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1718年1月
亲爱的爱德华,
我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你的父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胸膜炎带走了他。他死去时并不痛苦,我要欣慰地说,他死在我的臂弯里。所以至少,我们在最后时刻也在一起。
他过世前的这段时候,我们的日子很艰难,于是我在一家本地的酒馆找到了工作,如果你想要回信给我,可以把信送到那儿。我听说了你的那些事迹。他们说你是个声名狼藉的海盗。我希望你能写信给我,消除我的担心。我要遗憾地说,自从你走后,我就没见过卡罗琳,所以我没法告诉你她是否健康。
母亲
我看着回信地址。我不太确定该笑还是该哭。


第四十二章
好吧,我知道自己1718年年初是在拿骚度过的——我还能去哪儿呢?尽管那儿是我的家——但说实话,我记得的只有零碎的片段了。为什么?这你该去问他。我说的“他”,指的是你喝得烂醉的时候,在头脑里告诉你“再来一杯”的那个声音。就是那个小家伙叫嚷个没完,让我没法过老艾弗里酒馆而不入,而且每次都会在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感觉糟透了,而我知道只有一样东西能让我感觉好些,而那样东西又是由老艾弗里酒馆的女招待安妮·伯尼端上来的。接下来你还能怎么做呢?整个循环——整个该死的循环——又会重新开始。
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借酒浇愁,但喝酒就是这样:你往往连为什么要喝都不知道。你不会意识到喝酒是症状本身,而非治疗的手段。于是我坐在那儿,看着拿骚分崩离析,而酩酊大醉的我甚至忘了对此感到厌恶。我只是一天天坐在老艾弗里酒馆的同一张桌子前,或是审视我洗劫观象台的计划,或是试图写一封寄给母亲或者卡罗琳的信。我还会想起父亲。想着农庄的那场大火是否加快了他死期的到来。想着我是否也应该为此负责,也知道这正是我写给母亲的信最后都会变成地板上的碎纸片的原因。
我要提醒你,我可没有烦恼到忘记去欣赏安妮·伯尼诱人的臀部,尽管我们是不能碰她的。场面上的说法是这样。但这么说吧,安妮很喜欢海盗们的陪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安妮是跟她的丈夫詹姆斯一起来的拿骚,詹姆斯是个海盗,他能娶到她真是够走运的。虽然这么说,但安妮很有魅力,在向别人抛媚眼的时候也从不犹豫,这让你不禁好奇詹姆斯·伯尼为何对此不闻不问。我敢打赌,她来老艾弗里做招待并不是他的主意。
“这镇子简直除了屎尿和虫子什么都没有。”她经常一边吹开面前的头发,一边抱怨道。她说得对,但她仍然留在这儿,避开大部分人的追求,同时接受少数几个幸运儿。
在那段日子里,我沉溺于自怨自艾,每天的状态就是在醒酒和醉酒中不断往复。也是在那时,我们听说了国王的赦免。
“简直是胡说八道!”
查尔斯·维恩如是说。他的话声传进早上正醉意蒙眬的我耳中。
什么胡说八道?
“这是个诡计,”他大声说道,“是为了在攻击拿骚前削弱我们的意志!你们等着瞧吧。记好我的话。”
什么诡计?
“这不是诡计,维恩,”黑胡子说道,他的语气透出不寻常的认真,“我是从那个滑头的百慕大船长那儿听来的。所有愿意改行的海盗都可以得到赦免。”
赦免。我思索着这个词儿。
霍尼戈也在场。“不管是不是赦免,我想那些英国人显然会再来拿骚,”他说,“而且必定全副武装。在没有好办法的情况下,我建议我们保持低调。暂时不要抢掠,也不要诉诸暴力。暂时不要招惹国王。”
“我可不打算看国王的脸色做事,本。”黑胡子指责道。
本杰明转头看向他。“那他就会派遣大军,从这座岛上抹去我们的存在。看看你周围吧,伙计。这鬼地方值得你送命吗?”
他说得完全没错。这儿很臭,而且每一天都越来越臭:那是屎尿、舱底污水和腐烂动物尸骸的混合臭气。即便如此——你也许很难相信,但这地方无论多臭,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也做好准备为它而战。另外,喝醉的时候也没那么臭啦。
“对。这是我们的共和国,我们的理念,”黑胡子毫不让步,“这是块自由人的自由之地,记得吗?也许它看起来脏得很。可它代表的理念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奋战?”
本杰明转过头去。他已经决定了吗?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我可不确定,”他说,“因为我回顾我们多年来的成果,所看到的只有病态……懒惰……以及愚蠢。”
还记得我是怎么评价本杰明的吗?他的打扮与众不同,看起来更像军人。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从来都不是真心想当海盗的,他的追求其实截然相反,他想加入的其实是皇家海军。举例来说,他在袭击船只的时候向来不怎么热衷,这一点在我们之中相当罕见。黑胡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本杰明曾经指挥攻击过一条单桅帆船,为的只是抢走乘客们的帽子。没错,就只有帽子。是啊,你也许会觉得他只是个心软的老人家,不想吓坏那些乘客,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事实在于,在我们之中,本杰明·霍尼戈是最不像海盗的人,就好像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海盗的事实那样。
正因如此,我想我对后来发生的事并不吃惊。


第四十三章
1718年7月
“最最亲爱的卡罗琳……”
在老艾弗里酒馆,我能想出的只有这句话。
“在构思情话呢?”安妮站到我身边,依旧那么美丽,让我大饱眼福。
“只是写给家里的信。我想她早就不在乎我了。”
我揉皱那封信,丢到一旁。
“噢,你的心肠可真硬,”安妮说着,回到吧台后面,“还是软些比较好。”
是啊,我心想,你说得对。我现在的心软得就像要融化一样。在得知国王赦免令的这一个月里,拿骚四分五裂,其中有接受了赦免令的人;打算接受赦免令的人;还有那些誓死反对赦免令、对所有接受的人恶语相向的人,以查尔斯·维恩为首,还有……
你说黑胡子?我的老朋友一直在做开战的准备,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他恐怕已经认定海盗生活不再适合他。他离开了拿骚,前去寻找猎物。关于他大肆抢掠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我开始觉得黑胡子这次离开拿骚,就不打算再回来了,而且就我所知,他的确再也没有回去。
至于我,噢,一方面我不太愿意和维恩共同进退。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接受赦免,这让我只能成为维恩的同伴。维恩一直在等待詹姆斯二世党人的增援到达,但他们始终没有来。最后他开始计划离开,或许还打算去别处建立另一个海盗共和国。我会带着寒鸦号跟他一起离开。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所以在那天早上——距离我们出发的日子还有几天——我才会坐在老艾弗里酒馆的露台上,试图写信给卡罗琳,同时跟安妮·伯尼一起打发时间。这时我听到码头上传来炮声。那是十一响礼炮的声音,而且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早有预料。英国人来接管这座岛了。
他们封锁了港口的两处入口。他们的主力是皇家海军米尔福德号和皇家海军玫瑰号。这两艘战舰护送着五艘其他船只组成的舰队,上面装载着士兵、工匠、补给品、建筑材料,这支移民队将会把海盗们驱赶出去,让拿骚恢复往日的体面。
这支舰队的旗舰是迪丽莎号,它放下划艇,越过那片船舶墓地,在我们的海滩上登陆。我们和其他人赶到海滩的时候,划艇上的人才刚刚踏上地面,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朋友伍兹·罗杰斯。他走下划艇,肤色和从前一样黝黑,而且保养良好,只是他看起来比从前更疲倦了。还记得他对哈瓦那总督的承诺吗?他是来实现承诺的。记得他对我说过,他打算彻底打垮拿骚的海盗吗?看起来,他也打算实现这个诺言。
我突然无比想念黑胡子。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老朋友爱德华·萨奇肯定知道该怎么做。他的直觉和机智向来让他无往而不利。
“噢,我要上绞架了,”白棉布杰克站在我身边说,“乔治国王已经厌倦了我们的恶行。那个冷酷的家伙是谁?”
“他是伍兹·罗杰斯船长。”我答道。我并没有和他叙旧的意思,因此我躲进人群,但仍然离得够近,足以听见罗杰斯拿出一张羊皮纸,审视了一番,随后开了口,“我们希望与自称是这座岛的管理者的人进行谈判。查尔斯·维恩,本·霍尼戈和爱德华·萨奇。能请这几位上前来吗?”
本杰明走上前去。
“胆小如鼠的废物。”杰克咒骂道——这句评价再贴切不过了。因为正是在那一刻,拿骚迎来了末日,我们的共和国的梦想也化为了泡影。


第四十四章
1718年11月
找到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想他。
可我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永远失去他。
那是在北卡罗莱纳海滩,奥克拉科克海湾,时间是在黎明前,他正在一场派对上——不用说,他已经玩了一整晚。
海滩上到处都是营火,人们和着远处传来的小提琴声跳起了吉格舞,其他人在彼此间传递着一大瓶朗姆酒,时不时哄堂大笑。穿在棍子上的野猪正在火上烘烤,诱人的气味让我饥饿的胃抽搐起来。也许在这儿,在奥克拉科克海滩上,黑胡子已经建立了他自己的海盗共和国。也许他根本不会有兴趣回拿骚去,想办法扭转局势。
查尔斯·维恩已经到了。就在我奋力地越过沙地,朝他们走去,开始期待美酒和烤野猪肉的时候,维恩已经站了起来,他和黑胡子的谈话显然刚刚结束。
“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萨奇!”他恶狠狠地吼道。然后他看到了我,于是对我说:“他说他打定主意要留在这儿了。跟着这个可悲的杂种混吃等死的家伙们全都该上绞架。”
如果对方不是黑胡子,维恩早就为这样的背叛行为割开他的喉咙了。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对方正是黑胡子。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维恩,那么黑胡子肯定会为他的无礼给他拷上脚镣。但他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内疚,因为黑胡子自己背叛了海盗事业。也许是因为无论你如何看待查尔斯,他的勇气、他对海盗事业的热忱都是无法否认的。没有人比查尔斯更加反对赦免令。没有人比他更让罗杰斯头痛。他用着火的船只逼退了封锁的船舰,成功逃脱,随后开始计划对新普罗维登斯岛的袭击,尽他所能去干扰罗杰斯的统治,同时等待着援军到来。他等待的援军将会在战斗中身穿黑衣,打着黑胡子的旗号。但在那个温暖的早晨,当我到达那片海滩的时候,看起来查尔斯·维恩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扬起阵阵沙尘,远离营火的温暖,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目送他离开。我低头看着黑胡子。他解开了腰带,外套没扣扣子,我能看出他衬衣下发福的肚子。他未置一词,只是催促我坐到他身边的沙地上,递给我一瓶葡萄酒,等着我喝上一口。
“那家伙真是个蠢货。”他略带醉意地说着,朝查尔斯·维恩待过的地方摆了摆手。
噢,我心想,但讽刺的是,你的老部下爱德华·肯威跟那个蠢货的想法一样。
维恩也许对海盗事业十分热忱,但他并没有得到弟兄们的爱戴。他是个残酷的人,最近变得更加无情而野蛮。我听说他的新把戏是把俘虏绑在船首斜桅上,用火柴撑住他们的眼皮,然后再用灯去照他们。就连追随他的那些人也开始质疑他。也许维恩和我同样清楚,拿骚需要的是能够激励手下的领袖。拿骚需要黑胡子。
黑胡子就站在我面前,而查尔斯·维恩遥远的身影正在招呼我跟上。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回家的,肯威,”他像是有所触动,“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但拿骚已经毁了,我已经没有拼命的干劲了。”
我说出了实话:“我跟你想法不同,伙计。但我并不羡慕你现在的样子。”
他点点头。“天哪,爱德华。这样的生活就像是在肚皮上开了个大口子,每当你的内脏撒到地上,你就得被迫把它们捡起来,再塞回去。本和我最初选择以拿骚为据点的时候,我低估了人们将它塑造为理想家园的需要。但我并没有猜错随之而来的堕落与衰败。”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漫步在沙滩上,听着海浪拍打沙子的声音,还有海水缓缓涨落的轻柔声响。也许他说到“堕落”的时候,和我一样想到了本杰明。
“一旦让人尝到身为领袖的滋味,就很难阻止他去幻想统治全世界。”
他指了指身后。“我知道这些人觉得我是个好船长,但我真的痛恨这种滋味。我很自大。我缺乏在幕后指挥所需要的权衡能力。”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听懂了。但我不喜欢他的意思——我不喜欢黑胡子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远的事实。
我们继续走着。
“你还在找那个圣贤?”他问我。我说我还在找,但我并没有告诉他——寻找的过程主要是在老艾弗里酒馆喝酒,以及思念卡罗琳。
“噢,好吧,一个月以前的那次抢掠时,我听说有个名叫罗伯茨的男人在一条名叫公主号的奴隶船上干活。也许你可以去找找看?”
那个眼睛死气沉沉的木匠,那个拥有永恒知识的人,从种植园去了奴隶船。这说得通。
“公主号。干杯,萨奇。”


第四十五章
当然了,英国人还在追捕黑胡子。我后来得知,追捕他的是梅纳德上尉率领的皇家海军“珍珠号”。弗吉尼亚总督为黑胡子的脑袋开出了悬赏,因为商人们抱怨说黑胡子总是离开奥克拉科克海湾,四处劫掠:总督担心奥克拉科克岛不久会变成另一个拿骚。他不喜欢让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待在自家的后院。因此他开出了悬赏,于是英国人就来了。
我们首先听到的是低声的警告。“英国人来了。英国人来了。”我们透过黑胡子那艘单桅帆船“冒险号”的炮口张望,只见他们派出了一条小艇,想要偷偷接近我们。我们本可以彻底摧毁他们,但事实是残酷的。你还记得我说的那场派对吗?葡萄酒,还有野猪肉?那场派对还在继续。一直没有结束。
我们全都被宿醉害得浑身无力。
我们所能做到的应对就是开上几炮,成功吓退了那条划艇。
那天早上,没有多少人还留在黑胡子的船上,最多大概也就二十个。我是其中之一,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在世界最著名海盗的结局中扮演某种角色。
说句公道话,黑胡子也许是宿醉未醒——就和其他人一样——但他熟悉奥克拉科克海湾周围的水路,于是其他人匆忙跑上船,起了锚,随后迅速驶向沙洲的方向。
梅纳德的船追了过来。那条船升起了红色旗帜,这让我们对他们的来意再无疑虑。我看到了黑胡子的眼神。我的老朋友爱德华·萨奇,那天在冒险号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英国人追捕的是他,而且只有他一个。弗吉尼亚总督的公告上只提到一个海盗的名字,那个海盗就是爱德华·萨奇。我想我们都知道,那些穷追不舍的英国人的真正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黑胡子。但即便如此,没有任何人打算出卖他,或者把他丢下船去。我们每一个人都情愿为他而死——这种忠诚和热忱是由他激励出来的。要是他能用这样的本领为拿骚服务,那该多好。
那一天风平浪静,船帆吹不到一丝风,我们只好划动木桨前进。我们甚至能看清追兵们的眼白,他们也一样。黑胡子跑到船尾,将身子探出舷缘,他的叫喊声越过平静的海峡,传到梅纳德那边。
“该死的恶棍,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从哪儿来?”
船上的那些人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盯着我们。也许他们是想让我们动摇。
“你们从我的旗号就看得出来,我们不是海盗。”黑胡子挥舞双手,大吼道,他的喊声在这条狭窄的海峡两边的陡峭沙洲之间回荡。“派小艇上船来看。你会发现我们不是海盗。”
“我没有多余的小艇能派过去。”梅纳德吼了回来。他顿了顿,然后又说:“我很快就会用我的单桅帆船和你接舷了。”
黑胡子咒骂了几句,朝他端起一杯朗姆酒。“祝你和你的懦夫手下都下地狱去!别指望我对你手下留情。”
“我不会指望你手下留情,爱德华·萨奇,你最好也别指望我会。”
梅纳德指挥下的两条单桅帆船追了过来,而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在我的朋友爱德华·萨奇的眼里看到了不知所措。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想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爱德华……”我开口说着,想要把他拉到旁边去坐下,就像我们在老艾弗里酒馆里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去谋划和拟定计划,但这次不是为了抢掠财宝,而是为了从英国人手里逃脱。为了逃到安全的地方。在我们周围,水手们在宿醉带来的头晕中干着活。黑胡子本身还在痛饮朗姆酒,他喝得越醉,嗓门也就越响。当然了,他喝得越醉,也就越缺乏理性,行为也会愈加鲁莽轻率。他命令我们装填炮弹,又因为船上没有炮弹,就让我们把钉子和废铁块塞进去。
“爱德华,别……”
我试图阻止他,因为我知道,想要摆脱那些英国人,有比这更好、更谨慎的方法。我知道向他们开火就意味着签署了我们自己死刑的执行令。我们寡不敌众,火力也无法和对方相比。他们的人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宿醉的问题,眼里也燃烧着狂热的火花。他们只想要一样东西,那东西就是黑胡子——喝醉了酒,怒气冲冲,或许还在心底害怕着的黑胡子。
轰的一声。
这一炮的打击面很宽,而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遮蔽视线的黑烟和沙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屏息静气,等着察看这次炮击造成了多大破坏,而传入我们耳中的只有尖叫声和木头破碎的声音。听起来,敌船像是受了重创,等到黑烟散去,我们看到其中一艘船掉转船头,驶向岸边,而另一艘看起来也被击中了,船上看不见人,还有部分船壳被打成了碎片。我们的船员发出微弱却由衷的欢呼声,我们不禁觉得自己还有获胜的希望。
黑胡子看看站在旁边的我,眨了眨眼。
“另一条船没被打垮,爱德华,”我提醒他,“他们会还击的。”
他们的确还击了。他们用的是链弹,这一下毁掉了我们的船首三角帆,于是在下一瞬间,胜利的欢呼变成了惊叫,因为我们的船已经无法航行,船身开始倾斜,破碎的桅杆擦过陡峭的堤岸。就在我们的船在海浪中无助地漂流时,追来的敌船也用船首对准了我们的右舷,让我们能看清他们剩余的战力——看起来也所剩无几了。我们看到舵轮处站着一个人,梅纳德正在他身边指手画脚,一边喊道:“靠拢,快靠拢……”
就是在那时,萨奇认定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下令让水手们拿起武器,准备登上敌船,于是我们上好弹药,拔出弯刀,准备在这座美洲殖民地附近的冷清海峡中进行最后一战。
浓密的烟尘包裹了我们,它徘徊不去,仿佛挂在空中的吊床。烟尘刺痛了我的眼睛,为场面添上了诡异的气氛,就好像那条英国单桅帆船是鬼船,正从灵魂迷雾的包围之中现身。而对面空荡荡的甲板更增加了戏剧化的效果——只有梅纳德和舵轮旁边的那个人。梅纳德正不停地大喊“靠拢,靠拢”,眼神活像个疯汉。他的表情,以及甲板上的情况,让我们燃起了希望——让我们觉得他们的状况或许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还要糟,觉得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战,觉得我们也许能够幸存下去。
后来我们才明白,这是虚假的希望。
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梅纳德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我们藏在舷缘后面。那条船上还剩下多少人,我们无从得知,但至少有个人对此十分确信。
“我们把敌人杀得只剩下三四个了!”黑胡子大喊道。我发现他戴上了那顶黑帽子,点燃了胡子里的引信,身体包裹在烟雾里,宿醉也无影无踪。他就像魔鬼那样发着光。“让我们跳上船去,把他们剁成碎片!”
只剩下三四个?活下来的人肯定不止这些,不是吗?
等到两条船撞在一起,黑胡子便大吼一声,领着我们跳过冒险号的船舷,踏上了那条英国单桅帆船,发出凶狠的战吼,领着手下们朝梅纳德和舵轮旁的那个人冲去。
梅纳德跟我的朋友玛丽·里德同样擅长表演。因为就在十来个海盗上船的同时,他脸上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不见了。他大喊一声:“现在,伙计们,就是现在!”于是后甲板的舱门打开,我们也完全落入了陷阱。
他们装作死伤惨重的样子,一直藏匿不出,引诱我们登上他们的船。现在他们出现了,就像逃离舱底污水的老鼠,二十多个敌人对上了我们英勇的十二人,刀剑交击声、枪声和尖叫声随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