有些嘲讽的轻笑声。
《训子》里有庶子忤逆,有嫡母宽厚,嫡母辛辛苦苦供庶子考科举得高中,庶子心怀不轨,最后嫡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境地,连天庭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金星下凡来训子。
三夫人强颜欢笑同那班主吩咐:“拿了单子下去吧,好好唱,唱得好,有赏。”
班主高声唱了个喏,便回了戏台后的厢房,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伶人拿着铜锣,唢呐,古琴,花鼓出了来,戏台后的背景也撤换了个浅棕色榆木雕五子登科花样的屏风来。
一声清脆的锣响,好戏正式开始。
第一出唱的是《梨花演义》,柳文怜演的主角儿芳娘,穿着一身桃杏色戏服,眉眼勾得弯弯的,眼波百转千回,就似那碧湖青波,一唱一打之间,带出无尽风流,引人入胜。
如同二夫人那样的戏痴看得都呆了,眼神跟着戏台上的角儿动。
行昭本也乐意看戏,戏中人生,唱念做打,倒比现实来得更真。
只是今日行昭心里揣着大事儿,时刻注意着应邑的一举一动,便觉耳边韵意绵长的京腔显得有些吵嚷。
应邑点出《红豆传》,其中寓意昭然若揭,有情之人分离天涯,饱受相思之苦,可她如何知道她不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行昭轻啜了茶,眼神落在应邑身上,见她神情专注看着戏台,一颦一笑皆随情节而变。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甫入口是清洌,再品是回甘,行昭轻轻眯了眼,前世的记忆就如走马灯似的浮现,如今再回忆,显得有些朦胧与迷离。
再睁开眼,正好是第二场开锣,芳娘代父从军,已换了一身铁甲头盔,英气逼人,后执红缨枪,前策千里马,决胜于战场之巅,花鼓打得急促而短促。
行昭习惯性地在往东侧一瞥,应邑已经不在位子上了!不禁大惊,忙推身旁的行明,压低声音问:“应邑长公主这就走了?”
行明眼神都没动,直直盯着戏台上,却佝了身子,亦轻声回:“哪儿能啊,总要听完一出戏才能走,这是规矩。估摸着看累了在厢房歇着呢。”
行昭沉住口气,冲行明点点头,又起了身凑在太夫人耳边轻声说道:“祖母,阿妩想出恭…”
太夫人转头看看孙女,招手唤过身后的素青,正要吩咐素青带行昭出去。行昭直扯着太夫人的衣角,愈加低了声儿,笑缠道:“素青姐姐看得正起兴呢,阿妩又不是没来过三叔家,带着莲玉就好了,难不成还有妖怪把阿妩抓去吃了?”
“好好好!不许往水边儿去,不许往假山上去,不许离了莲玉。”太夫人拗不过小孙女,挨个条吩咐着,行昭笑着一一应下。
将撩开帘子,踏出内堂,便觉那沸反盈天的热闹与自己无关了,雪下了这么多天,今儿个竟出人意料地停了,行昭望着天际边,层峦耸翠间隐约可见的澄澈黄光,微微垂了眸,带着莲玉快步向前行。
再往左拐,有五间紧闭的厢房,每隔十步就有穿着丁香色素纹小袄的侍女站立在侧,行昭问了身旁的一个侍女:“厢房里可还有歇息的夫人?”
那侍女摇摇头,又想了想说:“方才应邑长公主来歇了会儿,没多久,就往外走了。”
行昭笑着点点头,让莲玉打赏了一贯钱,便裹裹大氅,将手袖在貂毛暖袖中,顺着走廊往西边走。
再往西走,就是外院了…
行昭心头大惑,难不成应邑果真往外院去找贺琰了?也太过大胆了,若是真心想来凑面,会往哪里去?内院通外院有门子,出入需要人开锁放行,外院肯定不可能。内院女眷们在听音堂听戏,大半的仆从也在宅子的东北边侍候。女眷往外院去没有道理,那若是老爷们多喝了,要进内院来歇息呢!?
行昭缓缓踱步,莲玉性格沉稳紧随其后,穿过垂拱花门,眼前豁然出现一个紧锁的院落,许是久无人居,青石地上存着一滩厚厚的冰水,蜿蜒淌下,栅栏里的杂草叶上有层薄薄的白霜,厢房的窗户紧掩,被风吹得一动一颤。
行昭心头一动,敛起裙袂,便欲向前,却被莲玉拉住:“姑娘,如今可不是淘气的时候,湿了鞋袜事小,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行昭转了身,握着莲玉的手,郑重出言:“我必须去,不是淘气,不是任性,不去…我心难安。”
话到最后,含了些哽咽,莲玉惊诧于行昭的郑重和坚定,索性心一横扶着行昭往里走。
将穿过圆门,地上极滑,主仆二人扶着圆柱慢慢走,忽然听见有一带着明显压抑,却仍旧尖利的女声:“阿琰,那病痨鬼拖了我十年,我念了你十年,你却连一个承诺也不肯给我?”


第九章 堂会(下)

是应邑的声音,语声有怒气有酸楚,隐隐约约从前头的小阁里传出去,话到后头,鼻音浓重。
行昭当即愣在原地,面色晦暗不明,紧咬住唇,眉眼半分未动,心却兀地沉沉落下来,原有百种猜测,有千种准备,有万种设想。真的到了那一天,亲耳所闻后,竟还是不敢相信,更没料想到自己竟然猜对了,赌对了…
果然不是如同,前一世定京传言那样——临安候贺琰风姿绰约,人如挺竹,应邑长公主新寡后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行昭连忙回首,却见莲玉捂住嘴,瞪圆了眼,向其安抚一笑,又轻拍她手,示意她不要慌。
莲玉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一回亲身听到天大的隐秘,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又如同置身在正月的冰窖里,浑身冻得不敢动弹。
又感到手被人轻拍,带着不可言明的安定,惶然抬头,却看行昭展眉一笑,更觉行昭的笑里,有苦有怪异,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平静。
主仆二人心怀各异,躲在红漆宝柱后,小阁里的二人浑然不知。
小阁里,几扇窗棂紧闭,内室只有透过窗棂缝隙直射而下的光,显得阴暗湿润。有光斑驳在应邑长公主的脸上,应邑撑在蒙尘的半桌上,身往前倾,眉角高挑,方才那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哀求。
“你到底要我给你什么承诺?娶你?”前方是一着青竹滚云纹镶边斓衫,背手立于窗前,面容清俊,却眉头紧锁沉声缓言的临安候贺琰。
“你让我等你的!我却等到你穿吉服娶那方氏!方氏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应邑本来还压抑着的语气,陡然扬高,怨毒得极似伺机而动的毒蛇。
贺琰转身扶住应邑的肩膀,眼前女人情绪几欲失控,只好温声安抚:“你我相识于少年,方氏木讷笨拙,到底比不过你我情分。张君意累你甚深,你晓得我一直牵挂着你的。张君意一死,你便遣人给我送花笺,让我来,我不顾前程家室,不也来了?”
行昭静静地听,面容半分未动,倒是莲玉在旁边颤得如同抖筛,大约怕多于气。
当事实以其原貌出现在面前时,哪怕真相能如同刀割一样让人钝痛,也要咬牙沉住气——这是历经苦难之后的领悟。
应邑闻言,登时红了眼,软了心。在年少时静好时光里,他是侯府飒爽英姿少年郎,别人都将自己当珊瑚珍宝一样,敬着供着。只有他,明明是着青衫戴方巾的风流男儿,却敢一挥马鞭,扬尘而去,策马赢她后,再回头冲她挑眉一笑。这一笑,这个人,便直直撞进心里,永生难忘。
“阿琰…”这一声唤得极缠绵悱恻,“你的玉箫,我还收着。我给你绣的扇套,却不见你再戴了。”
贺琰伸手揽过应邑,拥其入怀,轻轻说:“我细细藏着呢。是我的错,方氏是母亲费了心力求娶的。那个时候…”
“我知道!”应邑急急打断,“那个时候临安侯府风雨飘摇,老侯爷一病经年,你需要一个臂膀极硬的外家。我虽是公主,若你娶了我,就要另辟公主府出来住,临安侯府算是真断根了…”
行昭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抠出了血,扶着柱子,慢慢抬起头,望着檐下百子戏婴的雕甍,几乎想嚎啕大哭,大约世间的男人们都一个德行,审时度势,只取所需,心里藏一个,身边放一个,哪个有用娶哪个,没用的时候便弃之如敝屣,再寻真心。
周平宁如是,贺琰亦如是。
只是母亲何辜啊!她又何辜啊!世间种种遇人不淑的女人们,何辜啊!
“你能理解便好。那日大婚,我喝得醉醺醺地挑开方氏的喜帕,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一挑开,便能看到你的脸。”贺琰见女人温和如初,放下了心,继续温声说。
应邑极欢喜地一仰头,便急急说道:“张君意已经死了!你娶我罢!我去向母后求,让我做贺家的宗妇,你还是临安候,不用搬到长公主府去!到时候我为你生儿育女,我为你肃清后宅,我们白头到老…”
说到最后,话里的甜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行昭一颗心攥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提起裙摆,躬身沿着墙垣往里走,却听里面一管清朗的声音,略带了些迟疑说着:“方氏到底是结发元妻,也无犯七出之罪,停妻另娶,就是方皇后那里也说不过去呀。”
应邑一声娇喝:“方皇后?圣上早厌了方家了!方家远在西北,拥兵自重,哥哥话里话外多有责难,听母后说,最近连凤仪宫也不大去了。”
又听应邑略带了些得意继续说:“方皇后又无子,又失了宠,如今在宫里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自身都难保了,哪里管得了方氏。”
行昭大惊,前世她只是深闺娘子,母亲正月里自尽后,朝堂似乎是有大的动荡。母亲死后,临安侯府哪里又会有人来同她说方家的事,白白惹她伤心呢。只是,到最后方皇后也并未被废啊。
行昭赶忙将耳朵贴在青砖上,却听贺琰难得地语声激昂:“此事可属实?方家…方家经营西北多年,在西北根深蒂固,近年确是越发有几个御史连续参奏方家,但圣上皆留中不发,不像是要下力整治。”
应邑一撇嘴,眉角高高挑起:“我不懂你们男人们前朝的事,但是我晓得**有时候是面镜子,照得真真的。”复而又高兴起来,从贺琰怀里起来,欢喜地说:“等方家倒台了,方氏死了,我就嫁到贺家了,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嫡子。看方氏那样子,生出的孩子能有几个好的?”
莲玉杵在柱子边上,不敢大口喘气,抖得愈发大了。又想跟上前面的行昭,颤颤巍巍举了步子,却没注意脚下,踢着个破砖,低低惊呼了一声。
里头反应极其灵敏,立马安静下来,只有男人低沉警觉一喝:“谁!”
行昭一把拉过莲玉,反身往墙角躲。
贺琰几步上前拉开门,虚掩一半,探身出来看,眼神极犀利,举步就往墙角边走来。
行昭捂住莲玉的嘴蹲在阶下,透过横栏眼看着那双牛皮直筒靴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心也越跳越快,藏在喉咙里的尖叫几欲破口而出。
“侯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呢?”是何妈妈在小阁那头唤,行昭一瞬间几乎喜极而泣。
贺琰听声亦是一惊,却迅速平静下来,扶着脑袋转过身,边说边急步走过去,不着痕迹地将门拉过闭上:“我还到处找人来伺候,三爷呢?”
行昭看那双直筒靴转了边,反应极快,拉着莲玉就往小径里跑,一路快步地跑,疾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痛,却觉有雪蒙住了眼睛,不然怎么会雾蒙蒙的一片呢。
主仆二人钻过侧门,离小院愈远了,莲玉这才敢带着哭腔,拖慢了步调:“姑娘——”
行昭没有停下步子,只转过头,一脸平静地喘着气儿说:“我们要比应邑先到听音堂,把湿了的鞋袜都换了,应邑才不会起疑。”
“姑娘,您——”怎么哭了!莲玉却不敢说下去,心头更觉心酸,亲耳听到亲父与情人密谋着怎么把亲母休弃,姑娘到底该怎么办?
莲玉拿手一抹脸上的水,也不晓得是泪是雪,神情带了几分壮士断腕般:“莲玉是姑娘的人,吃的是姑娘的饭,姑娘…”
行昭这才慢了步调,泪眼朦胧地看着莲玉,想张口,却不晓得说什么,终是带着泪扯开一丝笑:“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有你们…我更要坚强起来…”
主仆二人相携到了听音堂,听太夫人念叨外边儿冷不冷后,又去内厅换了鞋袜。
一出来,戏台上正是二胡在咿呀呀地低吟,九转缠绵,极尽悲伤。
柳文怜演的芳娘,重新对镜贴花黄,换回女儿装回到故乡,家乡的老父却已经驾鹤西去,独留下一个坟冢。
贺行昭眼从应邑的空位上一晃而过,眼神定在戏台上。
她知道,从此她的父亲在她的心里,也只留下了一个坟冢。


第十章 绕梁

戏台上,芳娘一袭红妆,髻上斜插一支金簪,形容哀戚,掩面悲啼:“戎装一生,到头来落得个东流逝水,再不回来——”
水袖扬天一甩,几经折转,哀哀落在地上。
听音堂里有嘤嘤的哭声,行明耸着肩膀拿帕子擦眼角,二夫人也红了眼眶,大夫人揪着帕子,一向讷言的七娘也靠在黎夫人身上。
太夫人面色如常,老人家见惯了悲欢,戏台上的做作,还入不了眼,同身旁的三夫人说着:“可见世事都圆满不了,芳娘至情至性,在前方,以女儿身克敌卫国,老父却…唉…”
“芳娘代父出征,满腔孝心忠心,她老父是个知耻明理的人,也算是含笑而终,算不得太大的悲剧。”三夫人面容虽有悲戚,却不深。
太夫人点点头,深望了三夫人一眼,又指着行昭笑:“这倒是个镇定的。”
行昭僵着脸,在慢慢缓过来,两世为人,经受的苦难多了,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撞破内情,伤透心过后,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听太夫人这么说,行昭扯开一笑,神情里带了无奈:“三姐姐和七娘一直哭,我哄了这边,哄那边,就忘了自己也是要哭的了。”
一句话逗得夫人奶奶们都笑了起来,行明有些不好意思,抽泣着红了脸,拖着锦杌便往七娘那边靠,嘴里嘟囔:“阿妩是个坏心的,我俩再不同她好了。”
听音堂里又是一阵笑。
这厢正说着话,那厢戏台又敲敲打打着,《训子》开锣了。
台上将唱了一句,便有人撩了帘子进来,灌进来一股寒风,三夫人连忙迎上去:“长公主可赶得巧了,新戏这才开始。”
行昭浑身一僵,听得一个极是兴高采烈的声音:“是吗?倒是我的运气了,前一出戏唱得怎么样啊?”
纵然台上已经是唱上了,应邑的声量也半分未降,边说边落座,面容光洁眼神明丽,同方才那个拿着戏单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判若两人。
三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赶着奉承了:“长公主点的角儿,能有不好的?柳文怜唱得着实好,听哭了多少人呢。”
应邑双手放在黄花木扶手椅椅背上,抿嘴一笑,再没有答话。眼神扫过大夫人,落在行昭与行明身上,冲她两招招手,侧首同太夫人明艳一笑:“这两个小娘子就是您的孙女儿?临安候的掌珠?”
行昭与行明都站了起来,立在太夫人身后,长辈间说话,小辈不许轻易答话。
太夫人摇摇头,向缩在角落里的贺行晓招了手唤过来,压低了声音:“行明是老二的女儿,那个才是侯爷的幺女,晓姐儿。”
应邑眼神在行昭与行晓身上打着旋儿,一个脊梁挺直,明眸皓齿,眉眼之间毫不闪躲。一个绞了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的神情,很标准的庶女模样。
行昭心里极厌恶应邑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她凭什么做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与贺行晓一道恭谨行礼问好。
应邑笑盈盈地褪了腕上的两支赤金镶青石镯子下来,一人一个地套在行昭与行晓手上,又拍了拍行晓的手,眼神从行昭身上一闪而过,同太夫人又说:“真是两个好孩子。太夫人好福气。”
太夫人心下疑惑,应邑并不是好相处的主,连几位王爷家的郡主都没得过这样的亲近,旁边还站着行明,三房的行晴、黎家的七娘也在,还有几家的姑娘在,这样区别对待行昭与行晓,是什么道理?这个时候却容不得人细想,太夫人亦是自矜回笑道:“哪里又有多出挑。两个小丫头还差着远呢。定京城里多的是顶好的小娘子。”
正巧,太夫人话音将落,台上就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锣鼓声,太夫人笑着朝戏台方向,抬抬手,示意台上正唱着戏呢。
应邑微敛了笑意,轻轻颔首,余光扫过行昭,瞬间变得极黯。
行昭摸了摸腕上,明显大了一圈的镯子,青石冰凉沁人,她若有所思地再看了看贺行晓,贺行晓虽垂着头,唇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却有很不可置信的激动。
戏台上演到第二折,戏中老母蔡文氏正面向看官们哭诉:“我那儿,狼心狗肺,我予他吃,予他穿,助他高中皇榜。他却叫我老来无依,老妇人有冤有怨,只好撞头去向那阎王诉!”
三夫人这厢正支着耳朵听应邑长公主与太夫人在说什么,那厢支愣一下,就听到了这样的词儿,面色一下垮下来,似平复心情般,单手执了茶盅喝。
二夫人心头正暗怨应邑长公主厚此薄彼,叫行明出了大洋相,这边一瞥三夫人作态,不禁大快,作势轻叹声:“这蔡恭少当真狼心狗肺,就是叫老天爷下三道雷来,立马劈死这等不孝子,也不为过。三夫人,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三夫人正喝着茶,被一呛,满脸通红,半晌也没说出来话。
再看太夫人正拿手打着拍子,神情专注地看着戏台,仿若未闻。二夫人那一声叹说大不大,说小,这听音堂大概也是能听全的。
行昭心头暗笑,二夫人这样的性子,左横右横,却独独在二爷面前横不起来。
行明忍着笑凑过身来,同行昭使眼色。
行昭一看,大夫人面含轻嗔,推了推二夫人,二夫人这才收了眼神,不再为难了。
“我最敬重你母亲。大伯母总是和事佬,却不晓得祖母都没说话,就是看着三房落面子的意思了嘛。大伯母却看不下去别人为难。”行明同行昭咬着耳朵,轻轻说。
行昭侧身听行明说,眼里看着母亲,如同在这盛冬里看到了温暖,母亲是这样良善温和的女子。
这出戏是很典型的京戏,夸张了的京白,定京腔抑扬顿挫,声调嘹亮,伶人们行止敏捷,听音堂里终于都看起戏来。
行昭端坐在小杌上,眼里在看戏,手袖在宽袖中,摩挲着那镯子,心里细细揣测起来,应邑回来极高兴的样子,是贺琰最后答应了她什么,还是她十拿九稳方家会倒台?
贺琰是个很典型的家族族长,一切以贺家权益与自身前程为重。他可以为了贺家和自我前程娶方氏,也可以为贺家娶应邑,更何况,应邑是他少时的情人。皇位已稳,贺家为公卿之家鳌头,权势煊赫,这个时候娶到圣上的胞妹,又有忠诚之意,助力也不会小。若这时候方家已经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贺琰绝对会舍弃。
行昭嘴里发苦,如今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应邑与母亲的战争了。
前世的真相,如同台上这折戏,抽丝剥茧般,渐渐清晰起来。
戏中的蔡恭少跪在仙人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锣鼓之声变得愈加铿锵有力,蔡恭少革职除家,流放千里,嫡母诰命加身,重享荣华。
是大团圆的结局,听音堂里太夫人率先拍掌,赞了声好。班主携柳文怜,与其他几个角儿出来叩头谢恩。
三夫人一抬手,就有个小丫鬟捧着缠枝填金托盘端上戏台,里面有十锭纹银,赏了鸿云社一百两。在定京权贵簪缨之家里,也不算寒酸了,主家赏银占大头,其他的随礼就好。
太夫人听《训子》听得心情舒坦,吩咐素青取了十锭银子去赏。应邑见状,也赏了一百两下去。
厢房里的黄夫人,黎夫人都各有赏。
那班长捧着托盘,愈加喜气,隔着碧湖扬了声调:“鸿云社在此恭祝诸位夫人,福寿安康,少艾永葆!给您磕头了!”
谢了又谢后,笑盈盈带着社员退下了戏台。
天色渐晚,屋檐下已有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仆从们恭谨侍立。
定京城里的习俗是下午唱堂会,留下来用晚宴,再各家诉各情。三房请来的多是清流人家,在朝任官,如同百年老松藤蔓交缠,临安侯府虽是勋贵,贺琰在朝堂上却任有重权实职,此时有机会,自都是攀附套交。
三夫人招呼着众位:“羊汤锅子可都暖好了!诸位往花厅里请吧!”


第十一章 余音

众人笑盈盈地应了,便簇拥着应邑长公主与太夫人往花厅去。
走在抄手游廊里,天际处有已停在山腰的夕阳,透过暖洋洋的红灯笼看去,血色残阳。
到了花厅,雾气萦绕,羊汤铜锅子都烫在了桌上,冷盘热盘烫菜都拼在一块,花团锦簇,瞧上去十分热闹。
几位夫人坐在上席,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坐在下首,男人们在外院摆桌。
将开宴,三夫人便斟满了一盏酒,起了身先敬:“谢过诸位今儿个赏脸来。我们一家才从湖广回定京,各门各路都显得生疏了,万望各位姐姐妹妹们提携相助。”话音一落,便甚是豪爽地将满杯酒一饮而尽,倒杯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