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为叔侄,却是生平第一次相见。楚灏生的精致,一双眼犹为动人。楚正越则生的妖冶,五官带出媚色,乍看外表,绝难与他平日简单粗暴的作派联系一体。
楚灏见了他,也微微讶然,竟想不到他生的这般模样。
“十九叔怀疑侄儿并非本尊?”楚正越向他施礼,两人身份相当,不过楚灏长他一辈,自然要施礼。
楚灏笑了笑,随便寻了张椅子坐下:“初次见面,一见倒先来质问长辈。放眼天下,也只得正越你这般无拘无束。如何还会怀疑你的身份?”
楚正越愣了一下,再度恭恭敬敬向楚灏施了一礼:“是侄儿无礼,侄儿拜见叔叔。得知叔叔归藩,特来道贺。”
“你有心了。”楚灏皮笑肉不笑。口气是懒洋洋,其实心里急火火,恨不得马上打发了他,“你来的匆忙,我也不曾准备。倒让你笑话了!”
“不敢。叔叔是长辈,岂敢劳动?”楚正越笑着说,“叔叔不怪我不请自来,侄儿已经感激。以往叔叔远在京城,侄儿有心孝敬却也没个机会。如今叔叔归了藩,侄儿心急与叔叔相见,却疏了礼数,实在是惭愧的很。这次来,特备了些贺礼,还请叔叔赏脸笑纳。”
楚灏听他一口一个叔叔,弯弯绕绕好不烦人,得心里跟爬了螞蚁般。这楚正越自幼长在军营,又是独据北方六郡的土皇帝。如今跑来东藩意图不明,兜兜转转也不知要绕多久才入正题。楚灏于京见多贵人嘴脸,并不怵这些虚景客套,只是今天情况不对,好死不死的叶凝欢刚灌了一碗补汤他便跑了来,真真是磨死个人!
叶凝欢此时正在泰正楼西侧的畅景园呆着,园里清空了,连洒扫的粗使仆妇也没留,只得瑞娘和绿云两个人陪着她。她坐在园中央的六面吊角亭里,边上摆了个茶桶,里面搁了四五壶茶水都让她给喝个大半。叶凝欢本来是要喝凉茶解困,但瑞娘怕她补汤进肚,再进凉茶破了她的气对身体无益,因此坚持不给。
此时窗都敞着,附近还有水景折桥。枫红如血,凭风送爽。
便是如此,她仍觉得躁热难耐恨不得跳湖里去。其实她刚才就想跳了,被瑞娘死拉活拽的弄回来,瞧她面染桃红,一双眼如涟波迷离,手心都是滚烫的。别说男人瞧见了魂儿都要被她勾了去,便是瑞娘见了也心跳加速起来,心下急得不行。
绿云绕出去好几趟了,不过瑞娘也清楚,这会子根本不可能催楚灏快点回来灭火,他那边楚正越的火正烧得旺呢!
叶凝欢体虚,因此常世友配的汤剂便是针对她的身体情况。所用阿胶、灵芝、当归等也都没什么,但里面又加些山茱萸、蛇床子、青木香之类的,这叶凝欢吃了岂有不窜火的理?
“殿下也真是的,便是再想要孩子也不能这样啊?”瑞娘想了想,又把过错一股脑的推到常世友身上,“常世友没事竟研究这些个作什么?还敢说什么铁口直断人间圣手,我看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老不修!”
叶凝欢心里跟有条蛇在钻,放眼过去亭台楼阁都是七倒八歪的,浑身股子火怎么也散不出去,快要把她燎成了灰。
她猛的站起来,瑞娘见状忙拉住:“不如,我打盆凉水给你洗洗脸?你可千万别往湖里跳!”
“总得跳一个才成,不然熬不住…”叶凝欢说着,便直接冲了出去。瑞娘急忙跟上,却见她袖子一抖,极是轻灵的几个旋步便转到了折桥上去了。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致极,看得瑞娘目瞪口呆,连追过去都忘记。
叶凝欢穿的并不是舞衣,仅仅只是家常半旧的白袍子。却因舞动的热烈妖饶,在这水波粼粼满池红莲的映衬下,仿佛化成怒放的白昙。
近来诸事烦杂,她也有好一阵子顾不得拉筋骨。此时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热力逼迫下让她的绵软舒展到达了极致,大开大合是因急于渲泄,却因此而成就无以伦比的曼妙灵动。风带起树叶沙沙作响,却成天然乐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或坠或飘,为她插上双翼。
瑞娘看呆了眼,她那急虎虎的上窜下跳也美伦美焕,飘摇如仙,媚艳似妖。
楚灏挟起锦盒里的薄纸,眸光或明或暗:“这又是何意?”
“北海荒蛮,自然不及东临丰饶。但既然是为叔叔道贺,凭些俗物如何表心?”楚正越慢慢踱到楚灏的边上,“叔叔喜欢挽弓走马,这鹤颈北围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侄儿今日奉上,来日叔叔有兴巡狩之时,侄儿必亲陪于左右。”
好大一份礼!楚灏放下锦盒,缓步走到窗边,面上没分毫情绪,心下却也分明。鹤颈北围乃三地交界之处,南顾燕宁,北望北望,东边则是东临。这地方划归了北海,由此成了北藩监视东南的要地。如今,他拱手出让。而这当中的意思,又岂止一二!
他看着畅景园的方向,正想着要如何快快结束这场会面。突然白影一晃让他呆了眼。叶凝欢并未在园中亭台坐着,却于桥上起舞。舞如流光,红莲之中如一捧瑞雪一抹云。这飘忽的动作勾了他的魂魄勒了他的心,让他麻麻的又痛又暖。
绿云一直在楼前楼后晃来晃去,故意让他瞅见。他心下明白,其实他也急。只是楚正越来者不善,他亦不愿引人猜度,便是急得也跟吞了补汤似的,仍然得忍。此时叶凝欢这般,他那收尾的心思是一点也无。当即转过身去,看着楚正越道:“舟车劳顿,我看你也该多歇歇才是。晚上设宴,咱们叔侄再畅饮欢叙!”
楚灏说着,也不待他回话。扬声便唤人,冯涛和赵逢则早在外面候着,闻声便进了来。楚灏只嘱咐了一声好生款待,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楚正越哪里料到他看了地形图后是这样反应,一时间干在原地,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不由的顺着楚灏方才所站的地方望去,却突然愣了一下。就这片刻的工夫,楚灏竟出了楼,三步并作两步,快如流星般的打侧门往园子里去,而他所去的方向,正有一道白影忽上忽下的飞舞。离的太远,看不清眉目。但那缭步飞旋的姿态,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叶凝欢舞旋凌乱,浑身的热力翻腾,心跳得快窜出胸腔。远远的便看到楚灏急匆匆的跑过来,袍襟因他的动作而翻卷如烟。她纵身跳下桥栏,跳簇着像只欢快的小鹿,向着他便扑了过去,热腾腾的让他抱了满怀的香。
“你怎么…”楚灏的话刚起个头,叶凝欢就一脸猴急的扯他的衣服。脸通红灼烧,汗蒙在脸上添了诱色,眼波能醉倒一池的莲。瑞娘此时才回过神来,霎时羞红一张老面皮抱头鼠窜。
楚灏一把抄起她,摁着她的手。强忍意乱情迷,一边往亭子里跑一边说:“这里不成。”尽管爱极她这般模样,也清楚这地方太敞阔实在掩不住半点春色。
两人瞬间角色互换,通常这词都是叶凝欢在说。
“他到底来这儿做什么?”叶凝欢缩在他的怀里,绕了他的颈,嘴唇却循着他的颈子撩得他手箍得更紧,恨不得挤尽空气。
身体早至了极限,再耐不得半分。只是意识仍存,不免要担心楚正越的用心。担心是有,渇求也有,只好二者并行。
“想逼我与他联成一线!”楚灏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却仍要解了她的惑。一进亭阁,直接用脚勾阖了门,便再不想浪费半点时间,直接封了她的唇。
冯涛引着楚正越往东边福熙堂走,楚正越所带的三个随从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不远。他一边走一边仍往西边瞟去,状若无意般的问冯涛:“方才见十九叔急着往西边去,那里可是住了什么重要的客人?”
冯涛陪了笑:“殿下说笑呢,哪有让客人住花园子的道理?许是我家王爷往那边逛去了。”
楚正越笑了笑没说话,至了福熙堂,冯涛又安顿了一番这才去了。
楚正越驱走这里的侍婢,这才敛尽了面上的笑容,眼中浮了些阴郁。三个随从有两个退出正堂外把守,只留了一个虬面大汉,他是楚正越的副将卢树凛。他趋近了过来:“殿下,这楚灏究竟什么意思?”
楚正越没有说话,卢树凛又低声道:“殿下孤身犯险,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方才他见了那份礼竟如此拂面。万一起了意…”
“他一回东藩便打了皇上的脸,搞得朝廷上下人人侧目。东属之地,半数以上藩臣皆与他不亲近。敢拿我怎么样呢?我就是要告诉他,他的北关形同虚设,我要来便来,想走就走!”
楚正越突然牵出一丝冷笑,“比起这个年幼的叔叔,我更对西边那个女人感兴趣!”
“女人?”卢树凛的表情很是愕然,方才他在楼下,自然是看不见的。但他愕然是因楚正越这样的反应,他绝非好色之人,更何况,此次只身犯险容不得半点错漏。这里是东临王府,便是那女人再倾国倾城,也绝对不值得他去冒险。仍然如此兴致勃勃,甚至大于对楚灏的揣测,自然让他愕然。
“也许楚灏拒旨另娶,也不仅仅是为了让皇上下台阶!”楚正越笑了,笑容艳若桃李。手指轻轻旋着手中的杯,微微用力杯盏便在他手中破碎,“十九叔,此次会面于侄儿真是受益良多!”
凝欢番外 战将起,风凛烈
狭路相逢,是缘是孽,说不清。
王府纵是大,说到底也只是条狭路。
三棱羽箭寒光透骨,呼啸着直把距离全全缩短,不偏不倚直钉了过来。叶凝欢的衣袖,便与身侧的桂树串在一处,寸步难行!
始作俑者正是楚正越,他躬了身自矮林中钻了出来,不紧不慢。弯沉的弓在手,腰间的箭筒白羽团簇成雪。
狭飞的眸生的媚,却危险。看她像看猎物!
今天楚灏去了监行院司,他的侄子,便在这里打上猎了。
这箭没穿了她的喉,亦没扎破她的胆,不过钉了她的衣袖限了她的行动。却如同扎在她的肺上,瞬时惊惧后,快气漏了风!
箭体透乌,箭头之上倒刺列布。歹毒的兵器,放肆的人。
楚正越一脸无辜,笑得温柔:“得罪了,闲得无事想射鸟儿来玩,却失了手!没吓着你吧?”
桂树生的壮大,花朵却细巧。碎碎的花形暗藏,偏香得霸道凛冽,也算成就了它的枝干威武。
也许香的太过,叶凝欢有些晕眩。气摒在胸腔,不上不下,她见他渐行渐近,那口气终因一急顶了出来。
“你别动!”声音有点颤,余悸之后尚未如常,却控制的并不高尖。嚷出来,丢的是她和楚灏的脸。
叶凝欢探出另一只手去拔箭,透木三分根本拔不动。
他当真不走了,与她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看她如小兽在囚牢般苦挣,饶有趣味。
身姿袅动,步步生莲。畅景园红莲相映舞得绝伦,楚灏飞奔而去之时他便知晓,园中那一抺影,正是他翻天覆地的契机。
微贱出身,本是雅乐居里的一名舞姬。却因勾了楚灏的魂,一跃而成王妃之尊。楚灏如何能脱得京中之困,得归东藩。大略他有耳闻,各中细节无需究论。
他只清楚一件事,朝廷欲借楚灏平北,他岂能就范?朝廷欲将楚灏作虎,他偏要将其变猫!
一甲子的营生,两代血汗堆砌,才换得北地繁荣。让他双手奉上,凭什么?
父王楚湄,先帝第二子。母家无依傍,唯有双手打天下。能成北六郡之主,靠的不是皇子身份,而是战功赫赫。
一代英雄,最后还不是倒在弟弟的诡算里,丧子之痛尚未尽清,便骨埋沙海。母妃因此哀绝,不足一年便撒手人寰。那个时候,楚灏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如今长大了,顶着个叔叔的名头,就想来摆弄他?做梦!
楚正越欣赏了一阵叶凝欢拔箭,他清楚自己使了多少力道,十足把握她是拔不出的。便要看她窘迫看她慌张,明明这里是她的地盘,却像是个误闯禁地的外来客。
见她默声努力,觉得格外有趣。如今,容貌算是瞧清楚了,当真生的不错。腻腻软软,像是三月里的初萌的桃花,总带着缱绻。只不过,太温软轻柔的东西,终究是浸不进他的骨血的。难分不舍的爱,虽然瑰奇艳丽无比,终究失了真,不是人间的颜色。
楚正越欣赏够了,掸掸肩上的花屑,格外诚恳的态度:“既然不让我过去帮你,便叫人来吧。总不好一直这么站着?”
叶凝欢屡试无效,亦没再跟那支箭较劲。说:“不必唤人来,你走了便是。”
楚正越偏不下这台阶:“是我冒撞在前,岂能弃之于后?”
明明看到她梳着髻,又穿行在这个地方。自然料定了她的身份,却一味装傻,直把礼数尽抛在脑后。当真是想引了侍从婢女,掀了楚灏的脸皮?
再待下去,只怕不妙。上次服了补汤,在畅景园里放肆了之后。她这些时日寸步未出内宅界限,楚正越只管赖着不走,楚灏也不能强轰他。
待的越久,麻烦总归是多。
监行院三天前得知北海王离了藩地,居留于东临王府至今不归。北海的监行院行同虚设,没人敢拿楚正越怎么样。但这东藩不同,这事可大可小,楚灏也不得不去料理。
这楚正越借了机会,生生将野撒进来。
说多错多,久留无益。叶凝欢只得行下策了,她反了足抵在树身上,借着蹬力猛的一扯。
箭仍是稳稳扎在树上,她的袖子被撕下一大块来,不及肌骨现,她的右臂飞快的旋绕,宽袖碎帛便如有了生命,层层如花瓣飞卷,尽数遮掩。
她是天生的舞者,这技艺饱暖了她的血肉,亦充盈她的神魂。早与她生死相依,动作既是突然又很快,出奇的曼妙。
她一向如此,越是情急,姿态越是蘊足。极快的旋身借树挡住自己,小兔子一般的就要逃。
楚正越微微牵了眉毛,眼里添了几分浓冽。笑意也跟着漾了起来,走得掉么?
叶凝欢凭着自身的敏感,只闻风动,便知晓要坏事了。一颗心焚得快爆,却猛的转了身。他险险只在她的身后,没料想她会突然转身。鬓发只在他的眼底,趋近了,暗香若有似无。隐隐牵出一丝火光,暗焚着看不清。
“你若想拿名节要挟,怕你打错了主意!”叶凝欢仰起脸,不闪不避,直对上他的眸,“闹将起来,两败俱伤。你这一趟,也只会白走!”
直接全摊开来,每一个字都戳到心肝,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叶凝欢盯着他的眸,逼迫自己镇定再镇定:“借相贺亲至,视律令于无。只消你人在这里,楚灏便不得进退。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是没人敢伤你,却是人人都想伤他。不过,你若真内伤了他,还谈什么纵横交织?以为他废了,你就高枕无忧了吗?”
楚正越带出点点鼻音,神情晦明不定:“你倒不是个绣花枕头。雅乐居真会培养人,可惜正遥没脑子,蓄了刀剑却拱手送人,反把自己了结了。不过你的命好,攀了棵大树。怕他垮了,没的福享吗?”
揭她的底,晒她的疮。所见恶人不少,这般肆无忌惮的,他是头一个!
叶凝欢神情不改:“可不是,北海垮了,你又哪来的福享?”
他冷笑了,微低了头。她却不若他料的那般躲闪,反而晃了晃袖子,仿佛随时准备一巴掌呼他脸上。
楚正越露了原形,威胁的十足市井:“待楚灏回来,要他随我往鹤颈北围一道行猎。不然,我便嚷出来。说你勾搭侄子,不守妇道!”媚眼斜了斜,“反正你衣服也破了,这往来全是你的侍婢,你想通信招惹男人,方便的很!”
叶凝欢吸了口气,堆了满脸笑:“行,你回去等我的好消息。”
他笑了,随手在她发间摘了一支单钗,在指尖把玩:“三日为限,不然这就是偷情的铁证!”
楚正越闲庭信步,悠哉哉的去了。临至桂树边,将箭随手拔出,动作很是飘逸。
死混蛋臭垃圾,好皮囊里面填的都是狗屎!跟他比起来,楚灏简直就是光明磊落极了。
叶凝欢肚子里转的全是这些粗话,身子开始发虚软。待他身影瞧不见,这才晃了两晃一屁股坐在地上,脑仁疼得要命!
从饮绿轩荷花池转回去,途经流芳阁…这不过也就百步之遥,谁成想能凭空让狗给咬了?谁又能想到,他会放箭钉她袖子,借此与她交涉?
什么地方可以窥探到这里?叶凝欢不由的开始四下张望,爬屋顶不太可能,侍从又不是瞎的,怎么能由着一个大活人站在房顶上射箭?
从外院的地界直接飞箭过来就更不可能了,没什么箭能飞这么远…
叶凝欢头痛至极,却也想不出所以然。缓了半天气,这才勉强撑起身。刚欲回去,便看到冬英匆匆的寻了过来,出来久了,到底不放心的要来找。
见她小小的影子跑来,叶凝欢说不出该庆幸还是该恼火。恼火的是,若是她来早些,许楚正越未必敢放肆。庆幸的是,楚正越使的都不是正常手段,胆大妄为到了怪诞的地步,若真是撞上了,难保冬英的安全。
心情复杂,到底什么也说不出。
“怎的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冬英瞧着她一团疲色,坦忧写了满脸,忍不住要唠叨她几句,“要我说,不如别练了吧?抻筋拉骨的瞧着吓人。殿下不也总说,当个兴趣玩玩算了,老弄那么真干什么?”
叶凝欢烦得心都快生了皱皮,揉巴成一团,堆堵着全是撒不得的气。最近楚正越赖着不走,整日三请六宴十足热闹,也十足的烦人。
楚灏陪着作戏,饶是闷死也得撑着。她不好四处闲逛,便在内里管些细琐杂事。
每天看各库所册牌坐得筋皱,在屋里抻拽,那几个总要劝阻,生怕她拉出伤痛来。由此才会跑到饮绿轩静静的躲个懒,也舒散舒散麻软的身子。哪知出了这样的事?
又有些疑神疑鬼起来,觉得她这内宅里也不干净,只怕有人传递消息将她行踪报备出去,不然哪会让楚正越那小子逮个正着?
冬英见她神情不定,心下笃定她是方才跌了跤或是拉扯到了筋骨,当即急躁起来,一边沿着山廊往院里走一边说:“你且忍忍,一会咱们就找大夫瞧,以后求你老实些吧!咱们这里人少地方大,真有什么事可怎么好?”
内宅数处院落园子,园丁花匠之类的都是按时料理不得过夜的。常住人口满打满算,连上杂役粗妇也不过四五十。像这种交接园径,常是整日阴森无人。这会子半个人影也无,想传个抬子过来接都不成。
冬英随口的抱怨,却让叶凝欢心里跳了几跳。看着四周的环境,突然有种极致的生疏与畏惧。
格局,他们到底长居永安,实在吃了这格局的亏!
东临王府并非四方,因选址地势加上东地建筑特点。整座王府更像被园林重重包裹,内外区域的分界很难做到前后鲜明。想在外围寻个地方窥伺,原来并不难!
“我好好的,你别瞎猜。一剑都捅不死的人,哪就这么娇贵了?”叶凝欢缓过气来,抽出手臂强撑了笑容,“你可别忘了,我这些年…”
“打住吧,还提!”冬英忙摆手不让她再翻旧账,不是忌惮什么,而是她一提,冬英总会想到当初客栈那惊魂一刻,很是烦恼。
叶凝欢识相了住了嘴,转而问:“楚灏还没回来么?”
冬英摇头:“方才冯涛捎了话儿来,说殿下要和什么韩大人、程大人,还有什么…反正一堆人去游湖,怕得晚些回来。还说让你多调些人巡一巡,赵逢则回来了就守在外头,有事就叫他!”
楚灏倒是明白,可惜话传晚了。
叶凝欢叹了口气,还是等楚灏回来再说吧!要怎么跟他说,真是个难题!
烟霞楼上,楚正越倚在窗棂边饮酒。那张弓静静的靠在他的身侧,像是最忠贞的爱侣。
这张弓,是他父王的遗物。
十六岁时候,亲扶母妃棺椁入地宫,安置于父王棺侧。短短一年的时间,偌大北藩,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长兄病故永安,父王战死蛮沙。接连重创突如袭来,母妃孱弱,便这般追着这对父子去了。魂飘三地,不能地下能否团圆?
厚重的石门被永久封存,他生平第一次能满张这沉弓,三支羽箭呼啸而出,是誓言!
北海一域,不容人染指。便是当今皇帝,也不能够。
楚澜是君,他是臣。楚澜是叔,他是侄。既是他的主,他的至亲,也是他的仇敌。
他是嫡次子,本无继业之责,因此自幼锤炼军营,多学武勇少教诗书。以备来日一方为将,可护长兄。生的柔美,内是野性难驯。
楚正越将酒饮尽,眼只看着窗外的景。烟霞楼真的很不错,从这里可以看到内园景一隅,那是一片桂树林,起伏的山廊。
东临水沛,植物长的极好,树影纷纷也难窥得真。不过,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消捕到一点影踪,一箭足以追风。
便是他看不到的位置,也能精确的从风动影动之中算出哪里能致命,哪里毫发无伤。
他和楚灏不同,没有大国宗的高手当师傅。他的师傅都是当兵的,北海的藩将,乌沦的敌将。不论友敌,全是师傅。
一次次校场演练,一次次杀场征战便是他的校验场。
学不好,营中是军令如山,杀场是一刀毙命。能活到今天,自然品学兼优。
卢树凛走了进来,眼睛睃到桌上扔着一只钗,虬面替他掩了几分忧色,看起来一如往常。
说:“东藩监行院既已知晓,我们的目的也算达到。殿下不便再久留了。”
故意将消息放给监行院,等于将消息放给朝廷,楚灏封不住东临监行院的嘴,最多一个月,永安上下皆知。东临王刚至东藩,便与北海过从甚密。
一如当初,楚灏故意让正遥死在北地,北海无端背了黑锅,有幸成了藩王中的最大毒瘤。
“我还没达到目的呢。”楚正越缓缓开口。
树凛指指桌上的钗:“有了这个,还怕她不肯就范?”
楚正越的目光仍盯着那片桂树林,仿佛香味仍未散去,轻声说:“那个女人,与我料想的不同。”
卢树凛愣了一愣,刺髯遍布的脸上带了点疑惑:“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威胁我。”楚正越笑了,那本是轻悦却刻意压低的声音盘恒在脑中不散。你若真内伤了他,又谈什么纵横交织?你废了他,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他已逼于身前,她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却在他说出自己的要求之前,她先威胁了他!不得不说,这先机拿的太好!
卢树凛因他的话胡子更扎得张狂,褐色的脸上添了几分不可思议,半晌说:“她怎么敢?”
不怕丢名节吗?不怕下堂吗?不怕死吗?
“她清楚自己的价值,也猜到了我的底限。”楚正越心情很好,转身至了桌边,捡起那钗转了转,“她必会想办法让楚灏答应,只是,我到底不能把事情做绝!”
卢树凛的胡子乱抖,当真猜不出她到底威胁了什么。但替忧主子所忧成了他的本能,咬了半天牙说了句粗话:“臭娘们儿,饶不了她!”
楚正越轻笑,抬头瞥了他一眼,岔了话题:“你不是要弄几块东花石蕊吗?这两天无事,出去逛逛吧?”
这话成功让卢树凛忘记敢威胁殿下的臭娘们,卖力的替另一个娘们张罗起来:“雅言若是知道是殿下记挂,必要高兴死了。”
家里的婆娘因这事成天闹,也成了他的心病。雅言姓沈,是他的小姨子,如今二十多了还没嫁,全因眼前这个主子。一等十年,成了老姑娘。
雅言也可怜,十一岁的时候爹娘死了。长兄承了业,余的兄弟分了自己那份也就散了。姐妹们都嫁了,只得她当时年幼,爹娘也不及给她张罗。先是与长兄长嫂一起过。兄嫂不仁义,她才十三岁的时候,便寻个不计较嫁妆的人家想将她打发出去。雅言性烈,宁死不从。这般跟家里彻底闹翻,余的兄弟都不肯收容。到底媳妇是个善人,心疼这个妹妹,接了来一直住在他家。
也便是那时,与正越认识了。少女春心动,又羞于启齿。只磨得日日憔悴,他这个姐夫自然看不出端倪,姐姐却是知晓的。眼见先王爱重,只将正越交由他手上看护,遂动了心思让他作媒。
想来正越是次子,将来王爷的位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又是先王第一爱将,赤胆忠心甚受王宠,张个口也不怕不成事。主意打的不错,但不及说,北海便风云色变。
披麻戴孝,灵前继位。正越成了北海的主,作媒的事,他也张不得口了。一晃三年过去,没半点太平。先帝驾崩,举国大丧。新帝登基,上位的正是北海的死敌。紧接着是北方呼延氏趁新旧交替之时作乱,一战便又是三年。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媳妇本想劝雅言再觅良缘,怎奈这丫头心性与众人不同,到底是把自己蹉跎了。
一想到这个,卢树凛也有些唏嘘。这心事埋了太久,一逮到机会总是要发作一下的。
楚正越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犹想着旁的事,随口说:“你临行前提过,我自然记得。”
卢树凛暗叹了口气,殿下比他还老粗。到底不甘心,又说:“如今北地也无战事,殿下也不考虑自家的事么?”
楚正越诧异:“自家什么事?元枫、元栎那两兄弟倒算老实,没闹出什么事来。”
楚元枫、楚元栎都是他的侄儿,因一直住在王府,外头疯传是他的儿子。不过卢树凛清楚的很,那两个都是正越的庶弟所出。关于这出,也是桩让人心寒的旧案,实在不愿多回顾。这两孩子只差一年,大的十三,小的十二。正是猴淘一般的年纪,最恨的是合不来。一见就打,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卢树凛一提自家事,他本能的就反应出两张毛猴般的淘脸来。
卢树凛又叹气了,决定还是不提了。当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平安往返才是真的。
月上梢头,为畅景园的艳色蒙上一层淡淡霜光。明珠叠耀,闪闪莹辉只在红莲间。
楚正越立在桥头,犹记那一瞥的动态丰盈,好生的夺目。楚灏站在他的身边,玉般容色,不知与他兄长楚澜像几分?
他知道楚灏刚回来不久,这么快便邀他来这里闲叙,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楚灏开门见山:“你既送我围场,我当一游才算不负你心。这些时日,原都的事也料理了。想必你那里也长离不得,不如我们后天便起行如何?”
楚正越震憾了,当真是震憾了。楚灏神色如常,从他心跳,呼吸,都半点分不出是伪装,他怎么忍得了?
突然万分好奇,叶凝欢这么短的时间便与他交待了,这么短的时间便让他乖乖听命了?她怎么做到的?
楚灏若是真爱,绝难忍受。若只是宠,没必要妥协。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如今,换楚正越沉默了。目的达到的太快太容易,难免心神不宁。真是气人,随随便便就将心神不宁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之前你不是盛情邀我么。”楚灏倚了桥栏,看着湖上点点莲开。湖光山色,都不及这里美,他实在喜欢极了。
“十九叔之前犹豫不定,如何改变了主意?”楚正越到底没忍住,心里像是煎了油,滋啦滋啦的响,闹得他烦。
楚灏看着水面,想到了叶凝欢。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只因她一句。她说,生了死了我都跟你去,好生罩护着我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楚灏清楚,楚正越也清楚。亲自来了,无非是一点,找个合适的地方细细筹谋。合适的地方,楚正越带来了。去与不去,差别如天地!
楚正越在这里,消息是他自己放出去的,是让楚灏快点做决定。不过最终让他下了这个决心,到底是因那深宅中女子的一句话。
如何才能好生罩护着她?许是他一辈子要究算的问题,却也让人觉得有意趣。
楚正越自然不会久留,但他留下的后患却无法消除。皇上多疑,放他回来本就是无奈之举。他必要做些什么,且不能再犹疑。
之前犹疑是因她,她还未好好享受几日太平快慰。如今决定亦是因她,要给她一世的太平快慰,他就得在前头冲锋陷阵。非去不可!
楚灏微睨了眼,没回答他的问题:“若无好猎,那破地方我可不稀罕。”
楚正越噙了笑,眼中却蒙了霜。心底突焚起一场大火,烧得血都沸腾。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叶凝欢坐在镜前,执了把梳子慢慢的梳着自己的发。
劝楚灏应他所请不难,原本楚灏也有此意,只不过因着她在到底多想了几层,不愿擅动。所谓欺人莫太甚,留有三分余地好再见。逼的太狠了,难保一拍两散。
今天的事,自然是不能告诉楚灏的。她也很了解劝他的方法,道理他都清楚,只消让他心安。
所以,便只趁他换衫的功夫,浅浅的说了几句。
监行院已知道,消息早晚要去朝廷。与其等他那个多心的哥哥胡乱揣测,倒不如做个实在。先快马赶于监行院前,递折奏明一切,连同北围地形图一并奉上。
同时给太后请安折一封,叙叙别情之外,再请求过年之时觐见。
不是楚灏去,是她去。
她不仅是东临王妃,更重要的是与影月门有纠缠不清的关系。她这个身份微妙人质进了宫,皇上自然能安心几分过个好年。
楚灏正是因此,才久久不肯决断。她也正是因此,才久久不愿提及。团聚的日子不长,谁愿意轻易离?
一双手臂揽过她,温暖且安全。叶凝欢微倚了身子,脸摩抚着他的袍子,带了点夜露的潮,沾了些暗暗莲香。
“你时常戴的那支绞股簪子呢?”楚灏抱着她坐在妆凳上,对她上了心,自然东西也跟着沾了光。
叶凝欢歪着,眼神半眯,心里腾起火。她最不想瞒隐的就是他,臭狗屎非要破她的限。
“不知道丢哪儿了。”她喃喃道,“反正不是那根儿檀心的,没什么要紧。”
最重要的那根儿还在,那就行了。
楚灏兜紧她,格外的不舍。飞骑往来,只怕月余便有回信。向朝廷交待了这桩事,必得送个人质皇上才稍安。好生厌倦这般,一想便如戳了刺。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后天跟我一道去吧?我捎了信儿给九哥哥,他到时会遣云栖蓝衔应。给你带酸杏来。”
没几日团聚了,这些时日自然不想再分。
她轻声应了,便是他不提,她也要提的。楚正越是烦人,但没必要因着一个烦人的家伙坏了夫妻相聚好时光。
还有一点,当下说不得却在她心里盘了一下午。该死的臭狗屎,用下作流氓招术对付她,便别怪她下作流氓回去。
两军相峙虎视眈眈,短兵相接来的突然,不过胜败未知。她就等着看他输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