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也在怀疑了。不说第一回合,第二回合也可疑得很。你们有人记得吗?第二回合开始之前,阿四与她在场外说了好几句话的,说不定便是那时透露了题目。事事如意核雕构思精巧,短短两个时辰哪里想得出来,不用说,肯定是早已筹备的。”
当中也有不信阿殷舞弊的核雕技者。
那般温柔安静的姑娘,待人待物都是轻轻柔柔的,舞弊如此严重可怕的字眼,怎么看都不像能扯得上关系。
“…也有可能是栽赃的,兴许有人心中不平,看不顺眼一个小姑娘骑在自己头上。树大招风的理,大家都明白。”
“你别胡说!我要有偷题的本事,我肯定自己用了,哪里还舍得栽赃其他人!”
“你们别忘记了,第三回合她若真知道题目,又何必费了一个时辰雕刻一个不相关的核雕?早就慢条斯理地开始雕刻山下风光的核雕了。”
“呸。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故意表现给大家看的?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才故意雕错第一个,让大家不怀疑到她身上。我不说别的,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最后令她夺魁的核雕方才洛功曹已让人向我们展示了,三个时辰,若不是有备而来,永平的核雕师都不一定能完成!”
被问的人哑口无言。
这两日斗核大会中,殷氏表现得实在太出乎意料,就像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核雕奇才,光彩照人。
奇才二字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可时下,放在一个姑娘身上,不仅仅让一群男人心里不平衡,而且更让他们觉得羞耻。堂堂儿郎比不过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那不是笑话是什么?
可没人愿意第一个承认技不如人,直到现在阿四的到来揭开了这个口子,心里埋藏已久的恶毒猜测纷纷血淋淋地剥开。
舞弊二字让所有恶毒的猜测似乎都变得如此光明正大。
“瞧她长了张好皮相,说不定暗地里做了什么勾当呢。”
“这样的人,不惩治一番,怎么对得起斗核大会所有的核雕技者!”
…
不知是谁开了头,紧接着有人附和,渐渐的,成了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人们摇臂呼喊!
“严惩不贷!还所有核雕技者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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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合的五位核雕技者不像其余人那般冲动。
他们不同,与阿殷昨夜今早都有了接触,她对核雕的认识与谈吐,都无法与一个舞弊之人联系在一起。只是此时大势如此,无人敢站出来反驳。
他们看向阿殷。
她面上有着古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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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洪不信这个女娃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道:“舞弊两字不能随便下定论,此事一定要严查。”
洛原问:“殷氏,你可承认你舞弊了?”
所有人盯着阿殷。
只见她缓缓出列,逐步走向阿四身边,她垂首问他:“你确定真的我唆使你偷题?”她说话仍然温温柔柔的,其余人的质疑与呼喊一点儿也没令她难堪。她沉稳而有力地看着阿四。
这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阿四没由来心虚。可转眼一想,她也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家中无权无势,如今将要崭露头角却得罪了人,哪有什么前途可言?他心一定,佯作着急的模样,说:“姑娘,你要翻脸不认人了吗?你和小人说好的,因为小人兄长在宅邸里当差,你才让我里应外合的。你还应承了我事成之后,五十两银子分我十两!”
洛原盯着她。
“殷氏,人证物证俱在,你认不认?”
阿殷说:“我若不认,大人想将我如何?”
洛原道:“依照斗核规矩,舞弊者余生不能雕核。”
“哦,原来如此。”她慢慢地颔首,又道:“敢问大人,人证物证又指什么?”
洛原没想到她会这么赖皮,人证物证都摆在她面前了,她还视而不见。倒是洛娇忍不住了,嗤笑道:“你瞎了是不是?人是你亲自唆使的,东西从你家找出来的。你还想睁眼说瞎话不成?”
阿殷却也笑了下。
“再问大人,阿四是你的家仆,我又怎知是不是大人让阿四来污蔑我的?”
阿四猛地磕头:“姑娘,钱我不要了!若不是我一时间鬼迷心窍,我也不会帮你!更不会对不起我家大人!大人办事公正,是青天大老爷!你心术不正就罢了,居然还污蔑大人!大人,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错了,小人愿意以死谢罪!”
说着,挣脱开两边的侍卫,硬生生地往巨石扑去。
岂料没撞到巨石,就有一股力道从肩颈传来,只听咔擦一声,肩骨碎裂,疼得阿四龇牙咧嘴。
言默像是拎着小鸡崽一般,冷漠地道:“侯爷今日不想见血。”
阿四这般举动,令大多数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几分鄙夷。
竟是将一仆役逼到这个份上!
洛原震怒:“好个大胆的刁民!居然敢污蔑本官!朗朗乾坤,你对得住良心,对得住所有核雕技者吗!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认还是不认?”
“我也最后问大人一个问题,昨夜题目是何时被偷的?”
洛原道:“戌时四刻。”
她说道:“倘若题目是戌时四刻被偷,可阿四要真的给我,与我里应外合,也该花不少时间。而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昨日斗核大会结束后,我便已归家,从未离开家门半步。”
洛原道:“这也不能说明阿四没将题目给你,你不要忘了,题目是在殷家被发现的。阿四能潜入护院把守的宅邸,又怎会潜不入你们殷家?”
阿殷道:“姑且算是阿四将题目偷给我,车程有一刻钟,脚程起码也要两刻钟。”她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我要拿到题目时,至少也是戌时六刻。”
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道:“想必大人有所不知,昨夜侯爷体恤我们,连夜请了我们六位核雕技者过山庄。戌时六刻,我正好在侯爷的马车上。后又因宵禁,直到今早斗核大会开始,都一直与五位核雕技者一起。莫不是大人的家仆还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入得了护院看守的宅邸,也闯得了重兵把守的山庄?大人养这样的家仆,实在是居心叵测呐。”
她表情一变,眼里的冷意森森,正巧夕阳遍地,将她笼罩在红光之中,那一刻,颇有叫人不敢侵犯的气势。
沈长堂漫不经心地说:“昨夜本侯确实请了他们几人过来,洛功曹,到底是什么回事?”
洛原面色骤白。
压根儿没想到穆阳候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他一时半会竟想不出任何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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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众人还在质疑阿殷,可现在峰回路转,洛功曹惨白的面色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
阿殷又道:“若不是昨夜恰好侯爷宴请我们,今日我则百口莫辩。大人举办斗核大会,不是为了选拔有才的核雕技者吗?如今我获胜,大人又何必来诬蔑我?若容不下有才之士,又何必举办斗核大会?”
众人一听,唏嘘不已。
洛功曹居然不能容人?
洛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甚至比洛原还要先反应过来!指着阿四,尖声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诬陷殷氏!为什么要陷害我兄长!”
替死鬼。
洛原登时望向阿四。
你有兄长,我来照应,一辈子平安荣华。
阿四瞬间明白了洛原的意思。
可惜沈长堂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茶杯搁下,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他道:“这场闹剧,本侯看厌了。”慵懒之极的话语,言罢,眼神里又添几分阴沉。
天边忽地黄土飞扬,地面发出振动,似有万马奔腾。
玄甲卫踏着夕阳而来,而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一位锦衣郎君。阿殷有点眼熟,想了会才想起来是今早见到的那位永平贵人。
沈长堂眯眼,说:“迟了两刻钟。”
那人翻身下马,只道:“这怪不得我,天色将黒,山路难行。”一拍衣袖,望向洛原。洛原的腿儿打颤,几乎要站不稳。这位突如其来的贵人,他在永平见过的。
永平的官员称他为鹰隼御史。
毒辣眼光,雷霆手段,叫百官闻风丧胆,上任五年,弹劾的官员大大小小也有五十余人。
“上任不到半年,贪污手段花样百出。”
啪嗒的一声,却是一堆账簿跌落,尽数落在洛原的面前。
洛原面如死灰。
张苏道:“带走,收监等候发落。”
短短两句话,曾在恭城里叱咤风云的洛功曹便成了阶下囚,风光不再。此时此刻,无需言明,众人也知谁才是诬蔑者,谁又是清白者。
然而,想起刚刚那么说殷氏,众人顿觉羞愧,有些人灰溜溜地离开了,也有人厚着脸皮留下来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比起看热闹的一群人,还有几人此刻是一脸懵了的状态。
正是谢氏一家。
曾经能够倚仗的洛原如今成为阶下囚,谢县令上任绥州的美梦破碎。不仅仅如此,连曾经要礼让三分的媳妇都变成了拖累。尽管她早已非洛家的人,可谁都知道她兄长是洛原!如今成了他谢家的儿媳妇兄长是阶下囚!现在的她甚至不如殷氏!说出去都只会徒惹笑话!
谢少怀心情复杂,之前是为了洛家能在王相面前说句好话,能提携父亲的前程,才委屈自己娶了洛娇。现在那层倚仗的身份没了,洛娇又有何用!可是为了名声,又不能休了她!谢少怀恨恨地看了洛娇一眼。
洛娇现在完全顾不上谢少怀了,她满脑子都是兄长被抓了,她的倚仗没有了。
她呆呆地看着被玄甲卫带走的兄长,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满是泪水。她不敢迁怒张苏,更不敢迁怒穆阳候,可心底始终有一股气!迫使她扑向了阿殷。
然而,穆阳候身边高手如云。
她还未扑到阿殷身上,便已有玄甲卫拦住了她。
穆阳候不耐烦地道:“这是哪家的人?”
谢少怀如梦初醒,赶紧过来领了人,道:“是少怀管教不严,惊了侯爷。”说着,狠狠地瞪了洛娇一眼。洛娇气得眼睛发红,偏偏发作不得。一想到自己没了倚仗,涕泪横流,平日里明明是一张五官明艳的脸,可此刻却无端有几分狰狞。
阿四跪爬到穆阳候面前,用力磕着头。
“请求侯爷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一切都是洛功…洛原指使小人的!小人不愿,洛原便用家人威胁小人。小人真的是逼不得已!求侯爷开恩!”
穆阳候淡淡地问:“他为何要诬蔑殷氏?”
阿四嗅到生机,一股脑儿地把洛原想为妹妹出气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甚至连洛娇请杀手杀阿殷,最后却害得自己断了两根手指的事情也一并道出。
众人哗然。
好蛇蝎心肠的妇人!
穆阳候又淡淡地问:“为何要杀殷氏?”
阿四是洛原的心腹,洛娇的事情通通都晓得,立马又将那一日核雕镇斗核时的事儿说了出来,包括洛娇请黄老舞弊。这场斗核大会乃万众瞩目,连绥州的人都过来了,更何况是邻近的核雕镇,南派北派的黄老张老都在。
眼下那边审着人,黄老的心就开始不安,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被点名了。
洛家的大树已倒,黄老自然不会顾及洛氏一家的情面,连忙出列,又将洛娇逼迫自己帮她舞弊一事道了出来。被逼的,总好过是愿意的。
末了,黄老还大义凛然地道:“我畏惧强权,不得不从,是我失德失职。从今以后,我闭门不出只为思过。但洛氏仗着洛原在核雕镇横行霸道,坏了我们核雕技者的规矩,从今以后洛家的核雕一律不用。”
话说到这里了,为自己挽回一点名声。至于闭门不出,等风头过去了,半个南派的子弟都是他的人,他要出来谁敢吭声,大不了就被张老嘲笑个几回罢了。
洛娇原以为自己丢失兄长这个倚靠,已是最不幸的事情。没想到还有更不幸的事情…她不能雕核是一回事,可如今被所有核雕技者排斥,余生不被允许雕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少怀从未觉得如此丢脸,先前还只是有个阶下囚的媳妇,如今还是个杀人未遂的媳妇,且想杀的人还是阿殷!
谢县令反应过来,大汗淋漓地道:“下…下官一定严查此事,严惩不贷!”
洛娇双脚一软,花容失色地跌坐在地。
没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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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核大会结束后,不过短短几日,曾经在恭城叱咤一时的洛功曹被押送去永平了,离开的那一日恭城下了场大雨,枷锁缠身的洛原在恭城游街示众,那些曾经为了斗核大会邀请帖倾家荡产的人们只砸臭鸡蛋烂菜叶以此泄愤。
他满身酸臭坐上囚车,驶向永平。
而当天,还未来得及审问的洛娇在牢里自尽身亡。
洛家二老悲痛之极,一场斗核大会,丧失了一双儿女,收了女儿尸身便携家带口永远离开了恭城这个伤心地。斗核大会,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自斗核大会后,阿殷已是名声大噪。
每一日,殷家门口都聚集了形形色色闻名而来的人,有求阿殷雕核的,也有求与阿殷斗核的,也有从外地而来只为一睹阿殷的商人,亦有好些人家送拜帖过来的…甚至连上官家与核雕师元洪都遣过人来。
殷修文心中乐开了花,恨不得在门口挂个木牌子,想进门先拿出十文钱。只不过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虎眼和虎拳受了阿殷的命令,每日堵在门口拒客。
殷修文心中恼怒却不敢言,不过也知道这些人请进来了也没用。
女儿不在家。
莫说不在家,打从那一日斗核大会结束后,五十两银子摸都没摸到,穆阳候就把当日的六位核雕技者又请到山庄里,办了个宴席。
这一办,直到现在女儿还未归家。
殷修文打听了,说是穆阳候对核雕颇有兴趣,所以才留下六位核雕技者。他转眼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成为永平侯爷的座上宾,多少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说不定侯爷看上眼了,把女儿带回去,当不了正妻,当个妾也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极大的福分。穆阳候的岳父,六个字在心里头转了圈,真令人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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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位核雕技者在山庄里已经待了四天。
成为侯爷的座上宾,自然是一份殊荣。可是在场六人,除了阿殷忐忑万分之外,剩下的都喜不自胜。
虽说斗核大会那一夜的宴席之后,穆阳候便再也没出现过,也没交代过什么,更没有表明态度,但能在山庄里住上几日,出去后核雕价格都能高上许多。且没有态度便是好消息,说不定侯爷也想在身边培养几个核雕技者,要当下一个洛功曹并非难事。所以尽管穆阳候不曾召唤他们,可他们在山庄里也过得很是痛快。
有美婢侍候,还有精致的菜肴,又有数位志同道合的核雕技者,每日谈谈核雕,喝喝美酒,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于他们言是乐事,于阿殷言却有点煎熬。
穆阳候对她没做什么,让她留在山庄里,也没有轻薄她,只是每一夜他入睡前必让她去他的屋里。第一夜见到穆阳候只穿一件白色滚银边的里衣半躺在榻上时,阿殷吓得脸色当场就变了。
以前衣衫完整时,尚能亲得她不能自已,如今褪去衣衫,能做的事情更多了…
她颤颤巍巍地过去。
岂料他却没动手动脚,只伸了手指,指着案几上的几封信笺,让她念。她仔细一看,发现又是穆阳候母亲的家信,信上还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她念了足足半个时辰,口都干了,穆阳候才放了她回去。
离开屋子的时候,阿殷只觉莫名奇妙。
而第二天的夜晚,又是同个时间,又有小童将阿殷带到穆阳候的屋里。穆阳候仍然半躺在榻上,看起来很是疲乏,单手撑着脑袋,闭眼假寐。她进去时,他眼皮也不曾抬起,直接道:“念信。”
她又念了半个时辰。
第三天稍微迟了些,但亦是如此。
阿殷发现穆阳候母亲的家信特别多,每一封都是厚厚一沓,足足有十二封。
半个时辰,她刚刚好能念完。然而每一天,穆阳候都让她念同样的家信。念得多了,阿殷第四个晚上念的时候,几乎闭眼就能背下一句。
每一封信上写的大概都是些琐碎的事情,穆阳候母亲有个本事,能把一句话说完的话,用半页纸写出来,今日侯府里发生了什么,明日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哪家贵女及笄,哪个公主过来作客等等之类的事情。不过最多的还是对儿子的挂念,盼着穆阳候早日回永平。
阿殷不明白穆阳候到底打什么主意。
只不过比起被轻薄,她更愿意念信念上半个时辰。
第42章
月夜当空。
两三小童捧着红木雕花托盘,有条不紊地穿过长廊,又经过拱桥,走向水榭。水榭两旁养了荷花,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米分荷大朵大朵地盛开,偶尔有蜻蜓掠过,池中荡开水榭浮影。
小童依次搁下吃食,施了一礼,又无声退下。
水榭一角,还有一小童跪着烹茶。
“…瞧这茶相,是君山银针?”
小童笑着回答:“回御史大人的话,正是君山银针。”
茶汤里茶叶根根浸透发亮,矗立不倒,还未凑前,已有清香袭来。张苏问:“多少金一两?买的还是送的?送又是谁送?”
小童望了眼沈长堂。
沈长堂慢声道:“得了,你查贪官还查到本侯身上来不成?”
张苏苦笑道:“你也知道圣上巴不得我天天给他抓个贪官出来,抄家充盈国库。”
“这几日圣上在绥州的心头刺都拔了,你起码能安生半年。”
小童烹好了,起身奉茶。张苏感慨道:“真是好茶,唇齿留香,起码也要二十金一两。若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单靠俸禄肯定买不起,”一顿,又见沈长堂轻闻茶香,张苏说:“侯爷您这习惯怎么还改不了,暴殄天物四字就适合用在您身上。你不喝给我喝…”
沈长堂睨他一眼。
张苏又讪讪地缩回手,道:“哎,人老了,记忆不中用,险些忘记侯爷您不喜欢别人碰你东西的习惯了。”他迅速转移话题,说道:“算起来,侯爷来绥州已有小半年了吧?”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似笑非笑地道:“本侯若不来绥州,不砍断王相在绥州的手足,圣上又岂能安心?”
张苏心有余悸,穆阳候这双眼着实可怕,看似有笑,却达不到眼底,那一片冷意真真让人心慌。他正色道:“这回王相输了,皇后恐怕又有动作了。”
“本侯身边高手如云,任她钻空子。这笔账,总有一日我会跟她算。”茶汤渐凉,他搁下薄胎茶杯,抬首望月,说道:“还未到十五,月亮便已那么圆了…”
张苏笑道:“良辰美景,自当一壶好酒,两三知己,畅谈人生。”
沈长堂嗤笑道:“现下还有同僚愿与你畅谈人生?”
…的确一个手指头都数得完,打从当了御史后,便有了毛病,总爱从别人的字里行间挖出失职的证据。久而久之,除了这位穆阳候,倒真没人敢与他安心说话了。他胡子抖了抖,道:“事情既然已告一段落,我明日启程回永平。绥州的气候不好,闷得让人难受,我一把年纪受不了了。你打算何时回永平?不瞒你说,沈夫人召见我妻妾多回,逮着空子便提起在外的侯爷,明里暗里地让我催你早些回去。还请侯爷放过我一家老小,给个准话,我好答复沈夫人。”
一顿,张苏又说:“我知你放不下以前的事情…”
得来沈长堂毫无笑意的眼神,张苏又改口道:“再过两个月便是中秋,宫里有中秋宴,你再忙也得回去吧?走水路也要大半个月,你至少也得七月中旬离开这里。”
沈长堂没有难为他,只说:“七月初。”
张苏松了口气,说:“事情已了,你还留在恭城莫非圣上还有其他旨意?”
沈长堂又看了眼水中倒映的月,忽道:“果真是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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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阿殷微微一愣,今夜与往常走的路并不一样。
引路的小童停下脚步,回首看她,问:“姑娘怎么不走了?”阿殷回过神,问道:“今日侯爷不在屋里?”
小童带了几天的路,虽不晓得眼前这位姑娘在侯爷屋里做了什么,但侍候了侯爷那么长时间,她却是头一个能在侯爷屋里待的姑娘,待阿殷也不似头一回在天陵客栈时那般冷淡,堆了笑,说:“今夜月色好,侯爷赏月呢。”
须臾,小童便将阿殷带到拱桥,他没有再前行,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抬首看去,不远处荷池间的水榭里正有一道倚栏而立的人影。夏衫薄,夜风吹来,衣袂飞舞得宛如一道碧色流光。待走前了,才发现他手中执了酒杯,侧首赏月。皎皎月色下,五官深邃而迷人,就连执在他五指间的酒杯也无端华贵了起来。
她还未来得及行礼,他便已察觉到她的到来。
“坐。”
他仰脖喝光酒杯里的酒,望她:“喝过酒么?”
阿殷说:“只喝过果酒。”
他坐了回来,就在阿殷身侧,伸手执了酒壶。他今夜穿了碧色的宽袍大袖,难得没有穿圆领锦袍。酒壶在阿殷的另一侧,他伸手探来时,衣袍拂过她的脸颊,有一股沐汤过后的味道,有点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