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它道:“噗嗤,主上计策甚妙,你我二人联手,众人断然始料未及,出奇必定制胜,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杀个措手不及。”
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戏文?说得这么连贯。
我漫不经心看了看小几一旁摆放的沙漏,绵密的白砂细如流水,不紧不慢通过那窄如虚无的漏颈,精确计算着每一时每一刻,分毫不差,不免叫人叹为观止。
正走神着,又听那鹩哥后续道:“只是,不知一朝事成之后,主上如何安排沈家?”
沈家?我右眼一跳。
“或抄或诛。”
四个字,心惊肉跳。
我一抬头,但见那鹩哥若无其事在架子上扇了扇翅膀,低头就着一旁水槽砸吧了两口水,抖了抖羽毛,鸟喙上沾着的清水溅得窗下案上压的宣纸一片狼藉。
寂静片刻,那鹩哥又开始滔滔不绝,只是颠三倒四,毫无章法。
“主上,属下如今两面潜伏,可谓冒死甘当内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家铺面分号一百六十一处,掌河运十八条线贩丝绸至六省…”
“自然是你的。”
“那座上之人可曾疑你?”
“从来不曾。”
…
我越听越沉,“沈家铺面分号三百六十一处,掌河运十八条线贩丝绸至六省”这数字一字不差,字字所指,除却我们扬州沈家,别无二号。
主上何人?属下何人?修什么道?渡什么仓?
“兵部、户部、吏部…”
“兵变之事无须你多虑…”
“此番逼宫,成败只看一举…”
兵变?逼宫!
我一下站起身,头晕目眩,书卷跌落脚边,直直砸上脚面。这鹩哥为宋席远所眷养,宋席远,宋席远…还有一人,是谁?
小郎中说:“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药?此类药多伤身子,坏肝损肾,还是莫要多吃的好。”
皇帝陛下说:“敢问沈小姐这腹中胎儿是何人之子?”
“沈…霄?待乘雷雨腾云霄。好有气势的一个名字,嗯~?”
宋席远情深款款,深深一揖,道:“席远对沈小姐可谓一见如故,再见倾心!”
裴衍祯不疾不徐道:“古人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隐隐于厨,真正算得是塞外隐士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宋席远是如何得到的贩茶之权,贡锦之利?九公主对裴衍祯一往情深,皇家为何不指婚?裴衍祯为何娶我?…
不!我怎么可以怀疑他!为了我,他连性命都置之度外,我应该相信他!我怎么可以凭一只学舌之鸟的片面之词便怀疑他、否定他?
怎么可以?!
我必须做些什么派遣自己心中蔓延喧嚣的疑虑。“备马车,去裴府。”我一路疾疾穿过廊亭前院,一面叫上绿莺火速去安排,“我们这便去接孙少爷。”
裴家大门紧闭,门楣疏朗,金丝楠木雕的门柱泰然屹立,宝相庄严,过去只觉得这门柱都带着股不染尘世的清雅书香,今日却忽觉一股赫赫睥睨的森然威严之势,我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叩响门扉。
不消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人宽,应门的是个面生的家仆,身材魁梧,见着我竟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沈小姐。”
我道明来意之后便要入内,那家仆一错身,不着痕迹挡在了我面前,应道:“可是不巧,老太爷和老夫人带了沈小少爷去庙里上香,不若沈小姐改日再来。”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只当如常,道:“无妨,眼见日已西斜,那寺庙想来就快闭门了,我既来了,便索性进去一面吃茶坐着等等。”
那家仆不愠不火应道:“老太爷说了,这几日持斋,夜里便就近住在庙里。恐是一时半日回不来了。”
“哦~不知去的是哪家寺院?”我往右走了半步,希图借着间隙看看内里。却不想那家仆眼疾手快地将那门扇又稍稍关上些许,似不经意,却恰恰遮住了我的视线。
“主子们的事,小的不敢过问。去的哪家寺庙实是不知。”那家仆一弯身,答的谦卑,滴水不漏。
“如此,我便改日再来。”我笑了笑,转身走回马车旁。
绿莺扶着我上了车,掩好车帘,窗外,残阳如血,远山如刃,一刀一刀将落日割入山坳之中。
“小姐,你怎么一直发抖?可是着凉了?”绿莺扶着我的手,伸手便要来探我的额头。
“没什么。”我避开她探来的手。确实没有什么,裴家大门外,我只是嗅见了一缕淡淡的熏香,这熏香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上好的沉水香,沉水香也并没有什么,只是带了些许的伽南香气。
普天下,我只知一人喜好将沉水香和伽南香配着用,此人便是裴老夫人…裴家双亲根本就不曾外出!
宵儿,我的宵儿…
我不能抑制地瑟瑟发抖,那些犹在耳畔的细语呢喃,恍惚荡漾宛如梦境,那些曾经的满目艳李桃争芳,眨眼,却原是茔茔白骨堆砌如山,水腐枝败,毒葳蕤,三九冰霄凛冽扑面,一只无形的手拉住我的脚踝,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人跌入无底深渊,脚下一空,万劫不复。
还有一人,是谁?
我握了握手心,寒湿一片,周遭寂静无声。
再回神时,我已返至家中坐在几案前,四下无人,泣血残阳映着窗下的牡丹枝丫交错,斑驳纵横的影子投在窗纸之上,宛若狰狞食人的怪兽。一杆紫毫笔在手中怎么握都握不牢,墨水溅得一张纸到处都是,提笔落字,却笔尖无力,脑中空白一片,笔画散落不成整字,墨渍在纸面晕得一团一团,狼籍非常。我一把揭开貔貅镇纸,将纸揉成一团丢弃一旁,再写,手却仍旧是抖,将纸扯了揉了丢开,再写…反反复复十余遍,终是写下了四个字——遽变!勿归!
将纸条塞入竹哨之中包严实,我从后院鸽棚里挑了一只壮硕的信鸽,把竹哨绑上它的腿,当下放飞。
幸得爹爹前日带了沈世往吐蕃贩丝…如今,逃得一个是一个。
我站在鸽棚边上,抬头望了望天,最后一点斜阳已被饕餮蚕食而尽,天色黯沉,似一捧烧成灰烬的烟,雾霭重重遮蔽,看不尽九重天阙上何人居高而掌,唯有那信鸽振翅扎入云霄,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你们吗?
六王爷?瓮中鳖?
当夜,我让小姨娘带上小弟弟沈在回娘家探亲,小姨娘睡得迷迷澄澄,被护院簇拥着走到将近院门时才猛地清醒,回头就问我:“娘家?这黑灯瞎火的回什么娘家啊?妙儿,你这是折腾什么?”
我心里又急又乱,没有头绪,一时也不知如何对姨娘解释清楚,只晓得趁人不备将家里人一拨一拨分批运走方是正事。
“现下说不清楚,等你回来我再与你细细道明。”我敷衍应她,一边拉上沈在的手,一边给护院使了个眼色,那为首护院二话不说便簇拥着不明所以的小姨娘出门去。
老管家得了我的嘱咐,爬起来悉悉嗦嗦摸了钥匙将铜锁打开,拉开后门门闩,紧实的红木门板“吱呀”一声应声大开,沉重喑哑的木声回荡在寂寥的夜色中,莫名地叫人心口一抓。
门外,一片通红刺目,我本能地抬起手背遮了一下眼,指间缝隙里,是一长列全副武装披坚执锐之兵士,每人手上擎了一柄灼灼燃烧的火把,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地将沈家从山墙外围了个严严实实,为首一人正是裴衍祯那功夫了得的万能随从——展越。
我慢慢放下手,分开不明所以的众人走到门槛前,“展捕头这是来拿谁?”
展越一抱拳,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谁也不拿,六王爷举事得成,特命属下护卫沈小姐一家。”
“六王爷?”如若我没记错,皇帝陛下的兄弟个顶个儿地命薄福浅,有襁褓之中便染病登天的,有孩提之年贪玩从树上掉下来直接摔到阎王殿里去的,更有还未出世便随亲娘一起去西天极乐修行的,零零总总,最后唯有当今圣上一根独苗苗金灿灿地活了下来。六王?却是哪里戳出来的?
“是,六王爷。”展越面色不变,稍稍一停,无甚表情道:“我家裴公子。”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火把燃烧偶或爆出一两声微弱的“哔啵”之音,熊熊炬火映红了半边夜空,我的心底却如初春的溪水,掺了一片一片的碎冰渣子,流动地极缓极缓,近乎凝滞不前。
裴衍祯…果然是皇室血统!书旗小说提供http://www.bookqi.com/
突然,身旁小姨娘倒吸了口气,“你是说裴公子是六王爷?!他…他举事了?!我的个天哪!举事…那不就是…不就是…”
展越看了眼小姨娘,再看了看护院拥着的沈在,蹙着眉尖转向我,“夜深人静,不知沈小姐要和沈姨娘小公子去哪里?”
“小姨娘娘家有事,要带小在回去,烦请展捕头放行。”我看了看展越身后木雕泥塑的重重铠甲之兵。
“属下得六王爷嘱咐,如今朝野变动,沈小姐乃王爷至亲至厚之人,此非常时期四处皆有逆党余孽流窜心存不甘垂死挣扎,恐对沈家之人不利,特派属下带人守卫沈宅,此期间,还是莫要外出的好。”一派说辞冠冕堂皇,但听得这展越口中说得客气,身姿却如铁塔般岿然不动,带着不容违抗的戒严,手中下意识地握了握剑柄。
“如此,倒多谢六王爷。只是,今日若我非要出这个门呢?”我伸手摸了摸门框,抬脚便要踏出门槛。
眼角寒光一闪,但见一只背翅油光发亮的蟑螂被一柄冷剑直直钉在门槛正中央,剑身犹在嗡嗡震动,那蟑螂却连挣扎都未来得及便一命呜呼,离我脚边不过寸许。再看展越腰侧仅余剑鞘,手中长剑已不见,显然这门槛上的凶器便是他眨眼掷出的。其后兵士皆随之握了握剑柄。
我身后的护院往前走了两步,将我掩在身后。
“沈小姐莫要一意孤行。六王爷皆是为了沈家人好。”展越上前两步,轻松收回长剑,剑身入鞘,铁器瞬间摩擦声锐利地刺耳。
这便是杀鸡儆猴?我的心直直落入阿鼻地狱之中,或抄或诛,或抄或诛,或抄或诛,或抄或诛…四个字咒语一般来回逡巡在脑中,崆崆作响万劫不复。
我笑了笑,“百步穿杨,展护卫好身手!只是不知这‘非常时期’究竟有多长?”
“不长,待到王爷亲自归来迎娶沈小姐前往京城之日便可。”展越说得轻巧。
“哦?王爷可有说何日?”我望着天际无边沉黑问他。
“王爷说了,不日便归。”
好一个“不日便归”!
“既然王爷这般苦心,我也不便违逆,只是我不出府,可请得宾客入府中来?”
“沈小姐欲请何人?”
“天一阁宋席远宋三公子。”
展越本低眉垂目,此刻却审慎一抬头,“宋公子不在扬州城中。怕是不能上沈府作客。”
“如此,便算了。”我回身挥了挥手,“老杨,闭门。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宋席远一个经商之人不在扬州城…展越一个逼宫王爷的贴心护卫怎地如此清楚?实情再明晰不过…裴衍祯,宋席远,我这过河的桥你二人踏得可稳当?
我一直以为皇帝对裴衍祯的忌惮不过是因为裴家奸臣辈出,恐裴衍祯不甚也作了奸臣贼子,如今看来,全然不是,想来皇帝早便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三番四次试探于他。而这双面埋伏之人,怕不就是宋席远了…
明夺妻儿,暗通谋逆;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明娶王妃,暗诛沈家。这戏唱得真真叫好!细一想倒也不对,真正在台上蹦跶的皮影人偶仅我一人而已,或许还要加上个被算计了的皇上,他二人不过是屏风后操控的手罢了,从头至尾,从未入戏。
不日当归?裴衍祯画了一个又一个的饼,遥遥挂着,是我自己痴傻,方才将那饼看成了月。此时回想,我沈妙无才无德,唯有的便是那金雕玉塑的沈家大小姐做招牌幌子。当年宋席远莫名娶我,怕不就是裴衍祯指使,唯恐沈家钱财旁落了。
不知为何,心中悲极倒生出一种别样的轻,只想笑,却再也弯不上嘴角。
如今逼宫已成,只看六王爷不日黄袍加身下旨抄沈家来个瓮中捉鳖。
风水灶?镜中花?
沈宅被团团箍成了个金刚不坏的铁桶,传说中“不日便归”的六王爷依旧在传说之中飘着,至今还未飘回扬州。据展越的说法是,如今一朝朝廷变动,六王爷须得在京中多驻些时日安抚大小官员,之后才能来扬州迎娶王妃。换言之,六王爷须得先收拾完朝廷里胆敢不服的逆党,再回扬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里人尚且都能自得其乐,即使出不了门,也能打发光阴,姨娘们在屋里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昼夜不分,我跟着家养的戏班子拿捏着学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只是苦煞了两个人。
首当其冲便是灶屋里负责烧菜的大师傅,过去沈家上下百来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颇有几分舍我其谁的德高望重,自从多才多艺的六王爷上我家玩票炒了几天菜后,这大师傅便沦为打下手的买办,虽然品阶降了,但买办之职颇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里倒也平和。现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厨的帽子重掌锅铲,不想沈家又被士兵们给圈了,里面活着的出不去,外面活着的进不来,这活着的不单包括人、鸟、虫、蚁、兽,还包括鸡鸭鱼肉、萝卜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门。每日菜饭皆由展护卫从城里酒楼订了再亲自率领一帮子硬邦邦的兵士送进来。
如此一来,大师傅可算彻底赋闲了,见天搁在灶厨里闲置成了个摆设。这叫大师傅十分忧愁,唯恐过不了几日便被驱出沈门回家吃老本,故而连续两日来找我诉忧虑。我客客气气地宽慰他沈家绝对不会赶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诺他薪饷一文不少,大师傅得了我的保证欢天喜地回灶间继续当摆设。
我如今算是瞧出门道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惊喜无处不在。眼光要放长远些,谁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厨,不说别的,且看当今的六王爷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十几日前裴衍祯尚且在我家灶间里烧菜,转眼便摇身一变问鼎王爷宝座,可见沈家灶头上的风水甚好,运道甚旺。英雄不问出处,指不定将来这大师傅也能变成个统帅大将军也未可知鱼。
普天下,唯前夫与厨子难养也。万万开罪不得。
除却这大师傅外,家中还有一人焦虑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约束孩子,姨娘们更是对两个弟弟放任自由,换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养惯了的小驴子,如今一朝被关在门内圈养起来,自然十分憋屈,闷得恨不能挠墙刨蹄子踩着门口白板一样码成一排的侍卫冲出去宝。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图翻墙溜出去,结果当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给捉了个现行,灰溜溜提了回来。隔了一日,沈在又潜入后院水塘里,异想天开试图通过这水塘子与外边河道相通的一个水眼钻出去,不想,刚滑出水眼浮出水面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气,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驻守的两溜士兵给吓得一口气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彻底可算是晓得了六王爷对沈家保护得有多严实,遂灰头土脸地闺居院中逗猫玩儿,逗得那猫都烦他了,见着沈在便绕道跑。
见沈在不再闹腾,我也宽了些心,夜里,我坐在床畔对镜拆头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点灯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头却愕然瞧见镜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洒洒铺陈满镜,成片成片的澄粉绿梗无墨自渲染,若有似无的荷香从镜中逃逸四散无处不在,原来,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见着这镜花水月的景致,不知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着或许今日不会再失眠也未可知,当下便踌躇满志地脱鞋上了床酝酿睡意。
隐隐听得一声扑通水响,并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继续酝酿,正撩起了几分瞌睡,窗外却兀地炸出尖细一喊:“不好了,二少爷溺水了!”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赶。待站至塘边,已见家里护院捞了沈在划水向岸边来,各屋姨娘纷乱从四面聚集,小姨娘更是披发跣足跪倒在岸边,仓惶便要去夺护院臂弯中绵软如柳面色煞白的沈在,我赶忙上前拦住小姨娘,让护院将沈在胸肺中所呛积水给压出来宝。
原来,沈在终是坐不住,十一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动非常,夜里忽见满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来挑去挑中了离岸较远的一朵,本以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来,不曾想,脚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里,虽平日里上树入水无所不能,然此刻突发乃始料未及,便一时慌了手脚,加之满池泥淖搅动呛入口鼻,更是手忙脚乱,幸而丫鬟路过瞧见了大喊出声。
家中这般响动自然惊动了院外护卫,我当下便托展越去寻个大夫来给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皱眉犹豫了片刻,见小姨娘抱着白唰唰的沈在落泪,终是应承了,速度倒也快,一会儿便有个老医者登门来,捏着小胡子给沈在把了把脉,道:“无大碍,开副驱寒气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两日便可。”我亦宽慰小姨娘,“姨娘莫慌,这溺水之事我有经验,只要积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龙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话,姨娘方才抹了抹泪稍稍宽心。
谁也料不到,这支初放的菡萏只是一个开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却也不见得有多长,然而,满池芙蕖尚未开败,沈家却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致。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烧,大夫开了退烧药煎服后,烧是退了却又落下了个咳嗽的毛病,开始只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顶顶腻味瞧郎中灌药,家里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没有叫大夫,几日下来沈在面色倒比往日要好,总是两颊绯红唇瓣赤朱,只是老说累,不及往日活泼好动,饭量也渐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实闹腾,听他道累便只管叫他去歇息。
时日一长,我和几个姨娘也开始有些微咳,身上总像瞌睡虫上身一般有股挥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见解乏。日日午后一阵阵潮水般地发热,手心脚心也是发烫,姨娘们抱怨今年夏天太热,我却总疑心自己是发烧了,绿莺与我贴了贴额头,却又并未见真正起烧,遂作罢。
如今唤郎中不比往日便当,总要通过那展越,而这展大侍卫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爷的耳提面命不能让沈家人与外人有任何接触,故而总是一副怀疑探究的样子,上回小在起烧,他是亲自摸过小在额头确认烫得可以煮蛋以后,方才去请的大夫,郎中问诊时,阵仗更是了得,床边整整围了一圈铁甲侍卫,手按刀柄,防贼一般盯着屋内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郎中,这般阵仗实是叫人无福消受。故而,家里人如今虽然犯些咳嗽也不愿劳烦门口那些白板请大夫。而且,有些小病并未真要瞧大夫喝药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没了踪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着,拖着拖着一直拖到连送饭的侍卫都瞧不下去,转告了展越,这才请了个大夫来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面色当即脸色便哐铛一下跌了下来,待把完脉更是一脸忧患,似乎不放心,复又把了几遍脉,方才神情凝重地确诊:“小公子这是得了肺痨之症。”
屋外潋滟晴空,屋内五雷炸响震耳欲聋,一时间,天地颜色骤变。小姨娘扶着床柱晃了晃,“肺痨…”
我木愣愣瞧着那郎中,转头问展越:“你从哪里请来这跑江湖的赤脚庸医?”
那庸医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只皱眉环视了一圈,“几位夫人并小姐亦需把把脉象。”
展越似乎也被这劈头盖脸两句话给砸晕了,只怔怔死盯着那大夫,面色发沉。
一夜之中,展越几乎跑遍了扬州城中所有医馆,知名的、市井的,名医、庸医一概请入了沈宅,挨个儿瞧下来,定论只有一个——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痨,几个姨娘并小姐亦染了肺痨。
从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陈述中,我晓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备好棺材后事,坐等死光光。
不晓得昏天黑地过了多少日子,或许很长,长得像六王爷口中的“不日”一般长,或许极短,短得像宋席远同我的露水姻缘一般短。我只知道如今不畏黑夜,只恐日出,每日太阳一升起,便有下人来报丧。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几位姨娘舍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继去了…快得叫人来不及悲伤,没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备好的,一等一的金丝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过去时,我爹爹曾带我入陵看过,高穹寒底,沈家历代棺木皆葬于其内,爹爹说过:“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却不能为弟弟和姨娘们哭丧送别,只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梦,梦里光怪陆离,偶或醒来,每次睁眼,瞧见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绿莺总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泪无语,展越若见我清醒,往往见缝插针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沈小姐再撑一撑,六王爷马上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