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趋前一步,看着他咬牙道:“怎么不早说?”
铭恩不敢直视他带着怒意的目光,低了头小声道:“既是皇上惹出来的,皇上不该去瞧瞧吗?这一下午沉香阁乱成了一锅粥,公主晕厥几个时辰不见醒来,请了两位太医,一位主张施针,另一位不敢,采月摘星拦着不让,就连锦绣也没了主意,只知道哭,若是皇上在,有个主心骨,众人也不至于失了主张。”
皇帝伸手扣住他肩:“这会儿呢?可醒了?可好一些?”
铭恩疼得缩着肩膀:“醒了,只是不说话,也不看人,锦绣说是不是痴傻了,公主是快活豁达的性子,生气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从未见过今日这样,可怜兮兮的,没娘的孩子一般,造孽啊……”
铭恩一声长叹,皇帝放开他,指指他道:“说谁呢?谁造孽?”
皇上的性子别扭,不说还罢,别扭一阵,自己想通了,说不定还能去瞧瞧,自己一说出来,说不定就不去了,可是公主的情形,不能等,皇上去得越早越好,太医院如何医治,皇上也能拿个主意,就算是冒险,皇上做的决定,从来没错过。铭恩壮着胆子道:“皇上,瞧瞧公主去吧。”
果然,皇帝硬声说,不去。铭恩心直往下沉,又听皇帝道:“瞧见朕,更得惹她伤心。”
皇帝看了许久的书,铭恩劝着早早安寝,总摇头说等等。漏壶指向子时三刻的时候,忽然起身大步向外,铭恩忙打了灯笼跟上,两队小黄门远远尾随。
看见沉香阁的飞檐,皇帝指了指,命铭恩去叩门。
君婼睡前喝下一盅柏子汤,摘星又熏了香,依然睡得不安稳。睡梦中自己尚小,梳着双丫髻,一身粉色宫装,与父皇母后在花园中,父皇将自己高高举起,端详着笑道:“越来越象你母后了。”
父皇背对着母后,看不到母后脸上笑容蓦然凝结,冷眼朝她看了过来,触到她惊疑的目光,笑容又浮在脸上,眼眸中依然冰冷,低头掸一掸衣襟,笑说道:“是呢,咱们的公主长大后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父皇哈哈大笑,母后踱步过来,从父皇手中接过她抱在怀中,她紧紧搂住母后双肩,扎在怀中撒娇,母后笑着,长长的广袖遮住了她的脸,她以为母后与她捉迷藏,咯咯笑了起来。
原来,母后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
有一次她戴了母后的凤钗,披了母后的珍珠衫,摇摇曳曳模仿母后的高贵仪态,被二哥撞见,蹲下身与她顽笑,点着她鼻头道:“婼婼长得不象母后,还没我象呢。”
说着话抱她到铜镜前,脸挨着她脸,指着镜中道:“看,快看。”
她仔细瞧着,果真是不象,母后是圆脸,她是鹅蛋脸,母后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她则是大大的杏眼,她看着铜镜,蓦然大哭起来,那会儿她还会哭,眼泪珍珠一般成串滚落,慌得二哥连忙打自己的嘴,笑说道:“二哥逗婼婼的,婼婼最象母后了,就是缩小了的母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哪里都象。”
她方破涕为笑,刮着二哥的脸看着铜镜中,”哼,明明是二哥不象,二哥象父皇。”再看一眼笑道,“我与大哥象呢,与二哥不怎么象。”
二哥黑了脸:“他不是我的大哥,婼婼以后不许理他。”
君婼便问怎么了,二哥恨声道:“他成日捉弄我,爬到树上说鸟窝中有刚孵出的小鸟,让我上去瞧瞧,我怕先生责罚,他说帮我看着,我刚上去,他一溜烟爬下去,大喊先生,先生跑过来,正瞧见我从树上下来,罚我跪了两个时辰,且被父皇申斥。”
君婼搂着脖子撒娇:“大哥顽皮,二哥别与大哥记仇。”
二哥咬牙道:“这倒罢了,今日一早更甚,突然从树丛后跳出来揪着我暴打一通,然后扯散自己头发撕烂衣衫,跟先生说是我打他,先生罚我跪了一日,父皇罚我抄写一百遍金刚经。”
君婼笑说我去找大哥,骂他去,见了大哥,大哥背对着她不理她,一连声唤着,大哥转过身,赤着一条腿,膝盖处鲜血流淌,生了锈的铁夹子卡在腿中,伤口深可见骨,耳边有声音说,都是你,是你害的……
君婼捂住双耳大叫起来……
她蜷着身子,双手双脚不住挣动,似乎在做噩梦,皇帝伸出手,指尖轻点在她肩头,不见醒来,手掌捏住摇了几摇,依然睡着,看看她苍白的脸,拇指食指紧扣,在她额头上啪啪啪用力弹了三下,清脆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不由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两眼紧盯着君婼。
君婼在睡梦中前额剧痛,疼痛着睁开眼,放开捂着双耳的手,迷蒙看着床前,一个人站在拔步床的地坪上,灯影中看不清楚,鼻端清香飘来,君婼心中一拧,闭上了眼。
心中对他愤恨埋怨,他一句话,自己从万般娇养的公主,成了没娘的孩子。二哥疼她,却不是一奶同胞,大哥从八年前,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
心中酸涨着拧得越来越紧,皇帝看她睫毛急速颤动着,两手紧紧揪住锦被,有些慌张得退出拔步床的围栏,就知道她不愿意见到自己。
忽听君婼唤一声皇上,声音涩涩的说道:“皇上对大昭皇宫的事,知道得比我还多,想问一问皇上,大昭国一夫一妻,缘何二哥比我年纪要大?我的母后又是如何死的?我的大哥腿怎么残的?为何多年不肯理我?我的二哥,可知道我与他,非一奶同胞?”
皇帝没说话,看她如今情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沉默中就听公主道:“难道皇上又在梦游?”
就让她以为朕在梦游,皇帝刚要点头,猛然顿住了,既是梦游,哪能点头呢?
僵硬转身扎着手脚出了门,就听身后君婼说道:“奇怪,皇上今日梦游,竟衣衫齐整,以往都是散着头发着了中单赤着双脚……”
那样狼狈吗?皇帝脸上一热快步而走,走几步回头指一指采月:“你,随朕前来。”
采月一愣,摘星展开双臂拦在采月面前,虎虎问道:“皇上想做什么?”
皇帝瞧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太笨,知道的应该不多。还是你来,叫什么?”
采月拔开摘星的手,行礼说道:“奴婢采月。”
摘星又要阻拦,锦绣对她使个眼色摇了摇头,皇帝眼波横了过来,指一指阁内:“公主醒了,还不快去伺候?”
……
第25章 诱导
皇帝沉着脸端坐于御案后,眼眸中似藏了寒芒,刺得采月不敢直视。半晌缓声开口,审案一般,问了很多问得很细,且十分刁钻,采月跽坐于锦垫上,仔细思量斟酌作答,额头汗珠涔涔而下,不敢抬手去擦,流入眼睛里辣辣得生疼,脊背上汗湿重衣,粘在身上十分难受,似受严刑拷打一般。
皇帝从公主日常起居问到每年生辰,皇后多久见一次公主,见到后言行举止如何,又问及君冕与君婼如何相处,问罢天光已亮,起身踱步片刻又坐了回去,状似随意问道:“君晔的腿为何受伤?是哪一年?公主又是哪年生的大病?与君晔受伤可有关联?”
采月身子一颤,皇帝冷凝了声音:“说实话。”
采月趴伏在地上叩头:“奴婢可以说实话,不过不可让公主得知,公主若知道,定心碎神伤。”
皇帝嗯了一声:“你们自以为是欺瞒着她,她不知实情,便永远不会哭,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们再护着,她也难免有伤心的时候,依朕看来,真正的心碎神伤,便是哭不出眼泪,苦痛得不到发泄,只能凝结在心中。时日久了,你以为,她的心脏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伤心?”
采月趴伏在地不肯起来,皇帝又道:“大昭国大皇子与二皇子皇位之争早晚会爆发,到时候,公主护着哪一个,都难免伤痛。”
采月一怔,直起身子抬起头来:“公主八岁那年,指着点苍山山巅上积雪,笑对二皇子说,二哥,那不是雪,是云,二哥骗我的。二皇子笑道,婼婼不信,可爬到山巅去看。公主说母后不许,二皇子便说,夜半月明的时候,二哥带婼婼前去。公主好奇心极强,夜半果真溜出宫去,未见到二皇子,便独自上山,第二日一早,宫中不见了公主,内禁卫倾巢出动,往山间寻找。”
“二皇子哭成了泪人,他只是逗公主的,没想到公主会当真,大皇子踢了他一脚,拔脚就走,他走在队伍前面,行至半山腰听到公主呼救,原来公主陷在猎人的陷阱之中,大皇子不顾一切跳下去救公主,腿被捕兽夹夹住,模糊的血肉间能看到断了的白骨,公主声嘶力竭大叫,寻声而来的内禁卫将大皇子抬了上去,其中一人说道,不赶快下山,大皇子命便保不住了。
“公主止了哭泣,默然跟着众人回到宫中,不吃不喝也不睡,只守着大皇子,两日两夜过去,大皇子命保住了,右腿却从膝盖处截去,公主固执亲眼看着断腿被取下,抱着那一截断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醒来后不记得大皇子如何断了腿,大皇子对她说是行猎所伤,公主信以为真。”
“公主大病一场半年方愈,慢慢的,便发觉公主不会哭,皇后殿下命众人不许提起大皇子因何所伤。其时大皇子已避居昆弥川玉矶岛,再未见过公主。公主每旬乘舟前往,大皇子皆不见,但公主从未间断,风雨无阻……”
采月说着已是哽咽:“有一次返回的时候起了大风,大风卷起怒涛,险些将船打翻,是大皇子的伴读世晟公子驾船追了上来,公主方化险为夷,即便如此,大皇子也未露面。”
皇帝点点头,复起身踱步,良久说声知道了,对采月摆一摆手:“退下吧。”
采月趴在地上叩头:“大皇子因公主断腿之事,求皇上勿要让公主知道。”
皇帝未知可否,采月起身告退,回到沉香阁,就见阁中来了七位太医,执掌太医院的提点大人居中坐着,众人似乎刚为公主请过脉,正在讨论病情,讨论得十分激烈。
一位说针灸一位说用药,另一位说刺激泪腺,还有一位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一位白胡子的捋着胡须:“依在下看,君娘子心脏较弱,若是总不能流泪,日后只怕有心绞痛或者心衰之症。”
采月一惊,就听提点大人道:“各位群策群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老朽难以跟皇上交待。”
这时锦绣从内室出来,对采月招一招手,采月向各位太医行个礼,匆匆走进。
君婼靠坐在床上,瞧见采月咬了咬唇,拍一拍身旁,采月过去在脚踏上坐了,君婼攥住她手拉她坐在床上,头枕在她肩头,慢慢靠向她怀中,涩涩唤她一声,采月……
采月抱住她泪如雨下,君婼说一声莫哭,采月已哭出声来,君婼拍一拍她的后背:“采月知道实情吧?因为采月告诉过我,万事要靠我们自己,且许久没有书信了,我每次问及,采月就顾左右而言他,采月如何知道的?”
采月抹了抹眼泪,说起赴东都前遇见的那位老妪,又说起陈皇后在联姻事件中的顺水推舟,不象亲生母亲所为,君婼靠着她,低头默然不语。
采月任由她靠着,安静陪着她,想起老妪所言,元后乃是为陈皇后所害,此事尚未证实,决意不对公主提起。
君婼靠着她闭一会眼,小心翼翼问道:“可是采月,大哥既与我一母所生,为何不肯理我?”
采月不语,就听门口有人说道:“君晔并非不肯见你,他避居玉矶岛只是个幌子,他多年在外游历,朕曾遇见过他数次。”
君婼抬起头来,皇帝挺拔站着,抿唇瞧着她,只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紧张。
君婼忙忙离采月远了些,咬唇低了头,皇帝看一眼采月,采月低头退了出去,皇帝跨进拔步床围栏,站在地坪上弯了腰瞧着君婼,依然苍白着脸,双唇都没有血色,眼眸却亮的出奇,闪烁出期冀的光芒。
皇帝点点头:“有一次酒后,君晔说他厌恶大昭,我就说不如留在殷朝做官,他摇头,说大昭皇宫中有最挂念的妹妹,早晚都要回去。”
君婼的唇颤了起来:“皇上可是在哄我?”
皇帝脸一板,“君无戏言。”看君婼目光中犹自惊疑,又补一句,“朕才不会为了哄你,编瞎话损了朕的威严。”
君婼低头说是,皇帝偷眼睨着她,观察她的神色,想起刚刚太医院提点所奏,侧过头向外看了看,攥一下拳下定了决心,这不会哭的毛病,朕来为你医治,总流不出眼泪,犯了心衰之症,如何统御六宫?朕的皇后,一定要身体康健才行。
打定了主意看着君婼:“公主年幼时,看着点苍山山巅上的积雪,都想些什么?”
君婼大眼睛扑闪着:“别人说是雪,我觉得是云。”
“那,公主想不想上去一探究竟?”
“想。”
看君婼点头,皇帝循循善诱:“那公主有没有偷偷爬上山去看看?”
君婼迷惑着,闭了双眼道:“有一次,夜半月明,我溜了出去……”
她凝神苦思,发间有汗水滴下,皇帝看着她苍白的脸,她刚知道陈皇后非生母,再知道君晔断腿乃是因为她,会不会受不住?这样举措,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突然就动摇了,忐忑着捻捻手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嘴唇堪堪擦过君婼耳边的发丝,大声说道:“别想了,你没有上去。”
君婼唬一跳,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定定看着皇帝:“刚刚,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皇帝有些慌,忙忙道:“君晔告诉我的,说你总对着点苍山夸口,却从不敢上去。”
君婼不服气咬一下唇:“我不是胆小鬼,既然想,我就会上去。”
闭了双眼喃喃说道:“我分明上去了,然后,然后……”
似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皇帝前所未有的挫败,直起身子旋身向外,脚步飞快出了沉香阁。唤一声铭恩吩咐道:“嘱咐锦绣与采月看好了,若是想起什么,赶快请太医来。”
走几步又回头:“也要告诉朕知道。”
一回头铭恩依然跟着,顿住脚步怒目而视,铭恩忙道:“早朝的时辰到了,皇上尚未更衣。”
皇帝低低说一声混账,健步如飞,若非顾及帝王威严,只怕就要跑起来。铭恩跟在身后心想,采月告退后就提醒皇上更衣,皇上没听见一般,疾步出了福宁殿去往沉香阁,进阁的时候,自己又出言提醒,皇上说声知道了。
进去后迟迟不出,太医院诸位太医出来,也不见皇上身影。这会儿出来骂上人了,铭恩心里嘀咕着,听到前面皇帝道:“朕没有骂你。”
铭恩一愣,没有骂小人,那是骂谁?骂公主,不可能啊,为了公主的事,一宵没有合眼,难道皇上自己骂自己?铭恩低了头偷笑,皇帝身后似长了眼睛,喝一声:“别偷偷摸摸。”
铭恩心中一凛,头低得勾了下去,就听前面皇帝道:“铭恩,朕似乎,又闯祸了。”
铭恩抬起头,茫然看向皇上,怎么?又闯祸了?
第26章 闹剧
皇帝那日下了早朝,突然吩咐出宫到东都各县巡视农耕,铭恩没有跟去,拎着小包袱住进沉香阁,赶也赶不走。
每日都有几位太医过来,锦绣采月摘星不错眼睛盯着,生怕她有任何闪失,看着她们紧张疲惫,君婼突然就觉得自己没用,她们跟着自己,从来都是开心的,如今却有些凄惶。
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索性闭了双目,顺着皇帝那夜几句问话的引导,任往事汹涌而来,如是几个昼夜。
四月三十夜里,君婼在睡梦中惊醒,灯光下愣愣瞧着枕头上湿了一大片,用力朝脸上抹去,一脸的泪水。
她在睡梦中都想起来了,循着皇帝的诱导,一点一滴,原来,大哥的腿因她而残,大哥伤愈后拄着拐杖来探望她,对她说过:“婼婼不要自责,只要婼婼安好,要了大哥的命也愿意,何况区区半条腿?”
大哥又说:“大哥喜欢婼婼,可大哥厌恶婼婼的母后,日后便不见婼婼了,婼婼勿要怨愤大哥。”
原来如此,大哥并没有责怪自己,只是自己陷入自责的泥潭,固执得选择了遗忘。悄悄得不惊动任何人,闭了双眸任泪水一次又一次淌满了脸。
四更天的时候下了床,漱口后含一颗糖霜,静静得敷脸。
锦绣醒来时,看君婼坐在绣墩上,一脸轻快瞧着她,呀一声喊了起来:“采月,摘星,公主好了,公主下床了。”
君婼微笑起来:“快要饿死了,有吃的吗?”
摘星忙说有,献宝一般一样一样端了来,香玉糍,米璨,桃心小点,时令瓜果,绿绿的凉拌菜,还有几盅清粥,搓着手道:“公主尝尝。”
采月为公主布着菜,悄悄察言观色,是否想起了往事?想起来多少?
公主安静用膳,似乎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用过膳在廊下踱步,铭恩过来含笑说道:“公主今日该亲蚕去了。”
君婼换了衣衫,出沉香阁往亲蚕宫而来,一路清风扑面,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鸟儿在树丫间啁啾鸣叫,活泼轻快,君婼展眉笑了起来。
登上亲蚕宫的石阶,能望见观稼殿前的田地,刚冒出头的禾苗柔嫩浅绿,与亲蚕宫周围的桑树林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君婼深吸一口气进了亲蚕宫,为了通风亲蚕宫所有窗户大开,罩了碧色窗纱以防蚊蝇,阔大的地面上一排排竹架上架了竹箕,两位尚宫并几位专事亲蚕的女官恭敬迎候君婼,蓉娘子正瞧着竹箕上的蚕种,君婼进来的时候,听到她呀了一声,笑道:“蚕蚁出来了。”
君婼摆摆手让众人免礼,兴冲冲走到蓉娘子身旁,就见比蚂蚁还小的黑点均匀洒落在竹箕底部的富阳土纸上,仔细瞧着,可见轻轻蠕动。
有宫女抬了桑叶进来,拿剪刀剪碎,均匀洒入竹箕,君婼一个一个架子挨个看着眉开眼笑,大昭并不养蚕,只因她喜欢,二哥便从殷朝为她带蚕种回来,每次只能存活几只,今日瞧着大殿中一排一排的架子,听着细细的蚕食桑叶的声音,轻快笑了起来,连日来的愤懑一扫而光。
君婼全心投入,早睡早起,一整日呆在亲蚕宫,亲自拿软毛刷将蚕蚁从纸上移到桑叶上,每隔一会儿补桑叶,不嫌脏污亲自动手处置蚕砂,拿了笔墨仔细记录。
两日后蚕蚁身上的细毛退去,黑褐色的身子渐渐发白,七日后变为青白色,休眠一日后蜕第一次皮,君婼的记录中,蚕蚁改为蚕宝宝。第一次蜕皮后,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殿中,耳边沙沙作响,有一次外面下大雨都没听到。亲蚕的女官说这叫做二龄蚕,待五龄后就要结茧吐丝。
想着蚕宝宝两岁了,君婼雀跃不已,挨个走过竹箕一一观察,低了头仔细记录,仔细问身后女官养蚕的学问,问来问去犹觉不够,便去龙章阁找一些养蚕的书籍来看。
来到龙章阁,礼亲王迎面而来,看到君婼愣了愣,拐进小道旁躲避,君婼唤一声笑着迎了过去:“不认识我了?怎么瞧见了还躲着?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礼回头瞧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位妇人,抿一下唇过来行礼,君婼笑着回礼,问道:“王府里可都好吗?”
礼笑说都好,君婼点点头:“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礼笑道:“到龙章阁找几本书看,皇兄特准的,许我进龙章阁。”
君婼笑道:“巧了,我也上去找书,那就一起吧。”
礼后退几步摇了摇头,君婼笑道,“怎么?已经去过了?”说着话压低声音,“龙章阁有大昭国的贡茶,青竹雪花茶,想不想上去尝尝?”
礼往身后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夫人轻咳一声,君婼正眼一瞧,心中不由起疑,这些人虽着宫人服饰,神色间却没有寻常宫人的恭敬,而是带着倨傲,其中一位涂脂抹粉的更是奇怪,瞧着她上下打量,目光放肆且带着几分嘲弄。
君婼绕过礼向几位妇人走去,笑道:“怎么?礼亲王府上的下人如此无礼,见了我竟不拜见?”
几位妇人交换个眼色,齐齐拜了下去,那位妇人下拜的时候,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勉强的意思。
君婼看向锦绣,锦绣走了过来,笑问道:“请问各位的姓名年纪,出宫前都在何处伺候?”
几位妇人一愣,礼跑了过来,笑对君婼道:“嫂子,就是常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别吓着她们。”
君婼摇摇头:“既是常在礼身旁伺候的,礼便说说,她们姓甚名谁,在六局中是何职衔品阶。”
礼指着几位妇人稍作迟疑,君婼唤一声摘星:“请左班都知拿了宫中名册,一一核对,看看礼亲王说得可对。”
摘星带着两名宫女拔脚就走,礼唤一声等等,瞧着君婼,突然大声道:“我思念母后,进宫乃是为了探望母后。”
君婼指指几位依然屈着膝的夫人:“她们呢?”
礼未说话,其中一位妇人轻咳一声,站起身对君婼道:“妾乃是钦定一品护国夫人。”
那位涂脂抹粉的也站直了身子:“我们特意进宫来探望上圣皇太后,没有病中不许探望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