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感觉怎样,老朋友?”埃齐奥找了把椅子在科学天才面前坐了下来。
“虽然我不想抱怨,但我总是想,能动弹动弹该多好,”达·芬奇努力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埃齐奥说到,他担心老友只是在搪塞而已。
“不不,我可不是说我要挂了,”达·芬奇有些生气,“我是在说英格兰,他们的国王正忙着打造海军。所以我真想去他们那儿,把我的潜水艇卖给他们。你知道,威尼斯的那帮吝啬鬼可不想为我花一个子儿!”
“他们肯定不会想去造那东西的。”
“不,问题不在这儿!”
“好啦,难不成你在这儿还放不下奇思妙想么?”马基雅维利插了句嘴。
达·芬奇回敬了一个气冲冲的表情,“你觉得造个机械狮子叫做‘奇思妙想’?”他呵斥到,“是啊,那是我的雇主最近的请求!一头机械狮子,它能慢慢走到你的面前,然后大声咆哮,紧接着他的胸腔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大束百合花来!”他越说越气,“确实是个奇技淫巧,华而不实的东西!是啊,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飞机与坦克的发明者,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
“还是降落伞的发明者呢。”埃齐奥小声地补充道。
“哦,对了,那张降落伞有用么?”
“太有用了。”埃齐奥不禁击节赞叹。
“那就好,”达·芬奇高兴地一挥胳膊,但他的声音很快就降了下去,“它帮了你的大忙,却对我没什么好处。艾蒂安说的没错,现在我能填饱肚子的也就是热牛奶而已。”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良久,马基雅维利开了口,“你还仍然在绘画吗?”
这句话戳中了达·芬奇的伤心事:“我真是很想绘画,但是……我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再也没法完成画作了,但是我把《蒙娜丽莎》交给了萨莱,这应该会让他在退休后有个不错的生活。似乎弗朗西斯很有兴趣买下它,但要是你们的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收的。那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更喜欢为小萨莱画的那副《施洗约翰》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空洞地望向了天空,“那个小家伙啊,把他派走了可真是遗憾。我是多么的想他啊,但可惜他在这儿并不开心,他更喜欢去照顾葡萄园哎……”
“对了,我这些日子也在种葡萄呢。”埃齐奥附和道。
“我知道的!那对你有好处,你这辈子都忙着砍圣殿骑士的脑袋了,现在这日子对你太合适了,”达·芬奇顿了顿,“但我担心的是,他们恐怕今生都不会放过我们了,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或许现在也该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
“别这么说!”埃齐奥喊了起来。
“有时候我们没得选择。”达·芬奇伤心地回应道。
一切又陷入了寂静。良久后,又是马基雅维利打破了尴尬,“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达·芬奇?”
达·芬奇看了看他,“哦,尼科洛,我为什么要掩饰呢?我很快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我才会把你们找来。我们三个经历了这么多,但现在也到了我告别的时候了。”
“我听说,你正准备与英格兰的亨利国王碰面?”
“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我本来是想去的,”达·芬奇回答道,“但是我已经没法去了。恐怕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将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后景象了,还有窗外的树木,你知道的,现在是春季了,上面站满了小鸟呢”。然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两位朋友不禁担心了起来。但是达·芬奇终于还是动了动,“我刚才打盹了吗?”他问道,“真没想到……我没时间去睡觉的,我已经睡了够多了……也够快了。”
然后他再次一言不发了起来。很显然,他又睡着了。
“我们会等到明天再回去的。”埃齐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此后,他与马基雅维利便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了出去。
“明天记得再来啊!”达·芬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呢!”
他们连忙转过了头,只见达·芬奇正艰难地用手肘把自己支撑起来。他的毛毯落到了地上,于是马基雅维利连忙上前将其捡了起来。
“谢谢,尼科洛,”达·芬奇看着他们,“我想,我的一生虽然都在学习怎么生活,但或许……我只是在学习如何死亡吧。”
他们就这样陪着达·芬奇过了一周的时间,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五月二日深夜,达·芬奇再也认不出他的朋友们了——他已经安详地前往了天堂。
“喂,你听到了谣言了么?”当他们悲伤地返回意大利时,马基雅维利对埃齐奥说道,“据说,达·芬奇居然是在弗朗西斯国王的怀里安详地死去的。”
埃齐奥哼了一声,“看到没,就算是国王,也会榨干某些事儿的一切政治价值的。”
八十四
接下来又是四个春秋过去了。小芙拉维亚已经十岁大了,而马尔切洛也即将迎来九周岁的生日。埃齐奥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已经六十四岁了,时间的流逝可真是无情啊!看来,自己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埃齐奥一直在忙于照顾自己的葡萄园,当然还得在马基雅维利与索菲亚的督促下动笔写作回忆录。还好,他居然已经写到了


第二十四章!
他也没放松身体锻炼,虽然自己的咳嗽从来就没停过。他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刺客武器交给了阿里奥斯托,而无论是罗马还是君士坦丁堡都还相安无事,就连鹿特丹也是一片祥和。他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担心,虽然教廷确实如同预言一般出现了分裂——年轻的马丁·路德果然在北方发动了宗教改革,现在整个北欧战云密布。埃齐奥只得坐观其变,他深知陈旧的习惯要改变会有多难。况且,现在他早已习惯了坐观风云了。
某个下午他正从窗台上向南眺望,却发现天边驶来了一辆坐着三个人的马车。他认不出那三个人,只能通过他们奇异的帽子判断出他们都是外国来客。这三个人一路未停,大概是想赶在黄昏之前抵达佛罗伦萨吧。
他信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拉下百叶窗好让自己集中精力。他点燃了一盏油灯,然后对着稿件思索了起来。对他来说,每天的这点文学活动实在是门苦差,他透过眼镜看着自己的成稿,忍不住想苦涩地大笑一场。他写的这是什么?与狼人搏斗吗?把事情写成流水账,这还真是一种才能呢。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哪一位?”他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有了种如遇大赦的感觉。
屋门半开,索菲亚站在门外,但她并没有走进来。
“我要带马尔切洛去城里了。”她快活地说道。
“哦?去看尼科洛的新剧吗?”埃齐奥头也不抬,很明显是在敷衍了事,“我不认为《曼陀罗》这部剧适合八岁的小孩子看。”
“埃齐奥,马基雅维利的戏剧早在三个星期前就结束了。另外,我是要去菲耶索莱,不是去佛罗伦萨。”
“我又把他的戏给翘掉了?那他肯定得火冒三丈了。”
“他肯定早就习惯了,我很确定。他知道你正忙着做‘功课’呢。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芙拉维亚就交给你照顾了,明白吗?她正在花园里玩儿呢。”
“当然,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受够这笔头了。我也该去修剪下花花草草了。”
“好吧,我也觉得把这么好的下午浪费在关禁闭上有些可惜,”她难得地显示了些同情,“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吧,会有好处的。”
“我又不是个病人!”
“你当然不是,但我只是想……”他指了指桌子下面的那些散落了一地的手稿。于是埃齐奥立刻蘸了蘸羽毛笔,抓过一张纸就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
“真是老小孩!好吧,照顾好自己吧。”
索菲亚轻轻地关上了门,而埃齐奥也在一番胡写乱写之后停下了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这张手稿。
他摘下了眼镜,把手稿揉成了一团,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好吧,他确实需要点新鲜空气来着。
他走向了工具箱,取出了一把修枝剪和一个长木箱,然后穿过了花园走向最近的一条葡萄架。他四处寻找着芙拉维亚,却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担心,芙拉维亚是个懂事的孩子,没问题的。
但是当他走到半途时,附近的灌木丛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叫喊:那是芙拉维亚银铃般的笑声,小家伙居然在伏击她的父亲!
“芙拉维亚,好啦,别让爸爸到处找你嘛!”
但是小家伙显然笑得更欢了。当她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时,埃齐奥也不禁笑了起来。
但也就在此时,路上的某个人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了一个衣着古怪,甚至可以说是奇装异服的人。他正好背对着阳光,这让埃齐奥无法认清此人的脸。他举起手来遮蔽阳光,但是当他再次望去时,那个人却消失了。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继续向着葡萄架走了过去。
虽然比预定晚了点,但他还是打理起了自己的葡萄。虽然葡萄并不需要如此精心的打理,但是比起埋首案牍为那些称他为“战神之子”的狂热粉丝编故事来说,他宁可去做这种工作。一束葡萄遮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停下手来仔细打量着它,并小心地摘下了一颗放在手里把玩了起来。他小心地剥开了葡萄皮,仔细查看着葡萄的汁水。看来还不错,他满意地笑了笑,把这颗葡萄放进了嘴里,然后擦干了手上的汁水,继续工作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了葡萄架,让它们沙沙地响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起了倦意。
此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后头皮隐隐发炸了起来。
于是他连忙睁开了眼睛,迅速地向着葡萄架边缘奔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公馆的方向。很快他便发现芙拉维亚正在与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奇装异服讲着话。是的,就是那个戴着尖帽子的家伙。
他连忙向着他们跑了过去,手里像握着一把短剑似地握着他的修枝剪。他大呼小叫着用尽自己的全力在奔跑,这让他气喘吁吁,胸腔里也剧痛了起来——但是他现在哪有心情去顾及这些?而就在他的眼前,那个男人忽然向着他的女儿俯下了身子。
“从她身边离开!”埃齐奥大喊了起来。
那人听到了这声喊叫并转过了头,但是他仍然没有抬起身子。与此同时,芙拉维亚举起了个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很明显是这个人送给她的。
埃齐奥就要跑到他们身旁了。那个人直起了身子,但仍然低着头。埃齐奥像投掷飞镖一样扔出了自己的修枝剪,但是它只飞过了一小段距离,便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芙拉维亚!回屋子里去!”他急得大喊了起来。
而芙拉维亚一脸的困惑不解:“但是,爸爸……她是个好人啊。”
埃齐奥挡在了女儿与陌生人的中间,他一把抓住了那家伙的领子。陌生人抬起了头,原来那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于是埃齐奥放下了她,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芙拉维亚伸开了手,她手里是一枚小小的圆形铸币,中间打了个奇异的方孔。铸币上刻着一些奇怪的象形符号,如果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枚中国钱币了。
中国女孩得体地一动不动,而埃齐奥仍然在紧张地打量着她。他喘着粗气,但脑子却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而此时他却发现,女孩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很熟悉的标记。
是的,那是刺客兄弟会的标记。
八十五
晚些时候索菲亚回到了家里,于是他们三个便在餐厅里聊了起来。孩子们好奇地挤在楼梯间里观看着这个客人,埃齐奥虽然对这个不期而遇的客人感到很高兴,但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扑克表情。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邵云。抱歉。”
中国女孩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冷静地待在那儿,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
“抱歉,但我真的没法帮你。我并不想参与其中的。”
邵云抬起了头,注视着埃齐奥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知道什么?”
“知道如何去领导,如何重建我的教团。”
埃齐奥叹了口气,他有些生气了,“不行。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顿了顿,“现在,我想你应该离开了。”
“埃齐奥,你再好好想想!”索菲亚斥责道,“邵云可是不远千里来这儿的,”她转向了客人,“呃……您的名字是这么发音的吧?”
邵云点了点头。
“您愿意留下来共进晚餐吗?”
埃齐奥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来仔细研究起了面前的火炉。
“谢谢。”邵云用生硬的意大利语说道。
索菲亚笑了起来,“很好。另外我们也为你准备好了床铺,只要您愿意的话,在这儿待上多久都行!”
埃齐奥不禁哼了一声,但他什么都没说。索菲亚去厨房准备晚餐去了,而埃齐奥也回头再次打量起了这个客人。邵云安静地坐着,她十分镇静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我会在晚上之前回来。”埃齐奥以比较不友好的声音告诫了她一句。
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完全没有顾忌礼貌。邵云安静地看着他离去,并送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出门之后,埃齐奥立刻一头扎进了他的葡萄园里。
八十六
埃齐奥走进了孩子们的寝室,借着烛光端详起了他们的睡脸。他轻轻地锁上了窗户,然后坐在了芙拉维亚的床沿上,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正睡得很熟,就像是小天使一样。
忽然之间,索菲亚举着盏蜡烛推门走了进来。她对着埃齐奥笑了笑,然后便坐在了马尔切洛的床头。
埃齐奥一言不发了起来。
“你还好吧?”索菲亚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随后便陷入了沉思。“我似乎不能把我的过去抛在身后……”他喃喃自语,随后转向了自己的妻子,“我醒悟得太晚了,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时间做什么……但是现在,我却在为没时间去做事情而苦恼……”
索菲亚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但是她完全能够理解自己的丈夫。
此时,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于是他们立刻抬头向上望了过去。
“她在屋顶上干什么呢?”埃齐奥很清楚这会是谁弄出的声音。
“让她去吧。”索菲娅说道。
此时,邵云正站在屋顶靠近烟囱的红瓦上。她摆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像是刺客准备发起进攻,也像是普通人在放松自己。她默默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花园,任凭微风拂过自己的耳畔。
虽然第二天的天气灰蒙蒙的,但是埃齐奥还是很早就走出了公馆。他瞥了屋顶一眼,只见邵云的房间窗户给打开了,但她本人却不知去向。
他呼唤着邵云的名字,但是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于是他叫来了工头,一起去照顾葡萄去了——今年的夏天非常舒适,葡萄的长势很好,看来他可以期待一个非常好的收成了。葡萄的转色非常顺利,但在采摘之前,他还需要再三检查它们的糖分与酸度。因此,他将工头打发去了菲耶索莱——如果必要的话,甚至得去趟佛罗伦萨——去雇佣短工。接下来会忙起来了,而这正是每年中埃齐奥最为惬意的时光——大量的体力劳动,忙到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的地步。但是,邵云的到来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想到这点他不禁有些气恼,甚至祈祷那个中国女孩能在黎明之前便趁早离开。
嘱咐过工头之后,埃齐奥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公馆——去看看上帝是否响应了他的祈祷。虽然他对祈祷这事儿半信半疑,但当他进入公馆时,里面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时他的胃部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他只得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门前停了一会儿——房门不知被谁给打开了。他悄声溜进了房间,发现那个中国女孩正站在他那张凌乱的书桌前,伸手翻阅着他的手稿。
埃齐奥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滚出去!”
她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那捆手稿,然后一脸镇定地望着他,“是风……它把门给吹开了。”
“滚出去(意大利语)!!”
邵云连忙走出了房间。埃齐奥连忙走到了桌边并动手整理起了手稿,但其中有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拿起了那张纸读了起来。读罢那张纸,他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窗外——邵云走进了花园,她正注视着埃齐奥,看来就是在等着他的这个反应。
他长吁了口气。于是在几分钟的犹豫之后,他还是下了楼,向着邵云走了过去。
邵云正坐在一面低矮的石墙上,埃齐奥走到了她的身前,在十月的凉风中干咳了一声。
她转过了身,“对不起(汉语),是我的错。”
“是啊,”他顿了顿,“我想你也该离开了。”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背诵了起来:“我叫做埃齐奥·奥迪托雷。年轻时,我曾握有自由,却不知其意义何在;我曾掌控光阴,却不知其价值几多;我曾享受爱情,却不知其感触何味。可叹三十年的光阴荏苒,我才领略了以上三者的内涵”。
“多美的表述啊。”她感慨道。
埃齐奥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条件反射般盯着邵云看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就像您一样,”邵云继续说道,“知道该如何帮助我的人民。”
埃齐奥的眼神友善了起来,“我曾经是个刺客,邵云。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上我,或者找上我的家人,”他顿了顿,“你明白吗?这就是我必须小心谨慎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而埃齐奥也感受到了她的歉意。埃齐奥的目光转向了葡萄园:“我本该去雇些人来打理葡萄的,可是……”
他的声音减弱了下去,而邵云侧过了头,努力地聆听着他的话语。
“进屋吧。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于是邵云跳下了墙头,跟着埃齐奥走进了公馆。
八十七
教堂西南方的大广场上有一座市场,那里整天都是人声鼎沸。商人、摊贩、仆人、农夫,各色人等都在这里进行着交易。邵云正站在广场边的一座圆柱下方,静静地看着埃齐奥在与一个小贩就葡萄粒摘取机的篮子进行着讨价还价。秋日冷阳没能阻挡邵云的求知欲,她正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佛罗伦萨的风景与声音。她不加掩饰地盯着见到的每一个人,正如人们好奇地盯着这个中国女孩一样。
一番混战之后,埃齐奥好歹完成了自己的采购。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要是这东西能撑过三个季度,那我就算赚到了”。说罢他便笑着把那个篮子给邵云看了看,也不管邵云能不能分辨出这个篮子的质量究竟有多高。
“来吧,”他说道,“我来让你看点东西。”
他们穿过了人群,向着领主广场的方向走了过去。然后他们在靠近凉亭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这里的人们大多衣着光鲜,偶有几个穿着昂贵的黑丝绸与天鹅绒外套。
“这些都是什么人?”邵云问道。
“银行家,”埃齐奥回答道,“这是他们的职业服装,这样他们便能认出彼此。但它还有别的用途——那就是也能让我们认出他们来!”
邵云不解地笑了笑。
“这地方不错,不是吗?”埃齐奥继续说道,“充满了生命气息呢!”
“是啊。”
“但这里不总是这样。我足足有一半的家人是在这里被杀害的。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就是在这里,他们被处决了。当时我才十九岁,”他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但是现在再来看看,这里已经生机盎然(意大利语)。虽然有些惆怅,但是看到昔日之殇已经褪去,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他诚恳地望向了邵云。
“刺客的一生非常悲惨,邵云。你只能忍受着它,忍受着它强加于你的痛苦。你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尽早让其结束。呵,这是多么的讽刺啊,但这就是生活。”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邵云观看着四周的景致,而埃齐奥发现她似乎正警惕着什么。她直直地盯着人群中的某处,难不成那里有哪束出众的色彩?或许是一件别致的制服?抑或某个领主的卫兵?但是邵云的异常举动很快便结束了,而埃齐奥也没有继续想下去。
“好吧,”他站起了身子,“现在老家伙该回家去咯。”
他们再次穿过了广场,沿着大路走回了公馆。埃齐奥非常熟悉这条路径,他熟练地领着邵云先向东走再折向宫殿的北方,路上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街上的行人愈发稀少了起来,很快便只剩他们两个了。此时埃齐奥忽然听到了某种声音,他连忙转过了头并向后一跃,飞也似地用那个篮子挡住了邵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柄飞刀直直地插进了篮子里!而就在不到一秒之后,有人冲着埃齐奥的下腹部就是狠狠的一脚,这一脚让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一扇石墙。与此同时,邵云立刻做出了反应,她马上挡在了埃齐奥与袭击者中间——那是另一位中国女孩,她的打扮与邵云很是类似,但是她的衣服已经脱得只剩一件紧身格斗衣与一条裤子了。
两个女孩展开了格斗,她们的战技如同舞蹈一般,表面上看是在缓慢地试探,但一有机会便会却如同毒蛇般致命地攻向对方。她们的拳术如秋风落叶,而腿脚功夫快得就连埃齐奥也很难跟得上她们的动作。看到邵云渐落下风,埃齐奥连忙冲了上去,并用那个篮子狠狠地砸在了袭击者的头上。
这一下子似乎把她给砸懵了,看到这里,邵云立刻冲了上去!
“邵云!她在骗你!”
太晚了!此刻那个神秘的女孩重新站住了脚,然后忽然掏出了一把匕首,冲着邵云刺了过去!她们两个都摔倒在了地上,如同两只发疯的猫一般扭打在尘土飞扬的街面上。她们的肢体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埃齐奥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此刻,一声尖叫忽然传了出来,只见那个袭击者猛然脱离了战团,而她的胸口上正插着自己的那把刀。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轰然跪倒在了地上,脑袋撞上了一块燧石,一动不动了——这次她可不是装出来的。
埃齐奥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还好,周围没有一个人。
他把邵云搀了起来。
“走吧!”他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在他们乘着埃齐奥的马车回公馆的路上,邵云解释起了这一切。如果他事先给过邵云机会的话,她肯定早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埃齐奥不禁这样想到。于是,他耐心地听起了邵云的故事。
“我来见您是出于我的大师的意志。我们一同秘密离开了中国,但有人盯上了我们。他们在威尼斯赶上了我们,并将我的导师囚禁在了那里。他命令我逃了出来,去完成我们的使命。但是……此后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那些人是谁?”
“嘉靖皇帝朱厚熜的仆人。皇帝是个年轻人,甚至说是个男孩也不为过。他并不是真正有继承权的皇子,但是命运把他推上了宝座,现在他正用残酷无情的手段统治着我们”。她顿了顿,“我出生时便是奴婢,但是我的大师在我很小时便把我救了出来。我们事后返了回去,想要救出更多的女孩,但是她们都被……”她哽咽了起来,“皇帝认为,如果他能饮用女孩们的经血,那么他将获得永恒的生命,”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越发沉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继续说了下去,“嘉靖是个暴君,他杀掉了所有反对他的人。相比斩首来说,他更喜欢将人凌迟处死。”
“凌迟?那是什么?”
邵云在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切片的动作。
“一刀刀地割下去,割上几千刀,慢慢地把人折磨死。”
埃齐奥的脸色沉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给马加了一鞭子。
八十八
索菲亚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们了,当马车驶来时她正忙着生火。急切的马蹄声让索菲亚有些吃惊,她连忙站了起来,只见埃齐奥与邵云心急火燎地冲进了房间,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并拉上了百叶窗。然后他转向了他的妻子:
“快去收拾行李。他们正在给马车换马,我会派几个人跟你一起走的。”
“啥……”
“你今晚得跟马基雅维利一起过夜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一场误会……吧。”
索菲亚惊异地把目光移到了邵云的身上,但邵云愧疚地低下了眼睛——因为她让这个家庭卷入了自己的麻烦。
“请给我几分钟吧。”她说道。
片刻之后,索菲亚便带着孩子们登上了马车。埃齐奥站在马车门口,与妻子默默地对视着。他们都想说点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埃齐奥往后退了过去,然后对着车夫点了点头。
于是车夫一拉缰绳,驾驭着马车驶进了暮霭之中。
此时索菲亚靠在车窗上给了丈夫一个飞吻,而埃齐奥也伸出了手来向他们道别。然后,没等马车离开视线,他便返回了公馆并锁上了大门。
八十九
埃齐奥与邵云面对面地坐在了火炉前的长凳上,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
“当我第一次与博基亚战斗时,是复仇心在驱使着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气血上头一般,”埃齐奥对邵云说道,“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散播恐惧的人反而比那些倡导关爱的人拥有更多狂热的追随者。所以,要是我不能找到一位倡导仁爱的人,那么杀掉罗德里格与恺撒就变得毫无意义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所以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来教导男男女女来为自己思考与行动。起初是在罗马,随后扩展到了我们在君士坦丁堡的兄弟会。”
“我很希望读到你的事迹,你真应该尽快完成回忆录的。”
“其实,真正需要重视的事情就是这样:是友爱将我们的教团凝聚在了一起;对人民的爱,对文明的爱,以及对世界的爱,”他再次沉默了下来,“为那些激发希望的事物而战,这样你才能获得人们的支持,邵云。”
邵云定定地盯着炉火陷入了沉思。看来,这几句话为她点拨出了一个全新的未来。“这样的话,我要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了。”最终她喃喃地说了起来。
“但如果你是在追求善道,那么这就是条必经之路。”
邵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了身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下定决心般的坚毅,然后望着埃齐奥点了点头。见此,埃齐奥也赞许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去休息一下吧。”他说道。
女孩轻轻鞠了一躬,随后离开了房间。
埃齐奥重新面对着炉火,他的脸色被映照得通红了起来。
当天深夜,公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此时月色正从栅栏窗倾泻而下,于是埃齐奥连忙摸进了厨房并从刀架上取出了几把刀具,并且顺便试了试手——看样子,这些刀具并不能令前刺客大师满意,所以他只得四下寻找起了其他的武器。铁水罐?不。剁肉板?不。拨火棒?好吧,就是它了!他三步两步跑到了火炉边上,伸手便把拨火棒给拿了出来。他掂了掂这根铁棍的分量,然后在空中挥了挥,权作热身练习。
屋顶上传来了一阵声音。几秒钟之后,一个身影从窗户上一闪而过。此时,埃齐奥发现邵云轻轻地落在了地上,然后飞一般冲进了夜幕里。于是他连忙拨开了门闩,然后一把拉开了房门。
一个中国人正站在门外,看到埃齐奥之后,他立刻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并刺了过来。埃齐奥连忙往后退去,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一关活活地把那个人的胳膊夹在了门里,登时把他的桡骨与尺骨全都给夹断了。那把剑“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而那个中国人则痛苦万分地哀号了起来。此时埃齐奥猛地打开了门,趁着那个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拨火棒猛地刺了过去,这一击径直地刺透了他的颅骨。然而埃齐奥并没有时间来进行庆祝了,他忙不迭地跨过了此人的尸体,全速冲到了院子里。
邵云正在院子里独自面对三个袭击者。虽然局面很糟糕,但是埃齐奥的到来有效地逆转了这个局势。嘉靖皇帝的奴仆们向着葡萄园的方向撤了过去,在那里重新摆开了阵势。虽然邵云完全是赤手空拳,但她还是瞬间便制服了她的第一个对手——与此同时,埃齐奥也将拨火棒插进了第二个人的脸。但是第三个中国人紧紧地抓住了那根拨火棒,准备顽抗到底。于是埃齐奥只得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颈椎折断的声音之后,这个人也永远躺倒在了地上。
现在一切都算结束了。埃齐奥顺着葡萄架躺了下去,他筋疲力尽,所幸没有受伤。埃齐奥盯着邵云的眼睛,努力挤出了个微笑,但随后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抱歉,这声音就像只死猫一样。”他自我解嘲道。
“没关系的,我会帮你的。”
她扶着埃齐奥站了起来,然后一同返回了公馆。
九十
他们在破晓之前便醒了过来。早上的天气很是寒冷,蒙蒙的晨雾遮蔽了晨光。
邵云背着背包站到了路上,若有所思地向着远方凝视着。她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当埃齐奥从公馆中走到她的身后时,她还是转过了头——看来,埃齐奥那沉重的呼吸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回家的旅途会很漫长吧。”埃齐奥说道。
“但是这一路上我会见识很多的。大师,谢谢您(汉语)。”她轻轻地鞠了一躬。
埃齐奥将一个年代久远的小木盒送给了她,“这个给你吧,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邵云接过了那个盒子,轻轻把玩了起来。她想打开看看,但是埃齐奥阻止了她。
“不,”他说道,“只有当你迷失方向时,你才能打开这个盒子。”
于是她将这个盒子装进了行囊。“好了,你可以走了。”埃齐奥说到。
邵云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道路对面的那片葡萄园走了过去。埃齐奥一路目送着女孩,目送着她翻上了远方的丘陵。
一队士兵走了过来,于是埃齐奥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等到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女孩远去的方向时,邵云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几周之后,埃齐奥完成了他的收割工作。马尔切洛的九周岁生日也结束了,于是他再次回到了案牍之中。这次他的文笔流畅了很多,他盯着稿纸上的空白处略一沉思,立刻便能写下很多精炼的语句。他对着文稿重读了一遍,喜悦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但他很快便放下了羽毛笔——该死的胸腔,又开始疼痛了起来!
此时,有人敲响了他的屋门。
“哪一位?”他连忙打起了精神,并把羽毛笔丢进了墨水瓶里。
门开了,是索菲亚。
“我要带着孩子们去菲耶索莱了,晚上回来。”
“好的。”
“明天有个集市,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好的。”
“真的?”
“我会去的。”
她关上了房门。埃齐奥坐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满足地整理起了他的手稿。他小心地把稿子叠在了一起,然后用一束丝带把它们绑了起来。
九十一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于是他们去佛罗伦萨吃了顿饭。在回家之前,索菲亚可算是过足了血拼的瘾。埃齐奥一直慢慢走在妻儿的身后,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咳嗽声引起他们的不安。但走了不远之后,他却不得不靠着一面墙停了下来。
看到丈夫出了状况,索菲亚连忙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真该待在家里的。”
他向着索菲亚笑了笑,“这里就是我的家。”
“先坐下来吧,”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就在那边,歇息一两分钟再走吧。”
他点了点头,目送着妻儿沿着大街走了开去。他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的痛感减轻了一些。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家都在忙着日常的工作。这种安详的感觉让他感到欣慰,甚至有些惬意。市场中的气味让他沉醉,就连商人们的叫卖声也是那样的悦耳。
“这儿真美啊……”他自言自语道。是的,家园,这里就是家园。
但是,此刻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气哼哼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这可与这气氛不太合拍。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念叨了起来,但他连看都没看埃齐奥一眼。
“真是见鬼(意大利语)!我恨这个该死的城市!我真想待在罗马!那里的女人据说是……呃……像藤上的桑娇维塞葡萄一样甜美,知道吗?这可不像是这儿,佛罗伦萨!”他狠狠向着地上吐了口痰。
埃齐奥哭笑不得地望向了他,“我可不觉得佛罗伦萨有什么问题,”看来,故乡被这个年轻人如此诋毁,这让他感到很难过。
“啥?你说啥?”
埃齐奥正欲开口,但胸口的那股痛感再次袭了上来。他缩紧了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到这一幕,那个年轻人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坚强些,老先生!”
他扶住了埃齐奥的手腕,好让他能够调整好呼吸。埃齐奥盯着年轻人的手,他感到此人手上的力度莫名地强,恍惚之间,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中似乎显露出了一种奇特而又熟悉的感觉。他用力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了一些。
年轻人关切地望着埃齐奥,而埃齐奥也逐渐回过了神。
“您还是休息一下吧,好吧?”年轻人问道。
随后他站起了身子,然后离开了埃齐奥的身旁。埃齐奥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了。随后他重新倾过了身子,努力在人群中寻找着索菲亚——她正站在一个摊位前挑选着蔬菜,马尔切洛与芙拉维亚正站在她的身旁,两个小家伙正愉快地做着游戏。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他的呼吸平复了下来,那个年轻人说得没错,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
索菲亚将蔬菜装进了篮子里,但她的心却猛然间一紧,像是坠入了冰窟般通体透寒。她连忙向着埃齐奥望了过去,只见他正以一个很不正常的姿势坐在板凳上。可怕的念头涌上了她的脑海,她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急速地向着丈夫奔了过去。马尔切洛与芙拉维亚仍然在做着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年龄显然还不足以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挤到丈夫身边后,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坐到了埃齐奥的身旁。她握住了埃齐奥的手,然后缓慢地向前倾了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埃齐奥的头发。
几个路人被这一幕所吸引,停住了脚步。然后又是两三个,三四个……然而,这不过是片刻的停留,凡人们的生活,还仍然在继续着他们的脚步。
九十二
他们在傍晚时回到了公馆。在送走了马基雅维利之后,索菲亚走进了房间。孩子们都上床睡觉去了,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就此击倒这一家人。
壁炉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于是索菲亚点燃了一支蜡烛,向着埃齐奥的书桌走了过去。她拾起了那些整齐码放着的书稿,解开了绑住它们的系带,然后阅读起了丈夫的著述:
年轻时,我曾握有自由,却不知其意义何在;我曾掌控光阴,却不知其价值几多;我曾享受爱情,却不知其感触何味。可叹三十年的光阴荏苒,我才领略了以上三者的内涵。如今我已步入暮年,这种领略终于让我感到了满足。爱情、自由与光阴,它们曾任我驱使,却实为激励我前行的动力。而其中最为特别的便是爱情——是的,您,孩子们,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这个广阔美好,让人思绪万千的世界,我愿为你们献出我最诚挚的爱。珍爱永恒,我亲爱的索菲亚,此志不渝。
埃齐奥·奥迪托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