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梦眉头皱了起来,拳头紧紧握着,眼前的朱瞻墡似乎走了形状变成了那个人。
“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啊,连皇后都被他抬出来了么?”
“知梦……”
“贫尼义净,贵人叫错了。”知梦冷冷说道。
虽知朝他发火是没有道理的,可就是忍不住。
她知道没有那么容易被他放过,可也没想到他又搬出皇后来。
“如果我不去会怎么样?”知梦问道。
朱瞻墡掩了嘴轻轻咳了声:“影妃死了,你知道么?”
“死了?她……怎么?是因为,因为我……么?”知梦心悸,她当时虽那样陷害影妃,可从来也没想过真要她死,影妃有张太后还有皇子怎么可能会死……
作孽,她真是作孽,逃出尘世也会害人。
“杨士奇回京对皇兄说你落发出家了,据太监们说,皇兄彻夜未眠,第二天大朝也取消了。他身边的太监悄悄来找我让我去劝劝皇兄,还没劝好影妃宫里的太监来了,说影妃要临盆了,皇兄他——没去,让他们去请太后坐镇,我再怎么劝也没用。”朱瞻墡叹一口气,“皇兄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记着,面如死灰,我印象里皇兄一直神采奕奕潇洒风流,从来没有过这样子,即便是当年东宫被二叔打压的时候也没有。”
“影妃是难产死的?”知梦问道。
对于朱瞻基如何深情她并没有兴趣听,左不过又是做戏。
“皇兄很残忍。”朱瞻墡又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知梦不接。
“影妃是难产没错,可也不至于要死人的地步。太监们来往通报了几次他便十分恼火,他说生不出来便剖开肚子,留后不留妃,我没亲见影妃是怎么死的,可……皇嫂自那之后受了极大的惊吓倒是真的,这一个月来愈发的起不来了,王妃常进宫去探望,据说情况不大好,若不精心调理怕是过不去年关了。”朱瞻墡说道。
知梦也只听得腹部刀割似的疼,心里是深深的愧疚,影妃死了,虽是难产,可若没有当初自己为了报复朱瞻基而连累了她的名声也许朱瞻基会留她一命,如果,胡氏再因此被惊吓而死那么自己的罪孽便又添了一重。
“我该偿命的。”知梦说道,眼前似乎又是一片浓重的血。
朱瞻墡摇头:“不怪你,皇兄这是冲着母后去的,只是可怜了小皇子甫出世便没了母妃。知梦,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眼下,你还是与我回宫去吧,暂不提皇嫂的病如何严重,我……我只是怕皇兄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事。”
因为前些日子雪大下山的路不好走,况且朱瞻墡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所以便只能在山上留宿一夜。
知梦睡不着,一闭眼便是影妃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要来掐死她,要么就是胡氏焦黄着脸幽怨地看着她。
拥着被坐起来,义惠正睡得香,嘴角还有微微的笑,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事。
动动嘴唇,是啊,从没做过亏心事的人自然梦里都是甜的,甜甜的梦,对自己来说,这辈子怕是奢望了。
知梦知道,此行是必然的。
即便只是个小太监来只要抬出这道旨意她就万万没有抗拒的道理,朱瞻基现在一触即发的脾气到时候只会连累无辜。她不怕死可实在不敢再连累人命了。
早上,山上的风冷硬如刀,知梦平静地整了整衲衣,又把帽子戴好,天冷,若不戴头都冻得疼了,做了早课用了斋饭,女尼们还叽叽喳喳说着让她看看皇宫里是什么样子。
下山的路很长,积雪还很厚,每一步都很费力。
知梦身上只这棉衲衣并没有其余遮风防寒的,出了山寺没多远朱瞻墡便脱了身上的玄色皮毛斗篷小心为她穿戴好了:“我是男人,不妨事。”
远远地看见山下一队安静的人马正等着,中间一辆绿呢毡车,人马都不动,雕像一般。
外头冷,毡车里很暖,几个大大小小的铜炉正冒着袅袅香气,佳楠香,朱瞻基最喜欢的味道。
路上积雪也厚,车轮虽包了厚厚的牛皮但碾雪而过仍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了让人心里也不自觉一颤一颤的。
知梦解下斗篷默默递给朱瞻墡,方外之人还是离这些锦衣华服远一些。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知梦问道。
自己也知道也许此去便无归期,可却忍不住问,毕竟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
“也许,不能了。”朱瞻墡说道。
知梦苦笑:“你以前说话还知道委婉一些,如今是要绝了我的念头和……生路么?”
“你会活着的,我保证。”朱瞻墡说道。
摇摇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欠了这么多人命。该生该死,听天由命吧。”
冬日里天总是黑得早,待车进了城门天已黑透了,因为近年关所以城里一派繁华热闹景象,看在知梦眼里却是恍如隔世。
皇宫很远但总有到的时候,此时宫门业已关闭,朱瞻墡拿了金令牌出来守卫们进去传了半晌才放行。
等在午门外的两个太监已冻得眉毛上都是霜,见了朱瞻墡如同见了菩萨降临,看到知梦眼珠便不自然转了转然后又对着朱瞻墡说话:“皇上正在弘仁殿,请王爷随老奴来。”
朱瞻墡回头看了知梦一眼却见她平静如常。
弘仁殿还是那个样子。知梦有些近门心怯,她知道朱瞻基在里头,她更知道如今他正阴晴不定,说不定又把谁炸个粉身碎骨。
朱瞻墡说:皇上,臣弟请了义净师傅回来了。
朱瞻基说:五弟一路劳顿回府歇着吧。
朱瞻墡走过知梦身边脚步顿了顿还是走过去了,殿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听起来像绞架,知梦没听见过绞架的声音,但她想应该所去不多吧?
朱瞻基说:坐吧。
知梦便坐下,头仍旧垂得低低的,眼前的人她只能看见一段孔雀蓝的袍角。
知梦似乎听见了雪花敲击窗纸的声音,也听见了风呼号着撞击窗纸想找个缝隙钻进来,偶尔还有一声灯花的哔啵声,心思神游一圈回来知梦发现自己两手不知何时攥在了一起。
她有点紧张。
定定心神,知梦默默念经,想着自己是在大雄宝殿蒲团上跪着,面前是佛祖。
“路上一定很累,先睡吧。”朱瞻基没头没脑说道。
知梦起身双手合什:“贫尼想去先拜见皇后娘娘。”
在长安宫里也许还能睡得着吧?
“不差这一晚,好好歇着吧。”
知梦听见他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急便站了起来抬头看他:“朱瞻基!”
朱瞻基在笑,小计谋得逞的笑。
“容儿有话要说?”还笑着,撩撩袍子一步步迈过来。
知梦恼自己沉不住气。
“贫尼想是皇后娘娘旨意让我进宫来祈福的,所以贫尼还是去拜见皇后的好。”知梦说道。
“山上风大寒冷,容儿的脸都冻得红彤彤,明天让他们拿些药膏抹抹免得再下去冻坏了皮肤,大明朝的皇后可不能顶着一张冻伤的脸。”朱瞻基说道。
知梦蓦然抬头与他对视,看到他眼里的光彩忽然便醒悟,自己越是激动他便愈得意,也许便愈发纠缠不清,几乎只是刹那间知梦冷静下来,敛去眼里的怒气。
“既然陛下说明日去见那便明日吧,贫尼告退。”知梦说道。
朱瞻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阴鸷,但很快收敛起来:“是我告退不打扰容儿你休息才是,好在这里是乾清宫配殿,来往亦方便,容儿若有话就来乾清宫,无论什么时候。”
路上是很累,可被朱瞻基这一搅和知梦没有丝毫睡意,趺珈而坐心里也像是有股火窜来窜去无处发泄。
朱瞻基他凭什么还敢扰乱她的生活?凭什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他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么?他以为他想要怎样别人就要顺着他么?
直到手心传来刺痛知梦才回过神,手心里正慢慢形成一滴小小的血珠,像一颗朱砂痣。
知梦苦笑,自己又犯了嗔戒。
闭上眼翻来覆去想着师太说过的话知梦慢慢平静下来。
知梦一晚上没睡,早上宫女进来打算唤她起床时见她已简单梳洗过穿戴好了,仍旧是那蓝灰色棉布衲衣和薄棉尼姑帽,正闭着眼睛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念念有词。
知梦在做早课。
用过素食早膳知梦亦不说什么,研了磨坐下默经。
无论朱瞻基如何做她都不做任何反应,以静制动,如果这还不能让朱瞻基打消念头那看来她也只有死路一条能解脱彼此了。
面对着憔悴了朱瞻基她不能否认自己还有瞬间的心疼,但也仅仅是瞬间,更多的是想远离,他们之间即便还有缘分,在她这里已烟消云散了。
直到用过午饭才有小太监来请她说皇后娘娘有请。
知梦以为胡氏一定是憔悴不堪的,知梦以为长安宫里一定是愁云惨淡的。
远远的,知梦听见长安宫里孩啼阵阵,一团热闹。
进了殿,果然宫女太监正忙得团团转,胡氏远远坐着望着巨大的窗棂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小太监走过去说了什么她才回过神,扶着扶手站起来,可能起得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过脸上却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那让知梦产生了错觉,似乎胡氏等了自己好久。
近了她一脸的惊讶:“容儿,你……”
“贫尼义净见过皇后娘娘。”知梦双手合十。
“这……这是……”胡氏仍在惊讶。
“贫尼奉旨来为娘娘祈福。”知梦说道,声音平淡。
“哦,这样,这样。”胡氏紧紧抓着知梦的手,盯着知梦看,想看出来点什么。
知梦便任她看。
胡氏脸色确实不好,有些黄,就像她梦见的一样,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更是瘦得皮包骨,连青蓝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场血腥也许真的吓着她了。
啼哭的小婴儿被哄睡了,胡氏命她们出去然后拉着知梦坐下,两两相对默默无语。
又一个小太监进来,对胡氏说:皇上有旨,以后萧姑娘便陪伴皇后住在长安宫抚养皇长子。
影妃的儿子在坤宁宫知梦没料到,她以为会是张太后亲自抚养,如今他又下了这样的旨意目的便是明摆着的。
胡氏身子软了软靠在枕上:“好在,容儿你回来了。我一个人真怕。”
“皇后,贫尼义净。”知梦说道。
胡氏摇头:“不,不是义净,是容儿,是月英的好朋友啊!容儿,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每天守着这个孩子我都不敢合眼,我怕。”
她的手仍旧紧紧攥着知梦的胳膊,知梦轻轻拍拍她的手:“你睡吧,我在这儿呢。”
胡氏点点头,片刻真就睡过去了,只不过睡得也不安稳就是了。
本就不算出众长相的胡氏此时几乎脱了相,眼眶深陷着,大概进来皱眉太多额头都有淡淡的纹路了。
这个不会阴谋诡计的女子,朱瞻基不屑的皇后,如今终于要被他除去了么?
知梦握着胡氏嶙峋的手冷笑,朱瞻基的用意,表面上将皇子给皇后抚养,可受了那样惊吓的胡氏再照顾小皇子天天这么熬着,早晚会熬得油尽灯枯,这后位便让了出来,朱瞻基自然可以一边伤着心悼念皇后一边重新安排皇后人选。
大明朝的皇后——她萧知梦以前没稀罕过,现在自然更不稀罕。
小婴儿忽然又哭起来,突如其来的啼哭声吓了知梦一跳。
六十九章
知梦松了胡氏的手走过去,裹在小红被子里的婴孩儿正闭着眼睛咧着小嘴大哭,因为太用力,脸蛋都红了。
宫女和奶娘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竟没人进来,知梦没养过孩子,对着这小东西便手足无措,手抬起来想去碰碰又不敢,生怕碰出什么事儿。
知梦唤了两声人也没人理,眼看着孩子哭得更加厉害,胡氏也睡着,知梦狠狠心小心翼翼抱起了小婴儿,以前在孙妃宫里小公主一哭她便抱着这样走来走去就好了。
知梦抱着小婴儿的姿势有点僵硬,抱着他走了两圈他仍旧哭。知梦没招了。
“你晃一晃他就好了。”胡氏不知何时醒了,坐在榻边看着。
知梦动作僵硬地晃了晃,又晃了晃,果然婴孩儿止住了哭又慢慢睡过去了,知梦胳膊已经酸了,轻轻又把婴孩儿放好。
“这孩子总是睡得不安稳,常常哭。看得人心疼。”胡氏说道,望着婴孩儿的目光充满慈爱。
知梦便莫名地脊背发凉,民间里常说逝者若有放不下的人便会来看他,难道……
胡氏叹口气:“也许,真是他母妃放不下他。”
“请太医来看看就是了,宫里头不兴讲这些怪力乱神。”知梦说道。
“容儿,你,舍得那三千青丝?”胡氏转回头看知梦。
“身外物而已。”知梦说道。
胡氏便沉默。
知梦看她半晌又看看那婴孩儿才说道:“你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所以不会跟你争什么,但你自己要快点好起来,这个孩子还需要你照顾,我不会永远在宫里帮你。”
胡氏又沉默半天低低说出一句:“这些天我想过了,如果这个皇后由你来做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对于胡氏的这句话知梦有些震惊。
原来天下真的没有笨人,只有肯不肯动脑筋之分。
“我这个人从来不走回头路。”知梦说道。
胡氏叹口气:“容儿,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故意这样说,我真是这样想的,你做了皇后我以后只管躲在你身后平淡过日子就好,我的心很小,放不下这么大的后宫。”
“别想那么多,好好调养身体吧。”知梦说道。
住在坤宁宫日子自然过得不消停,胡氏这些日子本就是在硬撑,知梦来了她便放心生病去了,再加上那夜夜啼哭的婴孩儿,虽有一群嬷嬷宫女们照顾,但不知是不是知梦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招他喜欢的味道,只有离知梦近了他才安静一点儿,有时便要知梦彻夜抱着。
知梦本来在山上日子清苦便瘦了不少,这么一折腾,左边一个病人右边一个婴孩儿便瘦的愈发明显,即便如此知梦也没忘了默念经文,即使在彻夜抱着婴孩儿的时候。
朱瞻基每天都来坤宁宫探望皇后的病情顺便看看皇子,再顺便与知梦说两句话,刚开始几天知梦常冷着脸答一个字两个字,可是越到后来心态便放得越加平和。
知梦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也许怀抱里这个纯真无邪的婴孩儿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抹平她心里的怨,除夕过完了,他快要两个月了,长开了,更加好看,偶尔会冲着她咧嘴笑笑。
胡氏说,她跟这个孩子是注定的缘分。
大年里,很多宴饮,胡氏即使身体未痊愈也要去撑场合,宫女太监们瞧热闹也常常跑得不剩几个人,知梦便独自带着孩子,朱瞻基给他取了名字,朱祁镇。
此时,正是元宵节,长安宫里又冷冷清清的,朱祁镇本来睡得香却被炮竹弄醒了,正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玩。
知梦坐在一边看着,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容儿。”
知梦起身:“贫尼见过陛下。”
“头发长出来些了。”朱瞻基说道。
知梦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心中有佛祖,头发没什么碍的。”知梦说道。
朱瞻基就笑:“这话大大的合我心意,佛祖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管他贩夫走卒豪门显贵若心诚,心中有佛祖佛祖都会怜悯。”
说来说去又绕回去了。
“也许吧,但贫尼已决意一生侍奉佛祖,以求大自在。”知梦说道。
襁褓里的朱祁镇又咯咯地笑,继而又哇哇地哭,知梦这些天照顾他已顺了手,翻开被子瞧瞧果然是一小块黄黄的。动作麻利的给他换了干净褯子他才安静了。
朱瞻基走了,步履比往常重些,知梦想他大概是不高兴。
胡氏回来了,满身的寒气。趁着朱祁镇又睡着知梦让胡氏为她剃发。胡氏拿着剃刀却有些犹豫:“何必……唉!”
“我自己剃得不好,否则就不难为你了。”知梦说道。
胡氏又是叹息一声才照着知梦说的做了,一下一下,她的动作很是轻柔,怕不小心弄伤了知梦。
“以后还能长出来么?”胡氏问道。
知梦笑笑:“累赘的东西长出来要它作甚?不如都去了,干净。”话音落便觉得头上轻轻疼了一下伴着胡氏惊慌失措的声音。
“还是弄伤了……”
知梦自袖中拿出素帕敷在头顶:“无碍,继续吧。”
总算也算糊弄完了,虽然还有些发茬扎手。
知梦舀了热水擦洗碎发,胡氏便在一旁看着,有些怔怔。
在知梦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况且平日里带着尼姑帽也无人能看见那道小小的伤口,昨天胡氏说已经结了细细的痂。
早上胡氏却被乾清宫的太监请去了,朱祁镇睡着,知梦便在一旁默写经文,那是祝祷平安的,她想默两卷,一卷为胡氏一卷为朱祁镇。
朱祁镇醒了吃奶又睡下胡氏才回来,脸色有些惨白,步子也不那么稳当,可与之不协调的是她嘴角的笑意,甚至是有些喜不自禁的笑意。
知梦问她她只是摇头,抓着知梦的手:“容儿,我也和你一起默经好不好?”
“贫尼进宫就是为娘娘和皇子祈福,这是贫尼分内的事,娘娘凤体未愈还需将养,实在不需如此劳心费神。”知梦说道。
“我……反正……算了,就当为祁镇吧。”胡氏说道,口气里竟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知梦觉得有什么事似乎不对。
黄昏时分又下起了雪,殿内仍旧是暖暖的,胡氏命宫女把矮桌放到床上,与知梦隔桌而坐,知梦写一句她便这边跟一句,直写到知梦颈酸手软她还在认真的写。
知梦拿走她的笔:“夜深了,该歇着了。”
胡氏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状况,知梦也就慢慢淡忘了那天胡氏被朱瞻基叫到乾清宫的事,也许只是训诫了两句,反正她也一向不得朱瞻基的欢心。
二月了,天气总算暖和了一点儿,不过,北京城里自然还是极寒冷的。
胡氏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南京,说她在南京几年却从未走出过宫门一步,很想去看看秦淮河畔的风景。
说完了没等知梦问她便说累了先睡了,朱祁镇今天格外的闹,一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肯安稳地睡了,知梦一头躺倒很快也陷入了黑甜乡。
用过清粥咸菜的早膳胡氏换了郑重的衣服,衣服华贵,脸却是一张素颜,又让知梦想起了那日她自乾清宫回来时的样子。又是不甚协调。
“身体好了些,去给太后请个安。”胡氏说道,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此时知梦正抱着朱祁镇,莫名地便打了个冷颤。
许久许久胡氏都没回来,知梦有些坐立难安,一边留心着朱祁镇一边往殿门口望。一直等到过了午膳胡氏才回来——是陪伴太后一同回来的。
知梦许久未见张太后如此盛怒了,那又多了些皱纹的脸此刻看起来甚至有点狰狞,她让嬷嬷们抱了朱祁镇到偏殿去,然后又冷冷命令粗壮的嬷嬷来打知梦的耳光。
没打成,被胡氏拦下了。那老嬷嬷看看张太后又看看胡氏有些犹豫不决,手举在半空里放下也不是打下去也不是。
在知梦的印象里胡氏一直是如温水一般的性格,说话的调子都是温吞的,眼前低沉着声音满脸寒霜的胡氏她很陌生,看起来竟有点与张太后同样的气势。
“臣妾这道折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臣妾与陛下成亲十载而无所出,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忝居正位多年实在再没脸了,所以才上表主动请辞,太后,您也知道,皇后废立兹事体大事关国体,义净不过一个小小女尼,进宫为臣妾祈福而已,若非说此事与她有关为免太过牵强。”胡氏说着看一眼知梦,“若又是有人在太后您耳边说了什么生是非的话,臣妾也请您细细琢磨琢磨,臣妾知道,您疼惜臣妾,没事先与您说就是怕您劝臣妾而对不住大明朝,事到如今,若您实在生气便责怪臣妾吧。”
缓缓跪下,脊梁笔直。
知梦呆在一旁,脑筋完全转不过来了。
这个温吞的胡氏上表自请下位,她这样的人,如果连后位都没了还怎么在这个后宫里活?废后,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痛快。
张太后脸色愈发阴沉,看着知梦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那是一种恨极了的目光,让知梦也有些生寒。
而知梦,完全不知道此事又是如何与自己扯上关系的,她甚至没出过长安宫的门。
“太后,贫尼……”
“义净,闭嘴,太后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胡氏忙阻止她。
知梦怔忪,胡氏今日大大的不同了。
张太后走了,却留下了满殿的狰狞。
知梦站着,胡氏侧头看看她,笑了:“师傅,你扶我起来,我腿有些麻。”
知梦依言扶她起来也不吭声,心里头把这笔帐都算到朱瞻基头上,一定是他逼她这么做的。
“月英,你疯了么?”知梦轻声说道。
胡氏摇摇头:“我想留住你,不管什么方式,哪怕让出这个位置,我不在乎,如果不是为了胡家我早就请辞了,这是上天给我的名正言顺的机会,我不能放过。”
知梦扶她到榻边坐下:“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恩戴德,我根本不会领你的情,因为这个地方,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回来的。我说过,我不走回头路,我也不会原谅伤害我的人,绝对不会,你这次只会便宜了别人。”
“我不在乎。”胡氏说道,四个字,听在知梦耳中却铮铮作响。
深夜里知梦去乾清宫却被太监拦住了,说皇上正有要紧政事处理说了不管谁来一概不见。知梦便站在寒风里等,身上愈发的冷,连脚都没了知觉。
朱瞻基,你一定要逼我去死才算么?
那紧闭的朱门终于开了。
“你现在来干什么?”
“朱瞻基,如果只有死亡你才会放过我,你给我一句话,我现在就死在这儿,两清。”知梦说道。
僵持着。
虽离得不近,但知梦知道朱瞻基在生气。她对他已经太熟悉了。
风越来越大,要把人吹飞了一样,身上的衲衣一角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
“回去吧,风冷。”轻飘飘的一句话。
知梦不动。
“以后陪伴静慈仙师退居长安宫修行佛法,改法号为静容。回去吧,风冷。”
乾清宫的门吱吱呀呀关闭了,似乎从来没开启过。
结局
宫里的人都知道长安宫里有两个方外之人,是御赐了名号的仙师,真实情况怎样却少有人能说清楚,因为自从皇后易位的诏书颁下之后长安宫里便一律换了外头来的尼姑伺候,平常宫女根本不许踏进长安宫一步。
常人难免有探究的心思,越不让她知道她便偏偏越感兴趣,长安宫里的两位仙师在很长时间内一直盖过了新皇后孙氏的风头——即使她们从未踏出过长安宫一步。
长安宫里时常会有琴瑟箫笛的丝竹之声,奏的是梵乐佛曲,初时总有些滞涩,久了便流畅起来,或如幽深的碧潭或如淙淙的溪水,听了总让人心安。
时间再久一点,宫里的人不知何时起似乎一夜之间都知道了一个说法儿:两位仙师是菩萨座前的两株莲花,虽在尘世却出污泥而不染。
这些,长安宫里的两个人自然不知道。
她们如今只每日里念佛奏乐研习佛法,对尘世已完全不挂心了。所以待到除夕钟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两人先是疑惑的对视一眼才恍然大悟。
“竟如山中岁月一般了。”胡氏道。她本要落发,无奈太后执意不准,所以她只得带发修行,磨着知梦也陪她一起重新蓄了发。
她们的衲衣是宫里尚衣局进贡的,都是雪白的料子,没有绸缎那样的华丽光泽,手感异常柔软,起雾的天气里穿起来站在雾里显得人就像雨雾凝结成的一样。知梦不想穿,无奈送来的衲衣都是更加华丽的料子。
走出殿门站在廊下,墨一般的天幕此时正缤纷绚丽。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任凭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像泛黄的书页般一篇篇翻过去。
“似乎,也并不是很怀念。”胡氏说道。
知梦笑笑。
她们以为后面的日子都会如这一年般的平静下去了,谁知道大年初三孙皇后一道懿旨到了长安宫,“言辞恳切”的说请两位仙师赴宴观烟火。
胡氏看知梦:“去么?”
“去看看烟火吧。”知梦说道。
原来,一转眼已经宣德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知梦知道她们俩的出现会很尴尬,不过,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与胡氏并排,那位子尚在孙皇后之前。
胡氏有些皱眉,看一眼知梦,眼里满是询问,就如同平日里看书遇到了不明白的地方一样。知梦轻轻拍拍她的手:“坐吧,不过是看看烟火。”
于是,在这衣香鬓影花团锦簇之中知梦与胡氏这两个“白人”便格外显眼。
孙皇后抱着朱祁镇来了,已经一岁多的小孩子长得粉嘟嘟圆滚滚,因为被立为太子所以身上的小袍子都是明黄的,与上首他那天下至尊的父亲一样。因为曾经照顾过这个孩子,加上他又那么讨喜,所以知梦与胡氏的眼神便不自觉地追随过去。
小孩子在孙氏怀里探出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着,被人打量的同时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忽然看见知梦和胡氏便咯咯笑了,在孙氏怀里挣了又挣,两只小手臂奔着她们的方向,眼看挣不脱便放声大哭,引得众人侧目。
一直肃穆着脸孔的张太后发了话:“难得太子是个记恩的孩子,抱他过去到两位仙师面前沾沾福气。”
小孩子被放到她们俩怀里,还口齿不清的娃娃嚷嚷着:娘娘娘娘……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里是如何断句的。
烟火和大年夜那天一样绚烂,一样稍纵即逝。
晚宴很快结束了,怀里的小孩子还紧紧揪着她们两人的手不放,胡氏神情也有些不忍,知梦便一点点掰开朱祁镇的小手:“毕竟殊途,早分为妙。”
宫女抱走朱祁镇的时候他哭成了一个大花脸,伸着小胳膊奔着知梦和胡氏使劲儿,天寒地冻的节气里孩子的哭声特别让人动容,尤其还是一个皇太子,除了动容,还有很多人悬着心。
胡氏又看知梦,笑了笑。
席散了,各人都往来处去了,知梦和胡氏的路是回到长安宫。在回廊转角处两人遇见了朱瞻墡和王妃。以前见了大家好歹都有个名分知道如何行礼,如今却是尴尬起来了,襄王妃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也不知道看向哪里。
“仙师!”朱瞻墡亦双手合什。
知梦与胡氏也同样回礼。
仍旧是擦身而过,朱瞻墡的脚步仍旧是顿了顿,不自禁回头瞧去却只看到两道纤细的背影。
“两位仙师愈发仙风道骨了。”襄王妃高氏低声说道。
朱瞻墡淡淡扫她一眼她便识趣地闭了嘴低头走路,只看自己的裙角儿。
这一场宴席之后孙皇后不知道心里作何想法,总之不论大小,逢宴必下请柬,知梦和胡氏去了两次索性称病闭门,称病几次之后似乎真就开始不舒服起来,先是轻微的头疼,以为是最近经常进进出出冻着了也没放在心上,服了女尼们煮的常见汤药也就完了。
头不疼了,全身却像被抽了筋一般酸软无力,胸口总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每一口气都要抻得长长的才行,胡氏急了,让女尼们去让长安宫外的太监去请太医,知梦当时喝了药刚睡下是以也不知道,醒了只听外面低低的说话声。
得知是太医来了,知梦说不用,不过是快换季的常见病症而已,胡氏却急,只扶她坐好又要放下帘子好让太医来诊治。
太医与胡氏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胡氏那有些担忧的神色知梦还是想不看见都难。
“怎么,不能治了?”知梦笑问。
已经齐肩的头发在脑后系成一束,长长的丝绦发带直垂到腰际。
“义净,你,怕死么?”胡氏问道。
知梦摇摇头:“不是死,是解脱,但愿这次是真的吧。”
口气平平淡淡,惹得胡氏红了眼圈儿。
那一年多从未有男子踏足过的长安宫里终于来了贵客,怕吓着人似的特意换下了象征身份的龙袍穿上一袭普通士人的穿着。
胡氏正帮知梦梳头:“义净,你……还有什么心愿么?”
知梦对窗坐着,窗外阳光明媚,一转眼四月了。
“人间四月,是芳菲尽谢的时候了。我没什么心愿,这辈子该做的事情我自己都做完了,不过,也有一件。”那样灿烂的阳光却让她只觉得冷。
“我帮你去做。”胡氏说道,看着手里这梳下来的一些头发,她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哽咽。
“好啊,如果你有机会去香泉戍,就帮我去给椿芽儿姐姐的坟填一掊土吧。那地方很好找,有许多花许多小石头,还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树底下就是椿芽儿的坟,这些年了,坟上定然长了很多草,你帮我清理清理,再跟椿芽儿说声对不住。”知梦说完想想又笑了,“对不住这句还是等我找见了她自己跟她说吧,比较有诚意。只是不知道十几年不见她是否还认得我。”
胡氏红着眼圈匆忙用丝带把知梦头发扎好:“我去把木梳放好。”
一转身便见着了槅门外站着的那抹灰蓝。
“陛下……”胡氏轻声开口。
窗边坐着的人也回过头,对着灰蓝的人唤一声“施主。”
不是她不想起身,只是她没有力气,否则也不会让胡氏帮自己梳头发。
她的瓜子脸愈发的尖,显得眼睛越加的大,唯独眼睛里还光华流转——只是,看了让人悬心,就像除夕夜的烟花,最绚烂的时候离消逝便不远了,一线之隔。
胡氏看看两人转身出去了,将槅门轻轻关好。
两人说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待小半个时辰之后胡氏再进来发现知梦已是满面喜色:“他说他曾答应过我带我回香泉戍看看,他说这次他不食言。”
“嗯。”胡氏只简单应了声便开始开柜翻箱倒箧为知梦收拾行李。
“不用带那么多,用不到又浪费了。”知梦说道。
启程那天,知梦换上了一套白底儿印着碎蓝花儿的裙子,这是胡氏这些天来为她亲自缝制的,因为知梦说椿芽儿也为她做过一条同样的,无论人怎么变,椿芽儿一定认得那裙子,虽是无意中说的,胡氏还是记下了,日夜不停赶制了这一条。
“一切小心。”
“自己保重。”
没说再会,因为心里明白,不能再会了……
因为朱瞻基是微服出巡,是以知晓的人并不多,朝堂之上只说他偶感微恙,太后命安心静养而已。
胡氏每日里持着念珠默经,心里却总也平静不下来,偶尔睁眼看看殿中也只是她一人,从此后也便只有她一个人了。有时她会掐指算算知梦的行程,想着知梦所能见到的美景。
行程算到香泉戍已是五月天了。
朱瞻基却回来了,一身素白来到长安宫跟她说一句“她走了”便转身而去……
胡氏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没有撑到香泉戍,是不是葬在了半路,可惜,朱瞻基不给她机会问。
即便以后在仁寿宫张太后跟前见到他也是只字不提,似乎,这宫里就从来没有过萧知梦这个人。
日子愈发久了,胡氏常常坐在对着窗口的榻上仔细回想一些往事,她记得自己曾经给一个人梳头发,可却记不清那人的脸了,只记得那人小字似乎叫容儿……
结局~~
宣德三年春末燕集镇下了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雨,镇外的燕来山的一道小山坡被冲得滑落下来,据说一路正通过的商旅被埋在了底下。
燕集镇人虽很同情他们,但毕竟是别人的命,雨过天晴也就忘了,还是自己糊口更加重要,那些不相关的人的命运就像那雨水,落地了早晚有干的时候。
“天晴了。”
“嗯,天晴了,你先在这边住一段日子,等明年我们就到襄阳去,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和草,一点都不冷。”
“明年……他会放你到封地去么?”
“会的,知梦你放心好了。”
“嗯。”
只要离开这儿到哪里都好。
“你快点儿回京吧,他已经回去了,称病抱恙不是长久之地,他是个那么多心的人。也许他现在就在怀疑你了。”
“一切小心,他们会保护你安全。”
知梦点点头:“我知道,你没有对我食言过,你带我回宫那天午门外你说会带我走,我听到了。朱瞻墡,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
“因为和你保证过不会让你死,离开那里是最好的方法。知梦,我先回京了,你好好保重。”朱瞻墡跳下马车,因为脸上做了修饰,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走南闯北风尘仆仆的行人,连本来白 皙的皮肤也有些尘土色。
“嗯。”挥挥手,看他翻身上马一路远去。
待定下心神回想这些日子简直像做梦一般。
她本来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她甚至在朱瞻基亲口承认负了她一生之后也原谅他了,甚至已经想好了在椿芽儿坟旁给自己建一座坟,她没脸去母亲身边,也许只有椿芽儿不会嫌弃她。
出了宫,精神愈发不济,时常都在昏昏沉沉睡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梦里总觉得朱瞻基在跟她轻声说着什么。
她很想睁开眼睛告诉他,不用说对不起了,一切恩怨都会到此为止,不用说什么补偿,只要以后生生世世不要见面就算是补偿了……
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下了雨天凉了许多她反倒精神了些,朱瞻基仍旧催着赶路,知梦知道他也许是怕她撑不到香泉戍……
大雨中,朱瞻基曾在马车外轻声跟她说,前面是燕集镇,镇子里有一座燕子庵,很灵。她也想去看看,可是,外面传来的金属撞击声让她心惊,掀开车帘,漫天雨幕里无数个身影胶着在一起,间或是一声声的惨叫。
她分不清哪个是朱瞻基,她甚至连爬出马车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当她听见“轰隆隆”的声响时即便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大也只能坐以待毙……甚至那时候她想,这样也好,彻底归于尘土了。
可是她没死,只是淋了一场雨,拼了全身的力气睁眼看清那个人的时候她震惊了……
那个一向唯哥哥马首是瞻的朱瞻墡,那个甚至还劝她回到他哥哥身边的朱瞻墡……
“我带你走。”朱瞻墡只对她说了这四个字。
然后便是到了这个小小院落。
再然后是朱瞻墡告诉她她不会死,她体虚无力愈发消瘦只是因为她的斋饭里放了些东西,没什么大碍,果然,离了那些斋饭吃了些正常的饭菜那些消失的力气便慢慢回来了。
“对不起知梦,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但唯有这样他才会相信,他……疑心很重。”朱瞻墡说道,满满的内疚。
“偏偏在孙皇后的宴席之后,朱瞻墡,你想替我报复么?”知梦问道。
“不说这个,想想以后的日子吧,离了那个牢笼,你想去哪里?”朱瞻墡问道,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哪里都好,离了那里哪里都是神仙洞府。”知梦说道。
“襄阳呢?那里好么?”声音放低了一点。
“襄阳,好远啊!朱瞻墡,我……不想去襄阳,我是个扫把星,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倒霉。我听说燕集镇上有一家燕子庵,我就到那儿去好了。”这里算是她重生的地方吧。
“襄阳那里也有庵寺,还有山,还有花花草草……”
“朱瞻墡!”
“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况且,他应该还会来的,你在这里也并不安全。”朱瞻墡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我不打扰你,若你喜欢,我在襄阳城外为你建一处地方住,到时候你想出去云游或者修行都行,我都不会碍着你。”
知梦抽回手:“好。”
到时候云游天下也可以离开那里。
“姑娘,吃补药了。”一个慈祥的声音打断了知梦的回忆。
知梦蓄起了头发,这是胡氏和她的约定,即便相隔这么远她也会遵守诺言的。
这一年,知梦从来没有如此惬意过,朝霞夕阳花开花落自不必说,就连凄风苦雨看起来也带着诗意的味道。
明年,似乎有点值得期待,不知道襄阳那个地方有怎样的山水。
皇宫,五月天,处处繁花,一片灿烂景致。
“襄王如何了?”
“回皇上,王爷听闻静蓉仙师圆寂他……吐了血,昏着到现在还没醒。”小太监小声说道。
“送些人参、鹿茸、燕窝过去,挑最好的去,让襄王好生养着。”
小太监答应着躬身退出去了。
日子再怎么过,宣德四年都准时来了。知梦开始想着襄阳之行,为了路上方便知梦依她们所说在肚子上绑了个枕头,罩上衣服便是怀孕了几个月的样子,即便他疑心即便他会让人盘查,可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大腹便便”的样子吧?
摸着那个枕头知梦有些感慨,假的仍旧是假的。
一路南下,虽路上也有盘查,但好在还算顺利,知梦的心这才放下了些。
朱瞻墡王驾还没到襄阳,知梦被安顿在襄阳城里,仍旧是那几个人照顾她,仍旧是少言寡语,此刻她却没了往日的担忧,只一心一意等待着朱瞻墡到来,一心一意盼望着将来去云游天下看遍山川美景。
时间荏苒,宣德九年了。
襄阳别院书房里一个中年男子正走神,对着窗外怒放的黄梅想着心事,那丝丝入鼻的香气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样。
四年了,从宣德五年她换了男装云游开始他便只见过她三次,每次都是匆匆而回又匆匆而去,期间她到了哪里、在哪里停顿他全然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肯给他只字片言,即便是回来见一面也只是给他带些小玩意,他也只能由着这些东西去猜她的去向。
快到年关了,每年她都会在年前赶回来送他一份礼,今年——她又不会回来了么?外面的山水世界真有那样让她流连忘返么?
不是没有想过派人保护她,可知道她不乐意,她已经太怕被人盯着了,所以,他放任她信马由缰的走,自己留在襄阳等待。
桌上一边是京城来的懿旨,让他今年回京过年,说张太后十分想念他。面前是写好的奏折,墨迹还没干,和每年一道的懿旨一样,这是他每年一次的抱病奏折。
他不敢走,怕自己回了京她回来会看不到。
回了神不禁又嘲笑自己,朱瞻墡,已经不年轻了,还像那些少年般忐忑地盼着一个人回来,让人知道怕是要笑了。
“叩叩!”
门被敲响了,慈眉善目的老管家站在门口,两手袖着。
“怎么了?”
“王爷,容姑娘说,山上的梅花开了,她从苍梧带回了缥清酒,问王爷是否赏脸前去赏梅品酒。”老管家仍旧是不疾不徐的走来把一封贴着两朵梅花的拜帖放到桌上。
“回来了!”那两朵也是黄梅,衬着白笺看着暖暖的,打开看是秀丽的字。
手指轻轻划过那小小的字,想象着主人倚窗提笔写字的样子,也许,应该有点笑意的吧?
“王爷,下雪了,雪里赏梅没有更好的了,老奴这就去准备车马。”老管家说着。
这些秘密的事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不用了,所谓踏雪寻梅,我走着过去就是了,反正也不远。”朱瞻墡起身整了整衣衫起身信步走去。
那条路,他只走过几次,每次都是梅花开的时候,今年花儿似乎开得特别绚烂。
转过一个弯,一片小小的黛瓦屋角映入眼帘,还有一缕袅袅的烟,房子周围的梅花树下一个人正采集梅花。
她回头,看见了他便一笑:“真是会选时候,昨天的梅花酒刚刚入了味道……”
抱着一篮子梅花儿进了屋,屋内飘着黄梅和酒香味儿,两人就着棋盘对坐,旁边放着小小的火炉和两个小小的铜壶。
棋刚走了几步酒刚喝了一杯窗子响了两声,两人同时望过去,窗外一个白衫皂靴的人站着:“天气寒冷,可否讨一杯酒暖身?”
“啪!”
白子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