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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光形状就足以令通子怦然心动。蓝色的玻璃,看上去就像一只等人试穿的小小高跟鞋。鞋口的地方也是瓶口,紧拧着一个塑料盖子。
通子欢呼一声。当时和现在不同,物资短缺,这种东西格外珍贵,对通子而言就如同宝贝一般。她用拇指和食指将瓶子轻轻举起,透过阳光,原本的深蓝色变成晶莹的淡蓝,可以看到瓶中还装有少量液体。
藤仓兄弟不停吵嚷着让他们看看,通子这才有些不大情愿地把瓶子递给他们。在这种时候,男孩子会很有意思地按照长幼顺序传看。年长力壮者有抢先观赏把玩的权利。等传到最年幼的良雄手中时,通子高喝一声“看够了吧”,劈手抢回了小瓶子。
良雄赶忙说自己还没看清,恳求通子再让他瞧瞧,可通子却冷冷地丢下“不行”两个字。通子说东西是她发现的,自然归她所有,丝毫不讲情面。通子其实是想把小瓶子带回家里,让麻衣子也瞧瞧。她想尽快把小瓶子带到一个有水的地方,好好清洗干净。她非但不想让小瓶子在男孩们的手中传来传去,更觉得自己没义务让他们观赏小瓶子。这小瓶子是一个人偶穿的高跟鞋,和那些男孩子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站在通子的角度上来说,这对身后这三个自己费力地带着跑了一整天,结果却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无聊倦怠表情的男孩子而言,也算是一种小小的惩戒。因此通子暗下决心,不让他们再观赏自己的这件宝贝。
偏偏这几个男孩性格执拗,其中又以良雄为甚。随后几人爬上河堤,在堤坝上走了一阵之后又下到河岸边,走过一座小桥。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良雄一直紧紧跟在通子身后,不停地重复说让他看看。看到良雄这样死缠烂打,通子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她命令良雄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之后还让他完成种种危险的任务。但没想到,良雄一心想再看看小瓶子,因此不管通子如何刁难,他全都一一照办。
离开小河畔,通子他们再次回到之前的那块田地。她让良雄再去找一只小瓶子。良雄拼命地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瓶子来了。眼看找不到同样的小瓶子,良雄又要不断纠缠索要,通子心中的烦躁之情开始升级。
那个小瓶子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玩物,通子完全无法理解,良雄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兴趣。走到田地中央的通子实在拗不过良雄,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日已西斜,从脸颊上轻抚而过的风也开始带有了一丝凉意。
通子当时是这样说的。
“藤仓君,你很想要这只小瓶子吗?”
通子至今依旧能清楚地记得,当时那垂落西山的昏黄太阳,正好照亮良雄的脸。
“嗯,想。”
良雄的回答干净利落。
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令通子心中的不快更甚。这些乡下人,总是随随便便开口求人,而且还把别人对他们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他们总是只想着索取,而从来不会去考虑下自己能做些什么来报答对方?这是一种由劣等感反噬形成的傲慢心理。所以,必须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当时通子心里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每当回想起那时的傲慢,通子还会因为罪孽感而消沉起来。
“这样吧。如果藤仓君你敢把瓶子里的水喝掉,我就把小瓶子送给你。”
站在广阔的农田中央,通子对自己的同学宣布道。
就连通子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傻话。难道说,她认定对方绝不可能喝下瓶里的水?然而这只是一种女孩子的思维。换做女孩子,确实不会去喝,但通子忽视了男孩子与生俱来的鲁莽劲儿。
良雄兴奋地接过小瓶,把它放在掌心里,拨动着把玩,甚至都有些出神了。
“这可不成。要是你不敢喝的话,就还给我。”
通子的话语声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她伸出右手,想要收回小瓶。
良雄见状,连忙扭过身子护住瓶子。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等等,等等”,接着拧开了小瓶的盖子。
通子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她本来以为良雄是不会喝的。但如果此刻她没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告诉对方不必喝了的话,小瓶子就会成为良雄的囊中之物。这是一场有赌注的双人较量。
然而这场戏的高潮来得太快,令人感觉有些兴味索然。良雄打开瓶盖,将瓶子高举过头,把瓶里的东西一下倒进了嘴里。通子愣在当场。不过其实这些想法都是她事后回想时才产生的,实际上,当时她根本没有思考的闲暇。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稍纵即逝。
通子回过神来时,只听见良雄在远处大声叫嚷着小瓶子归他了。并撇下愣在田地中央的通子和两个哥哥,在夕阳中渐渐跑远。
自己辛辛苦苦才找到本想带回家去让麻衣子看的漂亮小瓶子,居然让与小瓶子丝毫无缘的男孩抢走,通子心中充满了懊丧与不甘。
然而,这却是一场令通子的后半生彻底转变的悲剧的开端。
7
当时德子整天抱怨不休,说家里多了麻衣子这么个人,使得家务更加繁重。因此加纳家从邻近的一户人家里请了一位中年女性来帮忙。刚开始的时候说好只负责打扫和洗涤,后来慢慢开始帮着做饭,久而久之,对方还养成在加纳家吃过晚饭之后才回家的习惯。
麻衣子就像家里的累赘。德子顾及颜面,让人把饭菜送到麻衣子屋里,让她自己一个人吃。开始的时候,麻衣子的饭菜都由父亲去送,偶尔母亲去,但他们两人似乎都不喜欢这项差事。因此在通子自告奋勇之后,两人欣然应允。通子清楚地记得,在说要主动承担这件事的时候,父母二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后来,不光晚饭,连早饭也开始采用这种形式。麻衣子在家里也变得愈发孤立。其实通子并不知道,当时家里正张罗着给麻衣子安排相亲。虽然一开始父亲觉得家里够宽敞,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大问题,后来却发现妻子德子比较棘手。麻衣子刚住进来时,德子就开始为麻衣子寻找相亲对象,急于把她赶出家门。父亲不知是慑于其威还是碍于颜面,最后也答应了。
总而言之,按照惯例,那天夜里也该由通子把饭菜送到麻衣子房里去,然后自己再回饭厅和父母及帮佣一起用餐。通子把白天的事情大致告诉了麻衣子,但没提同班同学藤仓良雄喝下了小瓶子里的液体这件事。至于在父母面前,通子更是一个字都没提。
厨房里常年开着的窗户上蒙着一层纱,榻榻米上的蚊香升起一丝细细的白烟。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车,而且地处乡下,一到夜晚,周围就会安静得出奇。餐桌之上,只听来帮忙的妇女和母亲德子两人说个不停。两人谈论的话题是乏味的传闻,父亲和通子都觉得无聊至极。这时,玄关的玻璃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传来男子不停叫嚷的说话声。那声音异常急促,其间夹杂着小孩的哭喊声。通子本能地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厨房和玄关分别位于家里的两端,即便如此,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可见男子的说话声和小孩的哭喊声有多大。
这似乎在向通子一家宣告事态的紧急与严重。通子感觉自己的胃一阵紧缩。比起厨房,麻衣子的房间要离玄关近得多。那一瞬间,通子开始担心这吵闹声会让麻衣子产生怎样的想法。
围在餐桌边的几个人全都正襟危坐。最先起身的是母亲德子,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也难怪。接着,父亲也站起身。随后是来帮忙的妇女,通子最后一个起身。
父亲打头,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过走廊。通子跟在最后。距离越来越近,小孩的哭喊声和男子高嚷着“有人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用尽世间所有词汇,也无法准确表述那时通子心中的不安。每次回想起来,当时的感觉都会在心中复苏,令通子浑身战栗。小孩的哭喊声越来越大,细细听来,感觉这声音似乎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通子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这一夜完全可以说是通子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耳边回响着尖锐的呼喊声,不快的感觉令通子几欲作呕。颤抖从双脚传至全身,炎炎夏日,全身上下却感到一阵森森寒气。通子只觉得双脚麻木,步履维艰,随时都有可能哭出声来,心中一直默念“不会的,不会的”,仿佛这样念叨就可以奏效。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那样的事,是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麻衣子房间的拉门关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形。通子心中闪过一种放松与不安交织的感觉,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情况紧迫,已容不得她细想。
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第一个到达玄关。小孩的哭喊声大到足以使整个家晃动。粗暴的声音令通子产生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般的绝望。通子在心中不停默念,只盼父亲不要开灯。她觉得只要不开灯,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还来得及,她想逃得远远的。
然而,昏黄暗淡、令人生厌的灯却还是被点亮了。灯光下站着脸色苍白的藤仓父亲。藤仓父亲的臂弯里抱着一个穿着短裤,脸色铁青,哭声震天的小男孩。响亮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屋中,狭窄的玄关里,就连空气似乎都在颤抖。
“这么晚了来打搅,十分抱歉。这孩子……请您想想办法吧,请您想想办法吧,求您了。”
孩子父亲的话音中带着哭腔。以当时的经济情况,对于一个孩子众多的贫穷家庭,请个大夫是要再三犹豫的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村民们首先会去找村长。最后究竟要怎样处理,将由村长帮忙决定。这是一种自古相传的习惯。
通子感觉眼前发花,她无法相信竟然真会发生这种事。心中的担心完全应验,那个哭叫不停的男孩正是藤仓良雄。怎么会这样?
通子心想,莫非是因为那只小瓶子?不可能吧!肯定另有原因。肯定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引发的。
或许是在做梦,还是个噩梦。通子瞥了一眼门口,那里站着另外几位藤仓家的人,她瞬间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他们,于是独自一人躲到屏风后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心里不停地祈祷,只盼着这可怕的瞬间早点儿过去。
“藤仓,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的吼声盖过了孩子的哭闹声。
“这孩子他……”
良雄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但听不太清。通子的父亲似乎还没弄清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他十分紧张,表情中透着疑惑。
“总而言之,先快点进来吧。快!”通子的父亲说道。语气中隐隐蕴藏着一种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断的感觉。这是加纳家由祖辈延传下来的职责。
通子躲在屏风后面,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想要与良雄那粗暴的哭声抗衡,除了跟他一起哭之外,好像再没有其他办法了。通子一边哭,一边侧耳倾听每一个人说的话。
“出啥事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孩子突然说不舒服,然后就呕吐不止……”
听到良雄父亲的话,通子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总而言之,让他们先进屋吧。喂,你快去屋里铺床棉被!”
父亲指挥众人的声音,拉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母亲赶忙冲进隔壁房间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在耳畔响起。玄关旁有间供客人临时居住的房间,平时几乎没人住。母亲赶忙从壁柜里把棉被拽了出来,之后又粗暴地关上拉门,门扉撞到了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哦,你们也来了啊,快进屋吧。”
听到父亲的话,通子从屏风后边探出头来看了看。只见藤仓家的几个兄弟都来了。
“好了,都快进屋吧。”
这是母亲的声音,看来铺盖已经准备妥当。接着传来几个人陆续进屋的脚步声。良雄的哭喊声也因进了屋而变得低沉了些。
藤仓家的两兄弟紧随其后脱鞋进了屋。通子以为众人都走了,便从屏风后边探出头,看了看玄关处的玻璃门,没想到刚好看到最怕的藤仓家的长女令子。紧接着,良雄的母亲也出现了。藤仓一家六口人全来了,看到这样的排场,通子心中的绝望愈发强烈。
屏住呼吸、悄声饮泣的通子,此刻已到了连站都站不住的地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所有都再明显不过。而知道其中原由的,除了那个正在痛苦挣扎的当事人之外,就只有自己、藤仓家的一郎和次郎这三个人。
通子随后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完全想不起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在良雄所在的那间屋子哭泣不止。父亲的后背就在眼前,确切地说,通子是躲在父亲身后哭泣不止。
藤仓一家围坐在躺在棉被上的良雄身边。枕边是他的父亲,一郎和三郎都藏在他们父亲的身后;令子坐在最角落,哭丧着脸的良雄母亲则坐在孩子脚边。
德子起身打开了窗户。由于正值夏天,一群人挤在同一间屋里,感觉非常闷热。
母亲刚准备在通子身旁的坐垫上坐下,就听到父亲对她下令道:“去把大江大夫请来。”
这位“大江大夫”是名在附近开业行医的医生,加纳一家都是此人的主顾。每次通子患上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家里人就会去把他请来,给通子看病。他对通子而言,算不上陌生人。
母亲听罢,转而起身向走廊深处走去。走廊上的蛾子和飞虫不断飞进屋里。这间屋子没装纱窗,虫子飞进屋后,先趴在墙上歇息一会儿,之后拍打着翅膀,绕着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灯泡来回盘旋。虫子越来越多,那样子让人心烦意乱。不过当时屋里人的注意力全被良雄的哭喊声吸引,根本没工夫去理会头上的飞虫。
或许是为了辟邪,房间北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般若[般若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据说是因女人强烈的妒忌而形成的恶灵。般若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头顶有两个犄角(角的大小与其怨念成正比),尖尖的耳朵,额上还有“泥眼”。泥眼本来是女性成佛的象征,但到了这里却成为高贵女性嫉妒的表现。般若栖居于山林中,常在半夜出没吃人,特别是小孩子。她还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笑声。]面具。通子一边哭泣,一边望着那个面具和绕着灯泡盘旋的虫子,却没有勇气去看同班同学的脸。
良雄还在不停地哭喊,尖锐高亢的声音,不断煽动着通子心中的自责。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令她的声音都渐渐变得嘶哑,像是在逐渐消耗生命力。或许是因为有些困乏的缘故,通子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通子觉得脖颈后边一阵发凉,她不由得缩起了脖子。之前一直哭喊不休,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的良雄恰在此时说了句完整的话。
“要是没喝就好了,我要是没喝就好了!”
这是一声来自地狱的控诉,临终前的最后悲鸣!它重重地敲打在通子的心头,通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人一把揪住了,整个人倒在榻榻米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连女儿为何会哭都没细问,父亲直接下令通子回自己房间去。然而通子却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继续不停地哭泣。包括良雄的父母,在坐众人或许都把通子的这种表现看做是为同学担心。其实,通子不过是惧怕,怕良雄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来。虽然良雄如果要说,通子也无法堵住他的嘴,但她不希望良雄在把所有事情一五 一十告诉众人时自己不在场。
没过多久,大江大夫便赶来了。大江大夫是个给人感觉行踪飘忽不定的白发老者。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马上上门问诊,在通子的印象中,他似乎动不动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不管是受凉感冒,还是吃坏肚子,他都会上门来诊视。
这位老者坐到孩童身旁,装腔作势地诊察了一番。实际上,此时他已无能为力了。大夫来的时候,良雄已经虚弱到了极限,哭喊声也渐渐变小。
老者微微偏头,说道:“这孩子是喝了农药吧?五脏六腑均已烧坏,藤仓先生,你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听到大夫的提问,良雄的父亲却只是摇头。这时候,次郎从其父身后探出头来,偷偷地瞥了通子一眼。这一瞥吓得通子魂飞魄散,让她再次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如果换作现在,只要送去一家设备较为完善的医院,良雄就有可能得救。当然了,大江当时并非什么措施都没采取。他一会儿慌里慌张地给良雄打针,一会儿又拿出药来让良雄服下。不过通子的这段记忆并不鲜明,她只记得当时他的样子,感觉已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虽然已回天乏术,但大江还是一直陪在良雄枕边,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忠于职守的精神,使他在这附近赢得了声望。
众人再无任何办法,良雄痛苦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空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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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通子完全陷入茶饭不思的状态,一连几天粒米未进,甚至水都喝不下去。不,最关键的问题是,她还患上了痢疾,无法下床,腹泻不止,最终引发脱水症状。这几天里,通子连同在一个家里的麻衣子的房间都去不了。不可思议的是,这段时间里,通子也一直没有想去见麻衣子的念头。此刻她心中最期盼的明明是麻衣子的抚慰,但不知为何,通子就是不想见到她。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通子心里很明白。只要情绪稳定,原因就会自然浮现出来。尽管主观上委实有些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它就是这么一回事。
通子还没跟麻衣子讲述过同班同学藤仓良雄之死的详细经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背叛,它令通子的内心痛苦不堪。之前自己一直把她当做最信任的人,既然如此,就该把一切都告诉她。
事实上,在那间客房里发生的事通子只字未向麻衣子提起。那天夜里冲进家里的那帮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而来,这些事通子通通没有对她说。通子不清楚麻衣子都知道些什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必定是父母告诉她的,这样一来,就更让通子感觉自己背叛了她。通子一直坚信,自己是家里和麻衣子走得最近,也是唯一和麻衣子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人,同时,她也希望麻衣子能如此看待自己。
母亲与麻衣子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她是不可能把详细情况告诉麻衣子的。如此说来,父亲呢?不过,即便父亲对她说起,应该也只是简单地告知,说通子的朋友死了。况且死亡的具体原因父亲也不清楚。
如果跑去见麻衣子的话,对方必定会问自己为何如此失落。被这样一问,通子便只能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出来,但绝不能把自己失落的原因告诉她,就算对方是麻衣子,这件事也绝对不能说。不,正因为对方是麻衣子,才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其他人姑且不论,通子不想让麻衣子看不起自己。所以,通子才不愿去见麻衣子。
幸好当时正值暑假,尽管通子卧病在床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对学习产生太大的影响。不知不觉,已到了为良雄举办葬礼的日子。不管怎么说,不去参加葬礼都非常不合适,所以通子在父亲的陪同下出席了葬礼。戴上白色的帽子,走在久违的刺眼阳光下,通子只觉得脑子发晕。这八成是因为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好好吃饭的缘故。
本想自己也许能做些什么来赎罪,可一旦真的来到藤仓家门前,通子就像中了定身术,双脚再也迈不动半步了。
良雄家的屋顶是用茅草搭成的,这是当地农家极为普遍的做法。他家里也有个小小的庭院,院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只祭奠花圈。而这只花圈也是通子的父亲送的。家门前是一片水田,通子在田埂上蹲下身子,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往前走了。她不敢踏进藤仓家的门。从外边望去,良雄家里光线昏暗,仿佛良雄还活着,随时都会从阴暗的角落向自己扑来一样。
蹲在田埂上的通子再次失声痛哭,坚持说自己要在这里等父亲,不愿再往前一步。不管父亲怎么哄,通子都不肯挪动,无奈之下,父亲只得独自一人参加了葬礼。通子留在原地,原本身子骨就弱,再加上夏天强烈的日光,最终倒在了地上。在已成熟的稻穗散发出的特有的香气中,通子眼前的景色在不停地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通子才感觉稍稍缓过气来。发现自己正倒在路旁,通子却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她觉得顺其自然挺好,便任由自己在原地躺着,没有起身。
这么躺在地上向远处看去,稻穗仿佛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自己就躺在森林最中间的一棵树下。这样的幻想,倒也有种独特的美感。通子缓缓坐起身,在草地上坐着发起了呆。虽然反省之意从未有半点减弱,但心中还是涌起想要把这一切全都忘却的想法。这是通子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似乎像要寻求宽慰或治疗一样。那是一场事故,不能责怪自己。
就在这时,通子忽然察觉到一股视线,让她如芒在背。她抬起头,只见稻田对面站着藤仓令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通子吃了一惊,连忙想要站起身来,感觉方才自己内心的歉疚与罪孽已被令子彻底看穿。或许是因为过于急切,反而两脚发软,站不起来。她越是着急,越觉得眩晕,膝头发软。努力了半天,还是只能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