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回自己房里的路上,撞见了连翘端着一个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连翘苦笑道:“夫人等我,这碗药给老夫人送去了,就回来伺候夫人换衣裳。厨房里的小丫头手脚笨,把老夫人天天用着喝药的那个盖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认那碗上的喜鹊,才肯喝药的。我把咱们房里那个画着鱼戏莲叶的盖碗拿来替换了——我这心里头还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关,老夫人要是因为这碗没了再犯起病来,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过去。”令秧淡淡地说,“有我跟着,老夫人房里的那些婆子们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产之后,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老爷的意外以后,府里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将老夫人更为严格地监禁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将府里新生的两个婴儿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爷一去,老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头发白了大半,不过不觉得萧索,银丝闪着冷光,倒衬得人贵气。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齐,端坐在自己房里,从前那些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遭的骇人症状越来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视一场下给她自己一个人看的雪。雪缓慢地落下来,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盖,从里到外,眼神深处,积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尔也有了温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药的时辰到了。”连翘熟稔地走上去,将盖碗打开,老夫人接过药碗,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托盘里那个孤单的盖子。连翘柔声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儿个,喜鹊飞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给老夫人换上了鲤鱼。鲤鱼也是好彩头,老夫人说是不是呢……”说着,用调羹盛了一点汤药出来,自己尝过:“不烫,刚刚好,老夫人可别等到放凉了。”老夫人纹丝不动,只是将枯瘦的食指伸出来,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纹路裂开来,像在哭喊着渴,却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连翘将那碗盖上的荷叶凑到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鱼都在荷叶底下游呢。”
她犹疑地看着连翘的脸,盯了片刻,还是端起药来全喝干净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所有的如释重负都从连翘的笑容里溢出来,一个婆子递上来漱口用得盖盅,连翘将痰盒端着,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该歇着了。”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将水含在腮帮子里,那样子看上去的确像一条衰弱的鱼。紧接着,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连翘懂了这意思,便赶快把痰盒再凑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将一口水全都喷到了连翘脸上。几个婆子在刹那间警醒了起来,做出要捆绑她的架势,但是她又静了下来,并没有仔细欣赏连翘那张湿淋淋的脸,却认真地盯着令秧,缓缓地道:“你把我的喜鹊弄到哪里去了?”
“老夫人别急呀。”令秧强压着厌恶,堆起来哄孩子的微笑,“喜鹊真的飞走了……”她知道自己语气生硬,没有连翘那么自然。
“你为何毒死我的喜鹊?”老夫人困惑地盯着令秧,“它怎么碍你的事儿了?你这淫妇。”
连翘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挡在令秧面前,两个婆子上来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万莫往心里去,老夫人常常说些疯话……”
“夫人咱们回去了。”连翘揽住她的肩,可是还是没来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令秧就像根芦苇遇着狂风一样,挣扎着倒向老夫人身边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卧榻的边缘,膝盖被撞出好大一声响动,她听见连翘在惊呼,疼痛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了上来:先是老爷,现在轮到她了。——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老夫人的声音硬硬地擦着她的脸颊,老夫人说:“淫妇,那野种到底是谁的?”这句话像水银一样,灌进令秧的耳朵里,让她在刹那间,觉得人间万籁俱寂。
婆子们终于成功地把她们分开了,其中一个婆子再折回来同连翘一起搀着她,这婆子献殷勤道:“夫人别恼,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药碗的小蹄子重重责罚一顿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过场。”令秧只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倒是连翘在旁冷静地解了围:“罚不罚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说的也做不得数。今儿个真是受够了,我得赶紧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后头追加了一句:“那我让厨房做点汤水送到上房来,给夫人压惊。”连翘道:“罢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惊动厨房的人,岂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五天前还当着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只熏鸡。不过是看着十一公家如今的风光,觉得不忿罢了。想到这里,十一公就不免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的确没那么好受。越是这样,他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爷和谢先生的样子来,善待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热心仗义的先生——这难道不是作为长老最该做的事情?既然没人肯做,那他十一公来做——让全族上下,乃至外人们都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积善之家必有余泽。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光耀门楣,还全都靠着运气?
菜式自然要讲究,但又不宜太奢——这点上,十一公心里有数,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怀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偿失了。席间,他偏要把川少爷和谢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县的主桌上,他告诉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川哥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我们唐氏一门最出息的子弟,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只是命运不济,没几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辞官回家来。好不容易看着哥儿长大了,正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谁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竟然从自家楼上摔了下来……川哥儿未及弱冠之年,少年丧父最是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女眷,老朽再尽力地关照着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赶考,只是跟着着急罢了,唉,人老了自是无用,若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儿子出息了更觉得宽慰荣耀的……”十一公讲到这里,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不免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温热,因为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果然,知县听到这里,已经连连叹息,随即举起了杯子自饮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体恤族中孤寡,晚生着实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气着说“不敢”,一面又觉得,若是气氛太悲情了也显得自己不会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怜见,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亲续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缢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得一口气,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怀着遗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寻死——当年也不过十六岁,这般贞烈,老朽看着也着实动容。”知县跟着附和,说真的了不起。随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爷对饮了。不过心里也没当成什么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这地方,谁还没见过几个贞节烈妇?
谁也没料到,谢舜珲在此时静静地开了口:“谢某在唐府打扰多日,一旁看着,心里也实在钦佩唐家夫人的妇德。时时关心着川少爷的功课不说,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几日到了缠足的时候。小孩子难免顽皮些,不愿意受屈,哭闹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义,把这小姐关起来不准进食。夫人的道理是,缠足乃是妇人熟习妇德的第一步,若在缠足的时候便不知顺从,那即便是缠完了足也不会懂得意义何在,这样的女儿家长大了也会丢了祖宗颜面,不如现在饿死的好。府里自然有人过去劝解,可是夫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只知道旧时海瑞大人只因为自家女儿吃了家丁递上来的一块饼,便怪她不该接受男子递上来的东西而任她饿死,既然百姓们嘴里的青天老爷是这么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着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说出来,举座寂静。谢舜珲对这个效果自然是满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时灵光乍现,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于目不识丁的令秧究竟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无所谓了,不会有人追究这个。他看着知县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撼之色,从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爷暗暗递过来一个难以置信的注视,随即又转回头去正襟危坐,因为十一公捋着胡须问道:“川哥儿,你家那个小姑娘真的就这样饿死了不成?”川少爷默契地做出恭顺的神情:“没有,十一公不必担忧。全是夫人教导有方,饿了三四天以后,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闹,夫人向来赏罚分明,今日将她放了出来,吃饱饭了以后差家人带着她看目连戏去了。”十一公点头,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当日倒是真小瞧了这唐王氏。吴知县直到此刻才慨然长叹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贞烈妇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门荣耀,也是本县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间各位也乐得纷纷举杯捧场。酒酣耳热之际,吴知县当即命师爷记下来,免去唐简家年内的所有赋税。此举自然又博得一片赞誉。十一公做梦也没料到,将川少爷和谢先生拉来赴宴,原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当下又有人捧了戏单子来请吴知县点戏,吴知县自然请十一公来点,一团和气地彼此推让之时,谢舜珲推说不胜酒力,起身告了辞。川少爷觉得自己也跟着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着听戏。谢舜珲没想到,自己出来牵马的时候,一转脸却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谢先生若是酒意上来了,我便不放心让你独自回去。”他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种不容旁人意见的专断神情,谢舜珲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劳了。”唐璞也牵了自己的马,问道:“怎么没个小厮跟着先生?”谢舜珲笑道:“家里有,既然出来做客,不想多带一个人,麻烦主人家。”他当然不会告诉唐璞,他的小厮已经被他妻子赶走了。只听见唐璞的马短促地喷着鼻子,唐璞潇洒地拉了一下缰绳,也笑道:“谢先生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还没到黄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种很特别的混沌。马蹄踏过了路面上残存的几团柳絮,他们都很安静。闻着树叶的香气。其实,唐璞跟着出来,只是想问问谢舜珲,他刚才讲的那个关于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里的女人和他记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行至一座小桥的时候,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只是问:“谢先生贵庚?”
谢舜珲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涩地笑道:“不敢,谢先生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却这个,他们再没说过什么。
令秧坐在蕙娘屋里,两个人相对沉默,已经很久了。连翘和紫藤二人没在身边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冲着天井聊天。
过了半晌,蕙娘终于说:“夫人也别思虑得太过了,老夫人毕竟疯病在身,胡乱说话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讲,即使有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过舌头,也不会有人拿疯子的话当真。”
“我知道。”令秧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可你没见着她看我的眼神儿,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也揪着我叫‘堂子里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云巧、连翘和管家娘子,我们四人可以拿脑袋担保没人说出去过。若再说还有什么人略略知道点影子,也无非就是谢先生,还有最初那个帮着咱们混过去的大夫了。谢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忧心的,便是罗大夫。”
令秧心内一抖,面色却平静:“你忘了,还有哥儿。”
“绝不可能。”蕙娘果断地挥了挥手,“可是府里毕竟人多,有谁偶尔瞧见点什么,就捕风捉影,也是有的。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将老夫人身边的人盯紧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讨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后多请个大夫,罗大夫是自己人,就让他专门诊治咱们老夫人,只负责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给他算诊金。府里其余人看病,一律用不着他,使别的大夫,只是这样,府里就要多一笔开销了。”
“我全都听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还有一样,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看着老夫人的那几个婆子里,有一个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找她儿子上来接她家去养老,我们想想办法,把当初在祠堂救我的那个门婆子找来替换行不行?她是咱们的恩人,我也信得过她。”
“按理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听一下,既然是族里雇来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钱究竟是从公家支取,还是从族中某家支取?这里头有个区别,若是从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烦了,她就还在人家的册子上,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雇别人家的人,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拜托九叔打听一下,那婆子两口子究竟是谁家的……”
说话间,紫藤突然进来了,把她们吓了一跳。蕙娘厉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惊的野猫——”紫藤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言语间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蕙姨娘,是大事。县衙里来人了,在正堂里坐着呢,管家正差人去寻川少爷回来支应人家……”
“我们有谁惹了衙门里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说呢,该给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县衙里的师爷是带着媒人来的,知县大人相中咱们三姑娘做儿媳妇呢。”
唐家的老仆人们都还记得,想当初——这当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够主事的时候,老爷和先头的夫人都还在的时候,甚至,蕙姨娘还没来仍旧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时候——端午节在那时的唐家是个仅次于过年的大日子,因为先头夫人的生日刚好是五月初五。对于令秧来说,“唐家的端午”这个说法似乎指的并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个“端午”,而是一种只存在于往日的盛景。据说,管家和管家娘子这对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指挥着阖府的人做各种的准备。请戏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单就艾草和菖蒲叶这一项,满满地在厨房后头的小院里堆积成垛,清香绕梁,人站在中堂都闻得见。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管家娘子断不了在旁边村子里散几吊钱,雇来十几个打下手的妇人——不用做别的,一半帮着府里的丫鬟们把艾草和菖蒲编成各种花式,先头的夫人在这件事上分外地讲究;另一半聚在厨娘手底下帮着包粽子——有一年,包满五百个的时候粽叶没了,厨房派人去讨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给骂了回来:“糊涂东西,五百哪儿够?咱们府里满破着三十几个人,五百也不过是府里过节这几天的——难道不用给族里各家送一些尽个礼数?家里也少不得来几个客吧?夫人过生日,还得往庙里道观里送上一两百个,也得抬两筐舍一舍旁边村子里的贫苦人家儿——你好好算算,别说五百,一千个都不一定有富余。”一席话说得厨房的小丫头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确忘了,厨房里这几个女人清点数目倒是能够胜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过后来,先头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萧条了一半,没人拿得准是该过节还是过冥诞;去年,老爷走了,就更为马虎——没看见雇来任何一个打短工的妇人,令秧只记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里不停地感慨:“要说呀,这艾叶的味儿都还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闻起来,怎么就没了早先那种热闹的兴头呢。”蕙娘“扑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诗来了。”见管家娘子一脸错愕,就又补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的还不跟你一样的意思,你还说不是诗,又是什么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说什么也不能潦草,毕竟,三姑娘说定了一门这么好的姻缘,老爷和先头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会跟着一道开心的。谢先生说——这亲事对县令家来说,看中一家妇德出众又有根基的人家,传出去好听,唐家目前并没有任何人有官职在身,县令自己背不上结党营私的名声;对唐家来说,在川少爷还未考取功名的时候,家里跟县令攀了亲,川少爷以后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层助力。再一层,唐家从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川少爷在族里说话势必越来越有分量。管家娘子连连点头称是道:“到底是谢先生,说起理来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听。”至于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顽皮懵懂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府里上下人待她已经比往日更为殷勤——缠足的疼痛也许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着,最近几日又迷上了厨房院子里那几口用草木灰水浸泡着糯米的大缸——总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绕着那几口缸玩躲猫猫,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输给她。
这天午后,云巧在房里用五色丝线缠香囊,却见令秧独自拿着一个麻布包袱来了,云巧眼睛一亮,轻轻地挪起身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夫人来得不巧,当归和溦姐儿刚刚在里面睡着了,天气热了,两个孩子这几日睡得都不踏实,奶娘们打扇的时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风大了扑着脸,便惊醒了……”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也太娇惯他们了。若是交给我,才不会这么精细。”“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儿抱回去,我可不依。”云巧掩着嘴笑了,回头用一种更夸张的,近似耳语的低声,让蝉鹃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开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扑面而来,里面是两身做给婴儿的簇新端午服,两顶纱制的虎头帽,两双虎头鞋,两把长命锁,还有一堆彩色丝线打出来的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好精致的活计!”云巧惊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对襟小袄托在手上,凝神欣赏着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绣线滚出来的“如意”边儿。令秧道:“我嫂子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便说了,溦姐儿的第一个端午节,她说什么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过来。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样的小门小户最怕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招人笑话——小孩子的端午服本来就该是外婆家置办的,我清楚我嫂子会尽心尽力,就怕她弄得太过花俏仔细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儿家。”云巧歪着脑袋,娇柔地笑道:“夫人说这些话可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小门小户我们不敢说,可是谁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开着多少铺子——夫人别嫌我多嘴,想当初夫人还没进府,先头夫人殁了的那年,府里的周转着实艰难,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两的嫁妆,只怕老夫人也没那么痛快点头应允夫人一过来就正式填房。”“仔细下拔舌地狱。”令秧没好气地瞪了云巧一眼,心底却暗暗一惊——云巧说的事情,的确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俭,她只知道其实家里不穷,却不知她是别人嘴里的那种嫁妆丰厚的女孩儿,不过她平静地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当归的,里面那件水红的袄儿是溦姐儿的,这两种颜色上了身特别好看。等他们醒了,你给他们试试就知道了。”云巧忙不迭地答应着:“真是难为夫人还想着当归。”“这是什么话。”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儿的外婆家就是当归的外婆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说多做一套小哥儿的,我嫂子还笑我,说姑娘以为我糊涂到连这个也想不到么。”云巧爱惜地将小袄叠好放回包袱里:“明儿一早就给他们打扮上——穿起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