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岐与随行的县衙众人皆又抬起视线,张屏看向姚岐,姚岐与其他人都看着张屏。
张屏抬一抬衣袖,肃然向姚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姚岐张了张嘴,最终是无声地点点头,与张屏一道走下回廊,到了院中。左右无人,四周空旷,黯淡光下,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姚员外可曾提到过一个女子,与贵府祖上有关?”
姚岐无端端打了个寒战:“先父确实不准家人提及慈寿姥姥,说祖上有训,不可信歪门邪道,更禁女眷前往寿念山,家母想去上香,被先父责骂过。几年前姥姥庙翻修,谢大人曾请先父前往,先父推拒未去,家母怕谢大人责怪,想偷偷备些祭礼送到庙中,被先父夺回。所以后来……幼弟失踪,家母才道,是姥姥降罪,把弟弟掳走了。”
张屏道:“这话是令堂所言?”
姚岐点头:“不过,先父亦很着急。当时我们看先父像是也往家母瞎猜的地方想。我们还有些纳闷,后来想,其实他老人家念佛,神佛相通,他心里可能仍是有些信的。”
“哦。”张屏微颔首,“其实我问二公子者,并非慈寿姥姥。你不曾听姚员外提到过一个年轻女子?”


第87章
姚岐神色陡然大变:“大人这是何意?”
张屏接着道:“二公子有无听员外提起过,二公子祖上认识一名早逝的女子。”
姚岐差点没忍住,硬声向张屏道:“家父陡然遇害,学生心绪着实混乱。若大人已知道些真凭实证与此案相关的事,还请详细告知。一些……大人的揣测,学生实在不能帮大人证实。请大人恕罪。”言罢,深深一揖。
张屏点点头,又向姚岐说想看看去被盗物品所在之处。
姚岐暗暗平复心绪,亲自引着张屏前往。
随行的众人亦都跟了上来。捕头向张屏道:“大人,护院说了几处贼人可能进来的点,卑职等已经查了一遍。”
姚家宅邸甚大,姚岐回来报丧,众人都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厅中恸哭,与厢房相隔甚远。
且,姚府现在留下的几乎都是女眷,姚夫人住西南,其余女眷亦在南方位住,而姚员外的卧房在内院西北,藏书楼更在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
当时姚家的家丁护院仆从也都聚到了厅外哭泣,确实是个下手的好时机。
捕头道,算了下时间,不论贼人是从哪个地方潜进来,是先去姚员外的厢房偷东西,还是先偷书再偷盒子,都绰绰有余。
“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张屏摇摇头:“去藏书楼。”
姚岐道:“既是经过内院,大人是否先看看先父卧房?”
张屏又摇摇头,一行人径直行到藏书楼所在的小院。
藏书楼共有两层,说是藏书楼,其实仍是书房,一层和二层都设有桌案笔墨,布置得十分雅致,厅内用镂花木壁隔断,楼下隔做三间,楼上隔做两间,十分开阔,姚岐说,他兄弟三人都曾被关在这里读过书。姚员外年轻的时候也是。
可惜姚员外只过了郡试,姚岐兄弟三人都只是秀才。
一层与二层的书柜都靠墙摆放,书册皆码得整整齐齐,二楼还有一间专门存放珍本的暗室,室内无窗,四壁书架,有些抽屉暗格,用来存放珍贵的书画挂轴。
但是被盗的书并不在暗室内,而是摆放在二楼的书柜上,与一些讲风物、杂玩的书册放在一起。
捕头道:“确实蹊跷,若是为财而来,怎不进内室,偏偏要盗这几本?”
姚岐道:“可不是,平日里,真没谁瞧这些书。”
张屏看了看书册原本在的位置,又摸了摸架上和书顶。
姚岐道:“家里的下人还算勤勉,除了内室不可擅入,其余的地方都日日有人打扫,虽然学生兄弟并无做学问的天分,亦不会让书册蒙尘。”
谢赋憋着一些话已经半天了,本不想再多事,但为了良心,还是又轻声向张屏道:“下人,是否也审一审?”
张屏立刻道:“暂且,不必。”
谢赋在心里叹气,唉,家宅失盗,是否有内贼乃是第一猜测,这位张大人不可能想不到罢。
方才真是又嘴欠了。
罢了,罢了,已是要与这世间永远别过了,临了之时,就当个看客吧。
他但觉自己的魂魄出离了这喧嚣,遥遥旁观,只见张屏向姚岐一拱手:“可否拜见姚夫人?”
姚岐咽了一口气,方才道:“家慈着实不便拜见大人,望大人谅解。”
张屏垂下眼皮:“能否借用纸笔?”
一旁书案上就有现成的,捕快赶紧点亮桌上烛台,书吏立刻扑到桌边磨墨。
张屏道:“能否,让我,一个人写?”
围在桌旁的人又都赶紧撤开,倒显得一直不动不摇站在书架旁的谢赋像涨退人潮中的礁石。
谢赋瞅着张屏挥笔的侧影,心道,人多眼杂,此举确实算是妥当,但又有刻意造作之感。不消说旁人,连他都越发想瞄一瞄,到底纸上写了什么。
唉……已要一了百了,又还瞧这些作甚?
谢赋再在心里自嘲一笑,收回目光,淡然地不再看张屏的纸。
那厢张屏已写完了,折好递给姚岐:“烦请立刻转交与姚夫人。”
姚岐接过,不禁看了看纸条,又抬起眼,正与张屏的视线相遇。
张屏向他点点头,意思是,可以看。
姚岐顺下了目光,假装自己没读懂这个意思,面无表情朝张屏行了一礼,独自走出藏书楼。
出了小院,姚岐还是没忍住,就着廊下灯光,将纸条悄悄展开,纸上只有一句话——
『夫人让家仆查看失窃书册之隐情,望请告知。』
姚岐怔了一下,不禁回头看看藏书楼方向,再回身看看字条,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姚夫人厢房行去。
过了一时,姚岐匆匆回到藏书楼。
“家母想与内堂拜见大人,不知大人可愿移步?”
张屏随姚岐一道出了藏书楼所在的小院,走到内院一处小厅。
厅门外站着两个素衣小婢,向张屏福身行礼,打开门扇,张屏与姚岐先后步入门内,留其余人在廊外阶下。
厅内灯烛明亮,架着一扇屏风,张屏朝屏风拱手:“新任丰乐知县张屏,见过夫人。”
屏风后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颤巍巍道:“不敢,未亡人一介民妇,怎敢当大人之礼。”一袭素白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向张屏施礼,“未亡人姚钱氏,拜见知县大人。”
姚夫人年约五十余,鬓发斑白,双目已肿得看不出形状,声音也嘶哑的只能低低说话。
“大人真是好生年轻,冒犯说一句,看来岁数比民妇幼子大不了几岁。故而民妇未行避忌之礼,当面拜见,望大人不要怪罪。”
张屏道:“是晚辈要多谢夫人愿意相见。”
姚夫人忙又双膝一曲:“大人怎可如斯自谦,折杀民妇。”
张屏道:“夫人请起,那几本书十分重要,还望夫人告知其中隐情。”
姚夫人举目望向张屏:“犬子告诉民妇,并无下人对大人说藏书楼是民妇让去看的。此事犬子也不知道,大人如何得知?”
张屏道:“那几册书平日无人看,左右书册,皆非珍本。查书楼之事,二公子不知,便是在他去衙门之后。当时天已将黑,书所在之架,十分昏暗,且书置于上格,若非刻意照看,再拿出格中所有书册点查,不能确定少了。”
姚岐道:“许是敝府的下人细致些。”
姚夫人忙向张屏致歉,却见张屏并未露出遭了冒犯的神色,反而认真地望着姚岐道:“贵府下人,多在京城。”
不知怎么的,看着张屏这张脸,姚岐就忍不住脱口道:“内宅婢女,尚有不少。”
张屏道:“贵府打扫藏书楼,且知书册名录者,皆是男子。”
姚岐不顾姚夫人的着急阻拦,硬声道:“大人何以见得?敝府的婢女,识字者颇多。”
张屏又瞅着他:“员外让几位公子在藏书楼读书,断不会允许红袖添香事。”
姚岐一噎。
张屏说的没错,而且经张屏这么一说,他才顿时醒悟,别说知道那几本书所在位置的姚家男人除了他外,其实都在京城。就算是留下的这些下人,光清点楼中藏书,恐怕到明天早上才能点完。
张屏的目光转而望向了姚夫人:“在此时断言书遭窃者,只能是偷书的与担心书丢了的人。除了二公子,只有夫人。”
姚夫人身躯微晃,垂下眼帘:“不错,书是民妇让人去看的。”
张屏紧盯着她:“为何?”他肃然又拱了拱手,“此事十分要紧,还望夫人告知。”
姚夫人犹豫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这几本书,确实担着些干系,犬子都不知道。还是民妇的婆婆多年前告知了民妇。婆婆当时只说,这几本书关系重大。先夫的曾祖曾叮嘱民妇的公公,若有哪天,家里的人出了事,就把那几本书送到官府。”
张屏问:“为何?”
姚夫人摇头:“婆婆也是听到了曾祖与公公的言语,方才知道此事,详细缘由,她也不清楚。应是曾祖早年结下的恩怨罢。公公觉得,是上辈人的事,曾祖想过世后归乡安葬,家人迁居回此,一向太平无事。事早已过去,不必再吓唬后人,因此公公与先夫都觉得,不必再让函儿、岐儿、庐儿知道了。但婆婆觉得,既然曾祖这般叮嘱,必有道理,就告诉了民妇。以防万一。”
张屏道:“夫人不知书中秘密?”
姚夫人又犹豫了一下,再摇摇头:“不瞒大人说,民妇识得几个字,曾悄悄看过这几本书,但并未看出什么不同。”
张屏皱眉,有可能是书册中有暗记,需要一些方法才能显形,但是书已经丢了,此时多想无用。
他便又继续追问:“员外的曾祖,可有提起过一个女子?”
姚夫人一怔:“这……民妇不曾听说过。”


第88章
离开姚府,时已四更。张屏瞅见街边一饭馆亮着灯,便停下马:“这里吃了再回去?”
随行的众人其实都挺饿了,姚府的人正在悲痛中,加之人手不足,照应疏漏,在那里待了大半夜,众人连热乎茶也没喝上几口。
刑房书吏苗泛立刻道:“大人连晚饭都还未用吧,是卑职们疏忽了。”
张屏看看众人:“你们饿么?”
捕头屠孟笑道:“不瞒大人,卑职的确有些饿了,谢大人体谅!”
谢赋骑在马上,冷眼旁观。其实,回衙门吃也是一样的。当街而食不甚合礼体。不过,做戏嘛,是得要做足全套。
在姚府瞧下来,这位张大人,倒不是个草包。说不定人家就是体谅衙门的厨子?
唉……这世间的纷纭,与此时之我,又有何干?罢,罢,不多想了。
谢赋超然地淡淡抛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大人,那就在这里用些饭罢。”
众人都下了马,一道进入那家小饭馆。
看店的小伙计见几乎整个县衙有头脸的人物都进来了,还以为自己发癔症了,其中一个将眼揉了几揉,才合上大张的嘴,飞快迎上来。还有一个清醒之后,立刻一溜烟奔向后面,去叫回去睡了的老板。
张屏率先捡了一张桌子坐下,谢赋、苗泛等依照官位与他同桌入座,屠孟陪在末座,其余人也各自按位分找位置坐,省去了推让座次的工夫。
小伙计一看阵仗,顿时就明白了张屏就是新知县大人,今天刚到任就去查姚府的案子,这会儿必定是才回来。有幸见证此刻的激动与不知道大铜壶开水冲的粗茶能不能奉给知县大人的惶恐,让他的手有点打颤。
新知县大人旁边坐着的,是谢大人吧。唉,谢大人……
张屏瞅着墙上的菜牌,向奉茶的小伙计道:“一碗牛肉板面。”
小伙计赶紧应是,差点把茶浇在桌面上,又颤声道:“大人……不要点别的?捅开火做几个菜也快得很。”
张屏道:“我吃面即可。”
快到吃早饭的时辰了,这时候吃炒菜,他不习惯。
“面,要大碗。”
小伙计猛点头:“一定,一定。”
谢赋跟着随便点了碗素面。将弃此生之际,还管什么吃食?应付两口便罢。
众人已知两盅小酒就小菜的梦是没有了,跟着清汤面、鸡蛋面、阳春面这么一溜儿地点下去,张屏道:“我爱吃面。你们点你们喜欢吃的。”
屠孟道:“太巧了,卑职也爱吃面,哈哈~~”
张屏知道肯定不是这样,但他也想不出能说什么话解决这个场面。其实他只是肚子饿了,看见个馆子想进来喝口热乎汤,吃饱了好回去睡觉。一顿饭的事,没必要多绕。他就没再吭声。
过了一时,小伙计端了他的面上来,半碗满满全是牛肉,张屏搅了一下,没看见汤,抬头道:“能舀碗面汤否?”
小伙计连声应着,奔进后厨,端出一碗面汤,浓白高汤,香葱香菜碎蒜苗花,浮着一层香油点儿。
小伙计殷勤地道:“大人,小店的面都是砂罐煨的老汤,别家可没有这个味道。”
张屏点点头,喝着面汤,想着姚府的案子。
众人都没太摸清新知县大人究竟是什么风格,饭上来都埋头吃,堂中甚是沉默。张屏面无表情吃面喝汤的模样,看在他们眼中,凭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待吃完了面,张屏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小伙计,小伙计怔了一下,连声感谢知县大人赏赐。张屏道:“结饭钱,应该的。不必如此。”
苗书吏、屠捕头等呼啦啦都站了起来。
“大人,怎好这样,卑职惶恐。”
“卑职的饭钱,怎能让大人付!”
“大人,这……”
张屏很不习惯这种推来让去的场面,道:“没什么。面而已。”跟着看了看那小伙计,“算一下饭钱,这块银子应该够吧。”
小伙计立刻道:“足够了,足够了。大人多赏了许多哩。”
张屏眨了眨眼,看来,小伙计是不会找他饭钱了。
谢赋瞅着张屏慢慢转回来,盯着面碗的脸。那眉头微微一敛的小表情,令他浮起一个念头——
这人,刚才,不会在等着那小伙计找钱吧。
不至于吧。
若是猜对了,这,这是个什么人哪……
他不禁试探地轻声道:“大人,此餐乃公务所需,让书吏录下,入进账册便可,不必大人自己破费。”
张屏道:“不用了。钱数不好对上。”
谢赋道:“饭皆有价,取菜单录下即可。”
张屏道:“都多加东西了。”
姚府是他要去的,他身为知县,付钱是应该的。虽然这顿饭钱,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个小数目。略有心痛。
谢赋无言,再度看看张屏,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罢了,将别尘世,又管这么多作甚。
跟着张屏一道走出饭馆,谢赋发现,天将要微微亮了。
看来,得要再等到夜里,才能寻着了断的机会了。
又要在这浊世多留一日了。
谢赋又在心里凄然一笑,生不易,死亦不易。
张屏亦看了看天,转身向众人道:“已是这个时辰,诸位都请先回去休息一时。其他事,上午再说。”
众人算算时辰,其实回去顶多只能再眯一个来时辰,就得再到衙门应卯。不过,忙了一夜,肚里又有了热乎饭,乏劲儿确实上来了。屠捕头便谢恩,让捕快们先散了。
苗书吏也回家去了,只剩了几人随张屏一道回衙门。
谢赋发现,他就是这几人之一。
他寡然地上马,随诸人一道移动回了衙门门口,几个仆役接出来,有几个服侍张屏下马,谢赋这才又想起,自家已从衙门后的知县府邸搬出,挪到了旁侧的县丞小院中。以往知县官邸中配的仆从,如今也是服侍张屏,而非他了。
这些于眼下的他,又算得了什么?
谢赋超然地将缰绳丢给自家家仆,想要悄悄转回去,又想到,要回去,还是得和张屏一道,或穿过衙门,或绕行小巷,都得先恭送张大人进府,他方才能进家门。
总是逃不过这场屈辱。
都是因为没有快点跳下去。
谢赋木木然地随在张屏之后,迈进县衙门槛,听着仆从殷勤引路向张屏介绍县衙的声音,暗想,不知道回去后,能寻着些药耗子的药不能。
唉,口吐白沫,手脚抽搐,说不定还会被灌粪水,实在太不雅了。还是就等到晚上吧。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张屏又转身凑近了他。
谢赋一凛,戒备地眯起眼。张屏瞅着他道:“对了,谢大人,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谢赋淡然道:“承蒙大人垂问,大人请直言。”
左右仆从都识相地后退,互相望了一眼,想不到新来的知县大人竟已和谢大人处上了。
张屏道:“本地,是不是没有道观,亦无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一挑嘴角:“是。”他是要死的人,说话也不必顾忌,“要不怎能有这么多人信姥姥。”
张屏点点头,谢赋直爽的说话方式,他很喜欢。
“我有些风水相关的事,想找人问问。谢大人在别处有无认识的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干脆地说:“抱歉,下官不信这些,帮不上大人的忙。”
张屏眨一眨眼:“哦。”


第89章
上午,张屏掌印坐堂,正式就任丰乐县知县。
他两天两夜没睡,凌晨回到县衙后,在洗个澡和睡一觉之间当然选择了后者。醒来后洗了把脸换上官服就来到县衙大堂。
县衙诸人参拜,主簿率吏、户、刑、工、兵、礼六房典吏呈交文书账册。
县衙的众人一向遵从谢赋的训教,尤重仪表。所有人都刚沐浴过,官帽下的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乱,眉须齐整,体面光洁,浆挺熨烫过的官服绝无折痕。唯独张屏眼窝顶着两个黑圈儿,一脸参差的胡茬,簇新的官袍带着在行李中压出的皱褶。纱帽下的头发干枯毛躁,离得近的谢赋和主簿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道。
听说张知县出身西北,看来是条颇写意的汉子。众人暗暗再瞄瞄谢赋,揣测,不知道以后丰乐的规矩会不会大变样。
谢赋淡然立在众人之首。呈给张屏的那堆文书,他之前都亲自理过。名目顺通,账册中每一厘钱的进出都清楚明白。每本册子的封皮都一尘不染,内页的每同一项条目都由同一个书吏用同一枝笔同一种墨同样的字体同等大小书写。页角绝无折痕。他要干干净净弃绝此生,不容许留下任何话柄和麻烦。
张屏取出了一本户房的册子翻了翻,手法略重,极易在纸上留下痕迹,谢赋不禁眉头一跳。
这样的情形,本当发生在他死了以后。那时就眼不见为净了。
反正就今儿一天了,忍一忍吧。
张屏聚精会神盯着册子的某页,眉头皱起,谢赋、主簿与户房典吏的心都不由一顿。主簿正要询问可是有哪里不对,堂外一个衙役飞奔而来:“大人,宫中来人了!”
张屏与县衙诸人匆匆迎到大门前,一名老宦官站在一群御前服色的侍卫之前,扫视众人,将视线定在谢赋身上:“哪位是丰乐知县?”
张屏上前一步:“本县新任丰乐知县张屏。”
老宦官眯眼一笑:“哦,张大人。咱家奉太后懿旨前来,有事托付。”
张屏与县衙众人整衣跪下,老宦官道:“慢来,慢来,太后娘娘并无训谕,不必行此大礼。”向后使了个眼色,长长两列捧着各种箱盒的小宦官鱼贯进入县衙。
“太后娘娘听闻丰乐县内有座慈寿观,颇多灵验,助一方祥乐,特赐亲书慈寿灵感宝匾一块,牲礼若干,命咱家送来。另赐黄金二百两,嘉赏张知县与丰乐县衙之勤勉,亦做修缮民生所需之用。望张知县与丰乐县衙日后更勤政爱民,为皇上分忧。”
太后的这番作为,当然不是信了姥姥庙,也不是要奖赏一个小小的丰乐县,而是为了玳王。
玳王被贬成庶人,发放到丰乐县,明眼人都看出是暂时的事,太后仍唯恐皇帝落下个为了番子迫害手足的名声。
太后一向最看重皇帝和自己的贤名。玳王之母本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怀王一直疼爱玳王。虽然永宣帝生下来就是太子,储位从未动摇,但民间难免有那好嚼舌根的人,胡扯编排出些宫廷大戏。太后愈发觉得不能在明面上让人有话可说。
自玳王被贬的旨意下后,太后便深锁眉头,饮食清减,帝每日请安劝问,太后皆叹息不语。就在张屏和柳桐倚到兰珏府上吃饭的那天,张柳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宫里的人便到了兰府,召兰珏进宫。
内宫与外宫之间的泰福殿内,太后隔着纱帘向兰珏道:“兰卿,你做事一向周全,哀家最放心不过。亦是因此,皇上才把玳王托付与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玳王。”
兰珏立刻跪下,说了一堆臣一定不负皇上与太后娘娘圣嘱云云的话。太后又叹了口气:“启檀这个孩子,虽不是哀家生的,可哀家疼他,其实更甚过皇上。他这次实在是太淘气了。皇上也是为了……唉……但一想到他要到那乡里去,哀家的心就……哀家听说,兰卿的家乡,正在那丰乐县旁边,想来对那里甚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