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月似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抽离了自己的手。
当天晚上,窗外斜投进一束白炽的光,被蚊帐过滤得柔和而迷蒙,床上的少女脸庞仿佛扑上了白铅粉。
黄鹦平躺着观察自己的手,把它翻来覆去,指尖在掌心描绘,下午因为太紧张而逃走,头发上的丝带花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但这些不重要。
闭上眼睛,将掌心贴上她肉桂色的唇,仿佛可以穿过这一层肥皂的味道,闻到淡淡的檀香和烟草味。
她高高仰起下巴,那只手抚摸她的颈,从凹陷的肩骨到她胸前,再从平坦的小/腹到骨盆上的罅隙,就像躺在海上,找不到岸。
早晨下了一场雷阵雨,盛夏的天气是如此诡谲,让人毫无头绪。
曲小楼带着伞走出大世界,午间潮湿又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心头的躁郁,也或许是因为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街边商店檐下仍有未滴完的雨水,她走得很快,导致皮鞋的鞋面溅上泥点,他也大步紧随,裤管湿了一片。
她出其不意地站住脚,转身说,“别跟着我了!”
钱丞吊儿郎当的说,“马路你家修的?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你管得着吗?”
曲小楼狠狠剐他一眼,继续往常光顾的小饭馆走去。
街道的聒噪也掩盖不了厨房锅铲交战的声音,饭馆的墙上一半是瓷砖一半是绿漆,挂着巨幅的菜单。此时,饭馆内坐满了人,钱丞坐在她的对面。
饭馆老板背个装满零钱的腰包,拿着本记菜单来到这一桌,钱丞迅速决定道,“炸猪排饭!”
曲小楼无神的眼睛盯着他,一声不准备吭的样子。他见势对老板说,“她来份三宝饭。”
老板记了两笔撕下来,走回厨房窗前。
她似乎是隐忍不发的开口,“钱丞……”
“不容易,还记得我叫什么。”
曲小楼压着怒意道,“你日子过得很闲吗?我有自己的生活,你能不能别有事没事的就来打搅我……”
那是第几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整日坐在天井里的板凳上温习功课,他从外头打球回来,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身体,像给她刷了一层铜色的釉,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钱丞偷摸潜入,抢了她夹在书底下的考卷,大声嚷嚷,“哎,差一分及格啊!”
“你还给我!”曲小楼急了又抢不到,狠狠踩了他的脚。钱丞跳着抱起脚嚎叫,她夺过考卷,叠了又叠,夹进正在做的这本习题册里。
钱丞笑着上去揉她的头,她躲着打他的手,“滚开!”
那晚,他抱起篮球,回头说了声,“笨!”
她就是笨,又不服输。
两份饭上桌,曲小楼不准备再跟他多说一句,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往嘴里塞着米饭。
当钱丞也拿起筷子的时候,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好像滴到她的饭里。考试考砸没哭过,被流氓痞子调/戏也没哭过,他打架打出一脑门血,她哭了。
曾经,她的眼泪是他的功勋章,是他得意洋洋的资本,今时不同往日,不同往日。
“我就你吃一顿饭,搞得像要你命……”
今天有一整天的课,黄鹦是居住本地的走读学生,没有宿舍可以回,她几乎是仰躺在湖边的石阶上,身旁坐着同样是走读生的江艳,附近只有一家饼屋是她们爱去的地方,后头是一座教堂。
黄鹦曲起一条腿,抓了抓小腿上被蚊子叮的包,望着绿玛瑙般的湖,突然问道,“你说,和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江艳捧着鲜奶蛋糕,薄薄的塑料纸壳啪嗒啪嗒的响,她思考道,“可能……就跟奶油放在嘴里搅一搅,感觉差不多吧。”
黄鹦撑坐起来,接过小塑料勺挖了一块奶油放进嘴里,上颚和舌头互相舔了舔,不以为然的说,“一会儿就化了。”她还了勺子,又仰回石阶上去。
江艳笑嘻嘻的瞧着她说,“思春啊。”
黄鹦没应她,闭紧眼皮抬头仿佛享受日光浴,湿漉漉的阳光洒在她瘦骨伶仃的身上,她的玛丽珍小皮鞋泛着光,含苞待放又风情撩人。
江艳好奇的问她,“高中没试过吗?我姐就是念高三那会儿怀孕的,大学也不让上了,在家专心带孩子。”
她睁开眼疑惑道,“你姐夫不是个外国人吗?”
“对呀,就是他们学校请的外教。”
黄鹦挑眉又摇着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夫啊。”
江艳捅了她的大腿,“没回答我呢,你上高中就没早恋?”
“恋过。”黄鹦伸出手指给她数,“第一天傍晚他向我表白,第二天牵了手,第三天被老师抓到,问我们是不是谈对象,我说是,他说不是。”
“不过没什么好惋惜的,那时候跟他牵手都像喝白开水,没滋味。哪像现在,见不到他就想办法见,一见到他就心动。”
这前后两句肯定说的不是一个人,江艳记起道,“那个陈先生?”她没见过陈宗月,但是见多了四十岁的老男人,一个个裤腰带挂在肚腩上,松垮粗糙的皮挂在脸上。
江艳劝说道,“你也别死抱着这棵老槐树,好歹给年轻小伙子留点机会,多跟他们接触接触,我看高子谦那样的就不错啊。”长得俊俏,家里还有钱。
“没兴趣。”黄鹦撇撇嘴。
高子谦已经是万中挑一,她都提不起兴趣,剩下的男生要么是其貌不扬,枯燥乏味,要么就是油头粉面,腻得慌不说,还没什么内涵。
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多看两眼陈宗月,有益健康,延年益寿。
傍晚红霞漫天,黄鹦背着她装书本的帆布袋,冒着被这户人家发现的风险,也要摘一朵鸡蛋花跑走。跑了几步远,她把花别进后脑勺的头发里,回了家。
上楼的时候,听到的不是电视剧对白,倒是祖母的声音——
“这不是阿聪要再婚了嘛,孩子这么大了心里难免不舒服,我带她到处逛逛,正好她也说想姑姑了,就逛到你这儿来了。”
难得开了空调,她撩起门帘一阵清凉,除了祖母,家里的小竹椅上还坐着二叔的女儿黄翩翩。她比黄鹦小了两岁,体态丰满,乳白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眼睛像是浮肿的一样,脸颊两侧有一些雀斑。
老太太见了她就喊道,“哎呀,黄鹦回来啦。”
黄鹦随便地应着,多瞧了黄翩翩几眼,担心她屁股底下的竹椅会散架,也顾虑到她的感受,没有言语。
可是,黄翩翩敏/感的察觉到了,她低下头。
老太太走到厨房边上,说着,“曼虹啊,今朝我过来也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上回不是借你六千块钱……”
黄鹦全神贯注地提防着祖母,没有留意到黄翩翩,更不知道她已经走进她的房间,仰着身子向外张望一眼,悄悄打开她的衣柜门。
她试图将每件裙子使劲掐,轻薄的就攥成一团揉搓,看到那些皱巴巴的料子,才感觉畅快。突然,她发现一件珍珠白的裙子,领沿和裙摆上细致的蕾丝。
黄翩翩摸了摸那领子,又拎出这整件裙子,上下打量的眼里满是渴求,她翻出衬里,忍不住将那光滑的绸缎往脸上蹭。

 

☆、C11

屋外刮起了风,孤苦伶仃的塑料袋翻滚了几圈,颤抖地依附着砖墙,雷雨藏匿了一天等待这个时刻,在傍晚渐暗的天色中发酵。
黄鹦拽亮了厨房的灯,扣紧了窗锁,留心见她堂妹对老太太唧唧咕咕,她没空搭理,再一回头,那两人闪身进了她的房间,她马上扔下手中准备刨土豆的刀,跟了过去。
房间里的老太太正拎着她的裙子端相,瞥见她进来,毫不客气的说着,“哎,黄鹦呀,你看看你有这么多的裙子……”
黄鹦上前一步就夺过裙子,藏在身后,警惕的防备她们。
没料到她突然的举动,老太太两手还架在原处,立刻厉声厉气的斥责道,“我还话没说完呢,你抢什么!”
“我有这么多裙子,就这一件不行。”黄鹦替她说完。
老太太挺起胸脯,“什么不行怎么就不行,你堂妹以前有好事可没少想着你,现在不过是相中你一件裙子,你做姐姐的哪能这么不懂谦让,自私自利!”她指着黄鹦的鼻子破口大骂,黄翩翩有点胆怯的躲后头,怎么看怎么像只生猛精明的野兔。
黄鹦眼睛不争气的红了,一字一字的说,“她穿不上!”
老太太一把掰过她的小身板又抢走裙子,大力地抖了一下,转身往黄翩翩肩上比,“我瞧这裙子挺有弹性的,你身上这件也别脱了,就这样套上试试。”
她的堂妹时常给人感觉唯唯诺诺,实际不尽然,她一边畏惧着黄鹦,一边已经在等着祖母摸到拉链,给她套上。
黄鹦上去就拦着她们要抢回自己的裙子,喊道,“你松开!”
老太太使狠劲推了她一把,冷眼瞧她摔在床板上,“谁教你这么不讲礼貌,跟大人说话你呀你的!”
这大动静终于惊到了厨房的姑妈,她冲进房间,先看见了跌坐在床上的黄鹦,她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似的,要哭的时候脸色更苍白,眼眶红的格外明显。
老太太先发制人的说着,“来得正好,曼虹你说说,我们家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你给她那么多衣裳,不过一条裙子,至于吗?差点啊,跟我都动上手了!”她还有一句白眼狼,碍于黄曼虹向来护着黄鹦,忍住没说出口。
姑妈还不晓得黄鹦有这么一件裙子,心思一转便说道,“我哪有这手艺,这件裙子是人家送她的,她当然着急,万一人家问起了,总不好说转送出去了吧。”
她打着商量,“要不这样,过些天我给翩翩车一条裙子,就用跟这差不了多少的料子,款式也比着这条,您看行不?”
老太太小声嘀咕着不知道从哪里搭上的野男人送的,黄鹦则盯着她手里那珍珠色的裙子,安静的想着什么。
“这么着吧,大后天阿聪就摆酒席了,这裙子就当是我借去,给翩翩那天穿穿……”老太太又转向黄鹦,对她说道,“穿完就给你送回来!”
谁也没想到的,黄鹦起身从针线篮里抽出一把剪刀。
黄翩翩捂上眼睛尖叫。
那一瞬间,窗外冷光劈下,利刃割裂布帛,雷声轰鸣,黄鹦将裙子剪了个乱七八糟,往地上一甩,好几颗珍珠嗒嗒嗒的弹跳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黄鹦推开家门的时候,老太太正气短地呼叫着被吓到心脏闷疼。
公交巴士在雨点密集的大街上笨重的穿行,道路两旁的行人冒雨交错,重的轻的脚步杂沓。黄鹦头靠着车窗,雨和雾模糊了视野,依稀是信号灯在闪烁,狂风乱打着树木,司机烦躁地敲着喇叭。
这一切充满了无情的,令她委屈的感觉。
车站离茶楼有一段距离,雨水汹涌地堵死下水道,尽量沿着商店的屋檐下走,还是淋湿了一身,她的鞋也仿佛泡在水里,甚至进了些沙子硌着脚。
茶楼已有打烊的迹象,老文在前台交代事宜,黄鹦扶着门框走进来,特意绕过地毯,沾水的鞋印落在灰黑的地砖上,老文一愣,随即叫女服务带她到上楼的客房。
黄鹦在淋浴底下站了好一会儿,她将浴巾裹住身体走出浴室,拎起床上的一件女士真丝睡袍,浴巾掉落在地。她穿上睡袍,掀开被子,未干透的头发波浪形的铺在枕头上。
在持续的低沉雷声下,她睡了一会儿,又好像一直醒着,只是闭着眼睛。
当感觉到床边塌陷的时候,黄鹦睁开眼睛,床头晕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这么乖,自己跑上来的?”
陈宗月抚开粘着她脸颊的碎发,疼爱的意味让她揪住被单,睫毛扑扇着望住他。
“今晚奶奶带着比我小两岁的堂妹到家里来,她偷偷打开我的衣柜乱翻,还说喜欢我的一件裙子,非要我送她,我不愿意,她们就硬抢,我一生气就拿剪刀把裙子剪坏了……”黄鹦诉说起前因后果时,不由自主的泛出酸泪,“是我做错了吗?”
陈宗月不明白的说,“她喜欢就送她,一件裙子而已。”
她拧起细细的眉毛,阖下眼帘,泪水划过鼻梁,“连你也这么说……”
陈宗月凝视她的目光柔和而无奈,“我怕你拿剪刀伤到自己。”
黄鹦抬眼看了看他,才握住他宽大手掌的一半,贴上她自己的脸,将泪水蹭在他掌心里,今天他的手比她脸颊冷,却舍不得放开。她小声说着,“那是你送我的裙子。”
陈宗月笑了笑,“没见你穿过,还以为你不喜欢。”
黄鹦皱着一张嫌弃的小脸说,“如果我不喜欢,早就扔她脸上了,才懒得理她。”
陈宗月伸来空闲的另一只手,刮了下她的尖鼻子。她将脸压着他的手,再度望向他,“你这样会难受吗?”
“还好。”
黄鹦留恋的默数三秒,抬起自己的头,放生他的手。
陈宗月却突然扶住她的肩膀,“来……”他将黄鹦空出的位置留给自己,跟着躺上了床。
黄鹦懵了多久,就安分守己的躺了多久,然后,她翻身抱住他的腰,脑袋枕着他宽阔的胸膛,一条腿伸/进他两/腿/中间,曲起膝盖夹/着他的腿,他的裤子比她皮肤粗糙多了。
她凉森森的头发仿佛渗进他身体的炽热当中,陈宗月搂着她的背,丝质的触感,大概与她肌肤相差无几。
黄鹦闭着眼睛吸取他的味道,背脊微微起伏,攒着他的衣袖,紧压他的体温,真实的难以置信。
等黄鹦跳躁的心率平复一些,动着腿/蹭了蹭他,扬起下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说,“可能是刚才来的时候,脚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
黄鹦看见他的喉结滚动,又将她扶起来坐在床上。
陈宗月侧身拉出床头柜的抽屉,摸到一小罐万金油,她已经打直一条仿佛牛奶泡过的腿,膝盖旁边有一块小红包。他指腹剜下一点膏体,按揉着给她抹上。
房内的光线像烂掉的柑橘,在他手臂上的纹身是阴郁的,显得很神秘,而她的皮肤如同香皂一样白皙,随着呼吸若隐若现的地方,渴望被他掌控。
黄鹦拉高睡袍,歪过身展示她另一块叮咬的包,在快到臀/部的大腿/边上,“还有这里……”
陈宗月眼神幽深地看着她,整只手包裹住她的膝盖,沿着她的腿型往上走。
阿妈说黄鹦跑不见了要他去找,钱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她在茶楼,从后门进来问了一下,果然是在这里,但又告诉他——
陈先生也在客房。
闭灯的茶楼像一座古迹,四下寂静冷凉,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层接一层的楼梯。站在客房外的钱丞百般犹豫,又困惑自己因何犹豫地敲了敲门。

 

☆、C12

暴雨击打着走道尽头的窗户,窗前一盆君子兰,静然自处。听见门里传出动静,钱丞收回视线,灯光刷过他的脸,他伸长脖子朝房间里张望,“陈生,阿妹她在不在?”
陈宗月高大身形有意挡住他的探索,“在,你下楼等着。”
他关上门转身,她正坐在钱丞视野死角的枕头上,可怜巴巴的说,“我能留在这一晚吗?”
“你家人会担心你。”陈宗月重新坐回床边,与她面对面。
黄鹦叹了一声躺倒向床,又翻正身体,放弃抵抗的睡袍扭曲着,白腻的皮肤上有几颗芝麻般的小痣,她弯曲起膝盖轻轻晃动着,是少女未知的隐秘伊甸园。
陈宗月握起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凸起的指骨,“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她拉过他的手,嘴唇从他的手腕到虎口来回搓着,鼻子在他手上磨蹭,她微启唇瓣,迷恋的亲了几下,睁开清澈的眼睛仰头望着他,向他伸出手,她要他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腕上戴着沉香珠,托住她的脸庞,按着她的唇揉动,她张嘴想咬住,被它溜走。陈宗月笑了笑,“该起来了。”
黄鹦慢吞吞地爬到床边,两脚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忽然神情一亮,抬头看着他,“没衣服可换,湿的……”她指向浴室的门,上面挂着她换下来的衣服。
钱丞正从四楼下来,风把一扇未关紧的窗吹出渗人的响,惊到他不知道在问候谁的母亲,入夜的茶楼阴森森的气息很浓,容易心里生些怪异之感。
陡然间,从楼下传来一阵轻飘的叮叮当当,与踏着木头楼梯的咿声,离他越来越近……
钱丞慌忙用电筒一照,认出来者,抱怨道,“文叔!”
老文一笑起来脸上的疤就有些狰狞,举了举手中的茶盘,“饮茶?”
“半夜三更饮茶,我怕尿床。”虽然钱丞嘴上这么说,还是跟随着他走到一旁坐下。老文一边不紧不慢的泡茶,一边说道,“没关系,我带你去马栏放/尿。”
钱丞笑了,“那你就是我亲大佬!”
没多久。黄鹦接过这一套茶艺师的工作服,抱在怀里走向浴室,不关门。
刚刚捡起她丢在地上的鞋,眼前又出现被她扔到门外的睡袍,陈宗月抬起头,淋浴间玻璃上是她的身形,她踮起一边脚,拨动背上的头发。
他抓起那件真丝睡袍,暗自思忖地端详了一会儿。
电闪雷鸣,弄堂太窄,他们在滂沱大雨中从舒适的轿车里下来,距离家门还有一段路,黄鹦觉得自己头顶这一把黑色雨伞大有折断的危险。
钱丞揽着她的肩膀快步往前走,她偷偷回头,望向那辆停在暗雨中的车,和车里灯光下的男人。
祖母和堂妹已经不在家中,剪坏的裙子躺在针线篮里,再也不能博取她的关心,因为陈宗月答应会给她买更多更美的裙子。
抢在钱丞洗澡前,黄鹦冲洗了双脚,换下不合身的衣服,撩开蚊帐。姑妈以为她还在气头上,也侧躺在她身旁,拍着她的胳膊安抚她,她却摇摇头说自己没事了,有点困想睡了。
姑妈轻轻带上房门,黄鹦睁眼盯着扑扑楞楞响的窗户,一道白光闪过的时候,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闷雷滚滚而下,她捂起了脸偷笑。
第二天,在学校里,老师在讲台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板书,黄鹦在神游天外。她侧着头望窗外的天空,一手拽着一缕蓬松的头发,一手托着腮。
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的肩,递给她一张纸条,里面夹着一枚心形的巧克力,纸上写着什么她看也没看,扭开红色的锡箔纸,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从舌尖到喉咙。
午后阳光晒干了这座象牙塔里的积水,昨夜企图吞噬整个上海的雨,毫无踪迹。有人骑着自行车高声唱着流行歌曲,从黄鹦的身后经过,而她趴在一间教室门外,寻找着什么人。
“向右看——齐!”高子谦大声对她喊道。
黄鹦站直转过身,随即将下巴往一个方向努了努——有几个男生从下课就一直跟着她,一瞧便知是怂恿起哄其中一个男生向她告白。
这会儿见到她欢天喜地的跟着高子谦走,也该死心了。
直通校门的路旁种着洋槐树,黄鹦踮起脚就抓住一串树叶,好奇地折下来闻了闻。
高子谦步伐速度与她一致,难得修炼出的默契,她却决定要背弃战友,“我以后不会再帮你约小楼姐了。”
高子谦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谁!谁约她了……”马上转变成,“不是,河都没过你就拆桥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黄鹦抬起胳膊转了一圈,“……会骨折。”
搞对象这门学问,两个人研究会得出好的结果,三个人勉勉强强,四个人就天下大乱了。
这个理由明显让高子谦摸不着头脑,于是他搬出,“当初那本邮票集,你说三百就三百,我都没跟你讨价还价。”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高子谦也不跟她纠缠这件发生在几周前的事,直接问道,“怎么,她找到对象了?”
黄鹦唉了一声,扔了那串洋槐树叶,“你别瞎猜。”
他还真不是瞎猜,一语道破,“那就是有人要追她,这人还和你关系不错?”
当代福尔摩斯。
黄鹦站住脚步,突然对他说,“我喜欢你。”
高子谦吓得愣住。
伴随着微风轻起,淡雅的槐花香变得浓烈,衬托出她的沉痛,“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小楼姐天天让你帮她叫别的男人出去,你难不难受?所以你就不要再逼我了。”
高子谦没能识破,慌里慌张的说着,“黄鹦,我……对你没那种意思,我们只能做朋友!”
黄鹦抬手示意他打住,“我不会为难你,也请你不要为难我。”她转身往校门外走去,路边塞满小吃摊子、几辆黄包车,吸引她注意的是不远处停着一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让她有些眼熟的豪华级私家车。
黄鹦怀揣困惑地走向它,没有来得及想到是在哪里见过,高子谦恍然醒悟的追上她,“你这分明就是在绕我……”瞧她演技精湛的,他气结着说,“你怎么不转到隔壁表演系去啊!”
“谁绕你了?我喜欢你,高子谦,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
这时,车前的驾驶座里走出一个男人,对她说,“黄小姐……”
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的黄小姐怔了怔,下意识地回过头,有点犯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