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拿出手机给袁祖耘拨了个电话。
“喂?”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
“嗯…”她口气生硬,就像子默。
“什么事?”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他呢,说有人来过了,希望他能够一直记得——他会笑的吧,恶劣地笑,因为他会知道她在吃醋。
“怎么了?”他起初有点疑惑,接着发出暧昧的笑声,“还是…你打来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
“去你的吧!”她忍不住咆哮。
“怎么了…”他听上去那么无辜,像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没什么!”
“啊?”
世纷咬着嘴唇,沉闷地说:“没事,就这样,再见!”
说完,她按下手机的按钮,屏幕上出现通话已结束的提示。
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要打给他呢,打给他为什么又说不出口呢,她到底想怎么样?!也许电话那头的袁祖耘,也正在问这个问题吧…
她双手抱胸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远处的绿地,那么,他会记得这个女孩吗,他还记得这个女孩吗?
就像他,始终记得那远去的袁世纷一样…
星期三的晚上,世纷下班后去超市买东西,回来停车的时候,发现子默那辆停了很久的老爷车不见了——这是不是代表,她已经回来了?
于是她回到公寓,时不时地从窗台张望楼上的情况,直到晚上八点的时候,灯终于亮了。
她从购物袋里翻出新买的红酒,在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就向楼上冲去。
然而,她按了很久的门铃,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还在生气,还是无法原谅她吗?会不会…这一辈子,她都不原谅她?
就在世纷几乎以为不会有人来开门的时候,子默却缓缓地打开门,咬着唇怔怔地看着她。
她挤出一个自以为最友善的笑容,轻声说:“可以进来吗…我带了这个…”
说完,拿她起手中的酒瓶,一脸的讨好。
子默垂下眼睛,像是在思索着,最后还是给她让出了门。
客厅里堆着许多纸箱,旁边是整齐地叠放在起的书、杂志、报纸,这个场面,好像主人正在寻找什么。
世纷怯怯地看了看子默,不知道是该走过去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坐在沙发上,还是就这样站在原地,等待主人发话。
“坐吧…”子默终于说,只是木讷的口吻显得不那么亲密。
她点头,尴尬地坐下,心里却是不安。
子默走到纸箱旁,自顾自地翻找着什么,好像沙发上的她只是一个影子,可有可无。
她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整个房间只听到墙上的钟摆的响声,以及远处顽皮孩子放鞭炮的声音。
可是她,却在此时此刻,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并不是世纭,而是世纷!
随着钟摆的摇动,她仿佛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现实中来,灰色的布艺沙发、黑色的茶几、红色的地毯、白色的柜子…以及那个坐在在褐色纸箱前的子默,一切的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
“还记得,放学后的值日吗,”子默背对着她,忽然说,“每次你都…不肯让我扫地。”
“?”
“怕我吸到灰尘,哮喘发作。”
“…”
“还有学校门口的借书摊…”
“子默…”
“老板会拿新书给我们挑,然后才放到书架上。”
“…”
“每一次运动会,我们都坐在场边,每一次体育课补考,却少不了我们。”
“…”
“我生病的日子,你总是带着作业来看我,你生病的日子,我都会把自己的书包放在你的座位上,好像你没有缺席。”
“…”
“你问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骗你说不知道,但你却没有揭穿我。”
“…”
子默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快乐,每一段回忆就像是用相机记录下的照片,被她在心底好好地塑封起来,装在珍藏着最宝贵记忆的匣子里,那只匣子的名字,叫做“友谊”。
“哦,对了,还记得学校旁边的花园吗——”
“——够了,子默,”世纷深吸口气,“你知道,我不是世纭。”
但这个木讷的女孩却倔强地说:“花园你不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那里偷偷地喝啤酒呢…你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你的姐姐…”
“子默!”世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只想要阻止那些毫无预警地向她袭来的回忆,每一段都是关于她最爱的妹妹,每一段却又是她心底难以愈合的痛。
“…”
子默安静下来,纤瘦的背影坐在窗台前,显得木讷。世纷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却能感到她的泪水,同样孤单的泪水。
世纷忽然意识到,如果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无法原谅那个夺走了好友,却又自私地想要赎罪的人——因为,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也无法替代。
可是子默却用一种平静的口吻:“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
“再为我…假扮一次世纭吧…”
“…”
“因为,”她顿了顿,好像终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张照片,她和世纭的照片,“我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以为有的是时间,却…没来得及跟她说呢…”
“对不起…对不起…”世纷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子默,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照片上的女孩一脸微笑,恬静而温柔,就算给她整个世界,她也会在所不惜。
子默转过身,脸颊上布满了泪水,嘴角却是笑的:“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在身边的时候,什么也不想说,不在了,又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也许可以假装还在,却没办法一辈子都假装还在。”
“…”
“所以,”子默看着她,眼神木讷又可爱,“可不可以答应我,让我说完…”
“好…”世纷点点头,用力抹去泪水,就算是假装,她也不要让子默看到一个流泪的世纭。
“不过等我说完了,你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
“不要再假装了,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假装。”
她真的止住了泪水,也许是错愕,也许是忘了,可是子默那真诚的眼神却像是漆黑海平面上从远处灯塔传来的微光,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海,也照亮她回家的路。
她坐在纸箱旁,微微一笑,用温柔的声音:“来吧,告诉我,不管是快乐、思念、困惑还是痛苦,只要是你想说的,我都很乐意听,因为…”
“?”
“我已经有八年…都没有听到了。”

十三(3)

那个周五的早晨,世纷忽然接到蒋柏烈的电话,她以为他是来问什么时候再去他的诊室“复诊”,但他却只说约她一起吃午饭。她想了想,定在离办公楼两站路外的餐厅,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直觉地不想让别人看见。
“这一餐可以你请客吗?”蒋柏烈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当然。”她微笑着说。
“是吗,那我要来一客龙虾海陆套餐,餐牌上写着‘今日特惠,每客仅需588元’也。”
“那个…”世纷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挂不住了,“还是点别的吧。”
他合上菜单,笑容可掬地对服务生说:“一份芝士焗鸡肉餐,谢谢。”
看着服务生离去的身影,世纷松了口气,回过头,蒋柏烈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要点588的套餐你也太下得了手了吧。”
“Sorry,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抬了抬手,意思是别介意,“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我后天一早就要走了。”
她讶然看着他,说不出话来,那么…最后的一次“复诊”也被她错过了吗?
“我也没料到,分别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啊…”她有些伤感,为他的这句话。
在她最迷茫、最失意的时候,是眼前的这个人帮助她,鼓励她。尽管他们只是一对医生和病人,甚至于连好友也谈不上,但每一次挫败或气馁的时候,只要想一想他说的那些鼓励的话,世界仿佛又变得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会不会,此时此刻的他,也像她一样伤感?
“我只是订机票的时候不小心按错了一个数字键而已,等拿到票的时候,却发现不得不提早十天出发。”他无奈地耸肩,喝了一口面前的冰水,接着便一脸期待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好吧,也许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伤感。
“我没有告诉我的家人,我打算给他们一个big surprise…”他有点兴奋地说。
“噢…”世纷抚着额头,哭笑不得地说,“通常如果在电影里听到这样的对白,就表明这个人马上会发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例如配偶出轨、朋友背叛或者家里正在被人打劫等等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确定你还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吗?”
“嗯…”蒋柏烈皱起眉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
这个时候,他们点的食物送了上来,于是两人决定暂时放下那些所谓的“烦恼”,开始用心解决自己盘里的东西。等到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蒋柏烈忽然说:“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你是我所有病人中最难有进展的一个——”
“——对不起,可以插句话吗?”
他不情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一共有几个病人?”
他看着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才说:“暂时是…两个。”
“…”
但他并不介意,而是继续说:“结果,我却发现你是进步最快的那个。”
她放下汤勺,看着他,这么说,那个进步慢的,就是子默了?
“所以我想说的是,生活常常出乎我们的意料,没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言放弃。”
她失笑,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往往能在一阵胡扯之后说出一些哲理——这就是他,最真实的蒋柏烈,从不气馁,也毫无掩饰。
“你知道吗,”她看着他,真诚地说说,“尽管你的鼓励总是…很奇怪,可是仔细想想,却不知道给了我多大的勇气。”
他们相视而笑,为她的这句话,也为这段“医生”与“病患”的缘分,或许,更是为了他们在彼此身上发现的共鸣,不需要多么了解,却能够互相鼓励的共鸣。
“啊,”蒋柏烈感叹地说,“当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有点舍不得…”
“因为那个喜欢的女孩?”
他笑着摇摇头:“不仅仅是这样,一旦在某个地方住下,往往就会产生一种依赖感,离开的时候也许会需要很大的决心。”
“但你还会回来的,”她顿了顿,仿佛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不是吗?”
他点头:“我想会的。”
“你没有把握吗?”
“人常常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你决定从英国回来的时候,不是也没有把握吗?”
“…”
“但你回来了,试着改变,并且越来越好。”
她想要给他一个微笑,却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好像始终有一团迷雾还压在她的心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他敏感地问。
“不…没什么,”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不配得到幸福…不配得到快乐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我不配。”
“?”
“妈妈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并不是世纭,而是世纷。见飞说,她并不在乎我是谁,她会感谢上天还没有把我带走。子默说,她想要我再假扮一次世纭,她有很多话要对世纭说,但是说完之后,希望我从此不用再扮演别人。还有…”
“?”
“某个人对我说,只要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样就足够了…”
“…”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这么宽容,他们也许会像我一样为死去的世纭悲伤,却同样会因为这个还活着的我感到快乐,我得到了一切,生命、原谅、理解,甚至于爱情…可是我却无法发自内心地笑,我觉得自己不配,根本不配得到这些,因为本应得到它们的是世纭…”
蒋柏烈看着她,用一种温柔却坚定的口吻说:“不,世纷,所有的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或者说,你应该去接受亲人、朋友或者爱人给予你的爱,要连同世纭的那份一起接受,因为…”
“?”她看着他,第一次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
“因为那是世纭用她的生命为你换来的。”
“啊…”也许,她想要哭,想要尖叫,想要呐喊…可是她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看到世纭就坐在蒋柏烈身旁,对她点头,对她微笑,仿佛在说:是啊,他说的对,你应该那样做…
“就好像如果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不幸,断然不会让妹妹代替你去一样——或者说,如果本来要去的是妹妹,你会答应代替她吗?”
她捂着嘴,默默地点头。
“你知道吗,我始终相信,当我看到你对妹妹的爱那么深的时候,我也可以同样感受到她对你的爱。如果死的是你,你会想要看到妹妹就此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成为一个不懂得什么是快乐的人吗?”
“不会…”
“那么你没必要那样想了吧——没有什么配不配,人活着就是值得,要让所有爱着你和你爱着的人感受到你的快乐,那就是最值得的事。”
蒋柏烈伸出手,握住世纷的肩膀,他的笑容充满了鼓励,让人不由地对生活充满希望。
“谢谢…”世纷一边流泪一边露出微笑,也许很难看,可是她觉得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找回自己,“我从你这里得到了很多很多,但我却只能说一句‘谢谢’。”
“不,如果你真的能从我这里得到帮助和启发的话,那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并不只是一句感谢这么简单呢。”他笑着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像一个和蔼的兄长。
她低下头,想到一年来总是用笑容和话语给了她温暖的蒋柏烈,觉得自己很幸运。会不会,他是天使——是世纭派来的天使?
她看着他,笑起来,没有泪水的笑,那是真正懂得了快乐与感谢的笑。
“先生,请你把你的手拿开,谢谢。”
世纷怔了怔,那个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恼怒和不安,却还装作很平静——那是袁祖耘的声音。
蒋柏烈没有再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只是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看着袁祖耘的眼神带着强烈的疑惑,却没有丝毫害怕。
“啊…”世纷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个男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两个男人互相瞪了一会儿,蒋柏烈像是忽然明白了一切,起身背上背包,对世纷说:“我想我该走了,后面的就留给你吧。”
“蒋…”她求助地看着她,却没有得到他的怜悯。
临走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一脸的笑容可掬,用他一贯温和又带着一点自恋的口吻说:“我不在的时候,每天想我一次就够了…Bye!”
说完,蒋柏烈转身走了出去,一边挥手一边吹着口哨。
噢!世纷咬着牙——真正性格恶劣的,也许是他吧!
街角的那个十字路口总是有很多人在等待,因为红绿灯的间隔时间特别长,可是这天中午却只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也许是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男人的西装和领带被乱糟糟地挂在拉杆箱上,敞开了领口的浅蓝色衬衫此时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因为它的主人很烦躁,连带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烦躁起来,怒火好像是一触即发。
世纷垂着头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停下脚步,于是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蒋柏烈那样潇洒地离开之后,袁祖耘瞪了她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拖着拉杆箱走了出去,她连忙买了单追出去,可是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快步向前走。
这下餐厅里应该炸了锅吧,只是来吃个午饭也能看到一出这么精彩的戏:哭泣的女人、洒脱离去的男人、还有一个濒临爆发的…恶魔?也许每个人都编织着故事,然后兴奋地在自己心中继续演绎下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人们能够从中找到快乐的话——“——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袁祖耘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像是无法再忍耐下去,转身问她。
她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尽管他是一脸平静,可是她知道他很生气,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生气。
他看着她那停下的脚步,眉头皱地更深。
世纷思索了几秒钟,终于鼓起勇气说:“嗯…你出差回来了…”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我回来了,而且出租车恰巧在那餐厅之前的路口跟人撞了,我不得不下来,拖着行李,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这么精彩的场面…我要是不回来,那个男人就不是摸你脸那么简单吧?”
他很生气,说话的口吻一直充满着怀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怪他,一点也没有,即使他的话里充满了对她的不信任,但她却只是想笑。
她抿了抿嘴,现在笑的话,她可能会死得很难看——“他是我的心理医生。”她以一种自己也没料到的轻松的口吻说。
“…”他显然觉得意外,虽然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却像在等她说下去。
“一年前,当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帮助。”
“很好?”他挑眉,“包括摸你的脸吗?”
“别这样,”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他面前,“我想他有时候也跟你一样喜欢恶作剧,可是他真的是个好人,如果没有他,也许你就没办法看到现在的我。”
“…”
“也许我还在痛苦地自我挣扎,想要找一条出路却又甘心自暴自弃。”她看着他的眼睛,一脸坦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眉头散开,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疼痛。
“因为你也是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啊。”
“…”他显然有点错愕。
她微微一笑:“一年前我又遇到了你,我以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世纭,可是在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竟然发现自己很想走上去吻你,我很害怕,当时我害怕极了。”
“但你应该那么做,因为你不是世纭,你是世纷——”
“——是的,我知道,但我不能。因为我心里怀着很多很多的愧疚,我一心想要赎罪,用我自己的方法赎罪。”
“…”
“但是我渐渐发现自己错了,那是一个很可怕的错误,我发现事情再一次被我的任性弄得一团糟,而我竟然还…固执地沉醉于其中。”
“那么现在你可以变回世纷了吗?”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
她看着他,感觉他粗糙的手指触碰着自己的那种温暖,笑中带泪地说:“我想…我可以了。”
“…”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为了你、为了妈妈、为了我和世纭的朋友…当然还有世纭,我想我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
他低下头,轻轻吻住她,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有一点颤抖。
她踮起脚,伸手环上他的脖子,张开嘴,温柔地咬住他的嘴唇。
“喂…”袁祖耘忽然放开她,神色古怪地抚着自己的唇,“你…”
“怎么了?”她满脸无辜。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没什么…回家再跟你说。”
绿灯亮了,他转身一手牵着拉杆箱,一手牵着她,向对面走去。
她微笑地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溢满了爱以及…一点点的蠢蠢欲动。
想到他抚着嘴唇的样子,她在心底说:记得对方身上敏感地方的人,不止是他吧?

十三(4)

星期六的下午,蒋柏烈收到了一个包裹,发件人那一栏里写着“袁世纷”。包裹里面是几本项峰的书,以及一个白色的封了口的信封。
“喂?”他一边整理行李一边给世纷打电话。
“东西收到了吗?”
“嗯,全都是给我的吗?”
“书是给你的,是时下很受欢迎的侦探小说家的作品,送给你带在路上看,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帮你去问他要签名。本来想要送你更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可是咨询了海关的朋友,他们说出国最好不要带那个。”她躲在洗手间小声说。
“是什么?”他有点好奇。
“金华火腿啊。”
“…”蒋柏烈选择沉默。
“喂,听得见吗?”
“你干吗像做贼一样啊。”
世纷干笑了两声,压低嗓子说:“你知道,有些人…很难搞。”
“…那么白色的信封呢?也是给我的吗?可以拆吗?”
“不能拆,那是请你帮我交给一个在纽约的朋友。”
“哦,我怎么交给他呢?”
“我在信封的背面写了他的电话和名字,你到了之后打电话给他就好。”
“好吧。”蒋柏烈忽然有一种强烈的被利用的感觉,仿佛请他转交东西是真的,至于那几本书…只不过是某人在处理废旧书籍罢了。
“那么…”世纷有些伤感地说,“祝你一路顺风了。”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再见。”
“再见。”
就在他打算挂电话的时候,话筒又传来世纷的声音:“喂,喂,医生?”
“嗯?”
“你会回来的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嗯。”蒋柏烈温柔地微笑着说。
“那就好…”她也笑了。
“袁世纷!你在里面干吗?!”门外传来袁祖耘的声音,口气不善。
“我要挂了,你回来的话一定要打给我,哦不…”她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似的,“就算不回来…有空的时候,也记得打给我…好吗?”
“好。”蒋柏烈拿着话筒,点了点头。
“再见。”
五月的最后一天,世纷带着一束粉色的百合花,独自驾车上路。她要去的,是妹妹的墓地。一周前,妈妈去墓地管理处办了手续,把墓碑上的名字改成了“袁世纭”。前天管理处打电话来说已经更换完毕了,请家人来看看,于是她请了一天假,来看望妹妹。
跟清明时比起来,此时此刻的墓园显得有点冷清,工作人员把她带到墓碑前,问她上面的字刻得对不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工作人员走后,她蹲下身子,把花整齐地放在碑前,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石碑上还是没有世纭的照片,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相架,相架里有一张照片以及一封给世纭的信。
亲爱的世纭:
你好吗?
我很好。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你是不是放心了?
八年前的那场变故原本应该带走的,是我,但是最后离我们而去的却是你。这不知道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们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慢慢走出伤痛。
最痛苦的,当然是我,因为原本应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是我啊!
当我发现所有人都庆幸于你还“活着”的时候,自私而懦弱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告诉他们真相——于是我变成了“你”,我想赎罪,想代替你活下去,代替你走完你无法走的人生路。
于是我去了伦敦,学你最爱的科目。我用你的名字称呼自己,用你的眼神看别人,用你的性格处事,用你的口吻说话,喜欢一切你喜欢的,讨厌一切你讨厌的,我以为我变成了你——我真的以为自己变成了你!可是,有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渴望,我逃课去附近的戏剧学院看学生们表演,是因为我无法忍受冗长而沉闷的语法课,我找了一份图书馆的工作,每天跟你最爱的书在一起,却毫无阅读它们的兴趣,只是躲在角落一遍又一遍听着我最喜欢的歌手的专辑…
我无法否认当我偷偷地做那些我曾经喜欢的事情时,是多么的快乐,但却又多么地内疚。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赎罪”,只是以我认为对的方式,做着一件错误的事。我就这样过了七年,直到有一天在公寓楼下遇到见飞。
那个圣诞夜我们谈了很多以前的事,我装作自己并不知道那么多关于“世纷”的事,可是又兴致勃勃地聊着那个记忆中的自己,甚至有点陶醉于其中,直到见飞说,能够遇到“世纭”真是太好了,我才发现——她们记忆中那个死去的“我”,是多么的美好,所有人都在怀念她,却都忽略了你——世纭,原来我那所谓的赎罪,所谓的代替,并没有真的为我的行为赎罪,也没有真的代替你活下去!
我只是自欺欺人地,想要把自己从“杀了你”的内疚中解脱出来,我用了一个这样的方法,其实只是我的自私而已。那些爱着你和你爱着的人,七年来并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的爱,相反的,甚至于我给予他们的是困惑和不安,我那些所谓的“付出”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于是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回去,回到我们的故乡,回到你和我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我回去了,可是我不敢跟妈妈一起住,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再怎么像你,也不能逃过她的眼睛。我搬了出来,子默帮我在她住的公寓楼下找了个房子,告诉你,她还是那么木讷,说话的口吻也很僵硬,跟八年前一点也没变呢!还有项屿,跟我印象中的他也没什么差别,很花心,不过…心地很好。他们还是老样子,我总觉得有什么梗在他们之间,却没办法弄清楚,因为子默对此绝口不提,我常常想,如果换作是真的你,她会不会倾诉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子默说,她有一些话无法对家人和朋友说,却可以对心理医生说,于是我认识了她的心理医生——蒋柏烈。蒋医生是个很有趣的人,皮肤很黑,长得也帅,但都不是你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哈哈),他很聪明,也很和蔼,不知道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和鼓励,我渐渐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然后,我又遇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个…我为了要跟他在一起,而央求你替我去美国的人。我以前从来没跟你详细说过他吧?现在我要向你郑重介绍他,他的名字叫做袁祖耘,就是那个你曾告诉我说,老师把他当作是你双胞胎哥哥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一起?可是我,自从听你那样提过他之后,就悄悄地在班上注意起他来了。他是一个性格很恶劣的人,喜欢不动声色地恶作剧,然后总是装作一脸无辜地看着你,不过也许,我就是被这样的他吸引,不知不觉地爱上他。
八年前,随着你的离去,“袁世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知道,那个时候所有爱着我以及我爱着的人,都觉得很痛苦,当然也包括他。八年后的我,变成了“世纭”,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我很害怕,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心动,而他…好像也对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近他,但却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心里都有无法抑制的悸动。我变得矛盾,以为他是因为还记得“世纷”所以才来接近“世纭”,我无法想象我、或者是你,被别人当作是对方的替身,当他失去了“糖果”的时候,只能用“糖纸”来代替。
可是他告诉我说,他一早就认出了我——以一种爱人的本能。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谁也无法替代谁,我永远无法成为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袁世纭啊!
我开始变得迷惘,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如此大的错误,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和收场。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原来妈妈早就知道我们互换了身份——从你出发的那天早晨开始。可是她却没有说,只是想等我自己醒来,或者,我不用醒来,如果我能够快乐的话…
亲爱的妹妹,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觉得妈妈很伟大?噢,当然,还有见飞和子默,她们都有一颗宽容而善良的心。我这才发现,原来爱一个人,要的不多,只要他(她)快乐就好。
蒋医生告诉我,每当我诉说自己的痛苦和不安,那就代表我很爱你,而且他相信,每一次我告诉他我有多爱你的时候,你也同样爱着我。为什么,原本心灵相通的我们,却要由别人来提醒这个事实呢?
世纭,看到这里,你是不是看到了一个自私、愚蠢、固执并且懦弱的我?这样的我,是无法代替你的——不,我想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你!尽管你已经离开了,可是你带给我们的所有的美好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陪伴着我们。
我要做回我自己,必须做回我自己,可是我觉得我又不单只是袁世纷,我要让所有爱着你以及你爱着的人都觉得快乐,那是我的使命——或者说,是我们的使命。我无法代替你,却愿意为你做所有我能够做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石树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仍然爱你,仍然在等待你的答复。可是对不起,我拒绝了他,因为我无法代替你去爱他,我想,也许对于他来说,一个不爱他的“袁世纭”并没有一个早就离开他的袁世纭来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告诉他真相,我从袁祖耘身上看到的失去爱人的痛苦,不忍心再加诸于石树辰的身上。
亲爱的世纭,希望你会原谅我——这个自私、愚蠢、固执并且懦弱的姐姐。可是我想说的是,我并不后悔这些年的路,尽管那是崎岖的弯路,却最终给了我莫大的力量与勇气,来找回属于我们的四月与五月。
所以世纭,你会原谅我的吧?
永远爱你的姐姐世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