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丁遇的脸上总是波澜不惊。
J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丁遇一脸错愕地抬起头,那是J见过的,丁遇脸上出现过的最夸张的表情,仿佛他的这个问题是天方夜谭。
“怎么可能!”丁遇的口吻又像是一个师长。
但J却抿着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吃你的贡丸吧,”丁遇呵斥道,“别整天胡说八道!”
5.
几天之后的某个下午,天空依然是万里无云。J在街上闲逛,鬼使神差地,他又去了孟之琪的母校。这一次门房间有一位身材粗壮的老大爷坐镇,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敲敲窗,一脸乖巧地说:“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我回来看老师的。”
于是他被放行了。
他依然沿着一楼走廊的缓缓前行,又一次在那张记载着女王蠢样的照片前面停下来,仔细地看着。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丁遇究竟在这张照片上看到了什么?
可是看了很久,来来回回地看了很多遍,他都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楼梯上说:“那么老师,你自己保重。”
他连忙一个转身,飞快地躲进旁边的洗手间,背脊紧紧地贴在铺着瓷砖的墙壁上,紧张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那是丁遇的声音!
J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他只知道,这是丁遇不愿让别人了解的世界,如果他出现在这世界里,那么也许丁遇再也不会接纳他。
那个被丁遇尊敬地称为老师的声音回答道:“你自己也保重,谢谢你常常来看我。”
两人互相道别,接着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即使没有探头出去张望,J也知道那是丁遇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
等到脚步声消失了,J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身从洗手间出来,却发现面前有一个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就站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看着他刚才一直在看的那张照片。
中年男人一转头看到J,也愣了一下,问:“你…你找谁?”
这声音,就是刚才跟丁遇告别的声音。
“啊…”J讪讪地笑了笑,尴尬道,“我、我以前在这学校读书,今天是回来看老师的…”
“哦,”老师点点头,“你是哪一届,哪个班的?”
J只愣了一秒,就大胆地答道:“我是跟孟之琪一个班的。”
老师错愕地看着他,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喃喃地说:“我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
“哦,我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学了。”J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可是哪个班没有几个转学生啊,应该不会穿帮。
“啊,你是…”老师迟疑了一下,“你是王大伟吧?”
J一咬牙,应道:“对啊,老师,是我…王大伟。”
王大伟?这名字简直跟“周小明”一样蠢…
“哎呀,”老师露出和蔼的笑容,“你以前很胖啊,怎么现在…都认不出你了。”
“是、是,”J连忙陪着笑,“我以前是比较胖…”
“好多年不见了,”老师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他,“你后来考上大学了吗?”
“考、考上了,”J继续陪笑,“不止考上大学了,我还去美国留学呢。”
“真的?!”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太好了!当时你打老师那件事闹得很大,很多同事主张开除你,我就说,你并不是一个坏学生,只是缺少好的引导而已。现在看来,你果然还是有出息的。”
“…”J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是,是。”
“对了,你爸出来了吗?”
“我、我…”他张了张嘴,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先不谈这个,”老师放过他,“今天你难得来,我带你去看看其他老师吧?”
“不,不用了,”J简直是咬着牙说,“我见到您就很高兴了…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哦,这样啊…”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你跟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
“没、没了…”如果可以,他想立刻就走。
老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也是…”
“?”
“丁延也不在了…”
J正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脱身,却心念一动道:“他是不是有个哥哥叫丁遇?”
“对啊,”老师诧异地说,“哦,他哥哥刚才下午还来过。”
一瞬间,J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是了!这就是丁遇和孟之琪之间那条别人都看不见的纽带!
他终于解开了心中的一个不解,可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完了,你已经一脚踏进了丁遇的禁区…
44、番外8 ...
6.
J几乎想不起来那天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回家的。他只记得那位年长的老师用一种十分遗憾的口吻说:“丁延啊…真的可惜了!”
丁遇的弟弟死了,是自杀。
他追问为什么,老师却三缄其口。只反复地说,年轻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
他不知道老师是知道些什么不肯告诉他,抑或是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可他忽然满脑子都是丁遇,他终于明白他那温柔的笑容里为什么总是带着一丝苦涩。
他一定非常、非常爱他的弟弟…
想到这里,J忽然有点嫉妒那个叫做丁延的家伙,说不清为什么,他有一种直觉,也许丁遇有时候是在他身上找弟弟的影子,所以才会常常露出那种如兄长般溺爱的笑容。
他推开玻璃门,来到阳台上,迎着初夏的晚风,拿出一支烟点上,然后站在那里沉默地抽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了,是丁遇打来的。
“工作还没着落吗?”电话那头的丁遇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
“嗯…”这个时候,J觉得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丁遇叹了口气:“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找?”
“有啊…”J只想快点挂电话。
“都快两个月了,你每天这样赋闲在家也不是办法。”
“哦…”
丁遇沉默了几秒钟,说:“你在敷衍我?”
这一瞬,J忽然有点生气。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只是丁遇的这句话、这种口吻,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替代品——丁延的替代品。
他终于意识到,丁遇是以一种对待丁延的方式在对待他。
“我心情很糟,”J说这话时,觉得脑子里和心里一阵冰凉,“现在不想说话。”
丁遇又沉默了,J以为他会发飙,但他却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那好,我明天要去出差,下周回来。等我回来再聊吧。”
挂上电话,J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加糟糕,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生闷气,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根本不了解丁遇。
躺了好一会儿,J霍地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要去找孟之琪!
7.
孟之琪开的日式料理店坐落在市中心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种满了梧桐树,初夏的颜色是碧青的绿色。
J推开门口的布帘,头顶上立刻传来机械的“欢迎光临”的声音。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可真够俗的。
服务员迎上来,他选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完单,直接问道:“孟之琪在吗?”
服务员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头:“在、在…”
“我是她的同学,”J说,“有事找她,能不能请你叫她出来?”
孟之琪是跟他点的乌冬面一起出现的。
女王还是老样子,一副清高得不得了的表情,看到是他有点诧异,不过也不算太诧异。
“你找我?”她在他对面坐下。
“嗯。”
“什么事?”
J想了想,决定单刀直入:“你认识丁遇的弟弟丁延吗?”
这个问题一抛出去,女王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这让J想到了丁遇,那次他拿集体照给他看的时候,丁遇也是这种表情。
“认识…”女王的口吻却维持得很镇定。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孟之琪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挖出点什么来似的。然后,她倏地起身,似乎调头就要走。
“孟之琪,”J叫住她,“做人为什么不可以坦荡一点?”
孟之琪背对着他,所以他始终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从那个微微有些颤抖的背影,他看到她内心的挣扎。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J又叫了一声:“孟之琪…”
今天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的确就像他曾告诉丁遇的那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讨厌她,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除了个性让人厌恶之外,她是个优秀的人。他还记得在毕业式上,她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一番对未来以及理想的憧憬,让他也热血沸腾。
她天生是一个女王,尽管让人讨厌,她也该是…
但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再无当初的那种孤勇。
“孟之琪,你到底怎么了?”
也许是他那句“做人为什么不可以坦荡一点”刺激到了她,又或者是她的自尊心不愿意自己被他看扁…总之女王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到J对面的座位上。她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惭愧、内疚…或者是很多种表情掺杂在一起。
“周小明…”她低声说,“我以前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J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知道,我是一个很自我中心的人,从小不论我要什么,父母都会给我,而且我从来只要最好的…”她流露出一种与她的个性并不相符的卑怯与无奈,“我从来不去想别人的感受,从来不去想我的一句话、一个行为,会让别人有多难堪。”
“…”J很诧异她竟然有如此深刻的自我了解与反省。
“…我简直就是个混蛋。”
“这…”J眨了眨眼睛,“尽管你是不怎么讨人喜欢,但说你混蛋,恐怕有点言重了。”
孟之琪竟然笑了,虽然眼眶里还有泪水,不过还是被J的话逗笑了。
正当J觉得当下的这个场景有点微妙、又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孟之琪忽然正色道:
“是我杀了丁延。”
8.
“…”J被这种戏剧性的变化震慑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很久,孟之琪才再度打破沉默,说:
“没错,是我杀了他。”
“…”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孟之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仿佛从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就此改变,“我总是奚落他、打击他,在所有人面前嘲笑他的缺点。我以前也那样对待过你,我总是为所欲为…但我从来不知道被我这样对待的人有多么难受,难受到…没有勇气活下去。”
J看着她,心里忽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丁遇告诉你的吗?”
孟之琪诧异地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J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要扯出一个微笑,因为如果不笑的话,他不知道现在自己会是怎么一副难看的表情。
“他是个好人。”孟之琪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没有怪我。”
“…”
“毕业式的那一天,他回来了。”
“…”J记得很清楚,丁遇能够回来参加他们的毕业式,他当时非常激动。
“他给我看了丁延的日记…”说到这里,孟之琪闭了闭眼睛,好像那是一场噩梦,“那本日记里的我,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丁遇没有对我说一句苛责的话,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我是谁,但做我们助教的那会儿,对我这个学生还是尽心尽责。甚至于,他之所以把这本日记给我,只是希望对弟弟有个交代,当他说,如果丁延还在的话,现在也该毕业了的时候,我忽然…”
孟之琪哽咽了,一滴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就像是一个故事发展到最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也写不出结局。
J面前的那碗乌冬面已经冷了,他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他们就这样相对而坐,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这天J一直坐到打烊才走,临走的时候,孟之琪叫住他: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开这家店吗?”
“嗯…”J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非常陌生却又非常熟悉的女人。
“因为丁延的日记里说,他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每天卖热气腾腾的面和丸子,他说‘那应该是件不错的事情’…”
J开口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心地忽然翻腾起一个极其丑陋的想法,那个想法就如同潘多拉魔盒一般,像是要把他吸进黑色漩涡的中心…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然后,他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9.
一周之后,J意外地收到了一份面试通知,竟然是丁遇工作的公司。他不记得自己投过简历,所以他猜也许是丁遇搞的鬼。
丁遇应该已经出差回来了,但两人都没有主动打电话给对方,也许是上次的不欢而散依旧让彼此不太痛快。
不过周五这天晚上,丁遇的电话终究来了。
“心情好了吗?”电话那头的他,像是在调侃。
J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嘿嘿”笑一声,算是敷衍过去。
“出来吃饭吗?”
“好啊。去哪里?”
“你定吧。”丁遇总是对J有些纵容。
J站在玻璃窗前,想了想,说:“去孟之琪那儿吧。”
丁遇似乎有点吃惊,但还是笑着说:“好。”
J去的时候,丁遇也刚好到。远远的,丁遇从车上下来,看到他走过来,便露出温柔的微笑。J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丁遇只要对自己微笑,他便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孟之琪不在店里,店员也说不清她去哪儿了,于是两人坐下来点了大份的牛肉火锅,又点了一些小菜,开始吃起来。
“面试通知我收到了。”J一脸平静地说。
“哦。”丁遇也一脸平静地答道。
“但我不会去。”
“?”丁遇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J。
J却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应该知道,”他用碗接过从火锅中夹起的牛肉,尽管烫,还是囫囵吞枣般地往嘴里送,“你不可能一直照顾我、保护我。”
“…”丁遇的眼神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错愕。
J把牛肉吞下去,才抬起头,看着他,说:“也许一路追随你是我的自己的选择,但你没有权利帮我选择我的人生。你也没有权利帮丁延选择他的人生。”
一瞬间,丁遇的脸色惨白,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凶光。
“…我都知道了,关于你弟弟的事。”J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也许这是一种恐惧,他不知道等他今晚说完这番话,明天他和丁遇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可他还是义无返顾,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骨子里或许也有一种孤勇。
丁遇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孟之琪把事情都告诉我的时候,我很吃惊。她一直跟我说你是好人,就因为你没有恨她…”J看着锅子下面那燃烧着的淡蓝色火焰,心情复杂,“但你真的没有恨她吗?”
“…”丁遇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我回来那天晚上,你问我有没有因为孟之琪以前那样欺负我而恨她,其实你想知道的根本不是我的答案,而是丁延的。其实真正恨她的,也不是我、不是丁延,而是你吧!”
“…”丁遇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得厉害。
“我说过,孟之琪是个很有才华、很优秀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你的仇恨。你把丁延的日记给她看,你告诉她一切,你用丁延那个所谓的‘梦想’来禁锢她,让她放弃自己的未来,去赎一个罪!你甚至一直刻意表现得那么宽容,让她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忏悔…你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心底也有最丑陋的东西——”
“——你够了!”丁遇忽然转过头,大声呵斥他。
J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可是丁遇,你到底是恨孟之琪,还是恨你自己?”
“…”那一刻,丁遇像是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死死地盯着J,没有眨眼。
J倏地站起身,说:“在我看来,你是通过毁了她,来完成你的救赎!”
说完,他抓起外套和背包,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10.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J都没再见过丁遇。
七月的第一个周二,他同时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录取通知书,另一封,则是丁遇寄来的。
J捧着那封信,简直有点不知所措。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拆开信封,坐在沙发上读起来。
J:
也许你不相信,要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你,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可我毕竟还是做到了。因为我对自己说,我要开始另外一种人生。
我不知道你对我弟弟丁延的事情了解多少,事实上,我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我是在他去世之后,才开始真正地去了解他这个人。
我父母就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他比我小了四、五岁,性格又有点木讷,所以从小不论是家里、亲戚朋友面前、或是学校里,大家一拿他跟我比,就统统说我如何聪明机灵,而他又是如何老实笨重。我生活在这种光环之下,享受所有的赞许,却不知道被拿来跟我比较的他,内心是如何痛苦。在我眼里,他也只是一个比我小了几岁的孩子而已,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就这样,我一帆风顺地进入了大学,离开家,开始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直到有一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丁延出事了…
人,其实很奇怪,你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珍惜,可是一旦失去了,才明白那种刻骨的痛。我和我的父母,便是如此。这噩耗之于我们,无异于晴天霹雳。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一家人都在痛苦中煎熬,无法自拔。丁延没有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会去听他的告白。我在弟弟书桌的夹层里发现了他的日记,我是通过那本日记才开始真正了解他,也是那本日记,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选择离开。
如果你的生活中充满了忽视、敌意、嘲弄和鄙夷,你还会对未来充满希望,还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激吗?
一定不会吧。这样的你,只会对这世界感到极度失望!
我怀着悲痛的心情读完那本日记,看着他从一个孩子变为少年,从对人生抱有憧憬变为对未来充满恐惧,那种痛苦的经历,几乎要把我折磨疯了!因为不管我再如何努力,丁延都不会回来,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
在他最后的那一年的日记里,都是关于孟之琪如何欺负他,如何在众人面前羞辱他、嘲笑他——从那时起,我对丁延的思念都变成了对她的仇恨。你说得没错,我的确非常恨孟之琪,这么多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恨她!
但让我最想不到的是,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丁延,我也已经很了解你——但其实我并不了解你,恰恰相反,是你更了解我。你说的没错,我这个“好人”心底,这么多年来都藏着一个最丑陋的秘密!
我没有把弟弟的日记给父母看,我怕他们会受不了,我独自一个人开始进行我的“复仇计划”。事实上,当我明白她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时,我也有些犹豫,可是最后,我还是以我的方式在报复她——这些,不用我说,你已经知道了。
可是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一番话,终于让我清醒:是的,我恨的不是孟之琪,而是我自己!比起她来,我这个哥哥又做了什么?
我享受着在比较中胜利的优越感,我从没有认真倾听过他的想法,没有真的关心过他、了解过他,我把他当做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影子—— 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比起孟之琪,我对他的伤害更大!丁延选择离开,并不只是因为孟之琪。可我不愿对自己承认,痛苦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把一切的愤恨都发泄在她身上,我自以为毁了她就完成了我的“使命”,但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的救赎!
J,你知道吗,第一次在那间教室里看到你,看着你的双眼,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丁延。也许这样说对你不太尊重,不过我还是想对你坦诚一些。你跟丁延长得并不像,可是那时的你,有跟我弟弟一样的眼神。也许你说得没错,潜意识里,我把你当成了他,我把你当成弥补我的愧疚与过错的一个机会。
可同样的,我想说,这也不是救赎,不是真正的救赎!无论我多内疚,无论我多悔恨,无论我做什么,丁延也不会回来了,我永远欠他的,不能、也不应该从别人那里找回来。
你从纽约回来的前一天,我的老板问我是不是愿意去别的国家工作,我当时没有答应,我当时想的是,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呆在这里。可是,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不同,而且我相信,现在的你也与那个时候不同了。所以我同意了,我选择离开,不是因为我想逃避,而是我想从这个做了十几年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选择,一如我无法改变丁延选择离开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且,J,你跟我弟弟其实完全不像,你的骨子里其实有一种无论何时都不会服输的精神——这是我深深敬佩的。所以,我对我的上司推荐你来代替我现在的职位,无论你选择是否接受,这是我最后想为你做的事,除此之外,我已没有其他可以为你做的了。
我不知道你听我讲完这样一个冗长的故事之后,是不是对我有了新的认识,也许你已经对我极其失望了。可是在我心里,我还是把你当做我的学生、好友,也许,潜意识里有一部分会把你当做我的弟弟。我已经对孟之琪坦承了一切,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有一天,你、和她还会把我当作一个亦师亦友的兄长——也许,这才是对我真正的救赎。
再见。
丁遇
11.
那是深秋一个有些阴冷的下午,J从车上下来,跟在捧着一束鲜艳的菊花的孟之琪身后,走进位于这座城市郊外的墓园。
因为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所以墓园冷冷清清的,辅道上偶尔有两三个人经过,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麻木。
孟之琪像是来过很多次了,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在一排排的墓碑中穿梭,仿佛那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她的家一样。
她终于在一块墓碑前停下,J也跟着停下,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墓碑上刻着“丁延”的名字,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是一个木讷的少年人——就像丁遇说的,他跟J长得一点也不像。
孟之琪把花放下,然后就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说:“你知道一个趾高气昂的中学小女生为什么要去千方百计地欺负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男生吗?”
J怔了怔,错愕地说:“你喜欢他?”
孟之琪笑得苦涩却淡然:“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两人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J忽然说:“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吧…”
孟之琪回头看了看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吧…你怕吗…”
J想了一下,摇头。
回去的路上,孟之琪还是一言不发地专心开车,J看着窗外黄灿灿的油菜花田,问:
“你为什么不把餐馆关了,开一家你以前想开的那种时装店?”
透过车门玻璃上的倒影,他看到孟之琪的嘴角有一丝笑,那是一种既非高兴也非悲伤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一脸波澜不惊,“我说过,现在这样也很好。”
过了一会儿,挡风玻璃上飘来几滴雨水,水渍不大,但越来越密。雨刮器嘎吱嘎吱地摆动着,孟之琪顺手打开收音机,电台里放的是Yael Naim的旧歌。
I'm a ne soul
I came to this strange orld
Hoping I could learn a bit about ho to give and take
But since I came here, felt the joy and the fear
Finding myself making every possible mistake
Ne soul...(la, la, la, la,...)
In this very strange orld...
Every possible mistake
Possible mistake
Every possible mistake
J看了看油菜花田,又看看阴霾的天空,不禁轻声说道:
“终于要下雨了。等这场雨下完了,大概就又是晴天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