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马上”有什么区别吗?

祭头七?子之父?

“妙妙姐,你帮我扎风筝好不好?你帮我扎风筝,我就去摘树上的银杏果给你。”小弟弟撅着圆润润的嘴站在月洞门边,手里拿着零零散散的竹签和七彩的纸,满眼期盼,被点亮的星星一般叫人不能拒绝。

身后园中小姨娘却伸手召唤:“来来来,妙儿,你帮小姨娘摸牌,她们都说不会打麻将的人手气好。我今日连输了三轮,你来替我转转运。”

我站在园中一时左右为难,急得一身汗津津,一滴汗似乎还顺着睫毛落进了眼眶里,我抬手去揉,揉了半晌睁开眼,却哪里还有小在,更莫说小姨娘,入眼的是一帘纱帐,一刀日头斜斜射进屋来,穿过帐子照得我浑身发热,原来是做梦了。

我擦了擦颈上的虚汗,揭开薄被,一旁绿莺见我动作,赶忙撩了帐子挂起来,“小姐醒了?”一边就要伸手来扶我,我冲她摆摆手,自己坐了起来。

看了看窗外,日头高悬,估摸着应是晌午时分,今日一觉醒来倒觉着有几分神清气爽通体舒泰,这是多日不曾有过的,一时间心情也跟着一并好了起来,过去喝药我总要讨价还价喝一半倒一半,现下绿莺端来的药汤我眼也不眨便囫囵咽了下去,近日里天天灌这些又黑又苦的药汁,灌得我如今口味重得很,喝水喝茶倒嫌滋味太淡不能适应。

绿莺这丫头一双好好的眼如今肿得核桃一般,殷殷盯着我看,“小姐身上觉得可还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么大碗药吞下去哪还吃得下其他东西?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我搁了空药碗,披衣起身,一面为自己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居然中间不带一次咳嗽而满足不已,转头问绿莺,“今日不晓得初几了?”

“今日初九。”绿莺怕是日子也过糊涂了,偏头想了好久方才回道。

初九?我一怔,小姨娘已去了七日了吗?

“今日可是小姨娘头七?”

“正是。”绿莺一面不管不顾又给我添了件衣裳,一面给我拍背顺气,“小姐,你如今身子弱,还是莫要出屋吹风的好。”语气之中隐忧连连。

如此说来昨日小在祭头七我竟给睡过去了?!忽然之间,胸臆中一股浊气涌上,忍不住便爆出一串剧咳,止也止不住,信手拿了袖中帕子捂嘴却也挡不住那汹涌的咳嗽声,再拿下时,帕子上自是照旧又多了两三朵红梅。

“小姨娘头七,我怎么能在屋里窝着?”我好容易缓过那阵子咳,不满地瞪了绿莺一眼,推门便出了屋子。

一路上,绿莺非要搀着我的臂弯,一有风来便伸手捂住我的额头,一脸唯恐我磕着绊着的小心模样,叫我看着十分揪心,虽然我脚下是有些浮,膝盖有点软,但还不至于娇弱到跟片纸人似地。我搡开她的手,自己扶了墙沿一点一点挪到了小姨娘院子里。

即便如今我们一家人快死绝了,仆从丫鬟们倒还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里,过去伺候过小姨娘的下人们皆披了白,满院满堂地跪着烧纸给小姨娘祭头七,香烛酒茶也都摆得妥妥当当。见着我皆规规矩矩地赶忙唤了声“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头见我拾了院里一张石凳子要落座便赶忙从屋子里搬了张蒲藤软椅给我。

我倚在藤椅上,一面缓气儿一面指挥仆从们,“你们只管烧你们的,我先缓缓,一会儿…咳咳咳…一会儿再同你们一块烧。”

下人们得了我的嘱咐便又分头烧得热火朝天。我瞧着有纸钱、纸人、纸床、纸屋、纸花、纸车…应有尽有,只是数来数去唯独缺了样小姨娘最喜欢的物什宝。

小姨娘是异族人,究竟是哪个族的我却始终记不大清,左右不是回族的便是蒙族的,是当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给娶回来的,爹爹粗枝大叶,而异族礼仪也甚开放,不像我们这里一般穷讲究,遂,小姨娘是过了门后爹爹才给小姨娘娘家补下的聘礼,当时爹爹列了长长一串礼单交与小姨娘过目,然而,小姨娘虽然汉话说得尚好,那汉字却是不识得几个,看得头大如斗,最后干脆将那礼单掼在一边自己提笔写了几样彩礼宝。

爹爹看了小姨娘的礼单后,亦是头大如斗,“这牛羊倒是不成问题,这…这‘马各马它’却是什么?…若是汗血宝马倒是容易得,只这‘马各马它’不晓得是什么名驹,何方盛产,却要我上哪里寻觅?”

一时在场之人包括小姨娘一时面露错愕。之后一番颇费周折解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马各马它’压根不是什么宝马名驹,不过是骆驼而已。彼时,家里人方才晓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来的,那字写得就和黄沙戈壁一般宽广,但凡碰着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会被小姨娘拆写得五马分尸,辨识不能。之后其他几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识后还常拿这马各马它之事打趣于她。

爹爹按着小姨娘的礼单让人去备礼,据说当时让人买了整整一支骆驼队送出去,小姨娘娘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尽是大漠珍奇,连我家现今成摆设的大厨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

当年小姨娘初到扬州时颇不能适应,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黄沙就是骆驼,而扬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烟雨便是轻舟,全然颠覆了小姨娘的人生观,在小姨娘眼中再没有比骆驼更憨实、更高贵、更可靠的牲畜了,不尥蹶子不闹脾气兼之吃苦耐劳,小姨娘多年的心愿便是能在湿漉漉的扬州城里养出一只骆驼,不想终未遂愿。

那年我初嫁宋家,宋席远往我们家送了不少礼,送礼之窍门不在贵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远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精自然深谙此道,托人从塞外几经周折不晓得用了什么方儿竟然弄了只活生生的骆驼崽子运到扬州送给小姨娘,小姨娘当时乐得直在我面前将宋席远夸成朵花。

当时我还不屑,如今看来,宋席远非但是朵花,简直是朵奇葩。一边应承着皇上,一边配合着裴衍祯,将我们沈家和天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栋梁之材。

当然,最终那只骆驼崽子被扬州的黄梅天给潮死了,叫小姨娘伤心了好一阵子,原本以为来日方长自然可再弄只骆驼,不成想如今竟叫小姨娘抱憾而终,是我做女儿的不孝。

思及此,我又是一阵大咳,咳过后便让人去唤展越,一面眯了眼预备闭目养神,才刚闭起眼睛便觉眼前影子一暗,睁眼一看却是那展大护卫已立在我面前,一脸审慎小心地观察我的气色,许是见我气色尚好,几分放心道:“沈小姐今日精神见大好。”

我漫不经心地眯眼看了看他,答道:“嗯,应该是回光返照吧。”

展越一时僵在那里,魂飞魄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急道:“沈小姐莫要说这丧气话,属下这便去请大夫。”

“不必了。”我摆了摆手,“你我皆明白这痨病是个必死之症,瞧多少大夫都一样。我今日叫你来是想托你替我寻那宋家的陈伯来,我有事要嘱托他。”

展越眉头轻皱,“沈小姐如若有事嘱托展越也是一样的。”

我心下一嗤,难道这六王爷的大护卫还以为我要交代我娘陆家家财所归何处不成?回他道:“嘱托你却是没用的,我不过是想托陈伯给我小娘弄只骆驼来殉葬,莫非展侍卫连我这临终的丁点微薄尽孝之心都要阻拦?”

展越颇是踌躇了片刻,最后许是琢磨着总归他家王爷和宋席远是一个战壕里趴着再贴心不过的伙伴,让那宋席远的忠仆与我见面应该出不了什么差池,遂勉为其难应承了。

不出半个时辰陈伯便站在了我面前,此时,我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软榻上。许是我这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了,今日见着陈伯那木讷的棺材脸倒生出几分亲切之意,遂对着他长篇大论说起我对陪葬骆驼的要求。品种、毛色、产地、大小,每一样我皆按着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又开始咳嗽,此番一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将五脏六腑皆咳出来方才罢休一般,最后竟生生咳出一大口血来,溅在帕子上染红了半面绢。绿莺惊慌失措地拿了帕子惨白着脸奔出门去,仓惶大呼:“快!展侍卫!快去请大夫!”

听得门外一阵兵荒马乱,我渐渐平了气息,端了小几上的药喝了两口。

陈伯面无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转与三公子?”

“如今家人眼看着都去了,我也没有可牵挂的,唯有宵儿…”我捂着心口喘了喘,“过去忌讳颇多,我本不想说,只是现下如若我再不说怕是将来也没机会说了…宵儿,乃是席远的亲生血脉。”

陈伯头一抬,那棺材板子的面孔终于开裂。

“你只管将我的话转告席远,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咳…咳…咳…我已是将去之人,唯盼得宵儿终有一日能认祖归宗…”我哑着嗓子说到此时已是极致,一阵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卷而来,手中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半碗汤药泼洒得到处都是,锦被、纱帐、衣襟…濡湿的药汁成片成片…

手腕一阵脱力,那药碗便带着残渣啷当坠地。展越正领了郎中推门入内,见此景象满面惊惶急切,绿莺哭着奔到我床前,陈伯默默看了我一眼,悄无声息退出屋门。

我闭目缓气,任由那郎中替我把脉,只听着他收回手小声对展越道:“小姐肺痨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药石亦无用处。”忽听得郎中尖锐拔高了声音,“这位官爷,在下资质驽钝,实无回天之术,官爷便是杀了在下也于事无补!”

我睁开眼,但见展越一把利剑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来是急了,想用大剑逼那大夫开出一副灵丹妙药来。我费力抬手挥了挥,“展护卫,咳…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晓得,你放了他吧,也好与我积些阴德。”

绿莺扑在我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你莫要说这些话,你还得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呀!”

爹爹?小世?

我只盼着他们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门才好。

“小绿,你暂且先…咳…先回避一下…我有一些…有一些话要和展侍卫说…咳…咳…”

展越一把推开那郎中,屏退左右,绿莺抽抽噎噎地一步三回首掩好房门出去了。

一时之间满屋寂寥,唯剩蜡烛细细燃烧的哔剥之音,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展越见我动作跨步上来本能地想扶我,却又突然觉着不妥将手收了回去,垂首立在床前,只道:“沈小姐,王爷已破平王大军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扬州赶,您再等一等。”

我轻飘飘地笑了笑,“我怕是等不到了。”

展越抬头急欲说什么,却被我摇头截断,“你听我说。咳…咳…你和六王爷说,我怎样并不要紧,但求死后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只是宵儿…宵儿毕竟是六王爷的嫡亲骨血,还请王爷善待宵儿…”

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亦想善,却善不起来,然而比之裴宋二人所为,我算得仁善。我只不过是撒了一个谎而已,孰真孰假已不重要。

我看了一会儿火烛,继续道:“还有我爹和我弟弟,不敢妄求王爷看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但求…咳,咳…但求王爷看在沈家大笔家财眼见着便要充入国库的份上,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展越扑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请沈小姐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上一日也好!”

我长长太息了一声,还有谁可再等?等裴衍祯?等宋席远?

还有什么可再等?等抄家?等灭门?抑或是等六王爷亲自来诛我?

我朦朦然摇了摇头,“我等不起,等不起了…”

六王爷的鸠酒我喝了许多年,却从不自知,和着枫糖一样的蜜语,很甜很稠,如今幡然顿悟,才知极痛极苦,拆骨掏心般痛楚…

眼角之中烛火越来越暗,一点一点油尽灯枯,我呢喃着慢慢闭上了眼,一梦长觉再不醒。

不醒,再也不醒,惟愿梦里别…

妙儿死?妙儿生?

“王爷,小姐已经过去三日了,求求您让小姐入殓下葬吧!奴婢求求您了!”

“你说什么?”

“小姐已经过去了!升天了!死了!王爷,您放开小姐吧,让奴婢为小姐擦身换寿衣!再不入殓,怕是要腐败了!”

“死了?”

“是,死了!小姐已经死了!现下天气酷热,加之小姐又是痨病过去的,王爷就算不为小姐着想,也为自己想想,让小姐尽早入土为安吧!”

“给我掌嘴!谁再说个‘死’字,定不轻饶!”

“啪、啪、啪…”

“王爷…王爷,您就算…就算叫人…叫人打死奴婢…奴婢也还是…那句话…小姐活着的时候…您叫她受尽委屈…如今,如今死了却抱着她的尸身不放,叫她尸骨难眠…不得转世…为的是什么啊!”

“来人,拖出去!”

原以为活着才有奇迹,不成想死了亦有惊悚。

这年头连死都死不成,真真是个悲摧又乌龙的世道!我不免愤世嫉俗地怨念。

我原本预备照着方子喝了药,顺风顺水地假死过去,再悄无声息地在棺材里安稳睡上三天,这会儿应该在陵墓里一觉好梦自然醒,用小绿给我准备的起子撬开棺材盖爬出来,活动活动筋络,再从自己的陪葬里找些小巧易携又值钱的东西打包好,接下来便奔去同几个姨娘和小在一同会合,却不想一觉醒来竟是这等光景…

生生被摆了一道!

如若方才我没听错,这会儿握着我手的应是刚出炉的六王爷。他竟然回来了!回来便回来,竟然还扣下了我的尸身,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药效已过,要继续装尸首硬邦邦挺着委实有些艰难。我不禁后悔自己前些日子光练如何撬棺材,没将这挺尸的功夫一并学来,现下只能一动不动闭着眼,放缓了鼻息,一点一点尽量不让心口起伏地吸气吐纳。

“妙儿。”一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我赶忙屏住呼吸,唯恐让他察觉出来。

“妙儿,三日,你已睡了整三日,太久了…快点醒来可好?我已五日不曾阖眼,我守着你,你不醒,我便不睡。我等你,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

我本三日不曾吃喝,现下一醒来又须屏着气,憋得甚是难过,脑子里耗子打洞一般嗡嗡闹得慌,心跳忽快忽慢。只盼着他的手能快些离开我的脸,我好换口气。

不想六王爷却全然没有打算放过我这尸首,抚过我的脸颊尚且意犹未尽,我正预备吐气时,他的手再次附了上来,惊得我冷汗出了一背,但觉他的指尖慢慢走过我的眉尾划向眉尖,沿着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画,最后停在我的鼻尖,良久…徐徐悠悠道:

“妙儿,你是不是已经醒了呢?”

一句话惊得我心中一跳,但闻他言语缱绻温和,状似无意又似试探,似真似假,不晓得他是不是已察觉出端倪…他瞧出来了?他没瞧出来?我反复琢磨着,心中方寸起乱,加之一口气屏了太久,再屏下去怕是真要憋死过去了,索性豁出去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目,豪迈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吓死你!我就不信诈尸吓不倒你!

结果,我被吓到了。

入眼之人发丝凌乱,双目红肿,满面沧桑,一身衣裳似乎被利器划过,开了几道口子,犹带干涸的血渍,瞅着怪瘆得慌。床前跪了一大片人,乌压压尽是人头,瞧不出谁是谁。

这会儿听见我开口,那跪着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有的面熟有的面生,面熟的是我们沈家的仆从,面生的应是六王爷的手下。此刻皆是瞠目结舌一个表情,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木在那里,静默了须臾,突然,一个反应快的蹦跶起来,一蹿三尺高,伴随着一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时辰不好!大小姐诈尸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人呼啦啦挨个儿惊醒,齐刷刷惨白了脸,一个个抱着头左右奔突夺门出屋,一时之间竟险些将那门框给挤破,唯恐晚上一步便被我捉去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一般。

虽然此番可算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撒手人寰未遂,死遁之计未能得逞,然而,此情此景却叫我瞧着十分满意有趣,遂得意地笑了笑。

刚才一团人闹哄哄推来搡去,我瞧得眼花倒忘了辨清六王爷是不是也一并夹在里面被拱了出去。

罢了,我现下刚刚诈尸还魂,体力尚虚,管不得这许多,寻觅些吃食才是正经事。我浑身虚软地伸手撑了床榻,预备一点一点挪着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想眼光一转,见着床前那发丝散乱之人犹自坐于床头。

下一刻,我那一丁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此人长臂一伸将我迎面兜头揽入怀中,呃~或许算不得是“揽”,“勒”进怀里兴许贴切些。

只觉着两侧肋骨根根收紧,胸肺之中好容易灌入的一口活气又被他给生生挤兑了出去,一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两眼一黑,险些鱼当下便要背过气去。

好容易卯足了劲蚊子哼哼一般开口宝道:“这位壮士…咳,咳,江湖日短,来日方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那人却只是抱宝着我不说话,也不撒手。

我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动了动手指,绵软无力地戳了戳他,“放开,你放开我…我,我快闷死了。”

幸得他还没全然变成石头,当下便松开了些许缝隙,我一时得见天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听他道:“妙儿…”

淡淡两个字,却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转而来。

我一怔,无语相对。

“妙儿,是你…”

“不是我。”

“你没有死…”

“我回光返照。”

“照了两回?”

银子劫?银钗劫?

“妙儿。”他伸手捧住我的双颊,双眼错也不错地凝视着我,满目清辉近在咫尺,真真是个‘手可摘星辰’。

如若是两月之前,我定会自恋又欢欣地想:他竟这样喜欢我!得夫如此,妇复何求,为了他,我便是坎坷一些又何妨?而现下,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炖熟了被放在砧板上的猪头肉,六王爷此刻心里拿捏着的怕不是在琢磨是切开来炒肉片好呢还是一整个儿拿去祭祀好?

记得小时候,家里竟日宾客来来往往,若见着我总会露出满面亲切惊喜的模样道:“这便是沈家小小姐吗?真是冰雪可爱,一看便是个美人坯子,将来长到二八年华可不知这求亲公子的车马要排出长街多少里呢!

我那时左右不过五、六岁,‘求亲公子’是个什么玩意儿虽然弄不大清楚,但大体还是晓得他们夸我长得漂亮,哪个小姑娘不爱漂亮,听了自然美滋滋。当年我爷爷还在世,总是喊我‘毛妞妞’, 只因我那时头发稀薄偏黄,想要编根小辫子都不成,只能勉强扎成个毛绒绒的小揪揪,是以,我拣了夸自然要上爷爷那里显摆显摆,叫他莫要小瞧我。岂知爷爷听了却只是抱着我笑道:“哪里是我们毛妞妞美,是我们沈家的银子美!”

我那时不服气,只想这银子我见过的,白光光银溜溜,秃子脑门一般程光发亮,怎么会比我好看,遂回嘴道:“我比银子美。”

爷爷却弹了弹我的额际直摇头,“妙儿记住咯,生作沈家之人一日,便一日莫要想比得过那银子。世人眼中皆是先有银子,后有沈家。”

当时年幼,爷爷这话叫我听得一窍不通丈二摸不着头脑,却又莫名其妙地记得甚牢靠,一年牢似一年,之后我也不晓得自己算是难看还是好看,如若问别人,定是问十个,恨不得有十一个人愿意跳出来说沈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若是自己拿了镜子瞧,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放弃惦记自己是美是丑,总归不管美丑我都能嫁出去。

爷爷的话我一直记到一十九岁,却不想嫁了两回之后给裴宋二人给闹腾得竟慢慢有些淡忘了,两月之前被裴衍祯当堂拒婚指天誓曰一通说更是彻底地抛诸脑后,一时竟聊发少女纯情信了那镜花水月之事,将自己看得比银子还美引狼入室。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爷爷的祖训。现下没跑成被六王爷逮了个现成,这便是报应。

我正反省着,六王爷却捧了我的脸深情款款地在我额头印下一吻,之后长长一喟叹埋首在我的肩头,两臂紧绷抱着我竟开始浑身微微发颤。

“妙儿,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你答应过的。”

我本来想说,没想到王爷这么单纯,民女随便说说你就信了,转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难路上,万一六王爷一下怒了派人追杀,那可就不好了。遂含糊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嗯“过之后,忽觉肩头一沉,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兵法有言:敌不动,我不动。只是这敌不动的时间未免长了些,只觉得这静默的过程中我的肩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到最后我实在扛不住稍稍动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随着我的动作沿着肩头慢慢向下滑,我扭头一看,但见六王爷双目紧阖,竟是不知何时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