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远处,散步的一家三口在我们的视野中停下脚步,就着明亮的路灯父子俩戴上棒球手套小练几下,他们的秋田犬欢快地随着飞舞的棒球来回蹦跳,那家的女主人则伫足一旁呐喊助威。
“你憧憬的未来?”他问我。
“只配憧憬的未来。”我答。
他听毕起身,独自跑向河边,捡起几块碎石,扬手朝我嚷:“我小时候最擅长打水漂,现在技艺自然大不如前,因此降低难度,弹三下你便答应我怎样?”
我纳闷道:“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好好学习,如期回国,然后你憧憬的未来,我们一起创造。”
可惜,约莫打水漂也讲究水土,他最终没有成功。
不过没关系,我站在河滩上望着他沮丧得四处踱步的背影,叫住他:“十亿飞。”
他失望地回头。
“我爱你,”我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你。”
但我未告诉他,早在社长告知我,是十亿飞硬拉着他们陪他来日本时,我便下了复合的决心。
那时我问社长:“他不是交了新女友吗?”
结果招来一堆吐槽:“那女生追得紧,可这小子不为所动。一来,你太小瞧他了,他偏是枚痴情种。二来他母亲最近每况愈下,他的难受可想而知。我们就劝他到处走走放松心情,他居然同意了,执意想来看你,也不打扰,就远远地看。”
“郁丛你明白吗?你才是他认定了的选择。”末了,社长道。
7.关键词:羁绊
翌日,圣诞节,即他们启程回国的日子。
夜幕降临,我从距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出站,一拐弯,眼前一亮——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她只是位写几首曲子自行灌录成歌然后趁着空余与路人分享的音乐爱好者,这一带并不罕见的路边艺人之一。
对于基本每天都会在此地进站出站不亦乐乎的我而言,她是张如假包换的新面孔,算上今天才遇到过两回,所以她跟前本就不多的灌录CD的数量几乎未曾变动。
至于为何会注意到淹没在人潮汹涌中的她,首先拜其一袭夏季高中校服所赐。
大概是上上周的事。
东京的冬夜室外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裹紧大衣将厚实的围巾包住了三分之二张脸,突然迎头撞见光胳膊光腿的妹子,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
她毫不在意,原地蹦了几下,稍作调整,接着轻拨银弦。
盈快的《いつも何度でも》。
两句末了,曲调逐渐变化。她张嘴哼唱,声音就像棉花糖一般甘甜柔和。
那时候我还小 喜欢仰着头走路 因为天气很好
那时候你还小 喜欢在高处奔跑 因为天气很好
随性唱歌 音不着调
粗糙的歌词 藏着我们小小的秘密
散漫抛球 稳稳接住
晴朗的天空 承载我们大大的梦想
什么是现实和无奈 什么又是思念和远方
手牵着手 无所畏惧
我浅唱低吟 你笑靥如花 永永远远
你这样说过
小指相勾定下誓言 好像有条红线将它们缠绕
…
她深埋下头,独自吟唱,直至最后一句。
“失去梦想的夜晚,是失眠者的天堂。我们的羁绊,还能找回来吗?”
曲终人散,行人随着夜色愈深而减少。我倚在与她平行的栏杆旁,却一直未走。
从飘来第一句歌词起,我的身躯便如同被念了定身咒。歌曲过耳千千万,总有一字或一句会猝不及防地让人万箭穿心。
我看向她的CD,取名十分普通:《绊》。
之所以普通,由于这里的人们仿佛钟情于这个字眼,地震海啸用,家长里短也用,好聚好散用,生离死别也用。我查过字典,其中注解为“感情和感情之间的维系,人与人(事物)的内在关系”,可在如此寒夜聆听如此一曲,看似刻板的释义一下子缓缓升温。
听众寥寥,我的鼓掌显得有些突兀。
果然她愕然,侧过头来。
“能找回来,”我说,“一定能。”
她仍旧怔怔然。
“额,我指最后那句歌词。”我讪讪解释,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虽然我同样困顿其中…”
方欲转身离开,那女生却上前拍拍我。
“送你。”她扬着手里的CD。
“这可不行…”
“没事,知音难觅啊。”她说。
我便收下了,作为回礼请客热乎乎的关东煮。她借此机会不仅交代了自己OL的身份以及穿高中夏季校服的原由是因这身制服印刻了太多美好的回忆,也大致说了歌词背后的故事,一个你们猜得到的、并不稀有的、与我和十亿飞类似的故事。
对了,亦是那天,就在我遇到她几小时之前,社长向我抱怨了十亿飞强拉他们陪他来看我的事情。
于是我向她袒露心声:“想和他重新开始,也想补上一欠许多年的真情实意。”
“衷心祝你成功,”她起身道,“我没有什么才能,到时唯有写首歌作为礼物。”
其实,这座城市再冷漠坚固,也不乏缺口,比如一首记叙文似的歌、一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或者两个拥有相似经历的陌生人。
幸而今日之第二次相遇时,我站在人潮另一端,高举手臂比了个“V”。
她遥遥望见,中断了手头的动作,重又弹拨起上回的歌曲。而我掏出手机,录了一小段音频发给十亿飞,问他:“好听不?”
他很快回复:“旋律不错,歌词…我的日语已经全部还给老师了。”
我便再度高举手臂,指指她,又指指手机,比了个“赞”。
这下她竟然飞快地收起吉他和CD,我见状赶忙穿过人群帮忙,不解道:“时间还早呢。”
“回去制作礼物。”她笑,“有什么要求么?”
我略一思考,恳请她为他病重的妈妈作一首应援歌。
“另一首《绊》?”她了然。
我一愣,颔首:“是。”
我们约定,两周后,同时同地,她会献上新曲首秀。
然而生命中的有些陌生人,终究缺乏成为朋友的羁绊。虽然我没有忘记她并身处当下这个深夜将她娓娓道来,但改变不了我们的擦肩而过。
两周后,我回到了上海。来不及带上行李,一路飞奔至他家。
下午的电话来自姜,她告知我,十亿飞妈妈去世了。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讲过一句悲痛,道过一声难耐,即使我们保持着每日的联络。
一如既往。
他家离我家仅一路之隔,登门拜访却是头一回,只是这番景象足以令我难忘终身。
东方泛起鱼肚白,亲戚朋友已然离去。他爸爸守在屋内,我则在屋外见到了他,坐在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背靠冰冷的墙壁,深深埋首,看不清表情。
依他而坐,他有了动静,缓缓伸过手,寻到我的。
“你来了。”没有惊讶。
“嗯。”
沉默。
我遂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这样的我,”他如是回答,“且你总会知道的。”
我亦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拿出耳机塞进他的耳朵:“听歌吧,上次发过音频给你的。然后,拜托什么都不要想,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未吭声,只默默靠上我的肩头。
“丛丛。”片刻后,他唤我。
“嗯?”
“回想年少时,我也曾那么骄傲,以为成绩决定一切,学校代表所有,有志者事竟成天算不如人算。”他低喃着,“年纪大了,才看清,命运的双手翻云覆雨,人算怎及天算…”
“我似乎能体会一些你身在异乡的感受了,是一种称为无力感的东西吧?眼睁睁目睹自己老妈一步一步走向消失,我束手无策,而能让我束手无策的,又何止生命的凋零。移民的好友,跳槽的同事,不愿道别的恋人,林林总总的无力。品尝无力,然后学会看云淡风轻,原来这才叫所谓长大…”
“在病房的日日夜夜,也有渴望倾诉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无人能说。打开手机,一下子翻到了你,可能你不信,你的名字就这样蛮横不讲理地侵占了全部视线。我便知道了,我们当初的倔强与成全有多天真…”
“老妈,这就是郁丛,我初中时那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同桌。这个笨蛋协助你儿子跳过阳台翻过墙,你儿子帮她做过弊撒过慌,惹她生过无数次气。后来啊,这个笨蛋陪你儿子练过球加过油,你儿子帮她追过男神安慰过她失恋…”
“再后来,我们走到了一起,分过,合过,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是他独自忍受了太久,也许确信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暂停了继续,继续又暂停。
直到嗓音沙哑,言语化为无声的流泪。
但是十亿飞你知道吗?这是我郁丛莫大的荣幸。
你正在聆听的这张名为《绊》的CD,它的塑壳背面刻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为之心动的对象,都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只是我们变了,他们变了,世界变了。从憧憬走向乞求,求一份默契与陪伴,伴我静观日出日落,细水长流。
8.关键词:幸好
世间消失一个人,天上即会增加一颗星。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奶奶就是如是向我进行死亡教育的。
大殓结束的那晚,他听着我一味笨拙的安慰,不屑道:“果然骗三岁小孩用的。”然而嘴上说归说,在宾客散尽后拉起我便出了门。
一路匆匆,几近无言。待我憋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儿”时,他伫足停步,指指前方——我们共同的初中母校。
我们的母校硬件其实不算破旧,只是满足不了对口范围内日益增长的居民区数量,故已搬迁,这里现变成了某所小学的新址。
故地重游,份外动容,可他没有放慢步速,直接登上了图书馆上头孤零零的天文台。
天文台自然已落锁,他按动了几下把手,放弃。然后在门口席地而坐。
“你不是说那是骗三岁小孩的么?”我不由纳闷。
“姑且相信一回,”他却说,“仅限今日。”
我点头:“好。”
真正悲痛的时候不需要言语,就如现在的他,任凭刺骨的寒风无声刮过。
我从静然相陪,到浑身哆嗦,再到坐立不安,遂开口:“你不想说话,那就听我讲吧。”
于是我开始自说自话,包括蒜和姜的搞笑趣事、在东京碰到的各色人等、独自生活的小窍门、苦中作乐的种种技巧,以及异国他乡有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女生答应为他写首应援歌。
“就是你听过的那首《绊》的词曲作者,她答应我了,但我爽了约…”我苦笑着解释。
“替我谢谢她。”他终于出声。
“不知道她还在原地唱歌不…”
“还有。”他蓦然打断道。
“嗯?”
“丛丛,谢谢你。幸好老天让我遇见了你。”
混乱不堪的研三,每当夜幕降临,我总尽量抽空脱身,去到她原来唱歌的地方寻找一番那套应景或不应景的校服。直至身着正装参加毕业典礼的那天,我特意在地铁站出口等到末班车呼啸着远去。
可惜,十亿飞的谢意,我终未能成功转达。这成了我留日硕士三年中最后的遗憾。
2012年的春天,又一个樱花花开正好的时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城市。
十亿飞来机场接我,结果被我拉着一屁股瘫倒在行李转盘旁的座椅上。
“有那么累么?”他不解,顺手抽过毕业生纪念册翻阅。
“累!”累得我直吐舌头。
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干什么了累成这般?”
我说:“道谢。”
一一向那座城市里照顾过我的所有人们,导师、房东、前辈、等等等等,鞠躬拜别。
约莫因我的不舍之意一览无余,他侧过头认认真真打量了我一会儿,问:“要不考虑定居吧?不是原本就没打算回来吗?”
见我一愣,他却蓦地一笑:“玩笑。”
我从他手中夺回纪念册,“哗”地翻到最后一页:“貌似不能反悔了,我的决定已转为油墨。”
学校用心地为毕业生准备了硕大的纪念册,供即将离开校园的我们抒发心情。我的留言提交得比较迟,竟弄巧成拙成了整本册子的压轴。
“三年前一片茫然,虽然三年后仍旧一片茫然,但幸好我的灯塔依然在那里。我的福地,谢谢,再见。”我是这么写的。
他的视线起码于留言上徘徊了百遍,手指亦跟着摩挲了无数,但我始终没从他紧绷的颜面上揪出一丝感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张口:“那个,请你…”
“什么!”我一机灵。
不料他顿了良久,道:“等我组织完语言再和你说。”
“噗通”一声,一定是我摔到了地上…
随后半年一晃而过,他的语言仍未组织完。
这期间,较大的改变大概只有两件。其一我进入某家医院成为了一名规陪小医生,其二我搬了家。
新家还是几年前房价低谷时购入的,怪只怪坊间一度广为流传的“贪了数千万”的郁慷主任实际赚钱能力弱爆,一边忙着给不争气的女儿缴学费,另一边硬是挤了好几年才攒足能够像模像样装修新家的钱。
“好歹没出内环。”他也只能如此自我阿Q了。
不过我倒是非常满意,理由放在学生时代能把我母上气死——您不是不准我哈日么?那请问您把房子买在新西宫隔壁做甚?
新西宫,继文庙败落后冉冉升起的哈日新圣地,故每当置身武宁路东新路的T字路口,我总不免怀揣上一颗激动不乏罪恶之心。
而这日,我居然在此处与意想不到的人重逢。
红灯不疾不徐地倒数着秒数,两侧的行人皆蠢蠢欲动。我踮脚张望,却在车水马龙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已然陌生。
他胖了,也老了。魁梧依旧,才气不再。名贵的服饰和皮包令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却令我的记忆产生了错觉。
我的过去中真的存在过一位曾经自豪地说自己跑步很快、曾经三步并作两步跳着下楼、曾经梨涡隐隐拍拍我的头叫我“丛丛”的大男生吗?
红灯转绿,熙熙攘攘。
他迎面向我走来,一手摆弄着手机,似乎正在与谁联络。
还剩十步的距离。
五步。
三步。
两步。
一步。
我不由自主地站在他的面前,只敢埋首直视他同样考究的皮鞋。
鞋尖一滞,接着后退两步欲从旁经过。
“尚既哥哥。”我喊出了声。
该唤作尚院长、尚教授、尚医生还是其他?我自刚才起不断思考。可当他就这样停留在我眼前,我仍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魂牵梦绕了我多少年的称呼,尚既哥哥。
他闻声抬头:“你是…郁主任的女儿?”
“是的。”我浅浅笑道。
“啊…好久不见,”他说,又看了眼手机,“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尚既哥哥,”我叫住他只为告诉他,“谢谢你。谢谢如此优秀的你出现在我既往的生命中,我才能有今天。”
仅此而已。
说完我深深一鞠,然后绕过他,走向马路对侧。
如果是言情小说的话,昔日仰慕的对象也许会从背后拉住女主的手,讲一堆其实我默默爱着你之类的屁话。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现实如同十亿飞说过的,我和尚既根本不可能。
因为他的眼里我只是“郁主任的女儿”,从来就是。
蒜和姜听说我同尚既重逢,一下子咋呼起来。
“你们没干什么吧!”姜嚷道。
“能干什么…”
“你不会悔婚吧!”蒜嚷道。
“你们多虑了…”觉得哪里不对,“悔婚?”
她们瞬间静默。
我失笑:“原来他要组织的语言是这个啊。”
在我的严刑逼问下,她们才坦白,十亿飞同学计划圣诞节求婚,让她俩届时充当小工来着。
本以为我也有咸鱼翻身可以做一回浪漫求婚视频的主角,不想,世事难料。
2012年12月21日,周五。
加班完毕已近凌晨,打电话给他:“不是说今天的黑夜降临以后,明天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么?要共同见证吗?”
他亦方加班完毕,答:“好啊。”
见证的地点选在双方单位的中点,即十余年前等待世界末日的同一个公园。他居然抱着偌大一只塑料袋现身,里头满满的零食以及啤酒。
“酒量练出来了。”他解释道,大约是怕我担心他再度倒下。
“我知道,见识过了。”但我忧心忡忡如故,“我担心的是你明天发烧…”
“不会。”说着开喝。
之后我们大吃大喝,竟然正儿八经地恭候至零点。
12月22日的黎明如期到来,我起身收拾残骸:“散场吧。”
他忽然仰头问我:“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
“喏,我陪你渡过了两次莫须有的末日,换你陪我共渡实打实的一辈子如何?”他说。
我一怔:“这算…求婚?”
“是的。”
“不是说圣诞…”由于太过惊讶,禁不住把闺蜜卖了。
“所以今天没戴戒指。”他倒镇定无比,“你,同意吗?”
我哑然失笑。主角梦破灭了,也罢,谁叫我毕竟身处现实。
遂颔首:“同意。”
他接过我手里的活儿,嘴角微扬,继而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难道不应该抱起我转三圈吗?”我佯装不满。
“你难道不应该感动流泪吗?”他还嘴硬。
“那是你的过失好吗?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什么都没有还想要我哭…”
收拾完残骸,他憋着笑意瞥了眼喋喋不休的我,递给我他的手机,说了句“你要的”。而后兀自拎着塑料袋朝远处的垃圾箱走去。
滑动解锁,映入眼帘的竟是开启着的备忘录,创建时间显示为他妈妈去世的那天。
丛丛:
半小时前,死神带走了我的妈妈。半小时后,我坐在她空空如也的床边,思索着如今的我还拥有什么。
不可一世的学霸?心向往之的名校?徒有虚名的小公务员?献给病魔的全部积蓄?痛苦离世的妈妈?退休年迈的爸爸?远在郊区的婚房?还是暗无天日的未来?
然后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了你,幸好还有你。而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送我回国那天,记得我问过你对于将来有何打算,你笑着说你只有一个:和我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
但是丛丛,我所能给你的,唯有什么都给不了,即便如此你仍愿意嫁给我吗?
9.关键词:奇迹
一句“我愿意”,换来的不是琴瑟调和如胶似漆,而是历时一年半载的拌嘴吵闹鸡飞狗跳。
当婚事正式提上日程,我们之间的恋爱便从一出可分可合的儿戏毕业,跃上了关乎家庭动辄数人的新台阶。
这不,蒜和姜已经第无数次被拽出家门,对着怨妇般啰嗦的我痛苦地垂下脑袋。
“为装修个新房,你们吵过多少回了…”姜欲哭无泪,“得了!别结了!”
“那可不行。”我立马义正言辞。
“我说你们爱结不结,能别把我们拖下水好吗…”蒜同样欲哭无泪,“饶过我肚里可怜的娃吧!”
曾经叫嚣着死都不结婚的蒜同学,成了我们中第一位升级做妈的人。当年她放下轰轰烈烈的前任闪婚嫁给了毫无感情基础的丈夫,而后选择既嫁之则安之,卯足全力做好这个身份应该做好的事情即可。
婚后与她的丈夫见过许多回,让我们惊讶的是,门当户对的大酒店少东家居然对其妻恭敬有加,就差鞍前马后了。
我们忙不迭向她请教“驯夫术”,她如是简要点明:“掌握双方家族的财政大权。”
“不怕你家那位读完博士进博后站,成为一代学术大家之后抛弃只有本科学历的文盲妻子你?”我们咋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蒜不屑道,“待我家财万贯,又何来‘抛弃’?你们觉得财富和爱情哪个重要?”
姜和我异口同声回答,不过她的答案是“财富”,而我的答案却是“爱情”。
“肤浅。”我大叹世道不如从前。
她们倒完全不讶异:“既然肯义无反顾跟十亿飞走,你会选‘爱情’就对了。”
“…有什么奇怪的吗?”我撇嘴。
“不是奇怪,”她们直言,“只是在我们这些昔日同学的眼中,时至今日,仍觉得你俩能迈入婚姻殿堂可谓奇迹。”
黄道吉日一向抢手,这时候才觉得有个当老板娘的闺蜜多么靠谱,虽然老板娘所言理由实在直白市侩:“给我做笔大生意呗。”
虎丘初夏的阳光已凶相毕露,我亦凶相毕露地操起一件伴娘礼服直接砸了过去。
蒜应声倒地:“请善待孕妇!”
“闭嘴!”我愤愤然,“你这般猴急图个啥?害得我伴娘礼服还得订做成孕妇款。”
据我妈说,这一带的习俗认为已婚妇女当伴娘是件不吉利的事,更何况还是位孕妇。但在我不断地强调我们早在十几年前就订下了互当伴娘的约定,无论已婚未婚。执拗再三,老妈遂作罢。
她当然懂得,历经岁月风吹雨打沉淀下来的友谊,弥足珍贵。
在蒜和我嘀嘀咕咕时,另一对新人推门而入。起先我们并未注意到来人,直至似曾相识的女声突然响起。
“这是马巳苗?!郁丛?!”
我们闻声一愣,仔细打量了番眼前窈窕清瘦的女生,然后惊呼:“胖胖?!”
胖胖,记忆深处的她等于万恶的哈韩族小头头,无理取闹不可理喻甚至会写情书给自己的一朵奇葩。她肉嘟嘟的身躯不知被同学嘲笑过几何,谁又能想到日后的她女大十八变出落得非一般亭亭玉立。
急忙坐下叙旧,自然而然地谈及到配偶,不料半晌后双方均没有缓过神来。
我嫁给了冤家同桌,而她,嫁给了当初让我们兴师动众冲到外校抓包的那个补习班同学,即她冒充的仰慕者。
又一个奇迹,不是么?
为免去妻子和孩子的奔波之苦,蒜的丈夫自觉充当车夫。回程时,胖胖愉快地抛下了未婚夫,硬是与我们挤在轿车的后排,就着她们现如今共同喜爱的韩国欧巴的劲歌热舞,一番大聊特聊。
我们向蒜前辈咨询婚礼当天的经验,她极具耐心地一一传授,末了,神秘兮兮地补充道:“请注意你们的爸爸。”
经她提醒,我顿时忆起她结婚的时候,高冷总裁马总整天保持着手捂半张脸这一动作,含蓄地哭成了个泪人。
继而不禁联想到了我爸。
老爸在我们订下婚期的那天起,竟然偷偷拿出本子自制了倒计时,每日每日兢兢业业地撕掉一页,边咕哝一句“还剩X天”…
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失笑:“爸,原来你舍不得我出阁啊。”
“我是巴不得音速把你泼出去。”他一本正经道,话锋一转,“话说你真愿意跟姓石的那小子过日子?”
“怎么?”我坏笑,“还是觉得尚既哥哥更适合我?”
“拉倒。”他一脸严肃貌。
老妈忍不住插话:“你爸那叫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可无论不舍抑或期待,大喜之日如期来临。
作为新娘我从清早开始忙碌,混乱了一上午我的伴娘们才放过了接亲的队伍,十亿飞亦通过各种刁难将我抱出了家门。
换过婚鞋,婚车即将启程。我看见老爸期期艾艾地挪到至车门旁,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了一眼,随即红了眼眶,拔腿就走。
“爸爸!”我叫住了他。
他却没有回头,仅摆摆手道:“快出发吧,赶时间要紧,别管我。”
“…好,”我顿了顿,下一刻再次探出车窗,“爸!我爱你!全世界最爱你!”
后来司机告诉我,后视镜中的老爸不住耸动肩膀,哭得如同肝肠寸断。我瞬间想起,儿时的梦想便是要同爸爸一样的男人结婚,而后忽的热泪盈眶。
女儿,果然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实为真理。
2012年,初中毕业十一周年。
取“一朝为同学,一生一世为朋友”之意,大家本打算举办一次盛大的聚会。随着我们请帖的到位,聚会顺势搬到了我们的婚礼上。
众人拾柴火焰高,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为我们拟定了婚礼的主题——右键,印在迎宾海报中央正上方。而其下,则为十亿飞和我穿着校服拍摄的婚纱照,旁书:祝新娘郁丛和新郎石贻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我们凝视了海报许久,接着相视而笑。
有这样一种感觉,并肩相依的名字,犹如遥远彼端,同桌的你与我。
婚礼的流程皆出自同学们之手,采用了最简洁偏偏最煽情的方式。唯独MV由十亿飞亲手打造,他目标明确,即必须要让新娘往死里哭。
恭喜他吧,他成功了,自MV第一行字呈现于我眼前起。
生于1985年的你,今年,二十七周岁。
生于1986年的你,今年,明白了家庭的重量。
生于1987年的你,今年,知道了永别的滋味。
生于1988年的你,今年,渡过第二个本命年。
生于1989年的你,今年,跳进了社会大熔炉。
85后,曾经作为年轻的代名词,伴随计算机时代成长。
轻击右键,走过一步步新建、刷新、重命名、另存为…
穿越时光,为你静心寻找。
寻找埋在树下的时间胶囊,丢失在河边的哆啦A梦全集,以及同一张课桌后朦胧青涩的我。
你一定会习惯性把这些称为奇迹吧,其实不然。
人与人的相遇才谓之奇迹。
你,和你们,有时还有他们,便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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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终未终
“是谁敲着窗户沙沙沙沙沙,是我,是我,我是小雪花。我从天空中飘下来,告诉你,告诉他,冬天来到啦…”
“石冀凡!闭嘴!妈妈要睡觉!”
屋内归于宁静。
可没过几秒,某样重物从天而降,生生把我压得呼吸衰竭。
“妈妈妈妈!起床啦!”
“宝贝乖,让我睡会儿吧…”我在被窝里虚弱地呻吟,“你妈妈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那妈妈我再为你唱首歌吧!”
“请便…”
话音未落,清脆的童音响起:“青青的草地蓝蓝天,多美丽的世界,大手拉小手带我走,我是妈妈的宝贝。我一天天长大,你一天天老,世界也变得更辽阔,从今往后让我牵你带你走,换你当我的宝贝。”
屋内重归宁静。
“妈妈又睡着了。”女儿遂扭头向她爸告状。
十亿飞却告诉她:“不,你妈妈啊,一定在哭。”
“妈妈为什么哭?”女儿不解。
“你妈妈一听你要牵她带她走就泪崩了,不信你翻开被子瞧瞧。”他笑道。
这便是我们的女儿,姓石名冀凡,今年五岁。
名字是孩子爸爸取的。非常不幸的是,当十亿飞把写有女儿名字的小纸条递给我过目时,我大声诵读道“石翼凡”…
“别跟人家说你是C大毕业的,C大丢不起这个脸,谢谢。”他专注损我一百年,只不过,带着一份并不自知的宠溺。
十亿飞还说,如果早几年得到这个孩子,他八成会取名为石忌凡,以期望她才识卓越、一鸣惊人。而如今,他明白了慧极必伤,故仅渴望她拥有知足常乐的平凡。
出于家庭条件考虑,二胎基本成为泡影。虽然做不到富养,但并不妨碍我们竭尽所能为她打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为此我比以往加倍努力地工作,他亦勤恳奋发向上攀爬。
应酬难免晚归,回到家时凡凡已然进入梦乡。他只得朝儿童房内张望几眼,合上门后又不死心,再次推开,蹑手蹑脚朝小床靠近,然后用一股酒气的嘴巴贴着女儿嫩嫩的小脸蹭啊蹭。
我忍无可忍地将他往外拉,引得他忿忿回头:“怎么?我亲我的小情人你吃醋了?”
“你想吵醒她吗?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啼笑皆非,“再说我为何要吃醋…”
切,无论事实如何变迁,我永远是某个人的“小情人”,吃什么醋。
说到长辈们,用我爸总念叨的一句话来比喻非常恰当:人生就如屋檐上的瓦片,一代压着一代。
双方家长并没有迎来他们想象中安详平和的退休日子,而是主动掺合进了第三代的生活及教育。
尽管他们的掺合时常令我哭笑不得…
比如关于女儿的学琴问题。
我妈寸土必争:“你想想你自己练了那么多年,考出了十级,现在又有何用武之地?”
我抹汗:“貌似当年是母亲大人您提着菜刀逼我学的…”
“就算学也不能像你这样斯巴达啊!摆事实讲道理懂吗!若凡凡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捏死你!”继续寸步不让。
我拼命抹汗:“您还真是典型的选择性失忆啊,把我揍得皮开肉绽的过去一并抹去,倒是扮上了思想教育家…”
老爸换了种方式试图让我放弃:“你希望凡凡未来成为怎样的人?”
我的答案尚未出口,不想被十亿飞断然抢过:“别给我整什么好高骛远,我只求我家女儿像她蒜阿姨一般生意家庭两不误,千万别学姜阿姨变成剩在家里的女强人。”
四面楚歌的项羽,亦不过如此吧。
于是,我百般愤怒摔门而去吹冷风。
如果你好好地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从阴暗小角落处传来如金刚怒目的咆哮,别惊慌,那想必便是我。
我叫郁丛,两个姓连在一起的大众起名法,有个更脍炙人口的外号叫“葱”。眼下正周旋于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女儿的母亲以及患者的医生四种角色之中。
精疲力尽,乐此不疲。
春暖花开的一天,蓦地收到了蒜转给我的信息,题为“曾经豁出一切爱过的偶像结成二十周年,你还记得吗?”
我瞬间被点醒,化成死灰的那颗哈日之心即刻复燃,手不经大脑使唤打开了刷票网站。
可惜时隔多年,伙伴们早已失去来去自由之身,至最后耍赖抽出年假的仅我一人。
抱着绝对不能浪费第三次演唱会门票的决心,带上女儿,重又踏上了东瀛的土地。
夏季,巨蛋,豪华的布景,宽阔的场地。
当年少追逐的偶像飞身而下。
当熟谙于心的旋律骤然响彻。
当缤纷灿烂的烟火划过夜空。
当时光磨灭的梦想终于成真。
女儿拉拉我的衣襟,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因为结束了。”我摸摸她的头,道。
是的,我那苟延残喘却不舍放手的青春,右键,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