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早点有什么不好?”令秧手肘支着炕桌,慵懒地说,“活到今天又能怎样了?老爷殁了的时候她也过了三十,横竖拿不到牌坊。”一句话轻轻地丢出来,满屋子鸦雀无声。云巧急得顿足:“我的夫人,这话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给外人听了去的,赶明儿等哥儿的新媳妇过门了,你做婆婆的说话更不能如此没有分寸……”“我说错了不成?”令秧没有一丝笑意。蕙娘在旁静静地打了圆场:“如今夫人眼里,除却守节倒是没有第二件事。”众人只得尴尬地哄笑。一个小丫鬟就在这时候来了,说是唐璞差人送来了戏单子。管家娘子过去接了,捧给令秧,令秧怔了怔,随即笑着挥手:“你又欺负我不识字。”最终戏单子到了蕙娘手里,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们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热闹排场,又怕新娘子娘家亲友笑话,特意把他家的戏班子拿出来,哥儿喜酒的时候,想听戏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云巧像是吸了口凉气:“他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养着一个戏班子。”令秧知道,唐璞这么做,还有一层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但其实,即使老爷仍在,他们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请戏班子。
蕙娘掩着嘴笑了出来:“叫我说九叔什么好,三天的戏,居然掺进来一个青阳腔的班子,这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我们是乡下土财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没听戏了,青阳腔现在红火得很,况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阳腔就是从她家乡来的,按说也不算失礼。这毕竟是九叔的人情,我们也不好太狷介……”“老爷最不喜欢青阳腔。又俗又嘈杂,也就是其中滚调还略微中听些。”蕙娘皱眉,“九叔喜欢青阳调也罢了,大喜的日子唱什么《失荆州》,造孽,这个换了,换成《结桃园》。加一出昆腔,《浣纱记》里《游春》那折,是断不可少的。”小丫鬟答应着,蕙娘又眼睛一亮,“对了,把我改过的单子也拿给谢先生看看,他可是个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欢听《浣纱记》,只是她也只能在戏单子上指点一阵,过过瘾罢了。到了正日子,她们几个,还不是因着守孝,绝对不能露面的。也许,能听见些隐约的丝竹声,蕙娘就可以在屋里悄声地哼唱上几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令秧不懂,但是也觉得错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着哥儿的大婚。然后就忙着给令秧请大夫诊脉安胎——自然是换了个大夫,只不过坚持对大夫说令秧受胎已有三个月。大夫自然觉得棘手,三个月的话,胎像未免太弱,于是不停地开各种安胎、调理气血的方子。时不时担忧这样弱的脉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来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开始觉得,这孩子原本就是老爷的。
白天的事情归白天,夜里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贴身丫鬟被蕙娘换了,那是令秧被带去祠堂之后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令秧昏睡时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个丫鬟,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她父母便频频地上来府里,想把她领回去嫁人。当众人人仰马翻地围着被抬回来的令秧的时候,蕙娘没忘记做一件事,即是准了这丫鬟回家。没有别的原因,令秧从此就要带着秘密活上一生,身边那个人必须绝对可靠才行。新来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里的,名叫连翘。长得普通,也不见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说哪怕一句话。也许是名字真的取对了,她最擅长的便是给老夫人煎药,一天几趟,什么火候,什么时辰,什么药引——任凭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复杂,也没出过丁点差错。后来老爷卧床不起了,煎药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担起来——常常出入府里的大夫们早已习惯直接把药方交代给连翘。只要是守着药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无论需要多早起来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倦意。简直让人怀疑,她怕是希望府里每个人都常年病着才好。蕙娘静静旁观了几年,觉得在此时把她调到令秧房里,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连翘太安静,还是令秧太粗心,从祠堂抬回来以后令秧缩在床上发了三天的呆,连翘也不言不语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终于发现,给自己端药进来的是张陌生的脸孔。
陌生,但是安宁。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里的人,却惊觉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说:“夫人该喝药了。”然后垂着眼睛,对着那盅汤药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药里有涟漪。这样的笑容看久了,令秧会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喝药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静时哥儿会到她房里来,还要不体面。
也许连翘睡觉很轻,总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连翘轻轻地晃醒,连翘一言不发,灯也不点,弯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脸,不知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劲道。然后连翘就沉默地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萤火虫一般,轻巧地走到门边放哥儿进来。然后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开被子,裹挟住男人的体温。等哥儿走的时候,黑暗中,她能听见连翘行走时空气里细碎的颤动,接着就是门被闩好的声音。接下来,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令秧和连翘之间,从不谈论夜里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连翘交代过什么,既然无从开口,不说也罢了。深夜的合谋让令秧有了种奇怪的顾忌,当她需要连翘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开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视她一下,连翘自会走上来;若是连翘不在跟前,她宁愿满屋子兜着圈地寻她,也不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寻见了,连翘轻轻说声:“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松了口气那样,她总不好说,她不好意思直接叫连翘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胧中她听见连翘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夫人,哥儿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现今不同以往了……”那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从连翘嘴里听见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连翘不开口,她就可以假装连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说:“叫他进来吧,我同他讲,这是最后一次。”她打断连翘,是因为她不想听到连翘说“现今”究竟哪里“不同以往”。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可是说出来,就是胆战心惊。
哥儿凑近床沿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头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盖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触到了肘部那两个浅浅的窝,他低声说:“不要紧。”令秧的手骤然抽回来:“你不能再来了。现今不同以往,不能伤了孩子的胎气……”她自己也惊讶居然重复着连翘的说法,“这是老爷的孩子。”说完,她自己也吓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里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新娘子来了以后,要好好待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你要做的无非是好好用功,考个功名,支撑起咱们家……”哥儿从床边站了起来,暗夜里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点瘦削的轮廓。“我拜托你。”令秧的声音沉了下去,“云巧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万记得,看顾着他们。”她听见哥儿在笑,然后笑着说:“夫人教训得是。”
她笑笑:“等亲事办完了,就不能再总是‘哥儿哥儿’地叫你了。蕙娘也说过,以后,下人们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少爷’呢。”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
连翘擎着那段蜡烛走了过来,转过身去闩门的时候,幽幽的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声音:“夫人睡吧,现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紧的就是养身子安胎,剩下的什么也别想。”
“你过来,在我床头坐一会儿,好不好?”
连翘斜着坐下来的时候,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样拉住了连翘的手。
“你稍稍坐一会儿就好。”令秧觉得连翘的手很凉,可是凉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现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连翘的脸,不过令秧觉得她笑过。
“你不困?”
“我自小就这样,瞌睡少。四更天起来正好,老夫人的药得熬上两个时辰还不止,我现在虽然伺候夫人,不过老夫人的药还是我管着。”
“那么喜欢熬药,将来等你要出去的时候,把你许给一个大夫,或者开药铺的。”
“夫人这是说笑话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辈子待在咱们府里,夫人嫌我吃得多么?”
“你说奇怪不奇怪?”令秧突然笑了,“有件事,我总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跟老爷的时候,从没有过动静,为什么——和他,这么快就有了?”
“夫人是在说梦话吧,老爷临去的时候,留给夫人这个孩子,这可不就是天意,要给夫人这辈子的念想儿么。”
令秧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她觉得好像是时候睡着了。
因为重孝在身,哥儿的婚事不算太热闹,不过算是体面。不,现在没人再叫“哥儿”,都改称他“川少爷”。哥儿大名叫唐炎,不过年幼的时候,老夫人觉得名字里带着这么多的火,也不大好,于是就给取了个小名,叫“川儿”。小名里带着这么一条河,总归能平衡些。不过待到哥儿五六岁以后,这个小名就没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捡起来,“川儿”就长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爷。
由唐璞代表族里出面,上上下下张罗了很多事情,种种妥帖让府里很多人暂时忘记了他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园子里去听三天的大戏。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着在前头招待往来贺喜的人,还得时时去老夫人房里转转——怕老夫人房里的婆子丫头一心只想着跑去听戏,没人当值看着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个人坐在中堂二楼的暖阁里,论礼她不该到中堂来,只是那实在算是卧房之外,唯一一处清净的地方。她原先以为天边能传来戏台上的丝竹声,但是四周太静了,所有花团锦簇的热闹都是昨晚梦里的事情。“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翘又跑到哪儿去了?”蕙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她一个冷战。
“连翘在厨房,看着给老夫人的药。”她转过身,跟蕙娘坐在了一处。
“这丫头,下辈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个药罐,倒是能称她的心。”蕙娘说完,喊着小丫头沏壶新茶拿过来,“这几天我腿都要断了,好不容易得个空儿,偷一下闲。云巧呢,把她也叫来说说话儿吧。今儿难得没有客,就咱们几个人。”
托着茶盘过来的小丫头答道:“巧姨娘在新房里,跟新来的川少奶奶说话呢。”
“说的什么,你听见没有?”蕙娘像是突然来了精神。
“我打新房前头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得巧姨娘一个人的声音,没听见川少奶奶的。”
令秧侧着脸,困惑地说:“倒也是呢,来了快三天,好像没听见过她说话。”跟着小丫头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谢先生来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
蕙娘冲着楼梯口的谢舜珲挥手道:“谢先生过来喝茶,难得家里今天清净,不用拘那么多的礼……”跟着她对小丫头说,“给我们下去拿两盘果子,然后你就可以去听戏了。”
谢舜珲闲闲地在蕙娘和令秧的对面坐下,笑道:“今儿的戏不算好,不看也罢。”然后谦恭地对令秧拱拱手,“夫人可好?”
“我那出《游春》唱完了没?”蕙娘看着令秧嗫嚅着不知该回答什么,立刻解了围。
“昨天就唱完了,你不看也不可惜——那个唱西施的一点都不好,干巴巴的看了难受。”谢先生笑起来的神情,看不出来是在刻薄别人。
“罢了,唐九叔家的班子在这儿也算是好的了,你什么好戏没见过,入不了你的眼是平常事。”蕙娘举起茶壶,斟满了三个人的杯子。
“在我眼里,嗓子是第二件事,头一样要紧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缠绵劲儿。一张嘴,声腔里就既无水汽也无怨气,凭她再美的美人儿,也未必勾得走范蠡的魂儿,你说是不是?”谢先生的折扇捏在手里,扇柄轻轻叩着手背。
蕙娘笑着啐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听惯了你胡说八道,这儿还守着夫人呢。你当这是你们男人的花酒桌么。”
“冒犯夫人了。”谢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说。两三天之内,我想动身回家去,学生新婚燕尔,做先生的总在旁边提醒着功课也没意思。来你们府里也打扰了这么些日子,是时候回去了。”
蕙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笑道:“你牵记着家小,我若强留倒显得不懂事呢。缺什么你尽管说,我叫人到你房里去替你打点行李。”
“倒还真不是家小的缘故。”谢先生也笑道,“我有个老朋友,早年我四处云游的时候认识的,最近到咱们徽州来看戏,想把徽州的几种声腔都听一遍,必须得我陪着。我早先没跟你提过汤先生?”
“谁记得你那些狐朋狗党。”蕙娘冷笑。
“妇人之见。汤先生跟你家老爷一样中过进士,如今官拜礼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未进京,只是直到如今仍旧是个戏痴。不止喜欢看,也喜欢写,你听过有出戏叫《紫钗记》的没有,就是汤先生的大作。”
蕙娘惊讶地瞪大了杏眼:“听戏听成精的我见多了,可是会写戏的还真是没见识过。”
“你们是说……”令秧有点糊涂,“戏台上唱的那些戏——都是人写出来的?”
谢先生和蕙娘愕然对看了一眼,谢先生问道:“正是。唱词若不是有人写,夫人觉得是从哪儿来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我小时候以为,戏台上的那些词儿,最初,都是神仙教给人的。”
蕙娘大笑了起来:“夫人真是有趣儿。”令秧讪讪地看着她:“你又取笑我。”谢先生却没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谢先生是个好人。
刚刚端茶的小丫头又急慌慌地奔了上来,人没露面,声音先过来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厨娘和一个老夫人房里的婆子在后头打起来了,那疯婆子打破了厨娘的脑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宁也没有。”说罢也只得起来跟着小丫头去了。圆桌前只剩下了他们俩。
谢舜珲觉得自己该告辞,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他发现这个名叫令秧的夫人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仔细想想,谢舜珲来府里这几个月,跟她除了见面问安之外,再无别的话。可是现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开口了,声音细小,像是微微发颤,她说:“谢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世面对不对?”
他一怔:“不敢当。”
令秧问:“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谁才好,想请教谢先生。”
“夫人这么说就太客气了。”他微笑。
“谢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个女人,一直守节,不是说到了五十岁,朝廷就会给旌表吗?但是,天下这么大,女人这么多,该如何让朝廷知道呢?”
这其实是个认真的问题。谢舜珲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十六岁的孀妇,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连发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钗环——她想问的,是关于自己的终生,或者说,“终生”给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他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先由这女人的乡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节的事情写出来,呈给县衙,县衙再呈给州府,州府呈给省里的布政司大人,最后呈送给京城的礼部。礼部的官员审过之后,最后盖上圣上的御玺,就成了。”他竭力使用浅显些的说法,使她能够听懂。
令秧垂下眼睑,轻轻叹了一声:“明白了。说到底,能不能让朝廷知道这个女人,还是男人说了算的,谢先生我没说错吧?”
谢舜珲点点头,这个以为所有的戏都是神仙教给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聪明。
“我什么都不懂,谢先生可以帮我吗?”她热切的神情依旧像个孩子盯着心爱的陀螺,跟她一身暗沉的灰蓝色衣服一点都不合适,“谢先生都看到过,先生那时候帮着蕙娘她们救过我的命,看见过我的处境。你懂得那么多道理,也会写文章,还有朋友在京城里面做官——我找不到比先生更合适的人了。我会做的,也无非是守着熬年头,剩下的事情,只能拜托你。等孩子出生了以后,我不知道那班长老们还会怎样为难我,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熬到五十岁——全靠谢先生提点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来世给先生做牛做马。”她的右手轻轻地按住了肚子。
谢舜珲皱了皱眉,不待他开口,令秧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谢先生在想什么。先生觉得哪有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去偏僻地方抱一个回来么……这件事,蕙娘连谢先生也没有告诉,现在,这个孩子真的在我肚子里了,我们觉得这样才万无一失。至于这孩子是谁的,你就还是别问了吧,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先生现在明白了吧,我非要那块牌坊不可。”
虽然他一言不发,可是他眼睛里的那股寒气让令秧知道,他其实脊背发凉。令秧粲然一笑,艳若桃李——她只是想安抚一下他,不过谢先生到底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只是安静了片刻,沉稳地说:“谢某会为夫人尽力。”
令秧突然想起来,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侯武初来唐府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他一直记得,管家娘子操着比如今年轻多了的嗓音跟他说:“快给夫人跪下。”当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将茶盅拿在手里,待他磕完头才缓缓放回桌上,手指间那个蓝宝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样,不动声色地一闪。夫人摆手道:“起来吧,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讨生活,够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舍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穷人家的日子没有办法,舍不得也得舍。”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买进来一个人,夫人都会说句类似的话——这府里有的是进来的时候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厮丫鬟,不过,和煦地说出这句话的唐夫人,一点都不令人生厌。
那时候,府里上下都在议论着那位新进府里不过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说这蕙姨娘来头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难,沦落风尘,然后遇上老爷——这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出奇的故事。众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养——听说了老爷带着教坊出来的蕙姨娘到西北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赴任,不过淡淡地笑笑说:“也罢,走远些好,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只可惜,让夫人心烦的日子终究还是躲不过了,老爷辞了官回乡,还是大张旗鼓地将蕙姨娘带进了老宅里。
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是近几个月里,自从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后,蕙姨娘渐渐地开始插手这个家的经营。起初,只说是替代老夫人暂管几天;后来,老爷看似若无其事地,当着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面,把账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里——那不过是侯武进府之前十几天的事情。
见过了夫人,下一个自然要去拜见蕙姨娘。进门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你倒是个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这话也就不嘱咐了。”侯武连忙道:“多谢您老人家提点。”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们府里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见过世面,你见了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这个宅子里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窝蜂似的去巴结她。你呢,既然是新来的,她吩咐你做什么你没有不做的道理,毕竟当的就是这份差——可是你也得认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的正经主子,你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若是跟着那些没脸的轻狂货色学,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里,我头一个不答应,叫我当家的吊起来抽一顿再撵你出去,可不是吓唬你。”侯武也笑道:“管家妈妈尽管放心,我初来乍到,管他什么夫人什么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该问的事情,我一切听着管家妈妈的吩咐。你叫我往东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谁我便侍奉谁,你认哪个作正经主子,我便为哪个效力。”管家娘子这下喜不自胜,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儿崽子,倒真没错看你。”
送他离家的时候,他娘把家里唯一一样值钱的东西塞给他:一个赤金的小挂件儿,约有半锭银子那么大,做成一个鲤鱼的形状,鲤鱼的眼睛还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他娘让他把这小鲤鱼揣在怀里,嘱咐他:“自己学机灵一点,主子家里谁是管事的,便塞给谁,也好寻个靠山,别像你爹那样——只懂得卖力干活儿,糊里糊涂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