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了三崎陶太。如果御手洗的推论正确,他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他就是个海豹肢畸形儿了。他在活着的这三十年间,脑子里会有些什么想法?是否会怨恨父母亲和这个世界?或者他感到活着是件很美好的事?突然,我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
在畸形儿标本的最右边,展示着一具海豹肢畸形儿。根据说明的文字,这畸形儿诞生于昭和三十七年十月,正好与三崎陶太同年。
标签上面还写着这个畸形儿在假死状态下出生,医生施以人工呼吸,但他没有苏醒过来。这个从肩膀长出手的畸形儿,在福尔马林防腐液中被漂白,紧闭着苍白的眼睑。
在畸形儿标本旁边,有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头盖骨标本,明显与普通头盖骨不同——左右的宽度要比正常的头盖小很多。由金属架支撑住的头盖骨前方有一段说明文字:“小头症”二十五岁。身高一百四十二公分,体重二十九公斤的男子。双亲为表兄妹。有五兄弟,两个哥哥也是小头症,余下两人属正常。本人原在乡下家中做家务助手,后去东京成为卖艺人,表演剑舞,在喇叭节和相马中村节等场合唱歌。不能做计算之类复杂的脑力工作,连男女也无法区别。”读完之后。我忍不住交抱双臂。发出一声叹息,想象玻璃盒子中的头盖骨黏上肉、加上眼鼻后的样子,又想象这个头部特别小的矮子在杂要场里表演剑舞和小声唱歌的景象。
人是多么残忍的生物呀!对于这样悲惨的表演,为什么没有人予以谴责,反而爽快地掏钱买票观赏?我伫立在这没有人影、鸦雀无声的标本室里,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不知道此事发生在什么年代,如果自己也生活在那个年代,会不会默默地付钱观赏畸形人的表演。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呢?我不知道,或许自己也会那么做吧。
在标本前慢慢移动,室内的冷空气轻轻覆盖着我。由于房间里只有我一个参观者,我必须小心行走,才不至于发出刺耳的脚步声。
室内还有几个梅毒末期患者的脸部蜡像。由于过去的彩色摄影技术不够发达,故用蜡像代替,但上色上得好,做得惟妙惟肖,看起来与真人一模一样。
挂在柱子上的一个脸部蜡像,仅在鼻子下面有巨大的肿块,样子不算可怕。但放在陈列柜中的两个就很骇人了。其中一个脸上生着许多瘤般的淡褐色隆起,有两个隆起甚至把鼻孔部塞住了。另外一个更恐怖,整张脸变成了黑红色,呈现所谓的橡皮肿现象。这说明脸部已经溃疡,隆起使鼻部变形,挤开嘴唇。从口中喷出红色的泡沫,就好像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脸的一半像固结的熔岩般赤红。
干燥部分则变成黄色,有一只眼睛已完全溃烂。
此外,陈列柜中还展示了因梅毒而糜烂的阴部和臀部模型,还有麻疯病患的脸部模型。我不敢正视,只是匆匆一瞥便往前走。但前面又出现瓶装的性病患者的标本。这使我联想到从大正年代开始至昭和年间频频举办的卫生博览会,渐渐觉得不舒服起来。
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全身都是刺青的人皮,说明文字写着这张皮的主人享年七十七岁,生前是浅草的木匠师傅。
下面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木乃伊,这些木乃伊都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有好几具。木乃伊呈现盘脚打坐般奇怪的姿势。原来,江户时代埋葬尸体采用坐棺,故尸体以这样的姿势僵化。木乃伊头部绾着发髻,看来是个城里人,月代【注】清晰可见,个子很小。由于是干尸,难以想象立直后会是什么样子,身高或许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吧。

【注】江户时代的男子把前额至头顶中部的头发剃成半月形,故称为“月代”。

江户时代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眼前的木乃伊带来了真实感,这些小小的人,绾着发髻,穿着和服,曾经活跃在那个时代。以前在图画和电影中看到江户时代的生活。总觉得没有真实感,现在亲眼见到活在那个时代的肉体,令我确信了自己今天的生活是建立在他们的死亡之上。
在江户的木乃伊中,有武士,也有女性。由于屈身于桶中,木乃伊似乎都难为情地低着头。我趴在地板上辛苦地由下往上窥视他们的脸,不禁毛骨悚然:他们的眼睛凸出,像鬼火般贴在脸上,干巴巴的茶色牙齿外露;女性的头上固结着脏污而凌乱的头发。
这些人何其不幸!他们因某种偶然而不能回归尘土。被木乃伊化而变成大学标本室的陈列品,这绝非他们的意愿吧。就算是我,也不愿意死后成为陈列品呀!若我的父母成为陈列品。我同样会难过的。说不定这些木乃伊是我的远祖呢。
我走到木乃伊前,然后作U字形转弯。此时,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胃部恶心,想吐——我对这类生物标本没有什么免疫力。
所以渐渐感到吃不消了。
前面又出现浸泡在福尔马林防腐液中的脑部标本。我的第一印象是大脑的体积很小,只有拳头那么大吧,样子则像大胡桃。听说这就是夏目漱石的大脑。更令人吃惊的是,三木武夫【注】的大脑也在这里。在几年前,用嘶哑的声音接受电视台访问的政治家,现在也成为浸在瓶子里的标本了。

【注】前日本首相。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中顿感人生苦短,来日无多。一个人的功名,若放在历史的长河里观察,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而已。但为了这一瞬间的光荣,恐怕要耗尽一生的精力。
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昏暗,双膝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啊,我一定是贫血了。我用右手按住额头,寒意迅速在全身扩展开来。
在我的背后,也就是排列着脑标本瓶一侧的对面,有一张金属桌子。
我赶紧用左手撑住桌子,但眩晕的程度颇为严重,用手撑住桌子似乎还是不能支持我的身体。我勉强睁开眼睛,视野变得昏暗,畸形儿和梅毒患者的脸在眼前缓慢地旋转。
膝盖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冲撞,一阵剧痛袭来。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双膝已经跪在水泥地面上。呕吐的感觉像浪潮似的,一波又一波袭来。我匍匐在地。拱起背,拼命压抑呕吐感。
“啊,怎么会这样?”
我痛苦地呻吟着,突然发现下半身变得冰冷,全身渗出冷汗。
啊,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我的额头擦着冰冷的地面。身子缓缓往侧面移动,寒冷的感觉扩散至全身。
我的看到了金属桌下的风景——一大排标本瓶——这是普通参观者接触不到的世界。所有的瓶子都装满了福尔马林防腐液,婴儿和少年的苍白头颅,随随便便地浸在瓶子里。这些头颅,有的横倒,有的竖立,它们无言地注视着趴在地板上的我。
我发出惨不成声的悲鸣。是喉头仿佛要裂开似的尖声悲鸣。但这只是我精神上的想象。实际上,只不过是少量的唾沫从我的唇边渗出,然后从齿缝间泄出轻微的呻吟声。
就在我苦不堪言时,御手洗在我眼前出现了。他对我的痛苦视若无睹,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道:“石冈君,我想替你做个心理测验。你此刻站在某间屋子的中央,那是一间怎样的屋子呢?接下来你从屋里出来,会走到怎样的走廊里?再下来你跑出建筑物外面,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在你的眼前出现怎样的风景?”
我呻吟着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然后,我的意识便渐渐远去。

8

猛然醒来时。在如同被雾霭遮掩的朦胧意识中,我发现自己站在大楼某个房间的地板上。白木地板一角,铺着一张织了蔓藤花纹的波斯地毯,上头摆着一张雕刻精细的中国风格的黑漆小桌,桌上放着一只淡绿色的陶瓷香炉。从炉盖四周的镂空细缝中,伴随着淡淡轻烟,散发幽幽的芳香。开着的玻璃门前是铺着洁白瓷砖的阳台,透过金属栏杆的间隙,可以见到波光潋滟的海洋。风轻云淡,夏日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穿过房间慢慢走到玄关,脱下拖鞋,换上置于水泥地上的鞋子。好像踏足云端般,我晃晃悠悠地来到走廊,走廊的油漆地板散发出淡淡的蜡味,就像之前闻到的气味一样。“喂。走出这栋大楼,去看看外边是怎样的风景吧。”我听到御手洗这么说。
迈着踉跄的步伐,我走到电梯门前,按了向下的按钮。站在盆栽前等电梯时,我见到右侧走廊的尽头开着一扇小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广阔的风景。
自己究竟怎么了?我呆立着,想大哭一场。疲劳、寒冷,全身流着冷汗,好像中暑,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绑住了,动弹不得。我的视线聚焦在小窗外的风景,一动也不动。
“啊,那是……”自己嘟嚷的声音,听起来却完全像别人的声音。
如陶太所写的那样,此刻,我亲眼看到了那种风景。奇迹发生了!从小窗看出去,江之岛上的铁塔消失了,岛屿也变得平坦,好像回到了太古时代。
轻微的眩晕,仿佛非常小的龙卷风,断断续续地从脚底刮上来,视野和思考都变得模糊了。我的双脚似乎被钉在地板上,难以举步进入眼前打开的狭窄电梯。
我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移动双腿。走入电梯,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袭来。也像陶太所写的,是一股甜腻腻的异臭。这是过去的气味吗?
按下写着“关”的按钮,接着按下“1”,某处发出“哐当”一声,载着我的时间机器朝着世界最深处沉落。头上的数字列逐一闪亮。然后熄灭,说明电梯从五楼向四楼、三楼、二楼下降。
“咚咚咚”,不知从何处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狼狗般的尖笑声和动物般的呼叫声。这些只有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才能听到的怪声伴随着仿佛从地底发出的阴森残响,传入只有我一个人的电梯中。
随着轻微的冲击,电梯到了一楼,门“砰”地打开。就像一阵狂风,沉重的撞击声、尖笑声、呼叫声和激烈的拍手声向我袭来。
我忐忑不安地走出电梯。朝着会令人发狂的音源走去。脚下的地板闻不到蜡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沙的沙粒摩擦声在鞋底作响。
低头一看,走廊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沙。
我走到转角处,往右边的玄关大厅一望,只见两个魁梧的半裸男人正扭成一团。激烈的喘气声,肉体相撞时的啪啪声,随着声音飞散、白色粉末似的汗水——这噩梦般的光景在我眼前展开。
大厅里搭了摔角擂台,有两名穿着浅棕色短裤,短裤上围着饰裙的粗壮男人正在摔角,汗臭混合着强烈的香料味,还有廉价油炸物的气味在大厅里弥漫。
肌肉同样发达的男人们围着擂台。他们也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围着饰裙——看来是准备上场比赛的选手吧。在他们外围的男人应该是观众了!观众个个拍手顿足,尖笑哗叫,发出怪声。但我一点也听不懂怪声的内容。我闭上眼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勉强听到他们在说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们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但当我从围在擂台周围的半裸男人背后穿过时,男人们的目光一齐注视着我。一时间,怪声和拍手都停了下来。我好像在沙滩上漫步,鞋子踩在地板上的沙子。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一个人面对着我,纵声狂笑,而其他的人也一起响应,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笑声。
此时,擂台上的摔角结束了,其中一人滚落到擂台下的沙堆上,另一人跃过他的身子,用手撑住前面的墙壁,整个大厅似乎都摇晃起来。这引来更大的笑声,浓烈的汗臭味和高分贝声响令我头晕目眩。
我推开玻璃门。瞄了一眼接待处的小窗。玻璃窗敞开着,两扇玻璃叠在一起,但是里面并没有管理员。墙壁黑黢黢的,接待处内部也是一片昏暗。无论是接待处的玻璃窗还是玄关的大型玻璃门,都沾满了白色的手垢,失去了透明感。油漆地板上满是沙子,一切都显得不堪入目的肮脏。
我急忙走出玄关,心想:若是跑到海边或许会舒服一点吧。
“喂,你就离开这栋大楼,去看看外面是怎样的风景吧。”我又听到了御手洗的声音。
大楼前面的国道好像通向坟场的小道般鸦雀无声。整个柏油路面到处都是裂缝,路上杂草丛生,世界已经终结了。碎裂的柏油断片,有的倾斜,有的朝天竖立。路面变成这副样子,车子根本无法行驶,马路上没有车子就理所当然了。我在荒凉的马路中央踽踽独行,每踏出一步,柏油断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由于周围没有汽车的引擎声,海浪的拍岸的声音格外清晰。风从海面上吹来,轻拂脸庞,空气中夹杂了水果的甜香,沁人心脾。
终于从汗臭味和廉价炸油味中解放出来,我安心地做着深呼吸。
回头望向一楼的停车场,那里似乎变成了破车废弃场。停着的大型日本车车身都被压扁了,沾满了白色的手垢和尘埃。车窗玻璃和车头灯则被油污染得黑黑的。这些车子还开得动吗?
镶在大楼外墙的白色瓷砖都剥落了,墙壁变得一片墨黑。如果慢慢转往西侧,可以见到侧墙上攀缠着常春藤。装饰用的瓷砖脱落了,利用常春藤遮掩污垢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大楼的左右可以一眼望尽,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慢慢走到建筑物西侧的墙前,是一条略呈倾斜的坡道,建筑物背后则是繁茂的森林,窒闷的青草气味扑鼻而来。正如陶太文章描述的一样,这里没有电车铁轨,到处是隆起的土堆。
我走在草丛间未修整的小路上,太阳在空中发射猛烈的阳光,脚下可以很清晰地见到自己短短的影子。汗水从太阳穴滴下,我取出手帕擦拭o
越过微微凸起的土堆,小路左侧排列着一行简陋的木板屋,门口挂着帘子。由于外面的日照强烈,室内看起来显得一片漆黑。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走近木板屋间的窄巷,往前方望去。出人意料,有一排小屋建在河边,窄巷吹来的微风将潺潺的流水声送到耳畔。我侧身挤入小巷,见到远方低处的水面闪闪发光。
我又回到小路上,向着树林前行。腻甜的味道和油炸的气味,偶尔还混合着某种腐臭扑鼻而来。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间木屋竟是饮食店。门口的桌上摆满可乐和果汁等饮料瓶,而桌面和瓶子都黑糊糊的,沾满了手垢,却见不到卖饮料的人。
右边的树林很广阔,我一边眺望一边继续前行。树林里有几间废屋,看来像是商店,一间的屋顶上竖立着YAMAHA的广告牌,右侧那间则竖立着SANYO的广告牌。跟左侧那些木板屋比起来,这些屋子要豪华得多。虽然是平房,但都是石砌建筑,有白色的墙和浅绿色的窗框。但现在,这些房子都衰败不堪了,玻璃碎裂,窗框断裂,墙上的白漆纷纷脱落,露出黄土般的底色。屋顶上的广告板也一片漆黑,要费一番工夫才能读出上面的文字,原来白色的墙也变黑了。
不过,说这些是废屋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屋子里面走出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店员,双手推着一辆YAMAHA的小型机车。他把车子置于店前的支架上,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店内。在昏暗的店内,摆着机车轮胎、零件、油桶等。由此可见,这家店并非废屋,它还在顽强地营业。我发现了旁边的电器行也还在经营。虽然店里几乎没有展示任何电器商品,但堆着一些电器零件。它的隔壁好像是家自行车店,昏暗的店里放着几辆肮脏的自行车,有人正在蹲着工作。
想不到在这些破败不堪的屋子里,依然还有人在工作。
转过身,我看到前方走来一只巨大的兔子,它穿着灰麻裤子和黑色的棉衬衫。我惊讶地站在路中央,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只正慢慢向我接近的西装大兔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想与怪物近距离接触,是不是要钻入树林。往刚才那家机车店的方向逃跑呢?
正当我的右脚踏到树林中的杂草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我名字的男声。
“石冈君,石冈君。”
这好像是御手洗的声音。啊,是不是我醒来了?那么,刚才所见到的风景难道是我的梦?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石冈君,石冈君,别逃呀。”
我停住踏入树林的脚步,回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那只大兔子用御手洗的声音向我打招呼。
我又走回露出干土的小路中央,与大兔子相对而立。一双溜溜转的大眼睛让兔子的表情越看越令人厌恶。它举起双手,摆出搔弄耳朵的姿态。然后,兔子的头部突然升起,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冒汗的脸。原来,兔子头只是头套而已。御手洗横放兔子头,让下巴的地方对着我——可以见到巨大的兔子头内部是个空洞。
“去那边看看吧!”
御手洗向我招招手,然后转过身,露出汗涔涔的背部,往小路前方走去。大概走了十米,出现一间颇为雅致的店铺。与前面的店铺截然不同,它的板壁漆成棕色,上方是一大块玻璃橱窗。走近店铺。御手洗指着橱窗,里面满满地堆着猿、熊、鸟。以及我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头套。头套都是中空的,正好可以套入头部。
“这是此地特有的玩具,类似西藏喇嘛在祭典上使用的头饰。”
御手洗说道。
我从御手洗手上取过兔子头套,将其高高举起。然后慢慢套入头中,感觉自己呼出的空气围绕在脸颊周围,很不舒服。我透过眼部的两个小洞,窥视这块未知的异域之地。这是一种窥视机关吗?
记得小时候,看过许多这样的玩意儿。有时去夜市或百货公司的顶楼,将双眼贴在类似双筒望远镜的镜片上,丢人硬币后,就会出现童话里的人偶或威尼斯小船在水面摇晃的景色。我想,这也是相同的道具吧。不过,现在只有头套内的狭窄空间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在这两个小洞之外,是我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此刻,我的整个人都暴露在这奇妙世界的空气之中。
在闷得就快脑充血的头套里,我重新获得短暂的安定,同时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在东大的标本室里感到不适,不支倒地。当我在地板上呻吟时,御手洗正好来了,他与标本室的负责人合力将我抬到管理员室的床上。古井教授在接到报告后也赶来了,他给我打了一针。这一针打下去,人就觉得舒服多了。
可是管理员室里也堆着不少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瓶装标本,看到这些标本,我的全身又起了鸡皮疙瘩。他们说瓶子里面浸着的不是人体,而是动物和爬虫类的标本,我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古井教授拿了一只玩具老鼠似的东西过来。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教授把它转过来,摊在手掌上,只见肚皮裂开,内脏外露。他用手指拨拨它的尾巴,好像有弹力似的,尾巴轻轻摆动。
“这是用橡皮做的模型吗?做得很精巧。”
听我这么一说,教授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这是真的。只不过是把塑胶树脂注入体内罢了。”
“古井教授也考虑过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人体标本?从头顶开始直至脚尖,把人切成一公分厚的薄片,让观察者像拉抽屉般一片一片地拉出观察?”御手洗说道。
“嗯,我是这样想的。用这种方法制作标本,任何人都能自由观察人体。江户时代以来,日本人对尸体往往敬而远之,我觉得这种态度并不可取,对尸体过分恐惧是没必要的,它只是一具你我都有的肉体罢了!”
“不过,竟然能做得这么好,真是厉害。简直与橡皮制作的模型没有两样……”我从教授手中取来这恐怖的老鼠标本,一边放在自己的手上摆弄,一边说道。
“嗯,再看看这个……”教授弯下身,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蓝色的小型塑料水桶。由于有盖子盖着,看不到桶内放着什么,我想大概是清洁地板或桌子的抹布之类的东西吧。但教授打开盖子,却从桶内的液体中捞出一具湿淋淋的婴儿标本。脐带还留在婴儿身上。
婴儿的头部严重变形,额头以上的部分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盖子一般的皮肤。
“这是一个无脑婴儿。是昭和时代的东西,非常珍贵。如果注入树脂制成标本,就可以放在桌子上,无须再浸于福尔马林防腐液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学生观察。”古井教授说完,怜悯似的用手轻抚无脑婴儿的头部。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回桶中。
“无脑婴儿最近似乎很少见了。”御手洗说道。
“像这类畸形儿目前是不是越来越少了?”我问道。
“不,应该说大幅增加才对。”
“哦?那为什么最近很少见到了呢?”
“无脑婴儿与有六根手指之类的畸形儿不同,由于在母胎阶段用断层摄影就马上可以判断,所以会用人工流产将其处理掉。”
“啊……”我点头。
“所以,产下畸形儿的绝对数量确实没有增加,对某些先进国家来说,甚至有减少的趋势,这有赖于刚才所说的人工流产。另一方面,像人类这种高级生物,当体内孕生不适宜生存的严重畸形胚胎时,往往也会自然流产。”
“是吗?”
“确实如此,而且,自然流产的绝对数量最近有急剧上升之势。
这有力地证明了人类孕育畸形婴儿的数量正在增加,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噢,石冈君,据专家调查研究显示,吸烟的孕妇孕育畸形儿的概率比完全不吸烟的孕妇高一点三倍至一点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