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恩忙忙后退,脚下一声鞭响:“刚翻过的土,让你踩实了,快滚。”
铭恩踮着脚尖退了出去,君婼往前走了几步,扶石栏往稻田里观瞧,这才瞧出皇帝动作笨拙,一手挥鞭一手扶犁,时见手忙脚乱,好几次铁犁险些砸在脚上,几个来回后熟练一些,牛又不听话了,磨蹭迟缓,皇帝几次举起鞭子又放了下去,哄马儿一般抚摩牛的耳朵与脊背。
铭恩忙喊道:“皇上,牛累了,得歇一会儿。”
皇帝嗯了一声,将铁犁放下,牵牛来到田埂,拣一块青草茂密的地方,解开牛的箍嘴,看牛低头吃草,方在田埂上坐了,从腰间解下水壶喝几口水,一转头瞧见君婼,没瞧见一般转头看天,又喝几口水,突然朝君婼招了招手。
锦绣忙道:“皇上让公主过去呢。”
君婼来到田埂上,皇帝拍一拍身旁,说声坐吧,君婼迟疑着,被锦绣摁坐了下去,看着皇帝额头上的汗珠发愣,皇帝唇角一翘:“怎么?公主喜欢耕田?”
君婼摇头:“没耕过,听说宫中有这样的所在,过来逛逛,不想瞧见了热闹。”
锦绣心中大叫一声姑奶奶,怎么能说是看热闹呢,前几年随着宸妃过来,大臣们怎么说的?对了,说是体稼穑之艰难,知民生之疾苦,唉,少嘱咐公主一句话,前功尽弃。
没想到皇帝一笑:“倒是实话,不象那些人,说什么体稼穑之艰难,知民生之疾苦。”
锦绣心中一个激灵,泥雕木塑一般侍立在君婼身后,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与想法.
君婼顺着皇帝手指方向,瞧见观稼殿中紫衣朱衣青衣按班站满了大臣,殿前丹樨上站着两位史官,正拿纸笔记录,铭恩站得稍前,依然是一手巾帕一手水壶,踮着脚尖随时准备冲过来伺候。
果然皇帝招一下手,铭恩即刻冲了过来,皇帝吩咐道:“传旨下去,今日朕所做之事,在场所有大臣回去都要照做,做过后写了体会心得交于朕,若有请人代做者,摘去乌纱帽。”
说着话站起身,君婼也忙忙站起,皇帝瞧她一眼:“可想与朕一起耕田?”
君婼老实摇头,眼看皇帝牵牛向田间走去,追过去唤一声皇上,指着对面的亲蚕宫,殿宇旁桑林环绕,枝头桑叶绽出新绿,陪笑道:“五月后,皇上许妾养蚕吧。”
皇帝一挑眉,亲蚕乃是皇后之责,她心急了?是她身旁有人撺掇?目光扫向她身后的锦绣,锦绣心中一凛,额头冒出细汗来,皇帝的目光刀子一般,令她惊怕不安。
君婼又唤一声皇上:“妾在大昭国就喜爱养蚕,将牠们养得白白的胖胖的,给每一个蚕宝宝取了名字,爱动的叫飞飞,懒得动的叫小赖,小胖,小白,馋嘴,贪睡……”
采月远远听到,看一眼摘星,二人交换着无奈而担忧的眼神,养的时候兴致勃勃,待蚕儿吐丝而亡后,总得心疼悔恨,几日几夜不得安宁。
蚕也有名字?皇帝有些头疼,摆摆手道:“准了。”
君婼喜滋滋福下身去,说一声多谢皇上,皇帝嗯一声牵牛就走,君婼追了上去,举起袖子为皇帝擦拭额头汗珠,皇帝侧脸要躲,君婼另一手扶上他肩头,令他避无可避,任由袖子在脸前轻晃着,飘来清幽的香气。
君婼小心擦拭着说道:“汗液流入眼睛里,眼睛会发辣生疼……”
冷不防皇帝抓住她手,不耐烦甩开说声多事,君婼愣一下,掏出袖中巾帕递了过去,皇帝不接,君婼一伸手为他掖在腰间布带上,小声说道:“农人耕田,也是要擦汗的。”
皇帝抿一下唇牵牛下田,君婼轻吁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扯下巾帕扔到我脸上。
站在亲蚕宫石阶上看了些时候,两个小黄门过来了,说是皇帝让她们回去,后几日不许再过来。
君婼怏怏而走,对看不到播种施肥耿耿于怀,回沉香阁的路上,锦绣沉默不语,君婼唤她一声,抬起头抚着胸口发愣,半晌方道:“可吓死奴婢了。”
君婼细问,却不肯再说,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只管让公主常碰见皇上,至于说什么做什么,全由公主自己把握,若是再自作聪明,便自己掌自己嘴巴。
稳定了心神,笑对君婼道:“皇上准许公主亲蚕,今日不虚此行。”
君婼不解,锦绣笑道:“亲蚕乃是皇后分内之事,皇上既准了,就等同于向宫中宣告,公主就是皇后。”
君婼笑说皇上早就准了,锦绣摇头:“上次只是皇上与公主私下的话,亲蚕则会众所周知。”
果不其然,午后君娘子将于五月亲蚕一事传遍了内宫。
那日内寺所围了庆寿殿,上圣皇太后气头上的时候,礼来辞行,说是宫外设了王府,要出宫去,过一会儿睿也来了,身后跟着蕙太嫔,蕙太嫔说起兰太妃追封为懿和皇后与先帝合葬昭陵,上圣皇太后一口血吐了出来,果真就一病不起。
这些日子刚缓过来,想着设法让郑司赞出宫,联络娘家弟媳,命她携几名一等外命妇进宫探望,只要有人进宫,皇帝圈禁她的消息定会传出宫外,届时再联络皇亲国戚与故旧大臣,弹劾皇帝不孝。
刚打好算盘,就听到君婼要亲蚕的消息,想起当日方允的禀报,说是皇帝与公主在福宁殿眉目传情,难道这宫中就要易主?自己做皇后的时候,处处被宸妃压制,想要反击,怎奈身子病弱,一日不如一日,好不容易熬到如今,贵为太后身子也强健,尚未享受几日尊荣,又要被夺去?
咬牙切齿间,郑司赞含笑走了进来。

第18章 在意

第二日一早,君婼在廊下与锦绣头碰头做谷板,捏一个点苍山挖一个昆弥川,然后是小巧的宫殿,泥土里洒了麦子,瞧着雏形直笑,问摘星与采月象不象。
二人眼眸中闪现出泪光,身后几位从大昭陪嫁来的宫女已哭泣出声,君婼摇头叹气:“以为能缓解思乡之苦,反倒招你们伤心了。”
说声不要了,抬手就要毁去,摘星扑过来两手圈着护住了:“伤心归伤心,能看看也是好的。”
看君婼一脸不忍,噘嘴道:“公主给奴婢几个做桃心小点,我们就高兴了。”
君婼断然摇头:“那个小点,只有本公主一人能吃。”
摘星嘴噘得更高,君婼眼眸一转:“这样,去后园采一些白蒿,给你们做蒿饼,拌入鸡卵麻油,放一些西域来的白色昧履支粉……”
摘星吞一口唾沫,拉一把采月:“走吧,采白蒿去。”
采月随着摘星脚步,叹一口气道:“好些日子没有公主的书信了。”
摘星嚷道:“写不写在别人,我们着急无用。”
采月咬咬唇,也罢,公主若能将那些人淡忘,更好。
君婼笑看着几个宫女随着采月摘星跑出去,又蹲下身去摆弄谷板,冷不防有人冲了进来,指着她哭道:“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能陪着皇上耕田,还能给皇上擦汗,皇上怎么不将帕子扔到你脸上?”
君婼站起身,婉娘子一脸泪痕朝她冲了过来,锦绣一错身挡在君婼面前,擒住婉娘子手腕,厉声道:“放肆。”
婉娘子大力挣扎,她有些功夫底子,眼看就要挣脱,锦绣一咬牙,扬手左右开弓甩在脸上,清脆的几声响,跟着婉娘子的人涌了上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女官指指锦绣:“放肆的是你,竟敢打我们娘子。”
锦绣放开被打得发愣的婉娘子,一笑说道:“婉娘子状若疯狂,不将她打醒,再冲撞了我们殿下,哪个吃罪得起?”
锦绣说着挺了挺胸膛,那位女官朝君婼弯下腰去,是啊,未来的皇后,谁敢得罪?
婉娘子挨了几记耳光,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捂了脸嚎啕大哭。君婼冷眼看着她,心中不屑,这就是陪在皇帝身边多年的人?皇帝的眼光真差。
婉娘子哭声渐弱,仰脸看着君婼,喃喃道:“你凭什么……”
君婼居高临下:“皇上准许我陪着耕田,皇上愿意让我擦汗,皇上没有将帕子扔出来,婉娘子该问皇上去。”
呜的一声,婉娘子又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说:“我陪在他身旁四年,爱慕他四年,我厚着脸皮跪着恳求,说是孤苦无依无处可去,不求别的,只求能有容身之所,其实我只是盼着能留在他身旁,时日久了能引来些眷顾,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他有一心痴爱的人,都说我和那个人有几分象,那怕当我是个影子也好,可是,四年了,他连我的头发丝都没碰过……”
哭着指指君婼:“你该跟我们一样的,可皇上处处待你不同,你和那个人,无丝毫相象,为什么……”
门外有人惶急喊着婉婉,蓉娘子搭着一位宫女手臂走了进来,对君婼盈盈行礼,随即蹲下身柔声安慰:“婉婉又口无遮拦,就你这副模样,皇上能喜欢你吗?”
婉娘子指指她:“那你呢?柔和娇羞,别的男人瞧见你,都会心生怜惜,可皇上又何曾看过你一眼?”
蓉娘子笑一笑:“婉婉有所不知,皇上虽未碰过你,与我却有肌肤之亲,我怕你伤心,便谎称没有。”
婉娘子一把揪住她将她掀翻在地:“如此说来,你是皇上唯一碰过的女人?秋蓉,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蓉娘子趴在地上看着婉娘子:“皇上说我身子太弱,总是承受不住雨露,我就对皇上提起你,可皇上不肯……”
身后有人喝一声住口,君婼冷声道,“我爱清静,你们且回吧。”一回头对锦绣道,“这两位娘子,日后无我的许可,不可进入沉香阁。”
锦绣心想,说也说得差不多了,对跟着二位娘子的女官客气一笑:“殿下发话了,请回吧。”
几位宫女连扶带拉,将婉娘子带走了,蓉娘子却说等等,福身下去含笑说道:“听闻皇上准君姐姐五月亲蚕,妾娘家就是养蚕的,届时可能让妾在旁相助?”
锦绣刚要阻拦,君婼痛快说可,蓉娘子抚一抚鬓角,笑道:“皇上如今与君姐姐亲近,妾心中为姐姐高兴,能与姐姐一起伺候皇上,乃是妾的福气。”
君婼没说话,转身回了屋中,锦绣对蓉娘子恭敬说一声请,蓉娘子冲着屋里大声说告辞,方姗姗而走。
君婼在屋中闷坐一会儿,听到采月与摘星回来,来到廊下看众人摘洗白蒿,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蒿饼轻薄香脆,锦绣饱了口福包一些在帕子中,握着往福宁殿而来,铭恩远远瞧见她,下石阶迎了过来,锦绣含笑递了过去:“公主赏的,奴家给铭大人留了一些。”
铭恩双手接过,手指碰到锦绣绵软的掌心,心中悠悠一颤,不敢直视锦绣的眼,最近夜里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说出来能将人羞死。
两人相对而立,谁也不动,锦绣心想,堂堂左班都知,也太容易上钩了。
远远跑来一个小黄门,大喊着师傅,跑到近前在铭恩耳边说一句话,铭恩手一颤,手中蒿饼落在地上,饼屑从帕子中崩裂出来,碎了一地。
紧扶住小黄门,颤着腿弓着身子上了丹陛阶,锦绣愣愣瞧着,出了何事?
不一会儿,就见皇上冲了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丹陛阶,大喊着吩咐,备马,备快马,快去……
声音发着颤,脸上神情惶急无措,锦绣看直了双眼,这是皇上吗?那个笃定从容眼光锋利如刀的皇上?
铭恩手拿披风跟在皇帝身后一溜小跑,眼里再没有锦绣,锦绣叹口气,虽说轻易上钩,一见着皇上,眼里便没了别人,就说让公主前往观稼殿,铭恩也没有暗里做主,而是求了皇上,不想皇上竟允了,该是为了让朝臣看到后宫和谐吧。
刚刚的小黄门从身旁跑过,锦绣一把揪住问道:“出了何事?”
小黄门哭丧着脸:“姑姑,不能说,说了师傅会打折小人的腿。”
锦绣狐疑着回到沉香阁,与君婼说起刚刚所见,君婼笑一笑:“也不奇怪啊,皇上总会有在意的人。”
锦绣摇头:“都说皇上为人冷酷六亲不认。”
君婼翻一页书:“都是外间揣测,皇上也是人,是人就有人心,就有柔软的一面。”
锦绣叹口气,公主年纪小,又被宠着长大,公主眼里,是没有坏人的吧?想到此一个激灵,也不是说当今皇上是坏人,只是想起先帝,宸妃怎样固宠,她作为司寝的掌设,最为清楚不过,床榻间手段百出,先帝尚有一次感叹,爱妃不比当年了,凌晨皇上走后,宸妃哭了一日。
公主虽美,可宫中三年一次选秀,美女辈出,只有美是不够的。
君婼手中书许久没有翻动,唤一声锦绣问道:“锦绣以为,婉娘子与蓉娘子,哪个说的是真话?”
锦绣未开言,君婼又道:“婉娘子说皇上有痴爱的人,锦绣可听到了?”
锦绣斟酌着言辞说道:“奴婢以为,皇上碰过谁没碰过谁,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都不重要,皇上痴爱谁也不重要,只要她不进宫来。”
君婼瞧着她,锦绣接着道:“自古以来,皇上三宫六院,咱们皇上也不会例外,公主所需做的,先是册封为后,然后便是稳固后位,要稳固后位,只有皇上眷顾不行,因为总有一日会容颜凋零,到时候能倚靠的,只有儿女,尤其是皇嗣,公主要趁着头几年皇上新鲜,拴住皇上的人,多生几位皇子,只要嫡长子是公主所生,此生无忧矣。”
君婼沉默着,紧紧咬住了唇。
连续几日恹恹的,夜里看书到很晚,三日后的午夜,出来对采月道:“我想出去走走。”
看采月蹙眉,笑一笑道:“我不到金明池,只想看看月下花开,能跟着的人都跟着,若不放心,可差内寺所卫。”
采月不肯放行,锦绣闻声过来悄声对采月道:“好几日不出屋门,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们看着就是。”
采月依然不肯,摘星揉着眼睛嘟囔道:“公主以往沾床就睡,跟小猪一般,这几日夜间总翻来覆去。”
采月方拿了披风,一行人出了沉香阁来到后苑,月下迎面走来一人,赤着双脚,身上只着了白色中单,散着的墨发垂在腮边,走到一颗大树旁,绕树踯躅不前。
鼻端一缕清冷香气,皇上?君婼凝神看得清楚,不由移步过去,身后铭恩悄无声息跑了上来,拦住君婼,耳语一般:“皇上伤心之下犯了夜游之症,夜游不能惊醒,一旦惊醒,人会被吓死。”
君婼唬了一跳,夜游之症?静静看向皇上,皇上停了脚步靠着树干,朝她看了过来。
双眸中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若迷路的孩童,更象当年闯入内苑的小麋鹿阿麟,与母鹿走散的阿麟,就是这样看着她,迷茫中含着恳求,无声得在说,帮帮我……

第19章 梦游

高高在上冷着脸,即便笑也含着一丝嘲讽的帝王,夜半月下,衣衫不整靠着树干,无助而凄楚得盯着她,君婼的心柔软成水,抬脚就要过去,铭恩伸臂一拦,君婼笃定看着他:“铭都知,我能医好皇上。”
想到她的糖霜她的雪茶她的香玉糍她的米粲,还有她无意间对自己的大恩,公主是无所不能的,铭恩信赖后退。
锦绣远远瞧着,忙转身带着众人回返沉香阁,她不知是何事,却知道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君婼来到皇帝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手,手掌很大,掌心有细细的茧,君婼一时握不住,想要换个姿势,大手却不容她躲开,紧紧握住了她的。
君婼低而柔和说跟我走,他竟听话的随她迈开脚步,月下两个人影相叠缓慢前行。
他的姿势僵硬,却一直紧握着君婼的手不肯放开,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君婼手一滑,他攥得更紧了些,拉到胸前捂在了心口上,君婼可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缓慢沉稳有力。
君婼回头看着他,倔强得抿着唇,半敛了眼眸一步一步前行,君婼紧盯着他,随着他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将他惊醒。
月亮隐进云层,铭恩只敢打着灯笼远远跟随,君婼小心留意他的脚下,生怕他会有闪失,额头鼻尖挂了汗珠,抬起空着的手拭一下汗水,不防脚下一崴滑倒在地,牵引着皇上也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五脏六腑抽疼,却顾不上自己,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可会惊醒吗?
他紧闭了双眸,面容沉静,扁桃心般的唇就在她面前,君婼吞咽一下,双唇不由贴了上去,触碰之下头晕目炫,柔软而芬芳的滋味,远非点心能及。
铭恩一溜烟跑了过来,君婼慌忙松开,却依然定定看着他的双唇,挪不开眼。
铭恩趴到地上仔细观瞧,松一口气道:“摔一下竟睡熟了。”
朝身后一招手,四个小黄门抬舆过来,抬了皇上要走,怎奈睡梦中依然攥着君婼的手不放,君婼不用铭恩相求,陪在舆旁,跟着一路进了福宁殿。
皇上寝室中燃了安息香,君婼摇头,这香太普通了些。待铭恩伺候皇上躺回龙床,看皇上睡梦中眉头紧皱,君婼小声吩咐:“去沉香阁找采月,要一盒梅花香来。”
铭恩出去吩咐小黄门,君婼在龙床一侧坐了,龙床十分宽阔,皇上高大的身躯躺在其上也觉孤单,扯一块巾帕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任由他紧攥着已经发麻的手。
燃了梅花香,他睡得安稳了些,眉头舒展许多,君婼抽出手,已然有些红肿,凝望着他睡梦中的容颜,良久方起身向外。
铭恩哈腰候在廊下,君婼道:“铭都知,太医院该有擅针灸的郎中吧,若是施针,皇上睡得安稳了,便不会夜游。”
铭恩摇头:“皇上夜游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登基前一夜有过一次,看到的人都打发到皇陵去了,这次又犯了。”
君婼沉吟着:“皇上自己可知道?”
铭恩连连摆手:“万不可让皇上知道,皇上性子好强,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毛病,说不定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以前在皇陵,为了摆脱夜夜纠缠的噩梦,曾故意深夜跑进地宫,也难以奏效。”
君婼啊一声坐了下来,抿一下唇道:“铭都知,我想听听皇上小时候的事。”
铭恩窥一眼龙床,皇上最厌恶他提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公主想听,皇上这会儿又睡得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唉……”铭恩长长叹一口气,“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宫女在宫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惯了,去了皇陵后无人问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直至连打带骂,两岁多的时候,一个大宫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险些咬断,掌事的中官与这宫女是假夫妻,变着法子为那宫女出气。其时太皇太后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宫被挖开,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时候,将皇上扔进了地宫……”
君婼的心拧在一起,铭恩抹了抹眼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熟睡中醒来,周围漆黑一团,摸索着四处奔跑,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又奔跑,直到三日后,山陵使进地宫视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宫旁,睁开眼瞧见身后的棺木,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高烧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医救治,方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就很少开口说话,开了口也语不成句,夜里睡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宫中不停奔跑,狰狞的棺材在身后飞着追赶,反反复复,摇也摇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挣扎着醒来。”
铭恩说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胀着发疼,夜已很深,连枝灯昏暗下来,耳边漏壶中流沙之声清晰可闻。
铭恩静默些时候平稳了情绪:“太皇太后下葬后,山陵使回到东都复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装慈爱,赐死先前服侍的宦人与宫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后丧命。小人其时在宫中因迟钝没眼力价,遭人厌恶,差事轮到小人头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边时,皇上已经五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吩咐人给他沐浴换衣,挣扎着不肯,手中刀乱劈乱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这才知道那个掌事不敢打骂他,却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日骂他有人生没人养,他发了蛮性,当众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里他睡着,夺了怀中抱着的刀,将他扔进浴桶,第二日醒来梳洗换衣后一瞧,竟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与小人说了第一句话,砍死你……”
铭恩回忆着不由笑了:“小人关心疼爱,每日与他交谈,给他讲身为皇子应该有的威严与尊荣,没听到一般,从未有一个字的回应,直到半年后,有一日他溜进厨房吃一罐子糖,夜里牙疼得在炕上打滚,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给他含在嘴里,几个时辰后,他从炕上爬起,居高临下站着对小人道,本皇子赐尔一个名字,铭恩,铭记本皇子赐名之恩。”
“从那以后,小人就叫铭恩了,他也开始与小人说话,小人肚子里没有墨水,搜肠刮肚讲一些听来的故事,他很聪明,讲一次便记得清楚,这样聪明的皇子,小人觉得应该读书写字,他却连笔都没有握过。”
“小人悄悄给德妃捎信,皇上八岁的时候,来了一位年长的姑姑,带了两大车的书,姑姑为皇上启蒙后,皇上扎在书堆中如饥似渴,三年后即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软硬兼施几次震慑后,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