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克撇撇嘴:“小菜一碟?瞧瞧你说的话,真够傲的。”
阿泰尔顿时收声不再言语。马利克说得对。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大马士革遇到的演说家,就因为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他当时差点输了。
“说完了?”刺客问,同时将自己对马利克的认可全部暗藏于心,“对我的调查满意吗?”
“不,”马利克说着将羽毛递给阿泰尔,“但任务势在必行。”
阿泰尔点点头。看着马利克空荡荡的袖管,他突然很想说点什么,可不管他再说什么也都无法挽回自己曾经犯下的过失。他欠马利克太多,因此也不奢望得到原谅。
阿泰尔转身离开联络点。又有新目标要品尝他袖剑的亲吻了。
第十四章
随后不久,阿泰尔悄悄潜进了人贩子储藏货物的仓库。他环视四周,眼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这里没有守卫,也没有随从。
刺客又向前走了两步,随后猛地停下。不对劲,他想,仓库里的情况不太对劲。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空档,大门竟突然落下。伴着门闩弹出时发出的一声脆响,门锁紧了。
阿泰尔心下暗骂,接着拔出宝剑。
他摸索着蹑足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客的感官逐渐适应了周遭的环境:昏暗的光线,湿气,火把的气味以及……
某种别的味道。一股好像牲畜的气味,不过阿泰尔觉那更像是人的气味。
墙壁上微弱的火苗不断闪动,火光驱逐着周围的黑暗。一滴水落下,发出啪嗒的声响。随后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泰尔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他看见板条箱、圆桶还有……一只笼子。刺客又靠近一点,却险些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那里有个人,一个可怜兮兮的、浑身颤抖的人。他坐在笼子里,双腿并拢,紧靠胸前,眼中噙着泪水,哀怨地凝视着阿泰尔。接着,那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救救我。”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时,阿泰尔从身后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刺客连忙循声望去,竟发现一个被挂在墙上的人。他的手腕、脚踝都被人打上枷锁,脑袋耷拉在胸前,脏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庞脸,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好像是在祈祷。
阿泰尔走上前去,却在脚下听到了别的声响。他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个铁笼。笼子静放在仓库石板地上,里面锁着另一个奴隶。奴隶满脸惊恐地看着外面,接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扒住栏杆,哀求地望向阿泰尔。更远处的凹地上,更多不成人形的躯体映入刺客眼帘,响动和哀声陆续响起。一时间,屋子里竟充满了囚犯们的哀求。
“救救我,救救我。”
凄惨的乞求声令阿泰尔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忽然,一声洪亮的高音打破这片嘈杂:“你本不应该到这里来,刺客。”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塔拉尔。
阿泰尔连忙在喧哗声中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他在楼台上方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是弓箭手?他不禁紧张起来,即刻屈身蹲伏,握紧长剑,尽可能缩小自己暴露在外的目标。
就事实而言,如果塔拉尔真想要他的命,他早就死了。
身为一名刺客,竟如此简单地落入敌人的圈套——愚蠢的错误,新手的错误,但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逃。
“可惜你不听劝,”塔拉尔嘲讽道,“生怕连累了你的兄弟。”
阿泰尔继续蹑足前进,仍在设法找出塔拉尔的位置。他就在上面,这点毋庸置疑,可具体在哪儿呢?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来了吗?”声音再次传来,夹带着咯咯的笑声,“你刚进城,我就知道了。我的眼线遍布各地。”
呜咽声自下传来,阿泰尔看见到了更多的的笼子,以及更多张凝视他的面孔。每个奴隶都脏得要命,脸上全都挂着泪痕。
“帮帮我……救救我……”
笼子越来越多,奴隶也越来越多,到处是男人和女人:乞丐、妓女、酒鬼还有疯子。
“救救我,救救我。”
“奴隶在此,”阿泰尔问,“奴隶贩子又在哪儿?”
塔拉尔没有理会他的问话。“看啊,我的工作满载荣耀。”就在他肆意宣扬自己的同时,更多的阳光照了进来,显现出更多饱尝恐惧、苦苦哀求的面孔。
又一道门在阿泰尔面前缓缓滑开了,如此一来他便能进入另一间屋子。刺客纵身上跳几步,跃进一片更为宽阔的空地。该处上方则是环绕空地一周的走廊。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阿泰尔的视线里,他屏息握紧手中的剑。
“你想怎样,奴隶贩子?”刺客喊道。
看样子,塔拉尔是想吓唬吓唬阿泰尔。有些事物也的确吓到了阿泰尔,这是事实——但他知道,除了这点儿伎俩,那个奴隶贩子再没有其他本事了。
“别叫我奴隶贩子,”塔拉尔怒吼道,“我只是想帮助他们,就像我曾经得到帮助那样。”
奴隶们依旧在隔壁房间里低吟,那声音萦绕在阿泰尔耳畔挥之不去。他真怀疑那些人是否也将这视作帮助。“像这样把他们这样囚禁起来,可一点也算不上仁慈。”他朝黑暗中高声说道。
但塔拉尔依旧躲藏在暗处,没有现身。“囚禁他们?我是在保护他们,为即将踏上的旅程做好准备。”
“什么旅程?”阿泰尔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过是奴役的生涯罢了。”
“你什么都不懂!我以为你或许能够明白、理解我的苦心。看样子,让你来这儿就是个错误。”
“我已经很明白了。你不敢见我,所以一直躲在阴影里。行了,现身吧。”
“噢……看来你很想见见叫你到这儿来的人了?”
走廊上传来人的脚步声。
“我不是你叫来的,”阿泰尔说,“我是自己过来的。”
一阵笑声顿时在他上方的走廊里回荡开来。
“是吗?”塔拉尔哂笑道,“那是谁替你开的门,谁替你清路的?你可曾遇到我哪一个手下,嗯?没有吧?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精心为你安排的。”
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一束光投射到石板地上。
“到光束下面去,”塔拉尔在上面说道,“我来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
阿泰尔暗自想道,如果塔拉尔真想要他死,他现在肯定早就被弓箭手射成“刺猬”了。
就在他走过去的同时,几个戴着面具的人从走廊的阴影中跳出,纵身跃下,悄无声息地将他围住。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膛微微起伏,腰间的宝剑别在身侧。
阿泰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对方有六个人,这可不是“小挑战”。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刺客看见塔拉尔从半亮的阴影中走出来,目光紧锁在他身上。塔拉尔穿了一件条纹外衣,腰间系着宽大的腰带,肩膀上还背了一张弓。
“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摊开双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好像在欢迎客人一样,“你打算怎么办?”
“下来,”阿泰尔拔出宝剑,“和我一决雌雄。”
“为什么总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听语气,塔拉尔似乎对阿泰尔的话感到很失望,他继续说道,“我是帮不了你了,刺客。因为你并不渴望自救。而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我的生意,我别无选择,你必须死。”
他朝手下摆摆手。
他们即刻举起手中的宝剑,发动攻击。
阿泰尔咕哝一声,下意识挡住面前两个人的攻击,并顺势将其推开,然后又去对付第三个扑上来的人。其他敌人也没闲着,全都守在一旁伺机而动。阿泰尔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战术。这群人准备两两轮番上来击退他。
不过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攻击完全可以搞定。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对方躲藏在面具下的眼眸因惊恐而睁得浑圆。阿泰尔欣然一笑,借力将其砸向站在后面的第五个人。狼狈的二人双双摔倒在地,将身后的手脚架撞个稀碎。趁着局势对自己有利,刺客挥剑而上,接着只听一声惨叫,死亡随之降临,其中一个人瘫倒在石板地上。
看到这一幕,敌人立刻重整阵势。他们一个盯着一个,慢慢将包围圈缩小。阿泰尔也不畏惧,执剑浅笑,甚至像在享受这一刻。五个训练有素的面具杀手对战一个孤身迎敌的刺客,想来这群人一定以为可以将他轻易拿下。光是看他们的脸就能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们不知道,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阿泰尔选定其中一人。这是阿尔莫林教给他的,一个在敌人数倍于自己的情况下用来应对的老法子。
阿泰尔刻意地将目光锁定在面前那个卫兵身上……
锁定他,但也不忽视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目标,让他知道自己被选中了。
刺客的脸上露出笑容。卫兵则在喃喃低语。
然后,了结他。
阿泰尔如毒蛇一般闪到那个守卫面前,不等他反抗——宝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看着刺客手中的利刃,痛苦低吟着跪倒在地。只听一声刀片撕裂皮肉的声响,阿泰尔抽出宝剑,将注意力转向下一个人。
再选中一个人……
对方看样子怕极了,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杀手的模样,就连手中的剑也在颤抖。他用阿泰尔听不懂的方言喊了两句便胡乱冲上来,以为能借此扳回局势。阿泰尔却只是侧身躲过他的攻击,接着猛刺他的腹部,愉悦地看着对方的伤口不断往外溢出内脏。尽管已经倒下三个守卫,躲在上面的塔拉尔依然在怂恿剩下的两个继续发动攻击。对阿泰尔而言,现在他已对这些人毫无畏惧。不管他们戴不戴面具,他们的本质已经如其表现出来的那样:惊弓之鸟,死期将至。
阿泰尔又撂倒一个,鲜血如涌泉般从其颈部划开的伤口中流出。这时,仅剩的最后一个人也顾不得颜面,掉头转身便逃,希望可以在走廊上找到躲藏的地方。可刺客又岂会将其放过,他收好宝剑,自掌心里掷出一对飞刀。刀刃闪着寒光,刺进逃跑之人的背部。那人就这样从梯子摔下来,再也没能逃走。
又是一阵脚步声,塔拉尔要逃!阿泰尔弯腰取回自己的飞刀,爬上梯子来到第二层。想必塔拉尔就是从这里爬上了屋顶。
阿泰尔追着他一路来到仓库上方,刚到舱口,才一回头一支箭便嗖的一声射中他身旁的木头。这边颤抖的箭身还未停稳,远处屋顶上的弓箭手已经抽出第二支箭。刺客连忙钻出舱口,翻身滚上屋顶,丢出两把飞刀,飞刀上还带着此前牺牲品湿润的鲜血。
弓箭手惨叫一声倒下了。一支飞刀刺进他的脖子,另一支扎入胸膛。远处,塔拉尔穿过两栋建筑之间的架桥,纵身跳上一个手脚架,颤颤巍巍地退爬到街道上。他伸长脖子,看见刺客已经跟上,连忙拔腿就跑。
阿泰尔势在必得。他的动作迅速敏捷,不像塔拉尔时不时还要担心是否会被追上。这意味着刺客不会猛地撞上某些路人,就像塔拉尔现在这样:被高声尖叫的女人斥责,被男人咒骂推阻。
这一切拖住了塔拉尔穿过街道、市集的脚步,很快他便失去了领先的优势。当他再次转过头时,阿泰尔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眼白。
“你还是快逃吧,”塔拉尔扭头嘶吼道,“就算你还能追下去,我的手下也马上就要到了。”
阿泰尔只是浅浅一笑,继续追赶。
“别追了,我可以饶你一命。”塔拉尔尖叫道。阿泰尔并不言语,脚下也没有丝毫放松。他敏捷地穿过人群,灵巧地躲开塔拉尔为了拖慢他的脚步而向后扔来的商品货物。现在,他就要追上塔拉尔了,这场猫鼠游戏终于要接近尾声。
跑在前面的塔拉尔再次转头,看着彼此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他再次开始试图和阿泰尔谈判。
“你别动,听我说完,”塔拉尔大吼,言语间充满了绝望,“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阿泰尔依旧不说话,只是在对方转身时默默看着他。再往前跑这个奴隶贩子就要撞上一个女人了。对方手捧着酒瓶,脸被手里的货物挡个严严实实。双方都没发现他们即将碰到一起。
“我和你无冤无仇,”嘶喊的塔拉尔大概已经忘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派了五个守卫要将阿泰尔置于死地,“你干吗追着我不放——”
此时的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手脚乱作一团,接着,猛地撞上那个拿酒瓶的女人,酒瓶子碎了一地。
塔拉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惜已经太迟了。阿泰尔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只听“刺”的一声,嗜血的袖剑没入了男人体内。塔拉尔便瘫跪在地上,鲜血从他口鼻中迸出。旁边拿酒瓶的女人费劲站了起来,她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正准备大骂一顿,可看到阿泰尔和其手中的袖剑便吓得改变了主意,更不用说塔拉尔身下流出的血。最后,女人哭叫着跑开了。察觉到情况不对,周围人自然而然地与其拉开了距离。在耶路撒冷,人们早已习惯这种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由于恐惧,根本不会有人驻足围观,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阿泰尔俯身靠近塔拉尔。“现在,你已经无处可逃了,”他说,“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的戏份结束了,刺客。”塔拉尔回答说,“但我的同盟兄弟绝对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怯懦,不会放弃我们的事业驻足不前。”
刺客忽然回想起塔米尔,他也是,在临死提到了别人,同样地,提到自己的兄弟。“什么同盟兄弟?”他逼问道。
塔拉尔强挤出笑容说:“阿尔莫林并不是唯一一个企图掌控圣地的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向你的神明请求宽恕吧。”
“根本没有神,刺客,”塔拉尔虚弱地笑道,“即使有,他也早就遗弃了我们,遗弃了那些被我拯救的男男女女。”
“什么意思?”
“乞丐、妓女、瘾君子、麻风病人……你觉得他们适合作奴隶吗?他们连最低贱的工作都不适合。没错……我不是要卖掉他们,而是要拯救。可惜你把我们都杀了。毫无缘由,只因为命令要求。”
“不是的,”阿泰尔忽然费解了,“你靠战争发财,靠其他人的命牟取暴利。”
“你会这么想,说明了你的无知。捍卫自己的信念?嗯?他们说你们这种人最擅长干这个。你没看到暗含在这一切之中的讽刺吗?”
阿泰尔看着他,正如他当初凝视德·纳普罗斯时那样。这个将死之人说的话几乎颠覆了他对目标所知的一切,或者最起码而言,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
“是的,还没,看起来还没,”面对阿泰尔的困惑,塔拉尔尽力挤出了最后一个微笑,“但你迟早会明白。”说完,他便死了。
阿泰尔帮塔拉尔合上双眼,口中喃喃低语道,“抱歉。”接着用标识蘸上血,起身消失在人群之中。塔拉尔的尸体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阿泰尔身后的沙地上。
第十五章
行进路上,阿泰尔通常会在井、水洼、泉水附近宿营,选择任何有水和棕榈树荫的地方歇脚。在那儿他不但能让自己稍作休息,还可以解开坐骑的马栓,放其去草地上吃草。由于地点通常是目之所及内唯一一块绿地,因此他的马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天夜里,刺客在一圈围墙下找到一口泉水。为了防止沙地将仅有的宝贵水源吞噬,人们一般都会用这种方法把泉眼挡住。阿泰尔落脚后总算喝了个痛快,随后便在附近的庇护所里找了个地方躺下休息。不远处水珠顺着粗凿的石块滴下,水声牵引着阿泰尔的思绪。他想到塔拉尔渐渐消逝的生命,想到更遥远的从前,那些他曾经看到的尸体。每一条被死亡终结的生命。
那时阿泰尔还很小,在一次围攻中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亡。刺客们的,萨拉森人的,当然,还有他父亲的。尽管他还算幸运,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可他真切地听到了,听到了刀落下的声音,还有一声淡淡的物体落地的音声。他想朝门冲过去,想和父亲在一起,却被其他大人拉住。
不安笼罩住他的内心,他大喊:“让我去!让我去!”
“别这样,孩子。”就在这时,阿泰尔看到了艾哈迈德,那个探子。他的命是阿泰尔的父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他凝视着那个人,眼中只有仇恨灼烧,根本看不见其他。而此时的艾哈迈德刚受过可怕的酷刑,身上全是血,只能勉强站立,就连灵魂也被打上了曾屈服于萨拉森人拷问的耻辱烙印。可阿泰尔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心里想的就只有父亲舍弃了自己的性命,然后……
“都是你的错!”他哭喊着一把推开艾哈迈德。对方则依旧低着头站着,他反复咀嚼着男孩的话,仿佛这些言辞有如一记重拳一般。
“都是你的错。”阿泰尔再次嚷起这句话,然后从疏松的草地上坐起来,想要与世隔绝一般,默默将头埋进臂弯。几步之外,筋疲力尽的艾哈迈德也慢慢坐下来。
围聚在城堡外的萨拉森人撤退了,只把阿泰尔父亲那无头的尸体留给刺客们,以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眼下,阿泰尔依旧住在自己和父亲共享的处所里。灰石砌成的墙壁,堆放在地上的灯芯草,一张桌子,两张床,一张大,一张小。他换了自己平常睡觉的床:改睡在大床上。这样他便能继续感受父亲的气息。有时他也会想象父亲还在,在房间里,在桌旁读书,在沙沙卷着羊皮纸,或是夜里回来晚了呵斥还没睡觉的阿泰尔,接着不等他躺下便吹灭蜡烛。想象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如今他已成了孤儿阿泰尔,只有这些回忆与他为伴。阿尔莫林说,等将他的未来安排妥当,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导师还说,不管阿泰尔需要什么,作为他的良师益友,他一定会赶到他身边。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得了热病。连续几个晚上,他在病中说的胡话传遍了整个驻地。有时他会痛苦地大叫,有时又会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一天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同一个词。阿泰尔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床边,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真是这样。“乌玛。”那喊声几乎撕心裂肺。
“乌玛。”喊声好像是在下面的空院子里回荡。“乌玛。”
不,不是空院子。仔细盯着看的话,阿泰尔可以确定那里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的身影。那人像个哨兵一样站在训练场上,晨光里柔和的薄雾萦绕在他周围。是阿巴斯。阿泰尔好不容易才认出他,阿巴斯·索菲安,艾哈迈德·索菲安的儿子。男孩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在那儿疯言疯语,或许他是在无声地为父亲祈祷吧。阿泰尔看了几眼,心下不禁为他这种无言的守候产生些许赞扬之情。然后,他放下窗帘重新回到床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到艾哈迈德呼喊父亲的声音了。他竭力想从床上汲取父亲的气息,却发现一切正在慢慢退去。
他们说艾哈迈德的高烧在第二天就退了,只是他虽然回到处所,人却成了废人。听人说他现在躺在床上,生活只能靠阿巴斯照料。而这一躺就是两天。
次日夜里,阿泰尔被屋内的声音唤醒了。他眨了眨眼,听见有人走进来,走到书桌旁。唯一可以照亮房间,将影子投射到石墙上的蜡烛被熄灭。是父亲,他想,可脑子依旧半梦半醒。父亲回来找他了。他坐起来,脸上扬起笑容,准备欢迎父亲回家,欢迎对自己仍未安睡的责备。可惜,最终他依旧从父亲已经离去徒留他孤苦一人的恶梦中惊醒。
出现房间里的人不是父亲,是艾哈迈德。
艾哈迈德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此刻正站在门口。他身体消瘦得厉害,面容看起来犹如一张苍白的面具。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却近乎平静。看见阿泰尔坐起身,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样子他并不想吓到这个孩子。他的眼窝深陷,仿佛几日前的痛苦已经将他的生命燃烧殆尽。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对不起。”他说。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说完便用匕首割断了自己喉咙,一道红色的血口在他脖子上绽开。
鲜血顺着他的长袍往下流,脖子上的伤口一直不断地向外涌出血沫。匕首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滑跪到地上,脸上带着笑容,静静凝望着阿泰尔。小阿泰尔吓坏了,他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血从男人身上涌出,他却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下,面前垂死的男人已经一头栽下,索性有门倚着,他才不至于向后仰过去。他的头垂到一边,那死灰般的眼神也随之一起投向地面。他像一个忏悔者一般跪着乞求原谅,想必此时此刻他的心脏再跳几下就将永远静止。随后,艾哈迈德向前倒下,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