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那样孩子气,青鸾在浅浅的睡梦之中,仍旧忍不住唇角弯弯。
怎就难分难舍至此呢?青鸾离了皇宫,坐上马车之后,心里忽然就柔软起来,回过头,将那座宫禁森严的天下所向之所在望了又望,才终于让人启程。
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城门,在城郊的空地上一路狂奔,往通往北漠的水路而去。
为着能尽快接到祈年,青鸾选择了走水路,因此不消一月便赶回了小渔村。
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村口,青鸾再难抑制自己的脚步,几乎是飞奔向自己的小屋。推开门,里面正传来净虚平静淡然的声音,正颂着经文。
闻声,原本呆在里屋的净虚打起门帘望出来,见是青鸾,倒是半分惊奇也没有,只略略一笑:“回来了?”
青鸾却永不能做到他这般的平静,抿了抿唇,一头扎进了净虚怀中:“哥哥。”
“回来就好。”净虚抚了抚她的后脑,“祈年在屋子里呢,快去看看他吧。”
青鸾又在他怀中埋了片刻,才终于平静下来,直起身子,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简易的床榻上,小小的祈年正安然熟睡,小小的嘴巴间或微微一动,吐出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来。
青鸾悄然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细嫩的脸。
这孩子当真是生得极好的,眉眼都像极了花无暇,小嘴和脸蛋却是像她,年纪虽小,却已经依稀能辨认出今后的轮廓。
青鸾许久没有仔细瞧过这孩子,此时细细看过,竟不由得泪湿了眼眶。
从前,她是半分做母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这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交由净虚照顾。还好,从今以后,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带着孩子,陪在花无暇身边。
在屋中陪了孩子半晌,青鸾才终于重新走出房间,却不见净虚。出了屋门,又四下寻了一番,方才遥遥望见江边似乎立着一个人影。青鸾深深吸了口气,抬脚往那边走去。
果然是净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江面,仿若一尊佛像。
青鸾陪着他站了片刻,终于先开了口:“哥哥,我这一生不长,却辗转了许多地方。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
许久之后,净虚方才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最喜欢的,会是跟姑姑一起所居的惠安宫。”
“那里固然好,只是如今在我心里,却及不上这里。”青鸾笑容微苦,“有生之年,若还能在此住上一回,也许我方算得上是无憾。”
净虚轻笑出声来,末了,却淡淡的叹了口气。
“哥哥…”
“最近我时常在想,尘世间,每个人的命运,是否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便如这江中潮起潮落一般,不可违抗,即便你费尽心力想要改变,却终究还是要踏上自己该走的那条路。你,我,众生皆是如此罢?”
青鸾心头猛地一跳:“那哥哥以为,自己的那条路在哪里?”
“茫茫尘世,天地为家。”净虚平静一笑。
青鸾愕然片刻之后,沉默了。
净虚有着自己的坚持与执着,有的事,即便旁人付出再大的努力与期望,对他来说,亦不过枉然而已。他既有他想要的自在与闲适,别人,是半分也勉强不了的。
“真是可惜…明珠蒙尘。”青鸾望着净虚孤立的背影,喃喃诉说的同时,怔怔落下泪来。
正文 浮生似梦(三)
青鸾清楚的知道无人能左右净虚的心意,因此也并不强求,陪了他几日,终于在净虚的催促下踏上了归途。
一路顺风顺水,加之有祈年陪伴,青鸾并不觉得有多难捱,用了大半月的时间踏上西越的土地,又过了十日左右,终于到达了京城附近的临祁小镇。虽然只是一个小镇,然而因近着京城,得天独厚的条件之下,反倒与大城一般的繁华。
既到了这里,离京城也不过就是一天的脚程。青鸾的心不由得安定下来,抱着祈年走进了一间客栈。
客栈出乎意料的清幽雅致,反倒似别院多一些,青鸾为之付出的银钱自然也多,然而为了祈年能住得舒服一些,倒也没计较如此。青鸾正站在柜台前付银子时,祈年已经蹒跚的走向客栈后院,待青鸾再次看向他时,那小小的身影已经驻足在园中一架秋千下,正回眸望着她。
青鸾不由得笑出声来,赶忙和掌柜结清了银子,走向后院。
刚刚跨出檐下,那秋千后的假山里,却突然走出一个男人来,青鸾登时便愣住了,脸上的笑也僵住。
花无忧一袭灰蓝便服站在那里,只短短数月,较之从前,已经少了骄傲与不羁,倒是多了几分沉稳。他站在那里,看也不看青鸾,只是一直望着秋千旁站着的小人。在看清楚孩子的眉眼时,分明似怔了一怔,片刻之后,神情之中却又流露出一丝了然于心。
青鸾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遇上他,揪紧了一颗心站在原处,竟一动也不敢动。
花无忧却缓缓蹲了下来,看着祈年,笑了笑:“你想打秋千?”
祈年也不怕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花无忧便伸出手来,将祈年抱上了秋千架,一只手稳稳的托住他尚且坐不稳的身子,另一手轻轻的摇起秋千来。
祈年又新奇又刺激,欢喜的咯咯直笑,望着脸色灰白的青鸾,口齿不清的使劲喊着:“娘亲,娘亲——”
花无忧低着头,仔细的护他推着秋千,那模样与神情,竟似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一般。青鸾心下一片冰凉,只觉得吐出来的字也是彻骨寒凉:“无忧。”
她此去北漠,一来一回两月有余,两个月,这天下足以发生许许多多的大事。
早在半月前,花无暇便已经登基为西越新帝,而从前的皇帝花胤,已经退居太上皇之位,不再理朝政。这一切,花无忧不可能不知道。明知道他与新帝宿怨良多,可是他竟然还蛰伏在京城附近,这未免是生出了天大的胆子才敢做出的举动。
听见青鸾唤自己,花无忧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良久,忽而咧了咧嘴角:“你可将我瞒得真紧。”
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刺得青鸾的心生疼,她不由自主的拿手去抚那个位置,却没有丝毫作用,还是疼得厉害。既如此,她索性任由它疼去,举步走向秋千架。
花无忧没有动,眼看着她伸手将孩子护进怀中,眼底一片冰凉。
青鸾倒不是怕他会伤害孩子,只是潜意识的就这般做了,待重新看见他的神情时,不由得再度一怔。
“叫什么名字?”花无忧轻声道。
“祈年。”青鸾淡淡答道。
花无忧默默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又道:“快两岁了吧?”
“是啊。”青鸾说完这两个字,忽然抱着孩子,转身就往厢房走去。
花无忧还是跟了上来,将她拦在檐下。青鸾避过他的眼神,咬着下唇望着前面的花圃,一语不发。良久,花无忧淡淡呼出一口气:“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青鸾万不料他竟还敢提及,心中顿时一阵闷痛,许久之后,却只是淡淡道:“我不会告诉他你在这里。”
“你告诉他又如何?”花无忧哂笑道,“让他派人来将我捉回去,不正好能报了菀妃娘娘的仇吗?”
青鸾垂着眼睑,灰败的脸色中没有一丝生气:“云氏满门的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不是不在乎,而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菀姨的仇,亦是如此。”
“因为你还记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所以无能为力,是不是?”
他话音之中分明含了期待,青鸾听得分明,终于望向他,微微有丝哀凉的笑起来:“我记着,那又如何?无非也是提醒着我,从今以后,我与你,惟有陌路可行。”
“你让程亦如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京城。我原本以为,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花无忧的声音蓦地便带了一丝自嘲,“可是我仍旧不确定,所以等在这里,等你归来经过时,向你问个清楚。”
“我告诉她你可以回去,是看在晟儿的面子上。”青鸾轻轻抚了抚祈年的头顶,“孩子还那么小,不能没有父亲。仅此而已。”
“那如果我现在立刻就转身离去,你会不会问我我要去哪里?”
“不会。”青鸾冷了脸,别开头,淡淡答道。
片刻的沉默过后,身后忽然传来衣袂窸窣的声音,却只是一瞬,便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是这沉默,却极快的被一阵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打断,待那脚步声终于远离,消失不见时,重新陷入沉默的青鸾,终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不会知道刚才那一瞬的衣袂窸窣,是因为花无忧抬起手来,想要抱一抱她。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就此转身,默然离去。
正文 浮生似梦(四)
翌日,青鸾抱着祈年下楼,跟掌柜结算银子时,忍不住偏了头看向昨日的后院。
依旧郁郁葱葱,宁静秀美的院子里,那架秋千孤独的吊着,没有一丝动静。
青鸾回过头,终于忍不住向掌柜打听道:“昨日那后院中有位公子,高高瘦瘦的样子,掌柜可识得?”
“夫人是说花公子?他在小店之中住了两月有余,老夫自然认得。”掌柜笑了笑,忽又想起什么一般,拧了眉头道,“可是他刚来的时候,那身上的伤病,可真是了不得!好在有人照顾他,也就是最近这半个月,老夫方才见他偶尔出来走一走,想必身子还未大好吧。”
青鸾脑海之中闪过花无忧清瘦苍白的容颜,没有说话。
“夫人认得他?”
“不认得。”青鸾淡淡呼出一口气,将掌柜找回来的银子放进包袱中。
掌柜笑了笑,道:“那还好,我还以为夫人认得,要寻他呢。偏巧他昨天半夜退房走了,夫人若要问,老身还真没处给你找去。”
青鸾怔了怔,许久,方才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与掌柜道了别,出门找了一辆马车,直奔京城而去。
经过整日奔驰,终于到达京城时,日头早已西落,祈年已经靠在青鸾怀中睡着了,青鸾却从骨子里散发出奕奕的神采,打起帘子往车外望了一眼,却微微有些怔住了。
前方就是城门,城门口,不知为何正有大批的侍卫驻守,往来的行人无不小心翼翼的避开。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青鸾在马车中思索了片刻,终于打起帘子走下了马车。
不料她刚刚落地,才走出两步,那边侍卫间突然让出一条道来,从城楼下走出一个身着内侍服的身影。
青鸾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她认得的,从前在临安宫中服侍徐安。如今见他那一身行头,倒似已被擢升。青鸾这才知道这群人原是为自己而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徐安大步上前,在离青鸾数十步远的位置停住脚步,将手中那幅明黄色的绢布抖了抖,展开来,高喝了一声:“云青鸾听旨——”
如此一来,周围往来的行人都停了脚步,纷纷下跪。青鸾顿了顿,将怀中熟睡的祈年换了个方向抱着,也跪低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氏女青鸾德蕴温柔,性娴礼教,故册封为妃,赐号‘华’,赐居惠安宫,钦此!”
随后,青鸾被送上另一辆华美马车,回到了皇宫。
抱着祈年踏入惠安宫时,原本熟睡的祈年突然惊醒了一下,睁开眼来,口齿不清的唤了一声:“娘亲…”
“年儿乖,一会儿便能见到爹爹了。”青鸾轻抚着孩子的头,低声道。
孩子到底小,困意袭来什么都抵不住,不消片刻又已经埋在青鸾怀中睡去,青鸾这才将他放到床榻上安置好。回身却一眼就看见床边放着的梳妆台,铜镜里,正模糊地印出她的身影。
青鸾顿了顿,起身走到梳妆台边,坐了下来,对着铜镜,细细的打量着自己。
华妃。该是怎样的绝美艳丽,怎样的盛宠,怎样的天下无双,方才担得起这样一个“华”字?
镜子里的人,美绝,分明是她自己,青鸾却从来不觉得这是自己。这张脸,即便是到如今,她亦喜欢不起来,每次的恍惚,都只觉得自己还是当初的模样。所以在她心中,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这个“华”字的。他怎么会不懂?
许久过后,殿中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青鸾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方才惊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又对着镜中的人看了看,青鸾终于还是让人打了水进来,洗掉一身的风尘仆仆过后,坐在镜前,轻轻地往自己苍白的脸上匀了一些胭脂。
今夜,他应该会来看自己和孩子,总不能拿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他。青鸾一边梳妆,忽又觉得自己太多心,不过一个封号而已,哪里值得在乎成这样?这样想着,一面便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夜深,三更的锣鼓声敲响时,青鸾猛地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打了许久的瞌睡。凝神细听了一番外面的更鼓,又看看依旧紧闭的房门,青鸾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今夜,想必是见不到他了。她亦知道新帝登基,必定异常繁忙,终也不作他想,起身吹灭了烛火,回到床榻,抱着孩子睡了过去。
沿途的奔波异常劳累,青鸾睡得也沉,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祈年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青鸾匆匆起身,门外的宫女一听到响动便推门走了进来,盈盈笑道:“娘娘醒了,奴婢服侍娘娘梳洗。”
青鸾到底还是不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对那宫女的称谓也略有些不自在,唯有微微摆正了姿态,道:“祈年呢?”
“小皇子一早便醒了,闹着要出去玩耍,奴婢等见娘娘睡得熟,不敢打扰,便让人将小皇子引到御花园玩去了。”
青鸾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静下心来梳洗。
“天微微亮的时候,皇上来过。”为青鸾梳头时,那宫女突然道,“想必是刚刚从御书房过来,也许是心疼娘娘赶路辛苦,没有惊醒娘娘,便又悄悄离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青鸾猛地一怔。天将亮他才离开御书房,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要上朝,那他岂不是彻夜未眠?
青鸾只觉得心疼极了,一时间紧蹙着眉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正文 浮生似梦(五)
时已至秋,天干风大,御花园中诸花多已凋零,并无多大好看。然而祈年自幼生长在小渔村,如今又刚刚是对一切皆新奇的年纪,因此还是在御花园中玩得津津有味,隔着老远,青鸾已经听见他的笑声,心头莫名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快步上前寻孩子去了。
行至前方的空地上,才发现原来不止祈年一个人在那里玩耍,念念竟然也在。
“姐姐!”念念一眼望见青鸾,顿时惊喜欢快的扑上前来,投进了青鸾怀中。正与念念的一些小玩意玩得不亦乐乎的祈年听见声音,怔了怔,随即也蹒跚的走向青鸾,奶声奶气的唤了声:“娘亲!”声音倒比念念还要响亮一些,仿佛要将念念比下去一般。
如此一来念念也不甘心,放开了嗓子大声地唤着:“姐姐!姐姐!”
青鸾无奈的笑出声来,将两个孩子同时揽进自己怀中,正待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齐齐行礼的声音:“参见淑妃娘娘。”青鸾回头,身后缓缓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宸王妃,若水。
青鸾初回宫中,对花无暇登基之后的一切都不熟悉,后宫之中有多少妃嫔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她原本以为若水会被封为后,没想到却与她一般,同为妃位。她尚在怔忡间,若水已经来到她面前,柔美一笑的开了口:“华妃娘娘。”
她唤得倒是坦然,青鸾却浑不自在,勉强点头应了一声:“淑妃娘娘。”
若水仍旧笑着,望向念念:“咱们的念念小公主看来真是高兴坏了,到如今还唤着华妃娘娘为姐姐,乳娘可该教她改口了。”
“不必。”青鸾抚了抚一脸茫然的念念的头,道,“这样唤着挺好,我就喜欢她唤我作姐姐。”
念念仰面冲青鸾一笑,若水没有在说什么,又看向祈年,神色微微一凝:“这…便是小皇子祈年么?”
青鸾点了点头,又道:“祈年年纪尚幼,未能向淑妃娘娘行礼,请淑妃娘娘莫怪。”
若水的声音,蓦地便变得有一些怔忡暗哑:“他生得真好,真像无…皇上。”
青鸾低头擦着祈年脸上脏污的一块地方,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又过了许久,若水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复又笑道:“如今你我二人既然同入后宫为妃,一同服侍皇上,何必还如此见外,以后,你我二人就姐妹相称如何?”
青鸾仍然低着头,心绪一堵,竟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可是今日听若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心里忽然万般难过。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为何还会如此难以接受?
若水见她久久不回答,终也只有无奈一笑,默然转身离去。
念念似懂非懂的望着青鸾黯淡的眼眸,道:“姐姐,你不欢喜吗?”
青鸾回过神来,抚了抚念念的脸,微笑道:“姐姐只是…有些想三哥了。”
这一夜,青鸾打发了所有宫女,哄了祈年睡着之后,自己却久久未睡,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深夜。过了子时,终究还是坐不住,索性走出房门,在廊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只盼他能快些来。
直到终于走得累了,青鸾才终于无力的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秋风萧瑟,夜凉甚水,青鸾抱住自己,将头埋进臂弯,仍旧等他。
一片寂静的时刻,肩头忽然袭来一阵暖意,青鸾迷迷糊糊间蹭了蹭自己,方才猛地惊觉了什么,扬起脸时,她昼夜等待的那人,就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的内侍提着灯笼,散发着温暖的橘光,映照得他的脸廓亦是一片温柔。
那正正是,她昼夜思量的模样。
青鸾猛地站起身来,一头埋进了他怀中,在久违的温暖之中哽咽:“三哥——”
花无暇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后脑,又紧了紧方才披到她身上的披风,方才道:“这样冷的天气,也不知披件厚衣裳。”
“我只想着见你,便不觉得冷了。”
花无暇低笑了一声,握了她的手往殿中走去。
殿内灯火明亮,青鸾这才看清他的容颜,只觉得他又清减了许多,眼睛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有神采,不由得道:“你今夜可是又没睡过?这眼看就要五更了,你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得这样熬呀?”
她眸中焦急之色骤现,他却仍然只是淡淡一笑:“我晌午那阵小憩了片刻,不碍事。”
他仍旧是这副微笑的模样,青鸾倒是禁不住怔住了:“三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觉得会出什么事?”他坐下来,斜斜倚着椅背,含笑望着她。
青鸾只觉得他似乎跟先前不大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忽又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故意在逗她,一时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扬起拳头来想要砸他。
花无暇却一把就捏住了她挥过来的手,淡笑了一声握进手中,道:“我去看看祈年。”
“我把他叫醒吧,否则你日日过来得这样晚,他要几时才见得到你?”
“不必了。他还小,正是贪睡的时候,你唤醒他,他必定会哭。”花无暇应了一声,已经推门走进了寝殿。
祈年果然睡得很熟,小脸上一片酣甜的梦色。
青鸾转眼望见他静静凝视祈年的模样,忽然道:“那你明日不许再熬夜,早些过来陪我和祈年用晚膳,好不好?”
花无暇捏了捏她微凉的手,笑道:“好。”
正文 浮生似梦(六)
翌日,尽管根本没睡到两个时辰,青鸾还是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一切之后,便带了祈年,准备去探望太上皇,没想到刚刚出了殿门,宫女华云知悉她准备去的地方,冷不丁道:“太上皇如今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青鸾微怔,“那他去了何处?”
“皇上登基的前两日,北漠派了使臣前来,说是北漠皇后娘娘请太上皇过去小住,休养一段时日。”
“那念念如何会留在宫中?”青鸾微微有些诧异。太上皇向来珍视念念,如何会独自远行而将念念留在宫中?
“这奴婢便不知道了。”
青鸾一时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兴致,有些怏怏的抱着祈年回到了殿中,望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殿堂,忽然之间翻飞出万千感慨。
从前,她是半分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为这惠安宫的主子,更不曾想过这样的一天到来时,会是这样的物是人非。菀姨不在了,皇帝也远行了,甚至连无忧——自小,她在宫中熟悉的人,竟仅剩了花无暇一个。偏偏,此次回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还只是匆匆与他会过一面。祈年已经来了几日,祖父和父亲一个都不曾见过,唯一见过的长辈,也许只有念念这一个小姑姑而已。
青鸾不知自己因何会在意这些,可是每每想到,便总觉得莫名心慌。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皇宫,忽然前所未有的让她觉得压抑。
既然谁也见不着,青鸾索性就呆在惠安宫中,让人取了大大小小的物什来,一件件的教口齿尚不清楚的祈年辨认与说话。因其中有很多青鸾幼时的玩意,祈年倒也不觉闷,每拿起一件,总要把玩半天才舍得丢。而青鸾教着教着,心思却愈发的混乱起来。这些大小物什,有太多太多都是从花无忧处得来,往事一幕幕浮现,青鸾几乎难以自持,终于放任祈年独自玩耍,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如此竟然就缓缓的度过了一整日,待到天色昏暗下来时,青鸾这才想起花无暇答应了自己今日早些过来,忙的招呼宫女帮自己沐浴妆扮。然而刚刚忙碌到一半,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随后华云走了进来:“娘娘,徐公公奉旨前来。”
青鸾一听,便随意挽了髻,走出寝殿,果见徐安候在外面。徐安见了她,忙的行礼:“奴才见过华妃娘娘。娘娘,皇上今夜宴请诸位亲王,正到兴头上,嘱咐奴才过来将皇长子接过去,也好见一见各位皇叔伯。”
青鸾声音之中不觉便产生一丝紧绷:“他…叫你将祈年接过去?”
“是。”
青鸾望了望仍旧在一堆小玩意当中玩得兴起的祈年,心绪不知翻飞到了哪里,许久之后,方才道:“如此,快些去吧。”
徐安让奶娘抱了祈年,正欲跨出殿门,青鸾心中忽然一动,道:“今日的宴会,都有哪些人出席?”
徐安一怔,缓缓吐出了几位亲王的封号,青鸾也不清楚谁是谁,直到他说,还有淑妃娘娘作陪,青鸾神情微微一凝,到底还是没能藏得住。
夜深,惠安宫中一片寂静,除了檐下的灯笼,四周围都已经熄了灯,仿佛所有人都已经安歇。
一行人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而来,并未惊动任何人。
花无暇抱着祈年,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众人,跨进了殿中。
青鸾的寝殿之中亦是一片漆黑,有宫女为花无暇掌了灯,悄然走进里间去。
缓缓将熟睡的祈年放进小床里,又垂眸看了这个与自己极像的儿子许久,花无暇这才抬头,看向那帷幔低垂的大床。
撩起床帐,青鸾却是背对着他,面朝里面静静地躺着,仿佛是已经睡着了。
花无暇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的背影良久,忽然俯身上前,扳过青鸾的半个身子。
青鸾猛地一挣,将脸埋进软枕之中。
花无暇的手触到软枕,一片冰凉的湿意。微微一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强迫她,只在床边坐着,声音低醇:“怎么了?”
青鸾咬着自己的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你不说,那我走了?”
以退为进,他惯常使的手法。青鸾从前常常上当,今日却半分不受动摇,一颗心仿佛浸在冰窟之中,半丝起伏也无。
花无暇见她仍然不说话,果真起身便朝殿门走去。
清晰的开关门声音传来,青鸾依然不为所动,任其离去。
三更时分,远处清楚的传来梆子声,青鸾听得分明,脑海中的回忆正蔓延至京郊山中阁楼的日子,这时,殿门再次被人推开来。
此次传来的却是女子的脚步声,青鸾转过身,看向小心翼翼走过来的华云。
华云见她醒着,倒是吃了一惊,又见她眼眶微红,一时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犹豫了片刻,终于不待青鸾开口便道:“娘娘,皇上还在殿中坐着呢。原本不让奴婢惊动娘娘,可是徐公公担心皇上身子,偷偷让奴婢进来告诉娘娘。”
他竟然还在?青鸾愣了片刻,披衣起身。
大殿之中,只点了几只蜡烛,并不足以照明,整个大殿都显得有丝昏暗,唯暖榻处放了取暖的火盆,映出不大不小的一圈红光,堪堪将正倚在榻上自斟自酌的那人圈在其间。
抬头,见青鸾缓步而来,他微微顿了顿,仍旧没有起身,却缓缓向她伸出了手。
青鸾将手放进他手心,低头坐到榻边,垂了眼眸盯着眼前的火盆,却在下一瞬,被身后的人圈进了怀中。
他的指尖染了淡淡的酒香,缓缓拂上她的脸,熏人欲醉。
她大约是真的醉了,竟然清清楚楚的低声道:“你变了。”
正文 浮生似梦(完)
花无暇的手指略略在她脸上一顿,随后,悄无声息的移开了。青鸾低头望着脚下的火盆,许久之后,听见他淡淡的开口:“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青鸾不知道。可是心头的那股子感觉确是越来越清晰的。
疏离。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疏离。
所以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唯道:“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必定不会执意离去,至少,能知道你是如何变了,我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不甘心。”
花无暇倚在暖榻上,微微眯了双眼,望着她的侧颜,忽而道:“既如此,你又因何出来?”
青鸾微微一笑,依稀有一丝恍惚浮上眉眼。因何?还不是因为先前的回忆,刚好去到京郊山中阁楼,她清晰的记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三哥,青鸾此生,绝不再疑你半分。
即便他变得全然陌生都好,她既许下誓言,便绝不该有违。哪怕从今往后再跌跌撞撞,头破血流都好,她当初既然选择了相信,便不会有半分后悔。
花无暇仍旧望着她,良久,忽然伸出手来,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缓缓压向自己,在印上她唇的同时,喃喃倾吐了一句:“傻丫头…”
那声“傻丫头”唤得青鸾心中一动,恍惚间,只觉得他的吻分明还一如从前,倒真似自己多想了一般。许久之后,她才终于缓慢地,给了他该给的回应。
如此久违的亲密,自然是极尽恩爱。
花无暇将她抱回房中,异常温柔吻遍她柔润的身子。
如此的温柔,前所未有,倒似将她视作珍宝一般,唯恐伤了她。
青鸾的心,在他的亲吻之中一点点的沉淀下来,直至两人彻底交融,她所有混乱迷糊的神思,皆飞到了九霄云外,心里眼里,终究还是只有面前的这个男人。
因着祈年就睡在外面,青鸾由始至终都不敢弄出什么大的动静,一直极力忍着,再加上他亦温柔得不似寻常,青鸾脑子便一直昏昏沉沉的,既不知究竟被折腾了多少回,也不知时日究竟几何。
直到外间传来五更的梆子声,青鸾脑中蓦地生出一丝清明来,睁大了眼睛望着仍旧置于自己上方的男人,气息不稳的开口:“五更了?”
“唔。”他短促的应了一声,再次俯低头来,封住青鸾的唇一通深吻,同时突然发力,冲击得青鸾一丝思绪也无。
她原本想说五更早就该是上朝的使臣,可是他却还在这里,更奇怪的是徐安竟然也没有来提醒他,难道为了这一时的床笫之欢,连朝政都不顾了不成?
然而花无暇如此一来,她除了竭力忍住不大叫之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又羞又急之下,更兼他突然发狠的折腾,青鸾昏昏沉沉了整半夜的脑子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

“…那年儿也可以骑小马,射箭吗…”
“自然可以。”
也不知过了多久,祈年稚嫩的声音闯入脑海时,青鸾终于缓慢的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的出了一会子神,这才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只见花无暇正抱着祈年倚在床头说话,父子俩都还穿着寝衣,分明都还没有起身。见她醒来,两人同时将视线投过来,花无暇意味深长的望了青鸾一眼,而祈年不明所以,只是咯咯的笑:“娘亲醒了。”
青鸾被花无暇看得脸上一红,却又忽然察觉到什么,再次抬起眼来对上他的视线,他却缓缓移开了视线。
青鸾怔住。虽然只是刚刚那淡淡一瞥,她却敏睿的察觉到,他似乎又变回了她认识的那个花无暇,两人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疏离,似乎都已经消融了。昨日至今,不过短短一夜之间,为何他突然就判若两人了?
青鸾又望了他许久,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然而无论如何,他变回原来的他,她如何能不高兴?坐起身来,青鸾终于不再多想,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花无暇偏头望了她一眼:“已经快午时了。”
青鸾一惊:“你今日没有去上朝?”
花无暇不作回应,却已算是默认,转而望向祈年,微笑道:“饿了没有?”
祈年用力点了点头,花无暇便径自起身,取过祈年的衣衫,想要亲自为孩子穿上。
青鸾抱着被子坐在原处,微微有些惊疑的看着他不娴熟的动作,许久,那丝惊疑忽然转为湿意,悄然袭上眼角。
花无暇为祈年穿好了衣衫,将孩子放下床,这才重新探身回帐内,望见青鸾微红的眼眶,微微拧了拧眉,随后借着帷幔遮挡了祈年的视线,低头再次深深吻住了她。
青鸾一把便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亲吻之中,哽咽了。
自那以后,似乎一切都又恢复到青鸾未离宫之前的日子,而极少的不同,大约便是花无暇愈发将她缠得紧了。很多时候他都很忙,可是每每忙至深夜,他还是会到惠安宫来,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要将青鸾揽在怀中入睡。
青鸾倒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痴缠了,反观花无暇,却浑然不觉。
一个月后。
青鸾正带着祈年在小花园内打秋千,华云匆匆自外间回来,见青鸾在这边,忙的走过来:“娘娘,奴婢刚刚听说,皇上下旨废了淑妃娘娘,将她迁去冷宫居住了。”
青鸾一惊:“消息可确切?”
“这会子整个后宫都已经传遍了,大约不会有假。”
青鸾愈发惊疑。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他会突然下旨废了若水?
又过了片刻,果真便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是若水已经迁去了冷宫,传言非假。
青鸾联想起近日以来花无暇细微的反常,心头的疑虑越来越大,用过午膳,祈年缠着她要去御花园玩,她也只是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
等到青鸾反应过来时,祈年已经不见了,问宫女,说是被奶娘带出去了。青鸾强逼自己不要再想那些无谓的事情,起身出门寻祈年去了。
远远地便看见祈年正和一个男子玩得正热闹,青鸾微微有些吃惊,上前低唤了一声:“陆歆?”
男子果然便是陆歆,转身便向青鸾行了个大礼:“臣给华妃娘娘请安。”
青鸾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记得向来不是这样规矩的人,突然这样一本正经,倒教青鸾有些不习惯起来,顿了顿,却忽然记起压在自己心上的那块大石,忍不住打听道:“淑妃被废,你知不知道内情?”
“我以为娘娘知道这个消息后该开心,而非这样愁云不展。”陆歆淡淡一笑,继续逗着祈年玩。他性子比花无暇活络了不少,倒果真是逗得祈年极开心。
青鸾本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回答自己,微微有些泄气,不料陆歆却又忽然开口道:“娘娘实在想知道,我也只知一二罢了。”
青鸾心头猛地一松:“那你便说来听听。”
陆歆挑挑眉:“淑妃是哪里人?”
“南凌人氏,人尽皆知。”青鸾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南凌有什么?
青鸾蹙了眉:“有美貌女子?”
陆歆笑了一声,轻叹一声道:“娘娘,你差点就被无暇永生永世当作妹妹看待了,就想不出其间的脉门吗?”
“妹妹?”青鸾惊疑的睁大了眼睛,随后,蓦地想起她初回皇宫之时花无暇的疏离,脑中飞快的闪过什么,禁不住脱口道:“你是说,巫蛊之术?”
南凌盛行巫蛊之术,而如果花无暇那一阵的疏离,是因为这巫蛊之术的话,那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青鸾霎时间脸色惨白,万不料她浑浑噩噩之际,竟还有这样的事情生出,如果花无暇真的永生永世将她看作是妹妹,她该如何面对?青鸾心头禁不住一阵阵的后怕:“如今呢?三哥怎么样了?”
“他既做得出这样的决定,娘娘觉得他怎么样?”
青鸾的心一松又一紧,来回反复,竟几至难以支撑,忍不住拿手按住心口,强自镇定,又道:“既是巫蛊之术,又岂能如此轻易解开?”
陆歆一面捏着祈年的下巴,一面淡笑道:“大约是那淑妃娘娘对皇上的确是痴心一片,以致不忍心将巫蛊之毒种得太深吧。至于无暇是怎么解开的,娘娘应该比我清楚。他的确是该动怒,辛辛苦苦筹备了几个月的婚典,竟然就因那惑人的巫蛊之术而忘之脑后。换作是我,只怕早已容不得那人活。”
何时解开,青鸾心头清楚得很,就是他突然转变的那一夜。而至于陆歆口中的婚典…青鸾心头狂跳,筹备了几个月的婚典,是为她而准备的婚典?
大喜大悲之下,青鸾再也掩不住自己的情思,转身飞快的朝着青玄宫跑去。
徐安正守在御书房外,见青鸾飞奔而来,一瞬间脸色就变了,尚不知该不该拦,青鸾已经从他身边掠过,推开了御书房的房门。
花无暇正埋在一堆奏折之中,眉头紧锁的批阅,突闻推门声,抬起头来就要发作,却猛地见青鸾站在那里,未及发作的怒火便僵凝在脸上。
青鸾喘息未定,便一直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他。许久,才终于轻声开口道:“你,原本打算…娶我?”
花无暇眉心微微一动,只一瞬间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见青鸾的模样,还是没有动,只是微微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花无暇眉心拧了又拧,终于还是只能重复那日悄悄说给她听的话:“等一切既定,我就娶你。”
这实在是答非所问,青鸾蓦地哭了起来。
原来她真的听到过这句话,只因那时半梦半醒,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原来,他真的说过!
她哭着,抽噎着,却又似乎是笑着:“那…你打算娶我作什么?”
花无暇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她,待行至她面前,迎上她扬起的视线,才低低回道:“娶你,自然是为妻。帝之妻,为后。”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青鸾泪水决堤,“除了一个云游四海的哥哥,我只是一个孤女,帝王之妻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如此,你还要娶我?”
“你有我,足矣。”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缠得紧紧的。
青鸾哭了许久,靠在他怀中,呢喃:“有你,足矣…”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出一室融融暖情。
我们之间,没有天崩地裂,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动人心魄。
但我们相爱,足矣。qs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