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时,童自辉就借口走开,去修马桶换灯泡,不久,家里的灯泡全变成了节能型的。
真正春暖花开时,邻居悄然换了主人。听说是原来的一家人移民了,变卖了这栋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吃祖产的,为人热情豪爽,却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搬来时江紫末他们并不知道,过不久,就熟络了起来。
小妻子一天到晚总来串门,用甜美的声音对江紫末说:紫末姐,我家酱油没了…或者是,菜已经下锅,我忘了买米…
起初江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东西,时间一长,童自辉很不耐烦地对紫末说:“他们分明就是懒,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来容易吗?”
江紫末观察了以后,确实如此,他们平常不开伙,一到开伙的时候就来家里借。江紫末开始学着拒绝,但小妻子总是委屈地撇着嘴说:“姐姐运气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从不进超级市场…”
江紫末听得心里一紧,担心小妻子借不着她的东西就谋划着借她的老公,连忙把东西双手奉上,昧着良心把她那好吃懒做还大男人主义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邻居的麻烦绝不止于此。某些夜晚,江紫末和童自辉正要上床睡觉,温存一下什么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门,一开门,邻居的小妻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江紫末还没开始安慰,门又“砰砰”如雷轰鸣,小丈夫跟着冲进来,两人在童家客厅继续吵,情绪激烈时还扭打起来。自辉和紫末一人拉一个,劝得双方都冷静下来,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旧亲昵无间,对门的老夫老妻却挂着一双熊猫眼。
烦归烦,小夫妻为人还算不错,对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带了童童出去,为了讨童童欢心,买吃的给玩的绝不吝啬;童童也喜欢他们,自辉和紫末不得已,仍旧委屈地维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又一个周末,自辉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韵那边帮忙大扫除,家里只有江紫末与童童。邻居的小妻子来敲门,约江紫末去游泳。
江紫末丢开手中的小说,伸了个懒腰,问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童童想也不想就摇头,江紫末便对王清瑜摊摊手。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搂着童童就开始娇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说着嘴就凑到童童脸上去吃豆腐。
童童猛然扭开脸,掩鼻说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闻了闻两边腋下,撅着嘴说:“是香奈儿的新品,男人最喜欢的味道,你的鼻子有问题,再闻闻看——”又凑上去。
童童捏紧鼻子,宁死不从,小手推攘着她,拔起小身体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王清瑜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江紫末笑够了,上前拉开清瑜:“别闹他了,这家伙最讨厌香水。”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旧追着童童:“他今天不答应陪我,我就一直闹他。”
童童最终屈服了,跳到沙发上,伸直手臂一挡,“别再追了,我去。”见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头似的叹气,“爱化妆的女人果然最麻烦!”
江紫末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贴了留言给自辉,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区的室内恒温游泳池。
去时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镜,江紫末换了泳衣便下去游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后,跟着也如一尾灵巧的鱼跃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边,疑惑地望着童童:“怎么不下来?我教过你游泳的吧?”
童童望着深沉的池水,面有惧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
“为什么?你明明就爱泡温泉。”江紫末很怀疑,从童童的神色看出确实如此,又伸出手来,“下来吧,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
只是一瞬间,紫末想起他这一向都不泡热水浴的事,不确定地问:“你怕水?”
“什么?怕水?”刚从水底浮出来的王清瑜推高潜水镜,对童童啧啧地摇头,“男人怕水,丢脸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么教她啊?”
童童的脸涨红,瞪着趴在池边的王清瑜:“谁怕?”
“不怕就下来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惊的小动物,猛地又退一步。
江紫末从他脸上看到了强撑的镇定,她想,要是其他小孩子,这时应该早就掉头逃开了。不应该是这样啊!婆婆擅长游泳,零下的温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弋自如,她不完整的记忆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里玩了。
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这个认识让紫末的眉头狠狠一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去,并转过头,严厉地对王清瑜说:“别再逗他了。”
湿淋淋地走近童童,拉起一条毛巾裹身,才带着童童坐到躺椅上问:“为什么怕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说的话:不可以对妈妈说——
他问:说了会怎么样?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或许,最严重的会失去她。”
——不可以说。童童在心里坚定了又坚定,才对江紫末摇摇头,“没什么事。”又小心地回头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气地问,“水冷吗?”
“不冷。”
“那我去。”说着,他逞强地往池边走,边走边做深呼吸。
“不要去了。”江紫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说,“你就在上面待着,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说完,站在池边,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溅到童童身上,他紧张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好一会儿看不到江紫末,忽然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妈妈!”
江紫末立刻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朝他微笑。童童也释然地笑了,摸一摸被溅湿的脸,留在脸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刚刚滑落的泪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吓哭了。
一定有什么事——江紫末捧着混乱的脑袋,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远远地,她看着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边,并不知道他刚刚为她担心,只知道刚才他走向池边时,她的心突然一阵钝痛,逼迫着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种可怖的疼痛。
她兀自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边的童童经过刚刚的一刹那,已经下了定决,一步步勇敢地朝水边迈出步子,小脚没入池水中,踏着阶梯往下,水渐渐地没到了腰身,他才伸开手臂,往江紫末的方向游过去。
爸爸曾经问他:恨不恨妈BbS.JoOyOo .nET妈?
他从来就没有恨过,虽然他年纪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妈妈的错。
爸爸说,妈妈如果记起那件事来,会伤心地躲起来。
他不要妈妈伤心,更不要妈妈躲起来。很早他就知道,他在医院时,妈妈也在医院,比他病得还严重,医生跟爸爸的交谈他都听见了,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能再跟他们说话。
他偷偷下床,溜到妈妈的病房,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
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透过清澈的水望见了荡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旧伤已经不再痛了,然而尖锐的锋刃刺进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脏恐惧地紧缩,仿佛又觉得滚热的血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他惊惶害怕地看着那一滩鲜血,失重地往后跌去,平日静静的湖水忽然像张大了嘴巴尽身将他吞没,他被水包围,睁眼所见的是被血染红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许就是大人所说的死——他的身体往水底深处下坠,已分不清此时是去年还是今年——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像妈妈那时一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妈妈来救他,却忽然记起曾经就是因为张开嘴,水灌了进来,塞得胸腹要爆炸开来,那样形同夺命的窒息感让他绝望地在水中哭泣——逃离不开这片汪洋,却更加渴望能爬到干枯的岸边大口地呼吸。
他闭紧嘴巴,努力让自己屏息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如果这时变成一条鱼就好了,他奢想着,手足开始在水中猛烈地挣扎。他要离开这片水,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
然而身体却越发地虚弱,他睁眼望着池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长出一块白碑来,碑后有一个长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种直觉,江紫末抬起脸望见池水中央扑腾的水花时,便已经本能往里拼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种喊叫不出来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缓慢地剥离,那样的惶恐让她忽视了身体里撕心扯肺的疼痛。
这千钧一发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跃进水中,扑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般,小小的身体终于被托出水面。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瘫软下来,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带到池边。
她痴愣地盯着铺着防滑砖的地面,还未喘息,头顶响起一阵暴怒的斥骂声:“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女人!”
她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里脸孔绷紧的自辉,浑身湿淋淋的,怀里紧抱着虚弱的童童。她不分辩自己并不知道童童下水来了,任他骂着,或者,此时他给她一个耳光,她还会感激。
像那时一样,她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惩罚。
但是,没有人来惩罚她。
童童虚弱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转过脸来,小嘴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为只要下去了,妈妈就不会伤心地躲起来了。”
仿佛是暴洪冲开了岌岌可危的堤坝,江紫末的心被这微弱稚嫩的声音击得粉碎,一串串眼泪滚出来,她咬紧了唇,浑身发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复了一点,他忽然抬起小手,紧张地摸摸两边脸侧,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问自辉:“爸爸,你看我腮边长出鳍没有?”
气头上的自辉一愣,忽然想起那时他脱险后也这样问过,心头一时间酸得发疼,用力地摇摇头:“你还是童童。”
童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没变成鱼。”
自辉眨去夺眶的湿意,充满了怜爱地说:“童童就是变成鱼,爸爸也认得出来。”
“妈妈呢?”
江紫末含着眼泪拼命点头。
童童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把头偎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休息。
自辉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叹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能将已到手的幸福毁于一旦,然而心里余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安抚她,静默良久,抱着童童大步离去。
旁观已久的王清瑜此时才挨过来,推了推惊魂未定的江紫末,关切地问:“紫末姐,没事吧?”
紫末没有答她,她又小心觑着自辉离开的方向,激昂愤慨地说:“切!就那么点儿事,童童又没有危险,他那么大声骂你干什么?——”
江紫末仰起一张茫然的脸,只觉得这位芳邻简直天真得可憎,半晌,抬手指着门的方向说:“求你先滚开一会儿,行吗?”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愤愤地换衣离开。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边只剩她一人落魄地跪坐着,深蓝色镂空的穹顶亮着灯,像天幕里闪烁的星光,而她如同旷野里面无表情的泥塑,苍白的光晕笼罩着她的头顶,眼里的泪和身体上的水珠被风干了,紧绷着,一触就要皲裂开来。
童童已经被父亲抱着离开很久了,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她身畔:“妈妈,妈妈,带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纯真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倒影,她推开了笔记本,揉了揉从早上就一直跳动的眼皮,笑着商量,“爸爸不在,我们只在楼下玩一会儿,行吗?”
自辉从来不放心她单独带着童童,去哪里一定要有他陪着才行。那天他临时要回公司,嘱咐了又嘱咐,不能带童童出门。
童童答应了,一同乘电梯,他偷偷地将小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的心头暖融融甜腻腻的,仿佛一颗阳光底下缓缓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头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们一走到太阳底下就开始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边的绿茵地找到一棵蔽荫的大树,湖面上潮湿的小风吹拂到岸上,使他们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凉爽。
童童那天穿着一件洁白的麻料T恤,左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样是透气布料剪裁成的短裤。她偏爱给儿子买浅淡颜色的衣服,能衬得他如同一个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兴致地跟她说学校的事情,“老师讲课讲忘记了,没揭茶盖就用嘴去喝,”“班上有个坏男生,总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裤子了,”“同学不相信学校对面那个大电子屏幕的广告是你做的。”
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说话就打断了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啊,那怎么办啦?”
“你什么时候去接我放学,他们看到你就会信了。”
她马上就答应好,随即又隐隐担忧着自辉。
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应,神秘地爬到她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跟爸爸说好久的话。”
“为什么?你们的老师这么关心你吗?”
“才不,她有次还要请我跟爸爸吃饭。”
此时,她才迟钝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的数学老师是女的。”
她有点难过,有点无奈,他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去接我放学嘛,好不好?”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应,假如他是因为每天要跟那个女老师见面,才不许她去接童童下课,她不会原谅他。
童童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却越发堵了,脸阴沉沉的,赌气般地抓住童童的手说:“爸爸要是想抛弃我们,跟你们的女老师结婚,你就跟妈妈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好。”童童随口答应着,大概他从未想过要跟妈妈走得远远的,也不认为爸爸会任由他们走得远远的,所以心里只为着明天妈妈终于要去接他放学而兴奋着。
他又开始说一些有趣的事,江紫末也仍旧微笑地听着,平时只要自辉在,童童就只对他讲这些事,完全把她这个妈妈给忽略了,难得自辉不在,最好他去跟那个女老师约会,天天不在,不来对她管头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独霸童童。
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
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啰嗦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
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江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风停,树止,夏蝉不鸣,一再盘桓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
到湖边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尽头。
碎酒瓶还在原处,她无暇去想是哪个天打雷劈的醉鬼将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仅是目及到透明的锋刃和瓶身上涂满的鲜血便已经叫她手脚发软,而湖边的水泥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更是短促而惊心。
她无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双腿,身体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挣扎,她却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脚下沉,她拼了命,疯了似的在水中挥动手,却仍是过不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童童在挣扎,只绝望地听着他的叫声,只无助地下沉,水没过了下巴,没过了嘴,没过了鼻梁,将要没过她惊恐睁大的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安心了,任湖水没顶,任身体往湖底沉去。
她是被围观的居民救上来的,才刚刚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睁开眼来,四处找寻童童的影子。
离她不远处,自辉抱着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样孱弱地偎在父亲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处血肉翻裂的伤口,血流如注,洁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方才他还附在耳边跟她说“妈妈你来接我放学嘛”,软软的声调,扯着她的衣角,那样的活蹦乱跳——
他方才还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叶:“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的孩子,才玩那么一会儿,鲜血却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
她疯一般的跪爬过去,抓着自辉的裤管,勉强站起来,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里还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妈妈,带我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他还趁着爸爸不在,出卖爸爸每天下课跟女老师说话的消息。
他只是要离开她去玩一会儿啊,她也过来了,为什么却没有像开始那样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再不能张嘴说那么有趣的一些事?
为什么?
她软而无力的双腿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辉的腿,却猛然被踹开来,她看着自辉抱着童童急风似的跑开的背影,没有感到羞辱,只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童童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眼泪。
许久,她的身体才开始颤抖起来,连嘴唇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追到医院时,手术室门已紧闭,指示灯亮着。自辉就那样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头往下死垂着,摊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着。
直到童童出来,他都没有抬头,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没有停止过颤抖。
童童从手术室里出来,破裂的动脉血管已进行过修补,然而双眼也没能睁开,更没有脱离危险。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活,活过来后会不会落下终生残疾。
自辉仿佛这时才能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却仍然没有看她,眼睛只专注地看着病房的门,发出沙哑的声音:“到此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声音。
她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侧脸有一道湿亮的泪光。
“走吧,你再待在这里,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她走开了,眼里仍然没有泪水,只是身体不住地哆嗦,掏车钥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盘时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着踩下油门。横冲出医院时,她忽然回过头,往后去看,意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丢失在医院了,却想不起来。她转过头,目光投入车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卖花的小贩,有亲昵的情侣,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她终于想起了她丢了什么——
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
她去了咖啡馆,站在曾经淮扬努力工作的地方,机械地捏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经灌得麻痹,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
她回到车上,把车开到一条无人少车的道路上,油门一踩到底,耳边的狂风像是谁在怒吼,吼叫着要她去死。
她忽然疯了一般的笑了起来,笑着,干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泪水,她没用手抹去,任泪水流淌在脸上,视线渐渐模糊,前方的灯光晕染开了,原本极暗的灯光却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狭小的车厢仿若那晚逼仄的电话亭,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他在里面温柔地搓着她冻得僵硬的手指头。
时间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她问,为什么不是永远达不到或者跳转过今天?
她只需要那短短一两分钟,挂掉林之洋的电话,继续听童童说话,他便不会到那里去。
然而,她能找到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还给她那一两分钟的人。
前方的视线已经彻底被泪水隔绝,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惨白的小脸,微弱的气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那是她经历了一夜的阵痛,拼死也要让他诞生在这世上的孩子。那时,皱巴巴的他仿佛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肤只有薄薄的一层,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视他,胆小得不敢用手去触碰,不敢触碰这个属于她的神圣的小生命。
短短半个月,他每日吮着乳汁,长了许多肉,奇迹般地把皮肤撑开来,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自辉成天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小婴儿的他,笨拙得只会反复说:童童,爸爸的心头肉。
其实,那时她也只会看着父子俩傻笑。
童童开始长牙齿了,痒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自辉却如临大敌地守在一旁,硬将他的胖手解救出来,小家伙却不知感激地大哭起来,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亲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里。
他们原本是个幸福的家bBs .Jooy OO·NeT庭。
当父亲的从不盼望儿子长大后有出息,却在他还未懂事时就灌输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药的思想。童童只有两岁,抱着父亲的大腿,安静地听父亲说:儿子啊,快点长大了好去披荆斩棘。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做什么?
父亲拔起伟岸的身躯,拍着圆圆的小脑袋说: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很不高兴,认为他抢了她原本该对儿子说的话。
她的童童,自辉的心头肉,如今还没有长大,今天却浑身沾满鲜血,静静地躺在医院里,也许——也许他会失去呼吸,小身体变得僵直冷硬,被装进黑漆漆的木盒子里——
她轻轻地闭上眼,松开方向盘。
如果是这样,孩子,妈妈不会让你孤单一人,妈妈陪你一起。
失控的车身迅速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偏离,如汪洋上被暴雨席卷的船只,摇摇欲坠,她的心却没有一丝的颤抖,脸上无悲无喜,很平静的,平静地等待未来的时间漠然走过。
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有隐痛自胸口扩散开来,密密麻麻的锥着每个神经,耳边反复着他的声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一生的陪伴,到此终了。
她望着那一片幽漆的树林,仿佛有钝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间瞪圆眼睛,真的要就此终了?真的能舍得下他?
他是那个七年来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那个曾经抹去她的眼泪,在夜里低语着“不要害怕,还有我陪着你”的人。
真舍得下?
寂静的夜空响起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车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台阶,车身翻了过来,斜斜地滑向树林子里,才停了下来。
一股重力将她弹开来,安全气囊自动开启,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短暂的空白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阵眩晕的颠倒过后,仿若从山崖坠落,如今落到一个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里。
她从未遇过这种眼盲的黑,试着转了转头,想寻找到一丝光明,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这才感觉到痛,滚热的血由额头涌出,黏腻地滑过面颊,她试着抬起手来触碰四周,手指却连微微的卷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头已经碎了吧,胸腔的剧痛也扩散开来,五脏六腑仿佛已经被揉烂了。
她静静的,又过了些时候,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已痛到失去了知觉,仿佛头以下的身躯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额头还在汩汩地流出滚烫的液体。
等血流干了,就结束了吧,她想。
没有害怕,她只是累,只想睡一觉。
昏昏沉沉的,她其实怀疑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的黑,没有一丝光泄露进来,然而她已经无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紧合住的。
她的思绪就这么迷糊而混乱地飞驰着,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道光芒劈开这无际的黑暗,一个曾经想念得让她心里发痛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淮扬。
是淮扬啊。
她的嘴角漾起一个诡秘的笑容,染着血的脸,有如鬼魅般的妖冶。
他抚着她的额头,替她挡去刺眼的光,俊美的面容冷漠如昔,只是那眼底有一抹心疼。
被他抚过的地方,痛苦地抽搐起来,嘴里充满血的腥甜味道,她不在乎地微笑,说:我应该忘了你,却忘不掉,这个时候,我看到的仍是你。
他的面容也呈现出苦痛和矛盾,说:你那时明明说愿意跟我一起走的。
她仍旧微笑:此时非彼时,我日夜想念,日夜为你痛苦,早该看透,我不能忘记你,便不该拖累他,相互折磨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场,淮扬,我仍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他说:我知道,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她执著地说:我也知道,闭上眼睛就可以跟你相聚,但我不要,宁愿就这样痛着,等血流干,我也要睁着眼睛,再看一眼我与他同存的这个世间。
他苦涩至极道:你何苦?
何苦?她无奈地自问:受尽七年的痛苦,思念你,愧对他,所明白的,也只是这二字。我何苦不想忘了你,只因今生今世难以做到,我与他,活着也不过是在你的阴影之下痛苦着,淮扬,我自问不负你,负他却良多。
他问:你后悔了?
她不答,至死不悔,只有不甘。不甘他不能陪她到最后。放弃对淮扬的执念,与自辉的幸福便唾手可得,这个道理,她恐怕是死也不能顿悟。
然而,她亦不能舍弃自辉,明知活下来仍是折磨,她却不能放手离开。
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近处交谈,眼前的光芒骤然消失,她又跌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淮扬也不见了,她却没有惊慌,没有追逐。
很累很累,她想静静地睡一觉,却强撑着意志,还要再看一眼黑暗以外,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世界——
自辉说得对,她的执念过深。
这一次的执念,却是因为他。
穹顶的灯光仍然如星光璀璨,她犹如噩梦初醒,浑身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睛仍然干枯如荒漠,流不出泪来,只有唇角仍在轻微地抖动着。
她梦游般地走出馆外,可是该去哪里?
没有了自辉和童童的地方,她不知道去了有什么意义?茫茫的天地间,没有他们的地方,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
夕阳染红了屋顶的树叶,暖暖地裹覆着她冰冷的身体,她依旧哆嗦不止,胸口的痛又缓缓牵了开来。这一次,他们是否还会原谅她?
若不能原谅,她还能再失忆一次吗?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橘红的日头,如火如荼地烧红了天边的山野,日头之下的大地,却并排躺着一双拉长的影子,她眨了眨忽然泛潮的眼睛,那温暖的橘红光芒中站着的正是她的那对父子。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近了,近得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微笑。
“妈妈。”已换了衣服的童童,把小手塞进她的手心,仰起脸看她,微微笑着,“我们来接你了。”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来,用手背抹去,却开始抽噎。
一只柔软的手覆上她的肩,透过模糊的水光,恍惚看到自辉的脸。
“你就这样走来了?”
一语惊醒,她低头看,自己仍旧穿着泳衣,傍晚的风吹过,寒意沁入骨血,她羞窘地红了脸。
自辉无奈地摇头,脱下外套,温柔地包住她:“走吧,回家。”
“衣服怎么办?”
“改天再来取。”他说,“我们很饿,你赶紧做饭给我们吃。”
她释然地笑着,连连点头:“好!”
他们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身后那轮日头悄然地跌进山峦中,第一颗孤星挂到天幕上,薄暮时分,城市里灯火初上。
许久以后,已是盛夏,自辉突然问紫末:“那天你在游泳馆里想什么想了那么久?”
紫末从小说里抬起头来,诡秘地笑了笑,“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跟你再一次变成陌生人。”
自辉的眉目间露出温柔:“再变成一次陌生人,我仍然会带你回来。”
她笑着,又低头看小说,不必要告诉他,再变成一次陌生人,她仍然会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