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吃了一惊,“吴,吴家的下人?”
江峻博拼命冲她使眼色,“就是吴家的下人。”
吴氏满脸的不甘,想了半晌,方无力的低下了头,“是,是吴家的下人。”
江蕙冷眼瞧着这对夫妻,“这下人到底是江家的还是吴家的,好查。他们在方盘城也不是只有这一桩事,别的事一起翻出来,自然真相大白。”
江峻博大惊失色,“蕙蕙,你可别这样啊,我是你亲叔叔!”
吴氏痛心疾首,“蕙蕙,你做了王妃,也不能不顾家里人,我们是你亲叔叔亲婶婶!”
“亲叔叔亲婶婶。”江蕙冷笑,“你们在大长公主府为穆王作证的时候,想过你们是我叔叔婶婶么?”
“这个…”江峻博张口结舌,没话可说了。
是吧,他在大长公主府说的那些话,若不是江蕙早有准备,若不是皇帝驾临,可能已经把江蕙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替江蕙想过么?知道他是江蕙的亲叔叔么?
“蕙蕙,我们也是被迫的。”吴氏腆着一张脸,还要狡辩。
江蕙微哂,“穆王还活着呢,要不要我带你们回京城,回皇宫,让你们当着太后和陛下的面,和穆王当面对质?”
吴氏恼羞成怒,厉声喝道:“蕙蕙你何必这样!就算我们错了,可我们也得到惩罚了,难道你必定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成!”
“大胆,竟敢对王妃无礼!”淮王自后闪了出来。
他并非跋扈皇子,但此时的他尤如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盛气凌人,令人不可逼视。
吴氏腿一软跪了下来,江峻博跟着也跪下了,“殿下饶命。”
江蕙气闷,“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叔叔婶婶,真是丢人。子充哥哥,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了。”
淮王柔声安慰,“蕙蕙不想见他们,那便不见。你进去歇歇好不好?这里的事都交给子充哥哥。”
“好。”江蕙温柔点头。
吴氏急了,“蕙蕙别走…”江峻博也急,“蕙蕙,叔叔还有话跟你说…”这夫妻俩是一般无二的想法,江蕙对他们再无情,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多多少少还是有此香火之情的,淮王可不一样,那是位皇子,翻起脸六亲不认啊。
“这两个人对王妃没有半点敬畏之意。”淮王冷冷的看着他们。
江峻博、吴氏为淮王气势所摄,不敢再叫下去了,怯怯的低下了头。
江蕙实在不想看他俩的丑态,闷闷的转身走了。
淮王吩咐侍从,“把这两个人绑了,交给官府,让官府依法断案。”侍从答应着要过来绑人,江峻博慌了,“淮王殿下,这样可不行!我是老太爷宠爱的儿子,你把我害惨了,老太爷会伤心的,他会很伤心的!淮王殿下,我和江峻健不一样,江峻健只是老太爷的侄子,我是老太爷的亲生儿子,最宠爱的儿子,你都想像不到老太爷宠我到什么地步!”
“老太爷宠你宠到了什么地步?”淮王眸光深沉下来。
他的直觉告诉他,江峻博这句话里大有文章。
江峻博目光躲闪,“没什么,没什么,淮王殿下,虽说我是庶出,但老太爷没有因此轻视我,拿我和大哥、三弟一样看待的;又因为我生母去的早,老太爷可怜我,对我比大哥、三弟更宠爱些…”
淮王心知肚明,江峻博没说实话。
淮王叫过一名侍从,“郝英,你最会审问犯人了,是么?”那名叫郝英的侍从恭敬的道:“回殿下,小人确实审过几个难缠的犯人,最后他们都招供了。”淮王便把江峻博、吴氏交给了郝英,命郝英查实,江老太爷宠爱江峻博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江峻博自悔失言,心中恐惧,随即又想他是江蕙的叔叔,淮王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能对他用酷刑,心又宽了。他决定了,他就是不说,无论如何也不说,淮王能奈他何?
谁知这郝英审案与众不同。他审问犯人也没有别的诀窍,便是不让犯人睡觉,一有睡意便用灯光照着或用针刺醒,时日长了,铁打的人也熬不住。郝英就是叫这样的方法对付江峻博,一天不睡觉,两天不睡觉,三天不睡觉,一有睡意便有人执灯照过来或用针扎醒,江峻博快疯了。
江峻博熬不下去,终于说了实话:“老太爷宠我到什么地步?他是为了替我谋个前程才卑躬屈膝给废太子献诗表忠心的啊,因为我科举不成,老太爷官又不够大,没法恩荫官职给我,只有朝廷特简。当时废太子大权在握,老太爷本是清高之人,为了我的前程才会搜集了古董字画打通门路,向废太子献诗表忠心。我当时很高兴,本以为就要有官做了,谁知没过俩月废太子谋逆案就发了,江家全家人都因为这件事被牵连进去,即便这样老太爷也没有怪我,更没有在全家人面前揭穿这件事,他一个人把罪责背了,辞官在家,种地种菜,不问世事…”
郝英听完这些,怒气难以遏制,重重抽了江峻博一个嘴巴,“把全家人坑得进了死牢,你没有惭愧之心,还有脸夸耀说老太爷宠爱你!你这个人良心让狗给吃了!”
江峻博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大叫,“我还能怎样?最后全家人不是都没事么,大哥还因此娶了郡主做了侯爷光宗耀祖,全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
“照你这么说,你还有功劳了。”郝英怒不可遏,一脚把江峻博踹在地上,“全家人因此过上了了日子?侯爷和冯夫人因为这件事分开了,侯爷另娶,冯夫人另嫁,王妃好好的家没了,要么失去父亲,要么失去母亲,这叫全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
江峻博肚子被踹得奇痛,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还不忘替他自己辩解,“我大哥大嫂不是也因祸得福了么?大哥娶郡主做侯爷,大嫂嫁国王做王后…”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郝英大怒,又多踹了他几脚。
江峻博嘴角流血,昏死过去。
郝英把江峻博的供词逞了上去,“殿下,王妃娘娘好好的一个家,竟然是毁在江峻博这贱人手中的。”
淮王接过供词,从头到尾看了,无比心疼,“王妃太可怜了,因为江峻博这样的人,父母分离,骨肉分离。”
江家陷入废太子谋逆案,表面上看是经历了一番风险,最后毫无损失,但江蕙父母分开了,家没有了,她要么跟着安远侯生活,失去母亲,要么跟着冯兰生活,失去父亲,那年她才八岁,稚弱无依,因为朝廷的一场风波,因为江峻博的愚蠢和贪婪,生生毁了她的家。
废太子谋逆案的那一年,江峻博不过二十多岁,如果他稍微有点志气,一年考科举不成,还可以自己用功,来看再考,但他依赖江老太爷依赖惯了,根本不想自己努力,就想走捷径,诱导江老太爷为了他卑躬屈膝向废太子献媚,坑了全家人。
饶是这样,事发之后江峻博全无悔过之心,江老太爷这做父亲的心疼他隐瞒了不说,他也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从此不再提了。江蕙回府之后,他也不想想江蕙就是被他害苦的,还处处针对江蕙、算计江蕙,这样的江峻博根本不配为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世间心软没主意又偏爱子女的父母,常常会无意中惹出祸事来。庄太后养出了为祸人间的穆王,江老太爷养出了坑害全家的江峻博。
淮王借鉴郝英审案的办法,用了一种奇特的办法杀死了江峻博、吴氏夫妻:让几个说书先生轮流把江家被打入死牢的前后经过、凄惨状况说起他俩听,江峻博和吴氏稍有困倦便用灯照用针扎,最后这对夫妻不堪折磨,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他俩没办法再活下去了,活下去太痛苦,死了反倒是解脱。
江芬、江莲都在方盘城,几次前来求见,淮王根本不让这消息传到江蕙面前,便把这两个人打发走了。淮王又命地方官严审案件,吴家、凌家和这件事有关的人,该怎么判刑就怎么判刑,千万不要手软。县令有了淮王的话,行事便有底气,将江峻博、吴家、凌家在方盘城的非法所得全部收缴入官,仆人各打五十大板赶出去,吴家、凌家的人由里长严厉看管,稍有不法,便送官究办。这样一来,吴家的人和凌家的人在流放地的生活和坐牢也差不多了。江芬、江莲心情郁闷,先后离开人世,从这之后吴家和凌家算是一点儿依靠也没有了,更是和江家、淮王府没一点儿关系了,地方官只当他们是普通的流放犯人,待遇严苛,这两家人也先后在方盘城送命,没一个能活着回到京城。这是后话了。
处理完江峻博的事,淮王担心江蕙知道了会回想往事,因此痛苦,所以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她。但淮王实在心疼江蕙,陪她在北国四处游玩,提也不提回京城的事。一直玩了一个多月,两人才缓缓回京,但快到京城的时候传来了穆王的死讯,淮王想了想,这时候庄太后正伤心,见了江蕙未必有好脸色,他可舍不得他的蕙蕙受委屈,索性绕过京城南下,到江南游玩去了。
江南风光好,淮王和江蕙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简直乐不思蜀了。
一年多之后,淮王和江蕙才回到了京城,回到了皇宫。
皇帝大为恼怒,“小火,蕙蕙,你俩还知道回来啊?这一年多玩得高兴了,连父母都忘在脑后了!”
杭皇后也不高兴,“孩子们啊,你俩这不是度蜜月,你俩这是度蜜年啊。”
说是甜甜蜜蜜的一个月,你俩过了一年多才回来!
太子幸灾乐祸看热闹,“五弟,弟妹,你俩知道父皇母后有多担心你们不知?游山玩水一年多,简直是找打。”
“小火你自己说,像你这样的该怎么罚。”皇帝气哼哼的。
淮王面有得色,“父皇,母后,孩儿以为,孩儿不仅不该罚,还应该得到奖赏。”
“一年多不回家,你还有功劳了。”皇帝嗤之以鼻。
江蕙一脸羞色,淮王体贴的揽着她,“父皇,母后,孩儿确实有功劳。孩儿和王妃离开京城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是三个人了!”
皇帝和杭皇后过了片刻才明白了淮王的意思,又惊又喜,“小火啊,你的王妃有身孕了?”
淮王得意洋洋的点头,皇帝、杭皇后喜出望外,“要添人进口了,小火要有孩子了!”
“父皇,母后,孩儿是不是该得奖赏?”淮王笑问。
皇帝一把将他推开了,“走开。你的王妃怀了身孕,是王妃有功劳,你来抢什么抢。”
杭皇后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江蕙问长问短,“蕙蕙啊,几个月了?感觉可还好?这怀了身孕是大事,母后是过来人,有几句贴心话要交待你…”
淮王睁大眼睛,“母后,我才是您亲生的啊。”
机皇后顺手也把他推开了,“小颎你走开,蕙蕙这是头胎,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母后要交待的事实在太多了,你反正也不懂,别在这儿捣乱。”
淮王:……
皇帝和太子哈哈大笑,“小火,你也有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明天还有番外。
108 番外六
江蕙这一怀孕, 她和淮王在外游游逛逛长达一年多的事便没人再追究了,轻松过关。
杭皇后又要交待她如何保胎养生, 又要命人给她准备药材补品,还要从女官当中挑两个妥当人过去服侍她, 忙得不可开交。
皇帝通情达理, “小火,本来你是应该有一场好打的,看在你快出世的儿子份儿上,暂且饶了你。”
淮王不乐意,“何以见得是快出世的儿子?如果是女儿,您就不喜欢了么?”
皇帝不屑, “小火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又不是长子,你生男或是生女, 有何相干?”
这话分明是告诉淮王, 皇帝不在乎将要出生的是孙子还是孙女。
太子在旁弱弱的道:“父皇, 孩儿倒是长子, 可这生男或是生女, 孩儿也不当家啊…”
父子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淮王见过皇帝、杭皇后,又和江蕙一起到永寿宫见庄太后。庄太后苍老了不少,本来见到江蕙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但听说江蕙有了身孕, 原本懒懒靠在宝座上的,却激动得坐直了身子,“蕙蕙有身孕了?瞧瞧你们这两个糊涂孩子, 怀了身孕还在外头游山游水,也不知道回宫里来好好养着。真是两个傻孩子哟。”
“祖母,我和蕙蕙这不是回来了么?”淮王微笑。
安国夫人、宁国夫人及宫女内侍等都向庄太后贺喜,庄太后大乐,吩咐永寿宫的人这个月每个人多关一个月的月例,众人忙叩谢恩典,人人喜气洋洋。
庄太后已经连着好几个月脸色阴沉了,这时她终于有了笑脸,永寿宫的人哪个不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好了,阴天转为晴天了,以后大家伙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这都是淮王和淮王妃的功劳啊。
庄太后也是生过两个儿子的人,叫过江蕙,把怀孕时要小心在意的事一一说了,江蕙洗耳恭听。
杭皇后说了一遍,庄太后说了一遍,苏老夫人、丹阳郡主、文氏、呼凤等人进宫看望她的时候又说了一遍,后来冯兰写了信过来,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把孕期注意事项一一列明,江蕙又觉温馨,又觉好笑。不管长辈们平时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到了她怀孕的时候,言行举止都差不多啊。
“子充哥哥,咱们开家药店吧。”江蕙好兴致的和淮王说着话。
“药店?”淮王一时没明白过来。
“是啊,药店。”江蕙笑咪咪,“父皇母后赏的,祖母郡主和婶婶送的,还有我娘不远万里从高夏送过来的补品药材,堆得跟小山似的,我肯定吃不完。不如咱们开家药店吧。”
淮王恍然大悟,“原来蕙蕙是跟我炫耀来着,炫耀蕙蕙有多少人关心,多少人疼爱。”
江蕙快活的笑。
她这笑容如孩子般狡黠得意,淮王怦然心动,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柔情无限。
江蕙的孕期生活很愉快。
冯兰不只给江蕙列出了一堆注意事项,给淮王的也有。淮王知道冯兰是位名医,“岳母大人的话一定有道理。”一丝不苟照着执行。
杭皇后纳闷,“小颎,蕙蕙身子已经很沉重了,你和她还晚晚一起睡,你俩是…每天晚上都说半夜的话么?”
淮王面有得色,“母后,书上关于胎教的记载大都只提到母亲,‘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周妃后妊成王于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笑而不喧,独处不倨,虽怒不骂,胎教之谓也’,却没提过父亲应该如何胎教。我岳母说了,父亲对胎教也很重要,可以抚琴给孩子听,可以和孩子说话、一起玩,孩子虽在母腹之中,都是会有反应的。”
杭皇后有点晕,“小颎啊,听你这么说,你每晚和蕙蕙住一起,是在胎教么?”
“是啊。”淮王自然而然的点头。
杭皇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孕妇要格外注意言行举止,对胎儿进行胎教,这是古书上写过的,也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但父亲也要“胎教”,机皇后还是头回听说,觉得似乎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但淮王陪着江蕙总归不是坏事,杭皇后也就不管了。
皇帝知道后很是笑话了淮王一番,“小火头回当爹,为朕的小孙子想得还真周到。”
“也可能是小孙女。”淮王强调,“父皇,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我讲的很泛,并不是只有男孩子才能听。”
“为朕的小孙女想得还真周到。”皇帝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淮王生男还是生女皇帝真的不在乎,小孙子不过是说来顺口。
不过和安远侯说起来,皇帝却道:“峻熙,朕还是希望有个小小火。你不知道,小火孩童之时,真是可爱极了。”
安远侯笑,“陛下,臣却希望有个小蕙蕙。蕙蕙小的时候最招人疼。”
皇帝兴致极好,道:“峻熙,咱们投壶。若朕赢了,是小小火;若你赢了,是小蕙蕙。”
安远侯唯唯答应。
如果放在平时,安远侯肯定故意误投,让皇帝赢,这回他却不让着皇帝了,认认真真的投了个第一。
皇帝失望,“峻熙你怎么不让着朕了?”
安远侯唇角轻勾,“这是臣第一个小外孙女,陛下不稀罕,陛下可是早就有小孙子了。”
皇帝笑了,“好吧,那这回是小蕙蕙,下回是小小火好了。”
这对亲家说得热火朝天的,旁边的宫女内侍等那叫一个晕。皇帝陛下,江侯爷,合着这生孙子还生孙女是你们投壶能定下来的么…
江蕙孕期过得愉快又科学,合理饮食搭配,合理运动,她又习过武身体底子很好,所以虽然是头胎,她生的也很顺利,从推入产房到孩子生出来不过小半天的功夫,便顺利生下了一个小女婴,母女平安。
皇帝大喜,“蕙芷,王者之香,母亲名蕙,女儿便名阿芷吧。”给小女婴起名阿芷。
这是淮王和江蕙的头一个孩子,不管夫家人还是娘家人都很喜欢,小阿芷小阿芷的叫个不停,安远侯和众人不一样,抱起小外孙女亲了亲,柔声道:“小蕙蕙。这孩子和蕙蕙才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是小蕙蕙。”
小阿芷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满月的时候已经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了,两个月她就会冲着人笑,到第三个月她就认人了,七个月会坐,十个月会走,一岁时候会奶声奶气叫爹叫娘叫祖父祖母,虽然每个字发音都不清晰,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的,江蕙和淮王喜悦不已,皇帝和杭皇后更是心花怒放。
“小阿芷比别的孩子聪明。”皇帝乐呵呵。
“蕙蕙小时候也比别的孩子聪明。”安远侯微笑,“或许和胎教有关吧。她母亲怀着她的时候,常常挑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坐着,我抚琴给她母女二人听。”
安远侯人到中年依旧俊美的面容上,有怅然之意。
皇帝心生同情。
皇帝这辈子从来没有取悦过女人,一直是女人费尽心思讨好他。但安远侯对冯兰的情意他也察觉到了些,如果可能,安远侯大概愿意回到过去,对冯兰不离不弃,和冯兰、江蕙一家三口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吧。
“峻熙,往者不可谏。”皇帝善意提醒。
“是,陛下。”安远侯黯然。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安远侯回府之后,心情郁闷,在房里呆不住,到稻梁园找江老太爷去了。江老太爷在地里薅草,安远侯闷声不响的蹲下和他一起拨,看着一颗颗野草从地里拨出来,田里只剩下青青菜苗,有种除暴安良般的感觉。
拨完草,父子俩到田边坐下,江老太爷怔怔看着天边,“大郎啊,你二弟走了之后,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后来方盘城那边来了几个商人,把你二弟平时在那边欺压百姓的事说了说,我…我简直是没脸见人了…我怜惜你二弟从小没了亲娘,对他是娇惯了些,可我也没有想到,他最后能变成这样…”
安远侯一向孝顺,但听江老太爷一口一个“你二弟”,心中莫名烦燥。
江峻博,一个跟着穆王算计他的亲生女儿,要置他的亲生女儿于死地的人,二弟?谁要这样的二弟。
“爹,您再莫提江峻博这个人了。”安远侯语气生硬的说道。
江峻博和吴氏死在方盘城,尸体并没运回来,而是火化之后把骨灰带回来的。江老太爷看到那装着江峻博骨灰的坛子时,刹那间老了十岁,失声痛哭,苏老夫人和安远侯、江峻朗却从没怎么安慰他。江峻博和吴氏之死的内情,他们并不知道,但江峻博、吴氏借娃娃亲的事要害江蕙是明摆着的,在方盘城打着江蕙的旗号欺压百姓商户也是尽人皆知,对江峻博、吴氏这样的人,他们固然深恶痛绝,江老太爷为江峻博的死伤心,他们也同情不起来。
“好,不提了。”江老太爷讪讪的道:“唉,反正你二弟人也死了,死者为大,他生前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和他计较了。他是把咱家人害了,可他也不是有意的,况且他最后惨死在外头…唉,不提了,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
“他都那样了,还不是有意的?”安远侯眉头微皱。
江老太爷心里发慌,吞吞吐吐,“他,他确实不是有意的…那时候他就想要个特简…他没想要坑家人,真的没有…”
安远侯木木的坐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江老太爷这话的含义,浑身一震,“爹,您的意思是,当年您向废太子献诗,为的是给江峻博走特简之途铺路?”
那一段往事是江老太爷最不愿意回顾的,也是江家上上下下多年来不曾提起过的,时隔近十年再翻将出来,如一把利刃,把安远侯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因为那桩飞来横祸,他和爱妻娇女生生分离;因为那场飞来横祸,他好好的一个家毁了;那件祸事之后,他认了命,迎娶丹阳郡主,努力忘掉冯兰开始新生活,他一度麻木得连什么是痛苦都不知道了,他变得沉默寡言,鲜少欢娱,他被那桩祸事害惨了!
事发之后,安远侯和苏老夫人、江峻朗一样,以为江老太爷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谁也不忍心责备他,谁也不忍心追问原由,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不让江老太爷再次伤心,但做梦也没想到,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
安远侯是江老太爷的儿子,如果是因为父亲的失误让安远侯倒霉了、牺牲了,安远侯默默受苦,无话可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江老太爷,而是因为江峻博才导致的这一切,让安远侯如何接受!江峻博不过是江老太爷一个庶出的儿子,凭什么为了江峻博,安远侯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江老太爷惭愧的低下了头,“这个,这个…大郎啊,你二弟不是科举的料,朝廷不许捐官,爹的官又不大,没办法恩荫给他官职,除了特简,你二弟没有别的路可走…”
安远侯脸颊抽了抽,“不是科举的料。他当年才二十多岁,多少人三四十岁、四五十岁还在努力考科举,他才二十多岁,爹就知道他不是科举的料,不让他自己努力,不惜卑躬屈膝要替他铺路了…”
“他笨啊,没有你和三郎聪明,他还没有亲娘…阿节也是,没有亲爹亲娘,真可怜…”江老太爷语无伦次。
安远侯疲惫的闭上眼睛。
江老太爷简直是没救了。在他心目当中,安远侯和江峻朗有亲爹亲娘,人聪明,就不可怜,就可以自己拼前程,江峻博没了亲娘,人又笨,就得当爹的替他往来奔走。江峻节就更别提了,没爹没娘,更加可怜,更加需要优待。这幸亏是江峻节没长歪,要是江峻节也和江峻博一样长歪了,老太爷能任由这些“可怜”的儿子把江家带向哪里?
“大郎,大郎。”江老太爷见安远侯神色不对,惊慌的摇着他。
安远侯缓缓睁开双眼,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江峻博,死的已是迟了。”
他语气却不如何狠厉,江老太爷听在耳中,却从心底往上冒凉气。
“大,大郎…”江老太爷结结巴巴。
安远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一样,起身离开,脚步飘忽。
江老太爷害怕了,一直远远的跟在安远侯身后,唯恐安远侯一时想不开。
安远侯眼神发直,心中不停的重复一句话:弄死江峻博,弄死江峻博,弄死江峻博…
安远侯午夜梦回,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回到那桩祸事没有发生之前,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保住妻子女儿,保住他的家。他一直没有想到什么绝妙的方法,但现在他明白了,弄死江峻博,江家就太平了,他就不会和妻子女儿分开。
江老太爷一直远远的跟着安远侯,见前面是口没盖的井,安远侯仿佛没看见一样,还是直通通的往前走,吓了一大跳,正要开口呼唤,却见安远侯痴痴呆呆直视前方,脚下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从那口井上跨过去了。
“还好,还好。”江老太爷后怕的拍胸。
安远侯默默的回房去了。
也不知是江老太爷多心还是怎么的,自从安远侯知道了真相,苏老夫人、江峻朗看他的目光都变了,陌生了,疏远了,没有从前亲近了。江老太爷心慌,“我没有想因为二郎害全家人啊,我就是想帮帮二郎,给二郎谋个前程,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把全家人都害了…”
江老太爷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和庄太后有些相似,心软,耳朵也软,不偏爱有出息的儿子,偏爱可怜的、没用的儿子。因为溺爱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坑了家人,最后也坑了那个被溺爱的儿子,不得善终。
若是有机会重新再来,江老太爷大概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溺爱江峻博了吧。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江老太爷没有机会反悔,没有机会重来,留下了终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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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和江蕙在宫里的日子一直很悠闲。
皇帝、杭皇后疼爱他们一家人那是不用说了,太子对弟弟、弟妹、小侄女也格外关心宽容,江蕙虽然住在宫里,却不如何拘束,笑口常开,其乐融融。
淮王还是试图搬到淮王府的,这样他和江蕙的行动更自由,也可以常带阿芷逛街玩耍,但杭皇后不同意,皇帝更是不答应,“小火,蕙蕙,你俩想走就走,没人留你们。小阿芷留下。”
“我和蕙蕙怎么可能抛下小阿芷。”淮王下气。
皇帝这两年身材有些丰腴了,面容却比从前慈爱了许多,笑呵呵的道:“既然抛不下小阿芷,那就继续住着吧,朕看在小阿芷的份上,不嫌你烦。”
“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我父皇喜爱我闺女,更胜过喜爱我。”淮王仰天长叹。
“先帝在世之时,喜爱你也是超过喜爱朕的,朕可没和你计较。”皇帝淡定的道。
淮王脸红了,“您一提到先帝,我就想起那块雕着飞狼的血玉,想到蕙蕙才三岁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先帝还为我俩定了娃娃亲。”
皇帝笑的意味深长。
娃娃亲,哈哈 ,娃娃亲。
小阿芷三岁生日的时候,皇帝为她在宫中设宴,宴请的除了皇家、江家的亲戚之外,还有十几位翰林院的青年文士。皇帝叫这些人来是让他们做诗的,阿芷小郡主这般聪慧可爱,如果没有诗歌来赞美她,那不是太不像话了么?
这次生日宴规模不算大,气氛却非常好。
皇帝怀里抱着小孙女,得意的跟安远侯吹牛,“峻熙,虽然投壶是你领先,虽然你如愿以偿有了小外孙女,但其实是朕赢了,你明白么?峻熙你看看,闺女相貌随爹,小阿芷长的多像她爹,和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陛下赢了。”安远侯心情愉快,眼角眉梢都是笑,半分不跟皇帝打别。
“陛下说的是,小阿芷像爹。”众人纷纷凑热闹。
这倒不是他们拍皇帝马屁,实情如此。皇帝怀里抱的是小阿芷,身边站的是淮王,小阿芷白皙漂亮,五官脸庞都似足她爹,活脱脱的是一个小小火啊。
皇帝和安远侯等人在这里说笑着,翰林院的青年文士诗也作好了,亲戚之中也有几位善于诗词歌赋的人为小阿芷写了诗。内侍呈上来之后,皇帝和安远侯、淮王、江蕙等人一起评定了,以翰林院侍讲卢白所作之诗最佳。皇帝皆有赏赐,又单独赏赐卢白珍珠十斛,锦缎十匹,卢白由内侍引领着过来谢恩,小阿芷好奇的看看他,从皇帝膝上滑到地上,奶声奶气的道:“卢先生,你替我作的诗很美,我很喜欢,多谢你。”
“看看咱们阿芷小郡主多有礼貌啊。”众人惊叹。
卢白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年青人,没想到淮王和淮王妃膝下唯一爱女小小年纪便如此知礼,受宠若惊,连忙谦虚,“哪里哪里,能为小郡主作诗,荣幸之至。”
小阿芷笑咪咪看着卢白,“卢先生,你叫卢白对不对?你和李白有啥关系呀?”
竟然殷勤的和这个初次见面的翰林院侍讲说起话来了。
皇帝乐呵呵的看着,安远侯满眼怜笑,淮王和江蕙对宝贝女儿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明了的,知道小阿芷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意出宫,难得见着个外人,很喜欢跟人聊天,也不以为异。
“回小郡主,卢白和李白没关系,仆单名一个白字,表字晚菘。”卢白头回跟这么小的小女孩儿正经八百谈天,回答得非常仔细。
“晚菘呀。”小阿芷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卢白,两个字里她听说过一个,是李白的白。晚菘就不行了,两个字她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啥意思…
“父王,母妃,啥叫晚菘?”小阿芷跑向淮王和江蕙,向父母求助。
江蕙柔声告诉宝贝女儿,“小阿芷,晚菘的意思就是大白菜,是秋末冬初的大白菜…”
“大白菜呀。”小阿芷乐坏了,眉眼弯弯,“这个我知道!父王母妃前些天带我回外祖父家,我在田里见过的!”
眼前这个陌生人居然是大白菜,是她不光知道还见过面的大白菜,小阿芷别提多开心了。
“那个,大白菜。”小阿芷冲卢侍讲甜甜笑,“你写的诗真美,我有只小白猫叫咪咪,长得可好看了,改天我带咪咪跟你玩,行么?你给咪咪也写首诗。”
众人都晕。
“阿芷。”江蕙哭笑不得,“阿芷,才夸过你有礼貌,你就当面叫卢侍讲…不可以这样的,女儿,这样不礼貌…”
“这可不怪我们小阿芷,是你告诉孩子的,晚菘就是大白菜。”安远侯见小阿芷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唯恐外孙女受委屈,忙把阿芷抱了过来。
“不怪小阿芷。”皇帝金口玉言。
“这怎么能怪我们小郡主呢?晚菘就是大白菜啊。”杭皇后为孙女鸣不平。
“就是,小郡主没说错。”丹阳郡主也为阿芷说话。
“小郡主说的对极了,晚菘就是大白菜。”卢白是个机灵人,连忙说道:“家父爱食早韭晚菘,因此为臣取了这个字。小郡主才三岁,便知道晚菘是大白菜了,真了不起!”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下旨再赏卢白端砚两方,卢白忙跪下谢恩。
皇帝招手把小阿芷叫过去,“乖孩子,你说的没错,没有不讲礼貌。”
小阿芷开心又得意的笑了,笑容天真无邪。
江蕙啼笑皆非,“子充哥哥,咱们得想个办法了。小阿芷被这般娇惯着长大,我怕她会不知天高地厚。”
“不会的。”淮王自信满满,“蕙蕙,我从小便是被先帝、父皇这般娇惯着长大的,你看我何其正直,何其坚强,何其豁达。”
江蕙:……
小阿芷被皇帝如珍似宝的抱着,悄悄向江蕙这边看过来。
小女孩儿拈着衣襟,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仿佛在问江蕙:我方才不讲礼貌了么?我不知道呀,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江蕙情不自禁的、温柔似水的一笑。
阿芷小宝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当然是不会的。不过晚上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跟你讲讲道理,相信你一定能听明白的。
阿芷咧开小嘴笑,快活的冲淮王挥着小手,淮王一边跟宝贝女儿挥手致意,一边眉飞色舞的告诉江蕙,“放心吧蕙蕙,咱们小阿芷长大了准会跟她父王我一样正直无私、德才兼备、人中龙凤、举世无双…”
江蕙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