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重新读来,它就像一个忽然理解了的笑话,我想通了:靴子属于她的情人。我不太肯定的是,她的情人是否就是迪格维德。我记得她曾满怀深情地谈起他,但每个人提到他的语气都差不多;我们全被他骗了。不过,在我离家漂泊、受雷金纳德照顾周游欧洲大陆期间,迪格维德也给贝蒂另找了一户人家。
即便如此,两人私通只是我的猜测——经过深思熟虑、有事实依据的猜测,却不无冒险,如果错了,会让人很难堪。
“还记得你睡过头的那个早上吗,贝蒂?”我问,“你‘赖了会儿床’记得吗?”
她戒备地点头。
“我去找你了,”我继续道,“你想啊,我很冷,想看看你在哪儿。在你房门外的过道上——我,挺不愿意承认的,可是我跪下来朝锁孔里看了一眼。”
我感觉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她从刚才就一直怨毒地盯着我,可这会儿,她恶狠狠地抿紧嘴唇,眼里迸出了火星,似乎那次擅闯和这次的性质同样严重。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立刻澄清,“不算你在床上酣睡,旁边放着一双男人靴子的话。我认出鞋是迪格维德的。你跟他偷情了,是这样吗?”
“唉,海瑟姆少爷,”她低语着,目光凄哀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变成这样?那个伯奇把你带成什么样了?你现在居然会拿刀威逼年迈的妇人,这已经够糟了——唉,已经够糟了。但看看你,还在伤口上撒盐,控诉我偷情并害你家破人亡。我和他不是偷情,迪格维德先生有孩子不假,他请赫里福德郡的姐姐代为照料,但哪怕在进你们家好多年前,他就已经是个鳏夫了。我们的关系不是你用那肮脏脑袋臆想出的风流韵事。我们彼此相爱,你该为自己的歪脑筋而感到羞耻,羞耻!”她再次摇头。
我闭紧双眼,手在剑上加大了力度。“不不,这儿该感到做错事的人不是我。你可以由着性子居高临下地教训人,但你和迪格维德有男女之情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是哪种,随便哪种根本不重要——而他背叛了我们。如果他没有背叛,父亲应该还活着,母亲也还活着。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用刀抵着你脖子,所以别为你目前的困境责备我,贝蒂。要怪就怪他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没有别的选择,”最后她说,“杰克没有。对了顺便告诉你,那是他的名字:杰克,你原来知道吗?”
“我会在他墓碑上见到的,”我嘶声道,“知道也改变不了一分一毫,因为他有选择,贝蒂。管它是什么恶魔与蔚蓝深海的两难选择。他有选择。”
“不是的——那人用他的孩子们要挟他。”
“‘那人’?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城里第一次和杰克搭上话。”
“你见过他吗?”
“没有。”
“迪格维德说过他什么?他是西南诸郡来的吗?”
“杰克是说他有那一带的口音,是的先生。怎么了?”
“那伙人绑走珍妮的时候,她嚷嚷着有叛徒,被隔壁家维奥莱特听见了。次日,一个有着西南诸郡口音的男人来找她——警告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听到了什么。”
西南诸郡。我分明看见贝蒂脸色发白。“怎么?”我厉声说,“我哪句话让你这样?”
“是维奥莱特,先生,”她倒抽一口冷气,“你离家去欧洲大陆不久——说不定就是之后一天——她在街头遭劫,送了命。”
“那帮人倒是信守承诺,”我看着她说,“跟我说说那个给迪格维德发指令的人。”
“我也说不上来。杰克对那个人只字不提。人说如果不照他们指示的做,他们会找到他孩子杀掉。他们放话,要是他敢报告主人,他们就把他儿子一个个找出来,慢慢折磨死之类的。他们告诉过他上门袭击的计划,但我用性命发誓,海瑟姆少爷,他们对他说没人会受到伤害,因为一切都在深更半夜进行。”
我想到一件事。“可他们要他派什么用场呢?”
她一脸不解。
“袭击那晚他不在现场,”我继续说,“那些人入侵也不像需要内应的样子。他们直接带走了珍妮,杀害了父亲。既然这样,为何需要迪格维德呢?”
“我不知道,海瑟姆少爷,”她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俯视着她,内心麻木一片。先前等待夜幕降临时,愤怒在我内心翻涌、沸腾,一想到迪格维德的叛变,就像给我的怒意点了一把火,而贝蒂可能知情甚至跟他合谋的念头,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盼望她是清白的。我最希望她眉来眼去的对象是家里别的人。即便真的是迪格维德,那我至少希望她对他的叛变一无所知。我盼望她清白,是因为若她有罪,我将不得不杀了她。因为她如果做些什么就能阻止那晚屠杀的发生,却选择束手旁观,那她必须死。那是……那是正义,是因果、支取平衡,是以牙还牙。这是我信奉的东西。我的处世哲学。那是在毫不合理的人生中,交涉出的一条合理路径。是将秩序施加于混沌之上的办法。
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杀了她。
“他现在在哪儿?”我柔声问道。
“不知道,海瑟姆少爷。”她因恐惧而声音发抖,“我最后一次有他的消息是得知他失踪。”
“还有谁知道你和他是情人?”
“没有了,”她答,“我们总是特别小心。”
“除了把他的靴子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
“很快就收走了,”她的目光冷下来,“况且绝大多数人没有偷窥锁孔的习惯。”
她沉默片刻。“现在你想怎样,海瑟姆少爷?”说到最后她哽咽了一下。
“我可以杀了你,贝蒂。”我直言,望进她的眼睛,见她已弄明白一条事实。那就是只要我想,就可以取她性命;我有这个能力。
她抽泣起来。
我站起身。“但我不会这么做。那一晚已带来太多死亡。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看在你多年照顾服侍我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将在忏悔中度过一生吧。再见。”
1747年7月14日

疏于记日记差不多两个礼拜了,我有很多东西要回顾,就接着那晚拜访贝蒂往下说吧。
离开贝蒂那儿之后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便起床穿好衣服,乘上马车又折回了那里。我嘱咐车夫离开宅子一段距离等着,别太远好让我看清,但也别接近到显得可疑。他感激能休息会儿,还打起了呼,我则坐着望向窗外,等待。
等什么呢?我也不确定。只是再一次凭借直觉。
直觉的正确性再次得到验证,天破晓不久,贝蒂出现了。
我遣走车夫,步行盯梢。错不了,她径直前往伦巴第人街上的邮政总局,走了进去,几分钟后重新出现,沿来时的路融入了人潮。
我目送她离开,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继续跟踪、压抑自己被背叛而割开她喉咙的冲动;我们之间曾经的深厚情谊也不剩一丝残迹。只有……空空如也。
我转而在一条门廊下占了个位子,不时挥动手杖驱赶乞丐和街头小贩。等了大概有一小时……
邮差出现了,带着铃铛和满满一箱信件。我挤出门廊,转着手杖,一路跟踪,离他越来越近,直至转下一条行人稀少的支路,我嗅到了机会……
片刻后的一条小巷里,我跪在他流血的尸体旁,翻拣箱内信笺,最后发现了一个写着“杰克·迪格维德”的信封。我读了信——上面写着她爱他,他俩的关系被我发现了;没什么内容不是我已经知晓的——但我感兴趣的本就不是正文,而是寄送地,它光明正大地写在信封正面,是发往黑森林地区一个叫圣彼得的小镇,距离弗莱堡不远。
经过大约两周的行程,就在今早,我和雷金纳德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圣彼得镇的建筑群,它坐落在一座沃野青葱、层林点缀的山谷底部。

我们在晌午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小镇。我策马漫步穿过迷宫般复杂的狭窄街道,看到仰着脸的当地人不是在道旁一闪而过,就是快速从窗口躲开,拉上窗帘、关紧门扉。我们是来索命的。那时我只当镇民猜到了我俩的来意,要不就是天性易受惊吓。我有所不知的是,当天早上,另一批陌生人已先于我们骑进了镇子。镇民已经遭到了惊吓。
那封信上写的地址是圣彼得杂货店转交。我们来到一座栗树荫蔽的小型喷泉广场,向一个神色紧张的妇人问路。她盯着自己的脚面给我们指了路就躲到一边;与此同时,众人纷纷远远地让开一条道。不久之后我们便拴好马,走进了杂货店,店内唯一的顾客刚看到我们,就决定把采购事宜改在下次。我和雷金纳德困惑地对望一眼,随后我扫视了一通店面。高耸的木架排满三面墙,架上搁着各色坛罐和捆扎起来的小包裹,后方是个高高的柜台,店主站在里面。他蓄着宽阔的唇髭,戴了条围裙,脸上原本的笑容在看清我们时就跟蜡烛燃尽似的熄灭了。
我左侧有一段为够到货架高处而设的阶梯。店主的儿子,一个外表看来十岁左右的男孩,匆匆忙忙跑下阶梯,差点一脚踏空。男孩在店中央站定,双手垂在身侧等待指令。
“下午好,先生们,”店主用德语说,“看你们的样子像骑了很长一段路。二位需要为继续旅程采买些补给品吗?”
他指指面前柜台上的壶。
“或许来些茶点?饮料?”
然后招呼男孩。“克里斯托弗,你忘了规矩吗?快帮先生们拿外套……”
柜台前放了三只凳子,店主把手伸向座位道:“快,快请坐。”
我又瞥了一眼雷金纳德,见他正要走过去接受店主的盛情邀请,立刻出言制止。
“不用了,谢谢你,”我告诉店主,“我和我朋友无意久留。”我用余光看见雷金纳德耷拉下了肩膀,但他没说话。“我们只是需要你提供信息,”我补充。
店主的面孔笼上一层警觉。“是么?”他戒备道。
“我们要找一个人。他名字叫迪格维德,杰克·迪格维德。你认识他吗?”
他摇摇头。
“完全不认识?”我施压。
还是摇头。
“海瑟姆……”雷金纳德开劝,仿佛从我的语气就能读出我心中所想。
我无视他。“你这么肯定?”我强调。
“是,先生。”店主说着,唇髭紧张地抖动。他咽了一口口水。
我咬紧了牙关,紧接着,在任何人有机会动作之前,拔剑张臂一送,剑锋稳稳垫在克里斯托弗下巴底下。男孩倒抽一口凉气,利刃抵在他咽喉的时候,他踮起了脚尖让自己站高一点,视线快速扫过我们几个。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店主身上。
“海瑟姆……”雷金纳德再度开口。
“让我来处理,雷金纳德。”我说,又对店主说,“迪格维德的信件是寄给你转交的,我再问你一遍,他人在哪儿?”
“先生,”店主恳求着,目光在我和克里斯托弗之间来回游走,后者发出一串低弱的哼声,好像连咽口水都困难,“请别伤害我儿子。”
他求的人对此置若罔闻。
“他在哪儿?”我重复。
“先生。”他一面哀求,一面做出乞怜的手势,“我不能说。”
我手腕轻轻一抖,剑锋嵌进克里斯托弗皮肤里,回应我的是一声抽咽。我余光瞥到男孩脚尖踮得更高,不用看也知道,另一边的雷金纳德不自在得很。而自始至终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店主的双眼。
“求求你先生,求求你先生,”他语速飞快,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抛接一个看不见的玻璃杯,“我不能说,我被警告不能透露……。”
“啊哈,”我说,“那人是谁?谁警告的你?是迪格维德?”
“不是的,先生,”店主继续硬抗,“我已经有几个礼拜没见过迪格维德老爷了。是……别人,但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是谁。这些人,他们真的会杀了我。”
“可我以为我俩都知道,我,也真的会杀了你,”我微笑,“而我和他们的不同,就是我现在在这里,他们不在。现在告诉我:他们是谁,几个人,他们当初问了你什么?”
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克里斯托弗身上,男孩虽然勇敢沉着,面对强压展现出可贵的坚毅,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也能具备这种品质,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又抽咽了一声。想必就是这一声使店主痛下决心,他的嘴唇颤得更厉害了,然后,语句飞快从他口中滚滚而出。
“他们刚才还在这儿,”他说,“大概一小时之前。两个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长大衣,套在英军士兵的红制服外头。他们走进店里,像您一样打听迪格维德的下落。我没有多想就告诉了他们,先生,接着他们忽然严肃地对我说,以后可能还有别人来找迪格维德老爷,假如有人问,我一定要否认自己知道他任何消息,也不准讲他们来过这里,否则就会没命。”
“他在哪儿?”
“林间一座木屋里,从这往北走十五英里。”
不论雷金纳德还是我都没有多话。我们明白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既没进一步威胁,也不作告别,甚至未向吓个半死的克里斯托弗道歉,就双双冲出大门,解开了缰绳,跃上各自的坐骑,一刺马腹,大声吆喝它们快走。
我们奋勇疾驰超过半个小时,横跨了大约八英里的草原,一路都在上坡,马已经露出疲态。来到树林的边线,我们才发现这只是一条松树形成的狭窄林带,绕到另一侧后,看到这片林子像一圈缎带似的环绕着山顶。与此同时,地形在我们面前呈缓坡下降,延伸进更大片的丛林;再向远方,大地如一块巨大的、绵延起伏的绿绒毯,树林、草地与农田交相点缀其间。
我们勒紧马缰,身下马儿打着响鼻,我要来望远镜。我从左往右移动镜筒,扫过面前这片区域。起初我被紧迫感所占据,胡乱地搜查着,焦虑让我不辨东西。最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这一次我手上的幅度缓慢而有条不紊。我在脑中把眼前的土地分割成棋盘形,从一个格子看到下一格子。条理和效率回来了,逻辑重新在我体内占到上风,而不是情绪。
和风吹拂,鸟鸣啁啾,雷金纳德打破了这片静谧。“你会下手吗?”
“下什么手,雷金纳德?”
“干掉那男孩。你会下手吗?”
“如果不能执行,实施威胁便毫无意义。如果我只是虚张声势,店主一定会识破。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雷金纳德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也就是说会喽?你会杀了他?”
“是这样,雷金纳德,我会杀了他。”
一时无话。我又搜完了一块方格,接着是再下一块。
“你受到的教育里什么时候包含残杀无辜了,海瑟姆?”雷金纳德说。
我嗤之以鼻。“虽然你教会我杀人,但你没有对我该杀谁、为什么而杀说三道四的权利,雷金纳德。”
“我让你拥有荣誉,教会你规则。”
“雷金纳德,我还记得好多年前,你自己是怎么打算在怀特巧克力屋外履行你的一套个人正义的。那算荣誉的行为吗?”
他微微脸红了吗?我不知道,但他明显颇不自在,在马背上改换着坐姿。“那男人是个贼。”他说。
“我在找的人是谋杀犯,雷金纳德。”
“即便如此,”他语调中有一丝恼火,“你或许也让狂热蒙蔽了自己的判断力。”
我又轻蔑地冷哼一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你对先行者的迷恋和就完全契合圣殿规范啦?”
“当然了。”
“真的?你确定没有为追求它的线索而疏忽了其他的职责?你最近写了哪些信,记了哪些日志,又读了些什么,雷金纳德?”
“太多了。”他忿忿道。
“是和先行者无关的。”我补充。
有一会儿他气喘如牛,好似一个面红耳赤的胖子在晚饭时被上错了菜。“可我人在这里,没问题吧?”
“确实,雷金纳德,”我说,同时观察到林间飘出一缕轻烟,“我看到树林里起烟了,可能是从木屋那儿来的。我们该朝那里走。”
此时,距生烟处不远的一丛杉树下,我望见一个人骑着马向天际边的山峦跑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快看,雷金纳德,那里。你看到他了吗?”
我调着焦距。骑者背对我们,离开有一段路,但我确信看清了他身上的一个特征,耳朵,我肯定他长着尖尖的耳朵。
“我看到一个,海瑟姆,可另一个呢?”雷金纳德说。
我已挽起坐骑的缰绳说:“还在木屋里,雷金纳德。我们走。”

等我们抵达,已经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让自己骑着的马在这二十分钟狂奔到极限过度,冒险让它穿梭在林间,跃过被风刮断的树枝,把雷金纳德甩在身后,向着轻烟的方向——木屋疾驰而去,我确信能在那找到迪格维德。
他是生是死?我不知道。可店主说了,打听他的是两个男人,我们方才目击了其中一个,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见识另一个。
他跑在更前头?还是仍在木屋里?
就是眼前这个木屋了,伫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一栋低矮的木建筑,正面一扇小窗,屋外拴了一匹马,烟丝丝缕缕从烟囱喷出。正门大开着。在我冲向空地的同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凄叫,我一踢马腹便朝门口驰去,剑也拔了出来。伴着蹄音脆响,我们跃上房前的平台。我在马背上探头,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形。
迪格维德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双肩低垂,头歪向一边。血已经在他脸上淌成了一副面具,可我看到他的嘴唇尚在噏动,他还活着。他面前站的就是另一个人,手握一把鲜血淋漓的刀——一柄带着弧度、锋刃呈锯齿状的刀——眼看就要结束了,他正欲划开迪格维德的喉咙。
我从没把剑当长矛使过,要我说,这也着实不是合理的使用方法,但那一刻我首先要确保迪格维德存活下来。我还得问他话,除了我,现在谁都不能杀迪格维德。所以我把剑掷了出去。时间只够这么做。尽管这一投力量既不足,也缺乏准头,它还是正中男人的手臂,这足够让那个人发出哀嚎、倒仰着一个趔趄。我趁机奋力跳下马,直接落在屋内地上,向前一个翻滚,同时拔出身上的短剑。
这一举足够救下迪格维德。
我落在他身边。沾满血污的绳索将他的四肢都缚在椅子上。他衣衫破烂,衣服上的血迹已然发黑,流着血的脸都肿了起来。他的嘴唇还在动,眼珠无力地转向我,我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想到的了什么。他认出我来了吗?他心头闪过的是羞愧,还是希望?
我的视线投向后窗,刚好瞧见持刀者的两条腿消失在窗下,他把身体挤过了窗框,重重砸在外面的地上。翻窗尾随意味着把我自己置于弱势——我进退两难,而持刀人有充裕的时间把凶器扎进我体内,这幅景象可不妙。于是我转而跑向前门,绕过空地展开追逐。雷金纳德刚好赶到。他看到了持刀人,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已经拉弓瞄准了对方。
“别杀他。”我高喊,此刻箭矢离弦,他不悦地吼了一嗓子。箭偏得很远。
“该死的,老弟,我都瞄准他了,”他喊道,“这会儿他都进林子了。”
我及时绕至木屋背面,跑动中踢起一地枯败的松针,刚好目击持刀人消失在树林的边界。“我要留他活口,雷金纳德,”我回头对他大声道,“迪格维德在屋里。我回来之前一定确保他安全。”
话音未落,我已手握短剑跑进了林子,暴风骤雨般往前冲,枝叶纷纷抽打在我脸上。我看到前方植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我一样狼狈不堪地撞开枝条狂奔。
或者说比我更狼狈,因为我拉近了和他的距离。
“你在现场吗?”我冲他大喊,“他们杀我父亲那天晚上,你在吗?”
“我没有那个荣幸,孩子。”他回身喊话,“真希望我在。不过,我做了自己的分内事。”
“停下来,面对我!”我喊,“你既然那么渴望肯威家的鲜血,我们就来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溅血!”
我比他更灵活,速度更快。我听到他话音当中的呼哧喘气声,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他也清楚,与其再消耗自己的体力,不如选择掉头迎战,于是纵身跨过一截被风摧倒的树枝,跃入一小块空地,亮出手中的刀锋——弧形带齿的、外表“狰狞”的刀子。他胡须灰白,脸上布满形容可怖的疮疤,像是幼年得什么病落下的。他喘着粗气,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他的帽子在追逐中掉了,露出斑白的头发,而身上的长外套——黑色的,正如杂货店主描述的那样——已经扯破了,翻飞着透出底下的红色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