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帘上太后的影子举起手绢,拭了拭眼角:“哀家知道,皇上一定都为玳王安排妥当了。可启檀这孩子,打小就是捧着长大的,一想到他离京,还没几个人服侍,哀家就吃不下也睡不着。哀家这几日也查了查丰乐那个地方,听说那里有座庙观,颇为灵验。哀家想备些祭礼着人去那里替哀家上一柱香,算是哀家为启檀祈福了。兰卿以为如何?”
兰珏道:“娘娘对殿下的疼爱,天地动容。”
太后道:“可皇上的旨意放在这儿,得要压着那些对启檀的非议。此事就权当哀家自己的意思,不必惊动外朝。兰卿正好在假里,替哀家拟个单子出来,哀家挑个身边服侍的人替哀家送过去罢了。”
兰珏领命,其实他应当再答上一句,那庙中之神,定能体会娘娘对殿下的慈母之心。
但一想到张屏那副模样,这句话兰珏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拟好单子,呈交太后,太后阅罢,道:“再加二百两金子,算是哀家替皇上赏给丰乐县衙的。哀家去上香,必也要劳动他们。”
兰珏道:“娘娘慈爱万民,垂济天下。”那句话,他还是说不出口。
纱帘上太后的影子动了动,一叹:“哀家只盼天地神佛能怜哀家这颗为人母之心,多多看顾启檀,让他好好的。”
兰珏心道,他恐怕是明白不了。
老宦官宣完太后恩典,县衙诸人皆暗暗为谢赋惋惜,费心费力种树,连太后都来姥姥庙烧香了,结果桃子全让旁人摘了。
新知县福大,谢大人命苦啊。
谢赋感受到了旁人怜惜的目光,垂下眼帘,又在心里轻轻一笑。
这些,都已是身后的浮云了。此身将化尘土,一切皆为虚幻。
张屏叩首:“臣叩谢太后恩赐,只是……”
老宦官扶住他:“张大人快起来,咱家还有句话。”凑到张屏耳边悄声道,“兰侍郎让咱家转告张大人,今日就从京里启程了,后儿便能到。”
玳王流贬的圣旨亦是今日才颁,来丰乐县衙宣旨的宗正府官员正在路上。让王公公捎上这句含糊的话,已是兰珏能做的最大极限了,张屏能根据这句话领悟到该做什么否?兰珏还是不太吃得准。蠢这个字和张屏不沾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就是不往某些该使的地方使。
县衙诸人艳羡地看着服侍太后的公公与张知县亲密耳语,而后,张知县的眼皮动了动,嘴角似乎掠过了一抹春风。众人正又在心里替谢赋叹息,却见张屏脸色又一板。
“公公,慈寿观现下,不宜进香。”
老宦官与在场众人都怔住,老宦官道:“张大人这是何……”
“公公!”地上的谢赋电一般地蹿了起来,张屏被他撞得一歪,“知县的大人的意思是,慈寿观蒙太后恩赐,须得扫尘颂经,方可顶礼迎匾。”
老宦官展颜:“哦?”
张屏肃然道:“公公,可否借一步……”
“大人!”谢赋猛斩断张屏的话尾,“下官有一要事,想单独禀告大人!”
老宦官笑眯眯看看他二人:“两位大人请便,不要在意咱家。”
主簿迅速上前,将老宦官与宫中诸人请进衙内吃茶。张屏沉默地和谢赋走到旁边一间静室,谢赋插上门,直勾勾盯着他道:“张大人方才准备和那位公公说什么?”
张屏道:“慈寿观可能与命案有关。姥姥之棺,必不是灵异。”
谢赋盯着他的眼珠,一字字道:“张大人,你要是敢毁了慈寿姥姥庙,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撞死在堂上,或者吊死在县衙门口!”
张屏亦看着他的双眼,神色未变:“真相早晚会大白。”
谢赋冷笑:“所以,张大人打算和太后的人说,慈寿姥姥庙全他娘的是假的?那县衙的人,慈寿观的人,丰乐县这些年的历任知县,都是欺君之罪。再加上一条纵妖言乱神之事惑众,谁也别想活。如果大人打算这么做,下官就在这间屋子里,跟你同归于尽。”
张屏道:“以前不知真相,所以并非欺君。知情不报,就的确是欺君之罪了。”
谢赋呵呵一声:“你觉得,上面的人会讲这个?”
张屏道:“律法如此。”
谢赋又哈哈哈狞笑数声:“张大人,我实话告诉你,你从悬崖拦住了我,但我仍然不打算活了。我绳子都找好了。你自己怎么作死跟我没关系。但你要想毁了丰乐县……”
谢赋额头脖颈青筋暴起,血红的眼珠宛若厉鬼。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
张屏认真地看着他:“你打不过我。”
谢赋身躯一晃,露出牙,猛地扑向了张屏。
砰!
外面偷听的衙役听得这声巨响,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门插着,透过门缝,隐约见知县大人正和谢大人在地上翻滚。
张屏格挡住谢赋掐向他喉咙的双手,谢赋低头,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张屏道:“太后不是来烧香。是为了玳王。”
谢赋身体一僵,松开牙抬头:“你说什么?”
张屏捂住颈侧:“玳王殿下获罪遭贬,发放到本县念勤乡。这两天就到。”
“太后以上香为名,实则是让好好侍奉玳王?”谢赋品到了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张屏点点头。谢赋这才发现,自己正压在张屏身上,他又颤了一下,立刻滚到一旁,吃力撑起身:“你,为什么不早说!”
张屏撑臂起身:“还没来得及。”
第90章
谢赋盯着张屏脖子上那个冒血的牙印,羞愤难耐,转目看向一旁的柱子,正要一头撞去,忽然又清醒过来。
“即便如此,太后的祭品都到了,若说穿此事,大家还是一个死。”
张屏道:“不说,更是欺君。”
谢赋眯起眼:“你一定要说?”
张屏道:“这个案子,冯大人正在查。”
谢赋的头壳一嗡,府尹大人断案如神,这个姓张的能查出来的事,大人绝对会查出。如果真的和姥姥庙有关联,到时候发作起来,尤胜今日。
即便在这间屋里掐死咬死张屏,也无力回天了。
唉……我一个要死的人,为甚么还有这么多放不下,又与我何干呢?
谢赋在心中苦苦一笑,道:“张大人何以认定姚家的案子与姥姥庙有关?”
张屏道:“并非认定。方才我看户籍册,姚员外曾祖姚存善,乃本县大碗村人士,二十一岁娶妻张氏,二十五岁妻殁,一直鳏居。家贫,有薄田几亩。石棺挖出那年,他离开本县。二十三年后迁回,于县中居住。独子姚迹迁回时已殁,独孙姚天保即姚员外之父。”
谢赋拧起眉头。
姚员外这件让他身败名裂的案子,他当然记得清楚。当时听闻消息,他赶紧从京城赶回县里,可惜已插不上手。
姚丛说儿子被姥姥抓去了这点,更是惊诧到了谢赋。姥姥庙在世人眼中都是吉祥如意的,而且已经有多年不曾送童子进庙里供奉姥姥了。姚家人亦无做过童子。
谢赋为打造姥姥庙这块吸金招牌费尽心力,姚员外突然说慈寿姥姥是抓少男的老妖怪让谢赋很介意。
但没等谢赋诧异并介意完,刑部已经结案了。真相和姥姥庙没有半分干系,谢赋跟着就倒霉了,也顾不上再继续诧异介意此事。
听完张屏的话,谢赋略一思量,不禁变色:“你怀疑姚家跟石棺有关?”
张屏点头:“石棺挖出时,有个绰号叫姚老拐的人曾说石棺不可动。”
谢赋道:“就是姚员外的曾祖姚存善?”
张屏道:“待查证。户籍上有附注,姚存善离开本县,在宜州、浔州各住过数载。”
这两处都是偏南安逸之地,但非行商繁华处。二十多年,挣下万贯家业,并非绝无可能,但在那边不算容易。
他再抬眼看向张屏:“所以你觉得,是姚存善知道石棺内情,拿了封口钱,离开丰乐,数载之后再回来?”他的头壳已彻底敞亮,“张大人昨日就到了寿念山顶,恐怕不是经过了昨晚,看到了户籍册,才疑心姚家与寿念山的关系罢?”
张屏一脸默认。
谢赋右眼皮猛一抽搐:“张大人下一步打算怎么查?”
张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吐出两个字:“挖棺。”
谢赋又蹿了起来:“你敢!”
张屏敏捷地闪开:“我不挖,亦会有人挖。”
谢赋牙齿咯咯作响。
话又兜回了方才僵持之处。
依府尹大人的脾气,会不会不顾忌太后上香的颜面,公然直接挖石棺?
谢赋不能断言,但是,不论明挖或暗挖,这些年相关的人,必然要追究几个。
张屏又道:“不知者无罪。知而不报,便是触犯律法。”
谢赋再眯起眼。方才王公公和张屏咬耳朵的情形掠过脑海。
姓张的这厮乃皇上亲封的丰乐知县,关系通天。装得很实诚,像个二楞子似的,手段不弱。姥姥庙石棺从挖出到如今这些年,牵扯诸多官员,有的已是朝中高位,盘杂相连的,更不可想象。姓张的刚入官场,后台再硬,也不会愚蠢到让这许多人倒霉。
而如果府尹大人来办,就算不能伤太后体面,暗暗的,必然也会发落些人。
自己反正是要一了百了干净了,可是主簿、工房、户房这些……整个衙署,恐怕都……
谢赋心里的算盘珠噼里啪啦飞快地拨着,事已至此,只能权衡出一条对丰乐,对相关之人,相对损失最少的路。
笃笃笃——
敲门声突起。
谢赋一凛。一个声音在门外道:“启禀两位大人,县衙外来了一名道人,声称是张大人的故人。”
谢赋不能阻拦,眼睁睁看着张屏打开了门。
“什么人?”
门外除了一个衙役外,还站着主簿。
两人飞快地扫了一眼张屏和谢赋,赶紧垂下眼。
衙役躬身道:“那道人说自己是从西川南池县来,还说大人听到无名观三个字,就知道了。”
张屏立刻道:“他在哪里?”
主簿上前一步:“因为宫里的人在,下官让人先把大人的贵客请到后面厅中了。”他声音再低了几分,“大人,王公公还坐着。不宜让其久候啊。”
张屏点点头就要往廊下走,主簿忙拦住,更小声地道:“大人,衣服上沾了灰尘。”
主簿喊人为张屏和谢赋理了理仪表。张屏脖子上那个牙印儿所有人都当做没看见。谢赋恨不得此身即刻化灰飞,但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死。
看来,注定是要臭做一团世间最污秽的淤泥了。
谢赋默默合上双目。
天啊,天,你到底要我怎样。当时为什么没有快点跳下去。
到了厅中,王公公放下茶盏,向张屏和谢赋笑得甚和气。
他心里早跟明镜似的,必然是太后娘娘要上香的那个什么庙,有了些事情。该怎么着,是这两个县里的小官儿应办好的事,他不多管。
张屏立得高了些的那个领子上半露出的牙印儿,在王公公看来更是什么都算不上。
王公公笑眯眯地扫视面无表情的张屏与一脸紧绷的谢赋:“二位大人事都谈完了?”
张屏拱手:“劳公公久候。有一事要告知公公。”
罢了,命也,躲不过。只能半看天意,半赌运数了。
谢赋在心里长叹一声。
王公公抬手挥了挥:“哦?”
左右连同主簿都退下,厅中只剩得张屏、谢赋和王公公三人,张屏向王公公道:“慈寿观与一桩命案有关,须挖棺验尸,山顶已暂封。”
王公公微微眯眼:“张大人,太后进香之福地灵观,怎会扯上什么命案?”
张屏道:“福地灵观恐不符实。本县要验的,就是慈寿姥姥的石棺。”
谢赋头壳再嗡的一声,双耳狂鸣。
完了。
这厮他娘的竟是个真楞子!
而且跟王公公一点情谊都没有!
这下全完了。
此时此刻,京城郊外,兰珏亦在心中长长叹息。
遵照圣旨,玳王被贬庶人,由宗正府解送出京。待到丰乐县念勤乡后,才由礼部侍郎兰珏趁休省之便“督管教导,校正礼仪”,因此,兰珏虽是和玳王一行同日动身,明面上却不是一起出京,而是京城外十余里的一处亭子里,兰珏“歇马小憩”,“恰遇”玳王等人,“便就一道前行”。
玳王辰时初刻除袍服,着素衣,向皇宫及宗庙方向叩首拜别,离府出京。兰珏天不亮就从出发,带着兰徽赶往十里亭。
兰徽很是兴奋,眼睁得溜圆,不断撩开车窗帘向外看。兰珏向他交待了无数遍万万不可得罪玳王。兰徽每次都用力点头,让爹爹知道,自己已是大人了,都懂的。
“爹爹放心,儿绝不会冒犯殿下。他不来找我,我绝不会冒昧打扰,他若和我说话,他说什么,儿就只应着好就是了。桐表哥也和我说了,对玳王只要说,是、好、遵命即可。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告诉爹爹。”
兰珏微笑。若非永宣帝指名,他真不想让兰徽小小年纪就受这份看人脸色的罪。
不过很多事早晚是要学的。也只能如此了。
临行前,王砚送了兰徽一把弹弓,几袋弹丸。太师府制弹弓和弹丸的匠人手艺卓绝,宫里的匠师都难比得上。弹弓以西域异兽之骨为柄,绑的据说是海蛟之筋。弹丸乃用雪山冰潭旁的黑土、沉香、檀末等数十种材料搓成,异香扑鼻。
兰珏小时候,曾在郊外树下捡到过一枚这样的弹丸。当时他以为是游玩的贵人小姐香囊中掉出的香丸,很宝贝地揣在袖中拿回家给母亲看,母亲也很欢喜,把丸子放在箱中熏衣,多年后香味依然浓郁。兰珏进京赶考时,仍带着这枚丸子,搁在衣箱里。还是后来认得了王砚,有一回和王砚去郊游,在一亭中小憩,一只不知从哪家笼中逃出的七彩锦斓鹦鹉落到树稍上朝他二人探头叫:“蠢球,蠢球……”兰珏失笑,王大公子从腰间小皮兜里摸出一把弹弓,一颗黑丸,咻地向鹦鹉射了一发。鹦鹉飞了,王砚将弹弓和装着弹丸的小袋往石桌上一丢:“许久不耍这孩子玩意儿,手生了。”兰珏正要道,那王公子怎会随身带着?却嗅到一股香味,循而瞧见了小袋中熟悉的黑色圆球。回去之后,兰珏默默把衣箱中的那个丸子丢了。
这种弹弓和弹丸,市面上是买不到的,都是世家公侯府中的匠人才能做出的东西。兰珏虽然混到了如今的官职,但这样的匠人,他府中仍请不到。兰徽得了王砚送的这些,开心的不得了,把装弹弓和弹丸的小锦袋绑在腰间,时不时摸摸。
出了京城,兰珏的头就开始大了,更顾不上操心兰徽。玳王贬放,圣命不得相送。于是众人就来偶遇兰珏,先出京路上偶遇一下,再不远不近跟随,等到了地方,算了时辰差不多时,又绕上前,“咦?兰大人,怎的又遇上了?真真是甚有缘分”,谈笑之时,正主出现,便就相见,更倍显真实。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打出了京城大门,兰珏就不断地被偶遇着。这些有缘人,他都怠慢不起。且,朝中诸人本来都在怜惜他豁出老命空蹦跶一场也没混成尚书,还得灰溜溜休省,忽然发现他默不吭声叼到了个当玳王老师的差事,各种心境,可想而知。这时候对人对事,出了一分一毫的差错都真心要命。兰珏只能抖擞精神,不断地下轿,赔笑,寒暄。遇上几波一起偶遇,大家互相寒暄,更是费神费时,兰珏眼睁睁地看着天越来越亮,太阳要升起了,十里亭还遥在前方。
要是玳王一行赶上来了,要是玳王先到了十里亭……
大不了本部院就从此回乡种地吧。
太阳升上地平线,兰珏已比在司部衙门忙了一天还疲倦。
还好,十里亭总算是要到了,玳王与宗正府的人应该还得一会儿才能过来。
马车一顿,兰珏的心跟着一顿:“何事?”
“大人。”小厮在车外道,“亭子里有人。”
兰珏揉揉太阳穴,下了车,见几个寻常打扮的侍从站在亭外,亭中坐着三人,上首紫檀袍者乃怀王景卫邑。旁侧着云纹锦袍的少年是珝王启绯。下首陪坐的少年一袭水玉长衫,应不是皇子王子,兰珏看着眼熟,跟着想起,就是上回在王砚府中见过的云太傅之子。
怀王含笑看向兰珏:“咦,兰侍郎?甚巧。你也出来踏春?”
第91章
兰珏走到亭边,云太傅之子起身退到一旁。兰珏向怀王及珝王施礼。
“回禀王爷,臣休省归乡,祭扫家墓,恰巧经过。”
“哦,那小王当真是与兰侍郎有缘了。”怀王凝视着兰珏,“兰侍郎休省,小王竟不知道。朝中一段时日不见兰卿,当要失色,当要寂寞。”
兰珏双膝一屈:“臣万死不敢承王爷之言。”
怀王起身:“啊呀,兰侍郎,快快请起,此时此地,小王面前,怎生这般客气。”兰珏还未站起,怀王的双手已扶住了他的双臂。
兰珏心中略一顿。怀王的手在他臂上握了一下,方才松开,温声道:“兰侍郎若不急着赶路,可愿与小王同到亭中坐坐,略叙一叙。”
兰珏恭敬再行一礼:“臣多谢王爷抬爱。”
进了亭子。云太傅之子向兰珏行了一礼。怀王先入座,待兰珏在下首坐下,怀王又道:“云毓怎么也站着,快坐。突然的就都客套起来了。小王可不是个好规矩的人。”
珝王笑道:“皇叔说的跟自己多不规矩似的。”
怀王笑着皱眉:“淘气,孤一向最正经不过。”又转目看向兰珏,“兰侍郎休要听启绯胡言。小王可不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怀王喜好男风,世人皆知。一向有些风言风语,说自从怀王摄政之后,朝里年轻俊俏的官员就越来越多了。兰珏倒不曾避讳过,一则,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众所周知,靠了老丈杆子和太师府的粗腿升迁;二则,凡知道些内情的都晓得,怀王爱少年,兰珏自知,自己这把老壳子,怎么刷漆也不像十七八了。此时的亲切,应该还是为了玳王的事。
兰珏便就只管赔笑。云毓也跟着一笑,在兰珏下首坐下。
怀王又道:“今日真是个踏春的好天气。旷野之中,徐徐而行,观新柳,访杏花,方不负如此晴日。”
兰珏道:“王爷真心风雅。”
云毓道:“臣等随行,亦跟着风雅了。”
怀王淡淡笑道:“过誉过誉,孤是个最庸俗不过的人。只能走动走动,四处瞧瞧,写不出诗,也作不了画。徒对大好春色矣。”
珝王道:“皇叔太自谦了,皇叔年下赏给侄儿的那张神像,侄儿大年初一贴在门上了,谁看谁说辟邪。”
怀王敛起笑:“休想再让叔给你画嫦娥了。”
珝王嘻嘻笑道:“侄儿错了,侄儿还想请皇叔帮画一张吴刚,好和嫦娥凑成一对儿。”
怀王眯眼佯怒,珝王吐吐舌,做讨饶状,云毓跟着笑道:“和嫦娥作一对,不应当是后羿么?”
怀王挑眉看向珝王:“要不叔把吴刚后羿都给你画了,你连门头都贴上?”
珝王一揖:“多谢皇叔。那小侄明儿就上门求赐。”
怀王道:“呿,哪那么快,作画,当要酝酿。”
珝王道:“皇叔莫酿太久,让嫦娥孤孤单单过中秋就行。”
兰珏跟着在下首噙着一丝不失恭敬的笑意听。怀王与珝王这般当着他的面打趣,亦是向臣下示惠的一种。这时更要恰当好处地表达领受。
云毓多半时候亦是与兰珏一样,偶尔插上一两句言,看似活泼,却从未失分寸。他除了进亭时行礼,未怎么与兰珏直接说话,但目光神色及微侧的坐姿却透露着对兰珏的敬意,丝毫不让兰珏感到被冷待。
兰珏不由在心里赞叹,不愧是太傅之子,看年纪,也快进朝廷了。来日前程定不可限量。
这时怀王又看向了兰珏:“说起诗画,兰侍郎才是行家。字更是本朝一绝,小王从未得你墨宝,甚憾之,得闲可能向你讨教一二?”
兰珏起身行礼道:“岂敢岂敢,臣素不擅丹青,更不通格律,字迹鄙陋,能得王爷指点,乃臣之幸。”
怀王道:“兰侍郎还是太客气了。”示意他回座,就此把话引到诗文丹青上。
怀王说话,素难应对,一句话里往往有许多种可能的涵义,不知道哪点才是真的。兼之言语无什么套路,时刻出其不意,令对答者如夜行山路一般,稍有不慎,便不知会滚跌到何处。
幸亏太阳甚高,兰珏口干舌燥的时候,玳王一行,总算是出现了。
兰珏望着几位宗正府小吏和两个内宦环夹着的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热泪差点涌了出来。
怀王起身,珝王恰当地惊讶道:“啊,那不是……檀弟么!”
玳王一行人渐渐走近,怀王眯起眼:“兰卿乃礼部侍郎,规矩自然很懂。帮孤断一断。侄儿就在近前,孤过去看看,应未犯什么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