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得空,和几个做洋行的朋友聊过生丝的事情。我觉得你与其去挽救元泰缫丝厂,不如应该到美国去做点事情。"
"你说的再详细些。"
"我们中国的生丝一直操控外国洋行的手中,"液仙道:"我们虽是生产大国,却要仰赖外国的洋行和经济才能出口。你在美国多年,精通英语和那边的商业,为什么要坚持在国内改变环境呢,我要是你,我一定回美国去,想办法为生丝进出口建立一条中国人自己的渠道,为改变我们生丝进出口的命运作一番事业。"
"液仙!"子欣沉声道:"说下去!"
"现在生丝行业大萧条,"液仙道:"我也和几个做生丝行业的老买办聊过,我们中国生丝生意艰难,与洋行与经济有很大的关系。他们说,以前不是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自己去当经济。但是这些公司一来都是在国内,所以很难摆脱洋行的控制,二来,不了解国外的市场,学了形状,学不了内质。但是你不一样,你懂英文,有了解海外市场,你完全可以回到美国,去开中国人的经济公司,从源头上,支持国内的生丝行业。"
"你说的不错!"子欣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如果能摆脱洋行的控制,由元泰直接进出口,确实会为缫丝厂增加不少利润,"子欣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圈,又画几个圈:"我回国这么多年,一直在寻常一条合适的道路,我是明白了,我的路既不在中国也不在美国,而在两者之间。可是现在国难当头,我怎么能选择离开,我这觉得我应该在国内建设元泰,与日本人竞争到底。"
"子欣,你这样就差已了,"液仙道:"你还记得杨大侠的话吗?做商业,是我们的阵地,而上阵打仗,是军人的职责。
他见子欣沉默不语,又道:"国难当头,应有人应与国家共生死,更应有人离国去难,为今后做准备。比如说我,生于上海长于上海,我已经习惯了在这儿生存、发展,当然应该留在这儿。但你不一样,你懂这儿,也懂西方,你应该去为元泰,为中国所有的生丝工厂去建一座桥,去这座桥上为国效力。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液仙笑了笑道:"你这个人凡事都讲规矩,真要遇到非常情况,你恐怕还不如邵公,不如我,更不如李威那样的人了……"
"是啊,"子欣道:"我也和凤仪也说过,我们每个人在专业上做到最好,就是真正的为国努力。如果我们中国人,每一个都很强大,那么中国一定是世界上最兴盛的国家。"
"说的好,"液仙拍手称快:"而且你走的这条路,我走不了,邵老板走不了、李威更走不了。子欣,这条路,只有你能走,换而言之,如果这也是一场战争,只有你能去打。如果你不去,我才觉得,你是在逃避责任,在真正的离国去难!"
子欣默然良久,半晌道:"液仙,谢谢你为我坚定了信念,"他看着他,感慨地道:"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三生之幸。"
"我也一样,要不你帮我,化工社也没有今天。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所长,"液仙笑道:"比如你们家凤仪,整天说有两个世界,我倒是觉得,她现在这样很累,如果她能在西洋画上画出一点成绩,同样是振兴中国。其实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每一种都不一样,人应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子欣回味着液仙的话。也许,液仙的建议是他和凤仪早就该行的,或者说,他们一直在往这条路努力,只是人总是这样,需要通过阅历和时间,方有了解自己,增加了必行的信心与决心。
他和凤仪商议,计划到美国开办一间经济公司,由他们自己直接代理向国外的出口业务。凤仪也很支持他的想法,并挑选了两张满意的作品,托他带给威廉神父。这两张画,一张是四姐的肖像,另一张,是她的裸体自画像。她本来很不好意思寄出后一张画,但最后她想,既然她在艺术世界赤诚一片,那么没有什么是不好意思的。她大着胆子对子欣说出了想法,没有想到子欣很是赞同。
一个月后,子欣带着凤仪的画,踏上了去美国的道路。他本来计划除去往返时间,在美国只呆两个月,但去了之后不断有新想法与机会出现,便一再延期。他先在纽约以泰欣这个名字开办了一家公司,并写信让凤仪在国内筹集资金,接着又在华尔街交易所购得了经纪人座位一个,可以直接在市场上套购外汇。并且以泰欣公司的名义与英国、法国等到国聘定了直接代销人,将元泰在无锡生产的生丝直接输入欧洲市场。元泰生丝厂直到此时,方从根本上缓解了危机。
子欣孤身一人在美国忙碌,小安安也在一天一天的长当,安安度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凤仪接到子欣从美国来的电报,说不日离开美国,回往上海。
此时已是1934年,凤仪整整三十四岁了,按江南一带虚岁的惯例算,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十岁逃离南京来到上海,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二十五年春秋。可惜这一年的春节,子欣还在归国的路上,节日刚过两天,邵元任便乘着节中赶往南京,为和兴争取政府支持打关系去了。
凤仪觉得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可以稍微的喘息一下。过完春节石头就要开学了,他今年已经八岁,由于坚持练习功夫,他个头很高,身体结实,生性又肃穆温和,看上去倒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小石头的年龄并不准确,凤仪按照他看起来的样子,把收养他的那一年定为两岁半,那么现在算起来,这个小家伙也已经四岁半了。他虽然有些胆小,却喜欢翻看画片,对凤仪画室中的东西很感兴趣,加上凤仪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常常强调尊老爱幼,他的举止比刚来时好了许多。凤仪乘着大石头有空,便带上兄弟俩和安安,去小楼探望杏礼母女。安安年纪小,不懂什么,两个石头都很高兴。母子四人坐着小车来到楼前,凤仪按了门铃,没有人答应。她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杏礼不在家,女仆也应该在。
她不死心,又在楼前等了一会儿,到底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冷,小石头便不高兴起来,他怕凤仪责怪,闷闷不乐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石头向来不怕冷,神色如常,他觉得这一带的环境甚美,在阳光下十分好看,悠然自得的看了会儿景色之后,又担心凤仪抱着妹妹辛苦,便要抱安安。凤仪笑了:"妹妹太重了,你抱不动。"
"我抱得动。"石头固执地道。凤仪只得把安安交给他,他紧紧抱着安安,生怕把妹妹摔着了,安安便不舒服起来,不停地扭来动去,脸涨得通红。凤仪笑道:"妹妹找妈妈了,让我抱她。"石头信以为真,忙把小妹交还母亲。凤仪与儿子正站着逗弄安安,杏礼的女仆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慌忙跑过来,一边掏钥匙一边道:"袁太太,你怎么不按铃呀,小姐在家呢。"
"我按铃了,"凤仪道:"没有人开门。"
女仆忙低头噤声,打开了门。凤仪有些狐疑,问:"杏礼在哪儿?"
"她在阁楼上。"女仆期期艾艾地道。
"孩子呢?"凤仪追问。
"我去买菜的时候哄睡着了,"女仆见家里很安静,道:"可能还没有醒。"
凤仪把安安交给女仆抱着,又吩咐石头兄弟在客厅玩耍,自己悄悄地上了楼,女仆也不敢多言,忙着找些糖果分给兄弟俩。凤仪走到二楼与三楼的拐弯处,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味,难道有陌生的男人在?她觉得再上去多有不变,悄声下了楼,女仆见她这么快下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凤仪把她叫进厨房,先给了些钱,又细细地盘问,女仆也知道杏礼的生活一向由邵府出资,也不敢得罪凤仪,只得悄悄告诉了她,让她千万保密,不要说是自己讲的。凤仪气得在厨房里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让女仆带着孩子们,自己返身又上了楼。
她怕高跟皮鞋有声响,将鞋子脱了拿在手上,一直走到阁楼门口,方穿上鞋敲了敲门,杏礼以为是女仆,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进来。"
凤仪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屋子里烟雾缭绕,厚厚的窗帘半掩着,几乎将阳光全部挡在了屋外。杏礼披头散发地蜷在美人塌上,正举着一杆烟枪,贪婪地吸食着。她透过烟雾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禁愣了一下,半晌方才认出是凤仪。
凤仪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夺过烟枪,然后走到窗边哗地拉开窗帘,杏礼连忙抬手捂住眼睛,觉得阳光刺的两眼又痛又难过。凤仪一抬手,将烟枪扔了下去。她返过身,又去拿桌上的烟膏。杏礼慌忙去抢,她到底吸了鸦片,人还根本没有力气,被凤仪三两下抢了过去,一把扔出了窗外。
杏礼顿时大怒:"你有什么权利扔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
"杨杏礼!"凤仪也怒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怎么能吸鸦片呢?!"
"我吸我的,与你何干,"杏礼恼羞成怒,手一指门:"这是我家,你给我滚!"
"我滚可以,"凤仪喘了口气,压制着情绪,道:"你把衣服换了,打扮一下,你要工作还是要钱,随便怎么都可以,但是得把烟戒了!"
"戒烟,"杏礼冷笑道:"戒了烟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你可以工作,你还有女儿,"凤仪道:"一定要抽鸦片吗?"
"够了,"杏礼道:"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遇到你这个朋友,没有你就不会认识你的哥哥,没有你的哥哥,我也不会退出电影业,也没有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什么?!"凤仪又恼怒又伤心,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沦落如此,"杏礼见她沉默,觉得说中了要害,咬牙切齿地继续道:"你看我女儿是个宝,不过是把她当成你哥哥的香火继承,可是我呢,就要拖个小油瓶,整天没完没了地照顾她,没完没了地被人说生了个私生女,真是一家子祸害!"
"你!你!"凤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你赶紧走吧,"杏礼见道:"以后不要到我家来砸东西,我就阿弥佗佛了。"
"好好好,我走,"凤仪怒极反笑:"你不喜欢拖个油瓶,我把她带走行不行?"
"笑话,"杏礼冷笑道:"她再不济也是我生的,怎么,你是妒忌我漂亮,还是觉得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还要抢我的女儿?"
凤仪气得五内俱焚,一咬牙转身便走。她飞身来到楼下,抱过安安,呼喝石头兄弟立即出门。石头兄弟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说话,连忙地跟上。凤仪出了大门,想想不妥,又折回去,塞给女仆不少钱,让她费心照顾孩子,有任何事情都给她打电话。女仆赶眼见得她们母子四人便这样走了,心下也不忍,她不敢责备杏礼,又怕她回头出来找自己算帐,便躲入孩子的房间,陪着孩子。
凤仪抱着安安,又往前走了一段,气愤之心渐渐平了,想起杏礼刚刚说哥哥和自己的话,一时间伤心欲绝,又想起哥哥死得如此惨烈,要不是为了看她,根本不会被日本人抓住,可怜他如泉下有知,如何能好好安息。想到这儿,她不觉万念俱灰,趔趄了两步,一时撑不住,在路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小石头吓得躲到旁边。大石头轻轻问:"妈妈,你病了吗?"
"没有,"凤仪将大石头拢入怀中,安安紧紧靠着她。凤仪道:"妈妈累了,你们陪妈妈坐一会儿。"
凤仪与子欣的分离已有一年,厂中业务烦忙,孩子们又多,好好的一个平静的春节,又添了杏礼这块心病,不觉似病如病,一天几天,都缓不过劲来。这天她坐在客厅中休息,邵元任从门外走了进来。"爸爸,"凤仪有气无力地道:"你回来了,南京怎么样?"
"没什么,"邵元任见她气色不佳,道:"你不舒服?"
凤仪摇摇头。邵元任道:"子欣一走就是一年,是长了点儿,幸好快回来了。"
"他走多久都没事儿,"凤仪叹了一声,把杏礼吸鸦片,又恶语相向的事情告诉邵元任。邵元任喟然一叹道:"她丈夫生死不明,自己又生下遗腹子,又无人请她拍戏,自是打击非常,你不应该和她计较。"
"要不是为了她,"凤仪道:"哥哥也不会死。"
"她是怪命运不济,怪杨练抛弃小家成就大义,怪电影业不再重视她,这些东西,她都找不到人说,也只能对你发怒,"邵元任用微微责备的语气道:"自助者天助,她这些言语你都应该一笑了之,到是想想,她这样下去孩子怎么办。"
"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凤仪道:"我现在也没想好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元任道:"她是你的好朋友,现在是落难的时候,你不要再计较她的言行。我今天有点累,就早些休息了。"
凤仪点点头。爸爸说的对,杏礼确实情有可原,要怎么才能帮她振作呢?她默默地坐着,找不到答案,如果当初就把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她会不会好一些?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呢?
她暂时不好再去小楼,只能命阿金去找杏礼的女仆,打听孩子与杏礼的近况,并按时送上钱款,杏礼也不与她联系,竟像绝交了一般。她去询问西医,有没有好的戒烟方法,每个医生的回答都几乎差不多,这取决于病人的决心。凤仪想着杏礼一向爱面子,这事除了子欣,还真不好随便和人商议,便暂时这么过着,一直等到了五月,子欣从美国回来了。
这一年风尘仆仆,转辗于美国各地,子欣消瘦了不少,两鬓之间生出不少白发。凤仪见他旅途劳顿,便把不顺心之事俱藏心底,让他好好休整。子欣忙了一年再回到上海,见到妻儿家人,自是高兴非常,尤其是小安安,虽然她几乎不认识父亲了,但是只与子欣朝夕相处两天,她便粘上了父亲,父女俩嬉戏起来,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就连石头兄弟也一并给冷落了。
子欣将美国沿途见闻一一告诉凤仪,他觉得在国外振兴中国生丝行业正是他能做,又长于他人的好事业,既能为国又能为己,而且,这一路虽然辛苦,因为文化与办事方式的熟悉,他反而觉得比在国内更加轻松。威廉神父收到他带来的凤仪画作,十分高兴。他觉得当初的眼光没有错,这个小姑娘就应该继续从事绘画艺术,为了传播西方艺术,更为了凤仪,他竭力劝说子欣带凤仪来美国发展,并且愿意帮助凤仪联系艺术院校。
凤仪见子欣兴致勃勃,仿佛找到了成功与幸福的途径,虽然有些不忍,还是将杏礼之事告诉了子欣。子欣闻言大吃一惊,他对国人抽食鸦片的恶习一直深恶痛绝,没想到杏礼会走上这条路。子欣沉默良久,道:"我们不是她的家人,不能强制她戒烟,孩子也不能强行离开母亲,只能慢慢想办法。"
"如果告诉她哥哥的死讯,她会不会好一点?"
"大哥两年没有露面,只怕她心中早有准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子欣道:"一但吸食鸦片,这些东西,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二人正在商议,阿金上来敲了敲门,凤仪问什么事,她说,邵元任请他们去书房。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很不寻常,没有事情,邵元任从不请人去书房小坐。凤仪与子欣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连忙下了楼,来到书房。子欣轻轻敲敲门,邵元任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这儿每隔一在她就会亲自来打扫,靠墙一侧供奉着佛龛,另一侧供着雅贞的牌位,书桌前还放着专门喝茶用的茶桌,今天这里并无什么不同,邵元任坐在茶桌边,轻轻品着茶水,另外两边已经摆放了两个空的茶杯。
她和子欣两人在桌边坐下,邵元任看了看他们,微微地笑了:"今天叫你们来,要告诉你们两件事情。"
凤仪看着他,觉得他今天的表情十分不同,她道:"爸爸,出了什么事?"
"南京政府已经下了关于和兴的批复。"邵元任把桌上一份抄本递给子欣,子欣忙打开,上面写着:惜值库款支绌,实无余力及此,仍仰该创办人自筹复工,继续前业。
子欣不敢抬头,叹了口气,想不到和兴历经这么多磨难,想得到政府的支持,仍然是难于登天。邵元任又将桌上的另一份方件递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份地契:"四百亩!"她惊讶地递给子欣,子欣也愣了,夫妻二人同时望着邵元任。
"这片地在闸北效外,"邵元任平静地道:"这是出家前,我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了。"
"爸爸!"凤仪惊诧地道:"您说什么。"
"我已经长老商量过了,"邵元任道:"今年的八月十五,我会去庙里剃度出家,自此不再理红尘之事,"他轻轻笑道:"你们就不必担心了。"
凤仪与子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虽然邵元任信佛多年,又是佛门居士,但是他们怎么也有想过,他会有出家的这一天,书房里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上海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拂过三个人的面颊。
第二十二章
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凤仪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刚到邵府的那个夜晚,她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看见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另一次就是现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还像当初一样,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叙述着出家的事情。时光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跳跃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没有看见第二张脸之前,一直还把爸爸当成当年的那个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有觉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会有放弃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怀欣喜,进入大欢喜的世界。
"今年春节之后,我去南京打探实业部的批复,遇见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原来是跟着陈其美的,现在在南京政府做事,从他那儿我得知把持实业部的人,居然是陈慎初,自从陈其美胜了李燮和,当了上海总督军,他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改名为陈汉年,"邵元任喟然叹道:"难怪我们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实业部的关系,原来是他。"
当年陈慎初向雅贞求婚等等曲折,凤仪只隐约听说,并不知晓内情,袁子欣更是没有听说过,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觉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环,焉有爽期?!"他将自己利用雅贞的一片痴情,巧使缓兵之计,坏了陈慎初的求婚,又不愿履行诺言,致使雅贞绝望自尽的前后事件,一一道来,不要说子欣赏听得目瞪口呆,连凤仪也是头一次知道其中细节。"我当时听说陈慎初就是陈汉年的时候,便知道实业部的批复不可能会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当年我即种恶因,必有恶果,只是没想到,让雅贞枉死,和兴集众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数载,我已还完了一些债,没有还完的,就让我去寺庙之中,礼佛颂经,祈求上苍免除人世苦难吧。"
"爸爸,"凤仪半晌方道:"你从南京回来,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当时正为杏礼烦恼,等子欣回来一并告诉也是一样的。"
凤仪不知如何劝解邵元任,她回想起当日邵元任从南京归沪后疲惫的模样,不禁深深地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想着问问爸爸的情况,怎么没想过,他也会烦恼会没有力气。
"爸爸,"子欣见凤仪满面凄然,邵元任一脸平静,眼见着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连忙道:"您不想再做和兴,也没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国外的事情办理妥当,您跟着我们一起出国不好吗?美国欧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