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一脸没回过神来的茫然。
“像我这种有自闭症的人就应该呆在家里,看看电视转播。”他终于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随便团了团,塞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邵嘉桐不由地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你要是有自闭症的话,大概于任之就该是神经病了。”
“他真是的神经病,”詹逸文说,“他有植物神经紊乱症。”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看到这样的她,詹逸文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她愈加愕然。
詹逸文笑了一会儿,才说:“他最近太累了,才会发病。没事的,医生已经给他开了药,据说休息一阵子就会好。”
“…”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面有人在喊詹逸文的名字,似乎是工作人员正在找他。声音越来越近,两人怔了一秒钟,连忙开始找地方躲。
邵嘉桐在柜子后面找到一个空档,对詹逸文比了个手势。他快步走过来,却因为太匆忙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铁皮水桶,不禁痛得龇牙咧嘴。邵嘉桐眼见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莽一把拉过他,终于在储物间的门被打开的一瞬,隐入了柜子后面的死角。
她的背脊已经顶在墙上,詹逸文面对着她,两具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当中几乎没有一丝缝隙。他整张脸都是皱在一起,大概因为踢到铁皮很痛,但是又不能发出声音来,所以表情很滑稽…她紧紧地抿着嘴,不敢再看他,因为她怕自己要笑出声来。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汗水的味道,还有一点点,古龙水加香蕉水的味道。
来人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收获,便关上了门。
随着一声松口的叹息,一股气息从她头顶传来,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今天她特地扎了一个清爽的马尾来配身上这套优雅的连身裙,此时却有点…触目惊心。但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他脸上那种龇牙咧嘴的表情还是让人觉得很滑稽。他垂下眼睛,看到她笑,也忍不住笑了。只不过那笑里面还带着一些尴尬。
储物间唯一的窗前覆着半截百叶窗,所以光线有点暗,两人还是靠在墙上,一动不动,这让邵嘉桐开始变得忐忑。整个房间很安静,唯一的那扇门阻挡了外面的喧嚣。她慢慢敛起笑容,詹逸文也一样。她耳边萦绕着的,是她和他的两道浅浅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不禁在心底苦笑道:邵嘉桐,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现在也不是在演拙劣的偶像剧,你到底在忐忑个什么劲啊…
“嗯…”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总之她已经有点乱了,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轻咳了一下,说,“人走了。”
詹逸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
“那你可以…”她一直没敢抬头看他。
“…哦。”又过了一会儿,詹逸文才放开她,后退了两步。
邵嘉桐又轻咳了几声,走了几步来到门边,让自己镇定下来之后,才又开口:“嗯…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
“…不知道。”詹逸文的回答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抬腕看了看表,尽管其实她根本没看清楚到底是几点几分:“我等下要赶回去开会,所以可能要先走。”
“…哦。”
说这些话的时候,或者说自从刚才被推到墙上之后,邵嘉桐一直就没有再看詹逸文一眼。此时她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飞速地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那…”她觉得自己还算落落大方,“我先走了?”
詹逸文一言不发,背对着窗户,所以整张脸都笼罩在昏暗中,让人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邵嘉桐见他不说话,只得苦笑一下,说:“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伸手想去扭门把手。
“邵嘉桐…”詹逸文却忽然叫住她。
“?”她没有转身,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他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男孩。
如果现在她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恐怕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可是一定很复杂,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邵嘉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当邵嘉桐下班后开车来到孔令书的书店时,发现董耘也在,当然,免不了的还有那些永远都在的老面孔。
“老严,”书店老板说,“我礼拜天晚上可以特准你放三个小时的假,跟我一起去参加项峰的新书发售派对。”
“但是这周末快到月底了,”老严一脸严肃地说,“我必须要留在店里做账。”
孔令书想了想,转而看向小玲:“那么小玲,这件好事就留给你了。”
“但礼拜天有一批新书到,”小玲也是前所未有的一脸严肃,“我必须要留在店里清点和排放啊。”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像是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于是转向齐树。然而他还没开口,齐树就一本正经地抢白道:
“老板,你忘了么,我礼拜天要去一个剧组试镜,要是成功的话,我很有可能就要开始全新的电影之路了。今后影坛上就会又多了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
孔令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徐康桥从后门踱着步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孔令书,今天你打算叫我干什么活?”
书店老板立刻眯起双眼,咬牙切齿道:“干活?你怎么不看看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说到最后,他简直是用吼的。
徐康桥皮厚地掏了掏耳朵:“那你想好后再告诉我吧,我在楼上书吧。”
说完,她转身往二楼走去。
“等等!”孔令书叫住她。
“?”徐康桥转身。
孔令书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情愿地说:“礼拜天晚上,你跟我去参加项峰的新书发售派对。”
“真的?!”徐康桥的反应常常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孔令书尽管对她这个人不太满意,但是对她的反应似乎还是很满意的。他双手抱胸,挑了挑眉:“但是去参加这个派对的人必须扮成文学作品里的人物,而且每两个人一组,必须相互呼应。”
徐康桥耸肩:“那有什么问题?”
至此,书店老板终于收起了他一直板着的脸,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欢天喜地地去地下室设计他的派对角色去了。
徐康桥本想继续往二楼走,可是她忽然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她皱起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然而众人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作鸟兽散了…
回去的时候邵嘉桐又是照例先送董耘。
“你下午去了哪里?”一上车,董耘就问,“我去你办公室找你,秘书说你不在。”
邵嘉桐瞥了他一眼,说:“看来我俩真的适合扮成福尔摩斯和华生。”
“?”他似乎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举动?”她终于忍不住问。
董耘有点意外,不过还是实话实说:“我觉得你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她启动车子,驶上了铺满了落叶的秋日街头。
“你好像,”他一手支着头,看着她,在想合适的词语,“变得有点不太像你。”
“比如说?”她挑眉。
“嗯…”他看向窗外霓虹都市,“你好像变得有点冲动,但是好像也更…果敢。”
邵嘉桐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也许董耘说得对,她的确变了。对于那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她终于,不再勉强自己去答,而是学会了沉默。

 

十九(上)

“福尔摩斯与华生?”邵嘉桐和董耘一走进派对现场,戴着假头套的梁见飞就举着酒杯出现在他们面前。
邵嘉桐伸手扶了扶自己头顶上的侦探帽,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站在她身后的董耘却是一脸的不高兴:“可是为什么你是福尔摩斯,我是华生?”
邵嘉桐撇了撇嘴:“不是很贴切吗——就我们两个的关系来说。”
董耘还是不太服气,轻哼了一声,随手拿了一杯香槟,喝起来。
“请问你这身是…?”邵嘉桐上下打量着梁见飞,后者穿着一身很普通的衣服,腰上别着两把玩具枪,倒是头顶上的褐色短发还引人注目一点。
梁见飞指了指后面,说:“你看看项峰,就知道我是谁了。”
邵嘉桐在人群中找了一下,才找到被团团围住的大作家,他只是穿了一件长风衣而已,其他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他扮演的是…侦探小说家项峰?”她挑眉。
梁见飞大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们是侠探寒羽良跟阿香。”
邵嘉桐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然后说:“那是什么?”
“…”
董耘跟梁见飞都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董耘探头张望了一下,拉着梁见飞往人群中挤过去:“我觉得我们最好去救一下大作家。”
邵嘉桐站在原地,颇有些诧异,要知道董耘一向是不喜欢凑什么热闹,可是转念一想,作为派对策划人的他早就准备好了稿子要在媒体面前发表讲话,如今看到那么多人围着项峰当然要立刻挤过去啦…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真正哭笑不得。
“福尔摩斯小姐。”就在她想着要找个什么地方坐一会儿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愣了一下,发现是于任之跟…詹逸文。
这两位老大不小的先生都是穿着一身像汤姆克鲁斯在《壮志凌云》当中穿的那种皮衣,一个头上戴着飞行员的护目镜,还有一个则带着头盔和皮手套。
“猜猜我们是谁?”于任之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童心未泯。
“…”邵嘉桐咧了咧嘴,发现这问题实在难倒她了,“《哈利波特》里面罗恩的双胞胎哥哥?”
于任之一边喝酒一边摇头,至于詹逸文…她好像都没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真的猜不出。”她苦笑。
“舒克和贝塔!”邵嘉桐的后知后觉一点也没有扫于任之的兴。
“…”
“不过我想你应该分辨不出我们谁是舒克,谁是贝塔吧?”
“我真的…分辨不出。”她头顶冒出三根黑线。
“你的助手华生呢?” 于任之又问。
邵嘉桐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他去救那个什么…什么侠了。”
于任之翻了个白眼:“是侠探寒羽良。”
“好吧…”她撇嘴。
“真是的,”插画家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瞪大眼睛,“为什么媒体采访这种事情要把我撇下,我可是封面设计者啊!”
说完,舒克(或是贝塔?)也奋力地挤入了人群当中。
“…”邵嘉桐看着于任之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尤其是,回过头来想到现在是留下了她跟詹逸文两个人,她就更加觉得尴尬了。
自从前天下午之后,邵嘉桐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在美术馆二楼储物间的那十几秒钟被定格的时间。她就像是一台录像机,自动把记忆磁带中的这一段跳过去了。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
“嗨…”可是尽管尴尬,起码的风度她还是拿得出来。
不算太亮也不算太暗的灯光下,詹逸文戴着头盔,看着她,没有说话。直到邵嘉桐开始想办法要脱身,这家伙才忽然开口道:
“你不问问我到底是舒克和贝塔中的哪个吗?”
“…”她愣了一秒钟,马上问道,“你是哪个?”
詹逸文眯起眼睛,像是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电视里放那片子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看《□》之类的片子了。”
邵嘉桐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跟董耘相处的时候,她总是比较主动的那个:气氛好,她要负责维持下去,气氛不好,她要负责把气氛变好…她总是习惯于处在那样一个位置,她要帮他安排好一切。其实不止是董耘,跟公司里的任何人相处,都是如此。
可是脱离了工作,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往往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尽管这种时候不多,因为她的生活有95%都被工作或者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和人占据了。所以仔细想想,詹逸文恐怕是为数不多的,她所认识的与工作无关的…朋友。
原来,有人为自己化解尴尬气氛的感觉,是这么得好。不用绞尽脑汁去想的感觉,是这么轻松。
“其实我比较想戴飞行员的目镜,”詹逸文又说,“这头盔戴着又重又热。”
“还有皮手套。”邵嘉桐忍不住提醒他。
他抬起手来,无奈地摇着头。
“我想只是于任之自己比较想扮飞行员,所以硬拉你来当坦克手吧?”她笑得合不拢嘴。
“有可能,”他耸肩,“不过既然是我求他带我来的,那也只能任由他宰割了。”
邵嘉桐觉得这些男人都很搞笑:“你也迷项峰?”
詹逸文看着她摇头。
“?”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说到这里,他很令人尴尬地顿了一顿之后,又继续道,“是不是还生我气。”
“…”邵嘉桐错愕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詹逸文见她不说话,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这人有点冒失是吗?”
邵嘉桐的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前天下午的那一幕,那间窄小的储物间,背脊后面冰冷的墙壁,他扶在她腰上的手,他很自然地吐在她额头上的气息…还有,还有她因为不敢抬眼,所以始终盯着看的…他的领口,和耳垂。
想到这里,邵嘉桐不禁脸红了。
“但我不是常常这样的…”他仍在试图解释,“我只是,不太擅于跟人交际,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有点冒失。我其实…”
作为一个“不太擅于跟人交际”的人,画家好像已经有点说不下去了。
邵嘉桐终于拉回了自己的思绪,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的既不是复杂也不是清澈,而是一种…坦白。
“我没有生气。”她露出淡淡的微笑,淡到,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詹逸文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
她被他这副有些古怪又有些笨拙的样子逗笑了:“不过你确实有点冒失。”
“对不起。”他连忙说。
“没事。”她连忙回答。
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可是两人还是有片刻沉默,像是各自想着心事,又像是,不愿打破这不再令人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似乎有一点小的骚动,忽然,邵嘉桐在嘈杂声中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看到门口那两位负责维持派对现场秩序的彪形大汉正在阻止两个穿着卡通人物服装的人进来。
这也难怪,他们虽然是变装派对,有些人的确有有点奇装异服,但是这种只出现在迪斯尼乐园的卡通服饰,似乎的确不像是来参加派对的。可是…刚才那声音,为什么听上去这么像孔令书呢…
“我是有请柬的…在这里,看到吗?!这是请柬!”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邵嘉桐错愕地瞪大眼睛,往门口走过去——真的是孔令书?!
可是当她真的来到门口,看到那两个圆滚滚的“身体”之后,邵嘉桐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确认里面的人是不是她的老友,而是…哈哈大笑。
“邵嘉桐!”那从那圆鼓鼓的头套当中突出来的脸看,的确是孔令书没错。而在书店老板身后,是低垂着脑袋,简直想立刻逃走的徐康桥!
于是邵嘉桐更加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彪形大汉疑惑地看了看请柬,又疑惑地看向她,她一边笑一边挥手,示意他们放人。
“简直是闻所未闻!”孔令书一进来就大声抱怨,“我们是客人也!”
邵嘉桐还是笑得直不起身来,因为孔令书和徐康桥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请、请问…”她笑够了,才抚着胸口问,“你们这是…?”
“你看不出来吗?!”孔令书的脸从头套中那个小小的圆孔里挣扎着露出来,只能勉强看到他的五官。
邵嘉桐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可是完全按照你们的派对规则来设计的,”孔令书两手抱胸,可是因为他穿的那身海绵实在有点碍事,所以这动作看上去很奇怪,“完全符合我们两个的关系。”
邵嘉桐看了看他身后的徐康桥,她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了,像是灵魂被吸走了一样。
“那你们到底扮的是谁?”
孔令书挑了挑眉,说:“《猫和老鼠》里面的汤姆和杰瑞啊。”
“…”
项峰的新书派对依旧在周日晚上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整个会场的中央被闪光灯和各种摄像机镜头淹没了,项峰、董耘和于任之被各路媒体包围着,场面好不热闹。而在会场的另一头,邵嘉桐正在竭力忍住不要放声大笑。
“我知道你对于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就能找到如此合适的行头感到很惊讶,”孔令书摊了摊手,“不过作为项峰的粉丝,这些都是应该的。”
(正一脸严肃地在镜头前听着记者提问的项峰,忽然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邵嘉桐还想再说什么,孔令书的目光却已经牢牢地锁住了不远处的人群,然后不顾一切地奋力挤了过去。
她错愕地看了看那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来看着包裹在咖啡色老鼠装内,已经没有了灵魂的徐康桥,又看看戴着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的头盔和皮手套的詹逸文,最后,当然是穿着一身老气又难看的格子风衣,又在人中两旁画了两撇小胡子的自己…忽然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
派对仍在继续着,邵嘉桐拿了一杯香槟递到徐康桥手中,后者麻木地接了过来,然后呆呆地站着。邵嘉桐不得不对詹逸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发挥一下艺术家古怪的口才,让气氛变得活跃一点。
“嗯…”詹逸文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伦敦最近的天气怎么样?”
“…”邵嘉桐总算是相信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擅于交际的人。
“你们不用安慰我,”被抽走了灵魂的徐康桥忽然说,“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比彭朗逃婚还要丢脸!”
说完,她猛地喝下一杯香槟,又夺过邵嘉桐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样还不够,她又一把拉住端着盘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服务生,夺下了两个酒杯。
“那你为什么要来…”邵嘉桐不禁问。
“因为我已经答应他啦!”徐康桥瞪眼。
邵嘉桐和詹逸文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这样,在连续喝下了六、七杯香槟之后,徐康桥忽然对着会场中央的人群大喝:“孔令书,老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她穿着一身卡通老鼠装,跌跌撞撞地挤进了人群之中。
“…”邵嘉桐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再一次错愕地咽了咽口水。这实在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我有点头晕,”詹逸文用力睁了睁眼睛,“能不能陪我去外面吹吹风?”
看着眼前的五光十色,邵嘉桐不由地点了点头。
派对的现场是设在一座老洋房里,穿过人群之后,打开玻璃门,立刻就能绕出去。
夜风吹在皮肤上,已经有了冬天的感觉,邵嘉桐忽然有点庆幸自己今天扮的是福尔摩斯而不是海贼王之类的。詹逸文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真的放松下来。
“我一直不敢承认我有人群恐惧症,”詹逸文说,“不过现在看来,好像真的是有一点。”
“艺术家是不是都有这样那样的怪毛病?”邵嘉桐抬了抬眉毛。
“也许吧,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他耸肩,“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常常离群索居,久而久之就脱离了社会。另外一部分嘛…好像只有跟别人不一样,才会有一种自信。”
“怪毛病。”邵嘉桐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
“你不喜欢怪人?”他忽然问,而且表情很认真。
邵嘉桐想了想,才答道:“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吧。”
他看着她,看了好久,说:“你喜欢跟别人保持距离。”
“?”
“你不喜欢跟别人离得太近,不管是思想还是身体。”
邵嘉桐诧异地张了张嘴,不是因为他的论断,而是他怎么会忽然下这样的结论。
“没有人追你吗?”就在她想着要怎么接下去时,画家又改变了话题。
“没有。”关于这个问题,邵嘉桐几乎不用想,就能答得出来。
“会不会是你不知道?”画家似乎有点怀疑。
“怎么可能,”她皱眉,“我又不是十几岁的纯情女生,也不至于情商低到那种程度。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反应,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好吧。”
詹逸文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邵嘉桐?”
邵嘉桐转过身,发现站在玻璃门旁边的,是跟她一样穿着格子风衣的董耘。她应了一声,眼神却没来由地有些闪烁。
董耘站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整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你能送我回去吗?”董耘一字一句地说。
邵嘉桐尽管有点诧异,但还是应了下来,她本能地朝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跟詹逸文告别。于是她回过头,说了句“抱歉”,接着又走向董耘。她忽然觉得有点手忙脚乱,说不出的手忙脚乱。
可是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觉得,在叫住她的那一瞬,董耘其实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她走到董耘面前,又回头看了詹逸文一眼,才扶着董耘的手臂走了进去。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门口那两个始终没什么表情的彪形大汉,又穿过铺着红毯的花园小路,终于来到大街上。
她今天没有开车,所以只有在路边等出租车,不过幸好这个时间出租车还不是很难找,很快就等到了。上了车,报了董耘公寓的地址,邵嘉桐才吁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向他。
奇怪的是,原本也在看着她的董耘,竟在碰上她目光的一霎那,将视线转开了。
她越发感到纳闷,这一整个晚上,都像是一场乱糟糟的梦…
她忽然有点累,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于是她靠在出租车后座的椅背上,像他一样扭头看着窗外的灯光,仿佛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梦。

 

十九(下)

窗户只开了小小的一条细缝,北风从这条缝中钻进来,刮在脸上,让人呼吸都不由地一滞。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楼下操场上有很多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人正在做操,他们背对着这里,所以看不到脸孔和表情。今天是多云,没有太阳,连气压都有点低。
董耘转过身,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点过十五分了,人却还是没有来。他不禁轻轻地蹙了蹙眉头,有点不解。墙上的那台老式空调的出风口上仍然系着一根红色飘带,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办法,不过对于那些老旧的空调来说,这倒不失为检验机器是否还在运作的好方法,他好像记得…蒋医生诊室里的那台空调上,也系着一根飘带。
他环顾四周,一切都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甚至还记得几个月前,当他在那个乱七八糟的早晨被蒋医生急急忙忙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初次见到那个年轻人的场景。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时间…如白马过隙?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董耘不禁拉回思绪,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上的外套,站在那里,迎接丁浩的到来。几个月前的董耘,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去给别人做心理医生,而且对象还是一个跟他差了十几岁的大男孩。
李警官走进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董耘看着他,不禁问:“丁浩呢?”
墙上的钟还是滴滴答答地走着,整个谈话室里,除了董耘之外,再没有别人。此时此刻,他坐在木桌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色信封,这是刚才李警官交给他的。在看到这信封的一霎那,他就全明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才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去拆那白色信封。不过其实,信封并没有被封起来,口是敞开的。信封里有两本书,还有几张信纸。他抽出信纸,并不多,只有两三张的样子,可是,他却需要鼓足所有的勇气,才能展开来。
大哥: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要太惊讶,我已经走了。
我从来没有给别人写过信,我读书的时候,语文也不是太好,所以要是写得不好,请你原谅。
我这个人,性格不好,我自己知道。我脾气坏,又没有耐性,还很倔,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朋友。我刚进来那会儿,也有几个以前的同学来看过我,但是来过几次之后,他们也就渐渐不来了。放在以前的话,我大概会很生气,觉得他们不讲义气,可是仔细想想,他们并没有错,假如是我,有一个这样脾气的朋友,恐怕也不大高兴多去看他,更何况每次去看他,他还爱理不理的。
我刚才翻了翻日历,原来我们认识,只有短短的四个月零八天,要真的掐着手指头算一算,见面的次数也就是十几次,每次一个小时,再去掉一开始我们还不算太熟,根本没讲几句话的时间,我们总共在一起,也就十个钟头吧。可奇怪的是,这短短的十个钟头,却好像已经改变了我。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原本我一直死鸭子嘴硬没承认,但,其实还是有的。
你看过一部电影,叫做《美丽人生》吗?是讲二战时期,一对犹太人父子被关进了纳粹集中营,爸爸为了让儿子不害怕,就假装说他们是在玩游戏,要服从集中营里的各种规定,才能拿到积分。我是在高中的时候看的,那时候只觉得这是一部看了让人不那么开心的电影,但直到今年,我来了这里,每天变得很长,时间变得很慢,我才又想起了这个故事。所以到底,我们活着的这个世界好吗,我们的生活是好的吗?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断断续续地想,反反复复地想。如果是好的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挨饿,那么多人没有好好的房子住,那么多人没办法去读书,那么多人每天受苦…可是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之前是多么幸福。但是,我没有珍惜。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觉得,可是没有了,就浑身难受——关于这一点,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有了非常深的体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好像没有怕我受到伤害所以一直想尽办法保护我的爸爸,不过说真的,仔细想想,我爸对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从来不拿我撒气,管我吃穿,他只是自己心里苦闷,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而已。如果你问我后悔、遗憾的事,就是我爸已经是一个人带着我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走了,他该怎么办?
当然还有一件事,是我最后悔的,那就是我不该犯罪。不该害死那么多人,他们也有家人,也有爸妈,甚至还有小孩,没有了他们,那些家人该怎么办?
说真的,在碰到你之前,我已经被关了差不多有一年,从拘留所到监狱,我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事实是,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对这个世界留恋?所以我每天什么也不想去想,不想自己的过去,更不去想自己犯下的罪过。可是李警官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好像觉得我该变得正常一点,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四个月又零八天之前,我觉得他们的脑子有问题,当然,还有会堆起笑脸来见我的你,脑子一定也有问题。
我其实一开始根本不想理你,可你一开始说话,就好像完全停不下来,我根本没怀疑过你不是心理医生,可是你却跟我说你老板。不过不管怎么都好,你好像不怕我,你也不嫌弃我做过的那些事——不过也有可能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做过些什么。你让我觉得,在我们每周碰面的那一小时里面,我不是我,我不是被关在监狱里的我,我也不是犯下了可怕罪行的我,我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听你说外面的世界。我听你说你的公司,你的朋友们,那个奇怪的书店,你的开心、不开心,你的成功和失败,还有你的困惑…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到底这个世界真的是好的吗,人生真的可以像小时候以为的那么美丽吗?
我想答案应该不是简单的“是”或者“不是”。因为在不同的人心里,会有不同的答案。每次看着你滔滔不绝的样子,我总是会想,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每个礼拜一的上午赶到这里来,走进黑色的大铁门,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跟我这个爱理不理的人说上一小时,然后又从铁门走出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怜我吗?偶尔也会嘲笑我?从我身上找优越感或者自信?还是说,你真的想帮我?可是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其实你没有想那么多。你对我,既不是恶意,也不见得是十足的善意,我想也许你只是不想半途而废。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同时也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想法竟然可以改变你对整个世界的看法。
如果我相信你只是可怜我,那么不论你说什么,我都觉得你的嘴脸很可恶。如果我相信你是要帮我,那么在我眼里,也许你就会变得温柔可信。原来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大多数时候是取决于一个人内心的看法。也就是你到底相信什么?
所以才会有那部电影,所以电影里的爸爸才会那么想要为他的儿子留住最后那一点点信任和尊严。如果我告诉你,你在不知不觉间,也为我做到了这一点,你会相信吗?
其实你没有让我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好的,人生是美丽的,我已经在这里,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或者说,我的“永远”,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但是你让我认识到,要是我没有犯那些错误,我的人生不会如此,我的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我的自暴自弃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所有的错都是我犯下的,我还有什么理由去埋怨别人、埋怨这个世界?并不是世界抛弃了我,而是我自己抛弃我自己。然后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不能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做些什么,如果我不能多了解一点,那我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你会不会不耐烦,或是觉得我的逻辑很混乱。但我真的想跟你说,你改变了我,虽然这个改变是在我人生最后的一段路,虽然看上去用处不大,可是对我来说,我真的很感谢你。
其实,执行的日子,我是前天晚上知道的。当时,也很奇怪,吃完饭,李警官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了,我非但没有哭,反而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好像,一直害怕着什么事情到来,当那件事情终于到来的时候,人却忽然轻松了。我知道,我该去赎罪了。但是,原谅我昨天早上在谈话室见面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我怕你会难受(虽然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难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人告别,所以请你谅解我,最后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跟你说再见。
你昨天给我的书,我回去一有空就开始看了,我已经好久没有看书了,所以一开始看起来有点慢,但是昨晚李警官听说我要看书,还破例迟了一小时才给我的房间熄灯,不过,我只来得及看那本《亲爱的安德烈》,那是一个妈妈写给儿子的信,我觉得很好看,我就暂且当做,要是我妈妈还在身边的话,会把她想告诉我的话,全部写在书里。但是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再看了,另外的两本也是,因为我要写信,给你,给我爸爸,还有那些,被我害死的人的家人们。但是我跟李警官说,请他把这本书跟我的骨灰一起,交给我爸爸,让他一起埋起来,因为这本书让我觉得,我跟妈妈、跟你们、跟这个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我还没有看完,所以就让我继续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看吧。
可是大哥,我想跟你说的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真的。当然,好人有时也会做坏事…但不管怎么样,关于你说的那件事,请你别再去想了!就算,我是说就算,在那一刻你真的有过坏的念头,就算在那一刻你真的是一个坏人,就让我来替你赎罪吧!这个忙,我还是帮得上的,不过请你也帮我一个忙,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就当是替我,把我没活够的那一份好好过完!
我很后悔,很后悔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既然我已经做了,我就要承担责任。尽管我心里很害怕,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得面对。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好像可以理解李警官,理解你。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勇敢活下去的勇气,只有有了这种勇气,才可以面对死亡。虽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做到,可是现在的我,至少不是用自暴自弃来假装自己不害怕。
最后,还是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狗能被你收养,我觉得很高兴,真的,这是我进来以后,最高兴的一件事,因为它不用再四处流浪,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家了。请你好好对它。但是,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请求:请你不要因为我难过,要是可以的话,就忘了我吧,让你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随我一起消失。
我会永远记得,我跟你们一同生活过的这个美丽的世界。
再见。
丁浩
2013年10月17日
在读完这封信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董耘都只是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就好像全身都僵硬了,无法动弹。直到李警官那张办工作上的电子闹钟忽然响起,他才像提线木偶一般,倏地站起来。那个闹钟是李警官设的,每周一的十一点,它都会响,提醒他和丁浩:时间到了。
董耘站在那里,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信纸和信封,他下意识地将信封里的两本书倒在桌上,是他送给丁浩的,《拆掉思维里的墙》和《屋顶上的流浪者》,而那本《亲爱的安德烈》,想必是在李警官那里。
墙上的钟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接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纸上…终于,董耘的喉间爆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他哭起来,痛哭起来,就好像,走上刑场并不是这个脾气乖张却心地善良的大男孩——而是他自己。
窗外的天空中,乌云竟然渐渐散去,一束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下来,照在他的背脊上,就好像是,有人在用手,温柔地拍着他…
董耘拿着白色的大信封,在监狱那扇黑色的大门前站了好久,才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也许整张脸都是肿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忽然很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他一个人说,哪怕,只是在一起沉默也好。
“先生,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等了很久,还等不到后座上的他开口,所以不耐烦地转过来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又停顿了一下,才报了一串地址。
出租车司机没有任何迟疑,踩下油门便蹿了出去。
邵嘉桐整个早上都在开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当她踩着乏力的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秘书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办公室里有人。
“?”她有片刻的疑惑,因为她并没有约任何人,所以这个来宾应当是一个不速之客。想到这里,她抬手看了看手腕上表,差不多猜到会是谁了。
昨天晚上在出租车上,邵嘉桐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开口问董耘,他是不是故意装病让她送他回去。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问。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敏感又不合适的问题,要是问了,不管董耘回答是与否,都会让她尴尬。可是,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只执着的蜜蜂,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她在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定了定思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有个男人站在落地窗前,阳光洒在他的背影上,让邵嘉桐有一霎那的错愕。
“嗯…我今天上午正好在这里附近看画展,”詹逸文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所以想着,你中午是不是会有空一起吃顿饭。”
“…”她看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蒋柏烈打开诊室的门,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脸憔悴的董耘。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此时已经有点旧了,信封上有好几道折痕,显然主人像是对它无所适从。
董耘抬起眼睛,看着蒋柏烈,沙哑地喊了一句:
“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