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因为周涛的存在,他也不敢大肆宣扬救孤的事。所以这段日子来,他不在乎柳家人的冷落与忽略,反觉得如此正合他意。但遗憾的是,人们总是把退让当怯懦。
老虎不发威,他们以为是猫吗?
柳族的几个老者听到焦触的质疑,自己也感到羞愧,他们低声商议了片刻,便郑重向赵兴致歉:“赵大官人,小侄无知,冒犯了…不知那些包裹现在何处?”
赵兴反问:“柳姑娘现在何处?自从进了这个家,我们再也没见到柳姑娘。这些包裹当初是她清点的,现在请她出来,当面点过。”
“本该如此”,一名老头赞许的点着脑袋:“柳大,快请出你妹子来。”
柳大有点尴尬,嚅嗫半天才回答:“…在尼庵,我妹子心伤父亲,需要入尼庵静心…”
赵兴的眉毛已经竖起来,程夏的脸憋的通红,不等对方说下去,赵兴厉声喝斥:“啅(猪啊),还不请来!”
不一会,一身道袍的柳姑娘出现在厅里。几日不见,柳姑娘又恢复了受胆吓的神态,赵兴忍了忍,厉声喝问:“且慢,这位柳姑娘算不算柳氏血脉?”
不算,那么赵兴带来的金银则不属于柳家;算,则按宋律,柳姑娘有权参与分割家产。
柳家能有多少家业?
这几日赵兴已暗地查了:柳家有田300亩,加若干现钱,财产约值一万七千贯。
宋人一般有多少家产——宋哲宗时期岑象求评估说:“十六七万缗,中人家之产也。”意思是说:宋人的家庭平均财产约为1600余贯。北宋后期,江西人谢逸评估:“十万缗,中人家之产也。”,亦即每家平均财产1000贯。南宋由于物价因素和经济发展等因素,人均家庭财产约为3000贯至10000贯。
至于拥有田产的数目,北宋人的平均水平是180亩。
也就是说:如果拥有180亩田,家产总值在1600贯左右,在宋代算是小康之家、中产阶级了。
柳家因为经商,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家庭财产数量明显高过平均水平…然而,这份丰厚的家产是遇难的柳老丈平生积蓄,也只比赵兴带来的这笔钱财多两倍有余,三倍不足而已。
柳家嫡子一名:柳大,嫡女两位;庶子两人;加上柳姑娘,庶出女子共三位。
八个人分财产,柳姑娘这名庶女能分到的,远不及赵兴带回来的多。所以柳家无可选择,必须承认柳姑娘的地位。
柳家低头,赵兴也就捧出包裹,让人检点。小姑娘怯怯的盘点完毕,轻轻点点头,眼睛都不敢望向柳大。等柳家人收起包裹,柳大也失去了热情,他朝赵兴冷淡的一拱手,说:“赵大官人请了…”
赵兴截断对方的话:“还有一事…我这小徒是江夏程族宗支,在黄州也算世家大族,小徒与柳小姐情投意合,我这老师做主,向你柳氏求婚,如何?”
柳大本想催促赵兴离开,但赵兴这句话把他唬住了,他看了看士人打扮的程夏,再看看赵兴咄咄逼人的目光,心里有点胆怯:“江夏程族…没听说过,这妹子还小…”
赵兴再次不客气的截断了对方的话:“江夏程族怎样,你们家世小——去城里的大户打听一下吧。我这小徒品学兼优,今年将参加贡举,一旦贡举通过,便向柳家下聘,聘金黄金百两——如无异议,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拿庚帖来吧,我去请城中大户作伐。”
赵兴显得霸道,但这桩婚姻明显对柳家有好处。柳家唯一所要担心的是:要抚养柳姑娘好几年。至于家产,一个庶女所占的份额本就不多,加上聘礼——谁养活她都是件收益很大的事情…如果再加上程夏以后的发展,这桩婚姻更加有利可图。
几名柳姓人略一商谈,立刻爽快地应了这门婚事。柳大不放心,悄悄派仆人出门大厅,但不久,仆人打听回来的消息让他确实放下心,便热情地操持这门婚事。
柳家以经商获得了富足,但其家族知识层次显然不高,宋代虽不讲究门阀,但一个商民能攀上一个大家族,且对方还是一名即将参加科举的士子,这是莫大的荣耀。决定下来的柳家,生恐人不知,连续在城中举办了几天定亲宴,柳姑娘借这个机遇,地位也获得了提高。
再盘桓了几日,赵兴告辞。这次,柳家人出面给赵兴雇了船,把他们采购的书装入船上,程族在福州的购书让城内士人颇觉光彩,搬书上船也让柳家占了不少文化气,柳大索性再慷慨一次,派出几名家人一路随行…
登船时,赵兴带上了在码头等待的焦触。
焦触显然是特地等候在此,他的货早已卖完,回城所需要的货也采购完毕,这几日留滞福州,一方面是等待赵兴了结柳家事宜,另一方面是为了与儿子焦作结伴而行。
船只起锚后,赵兴唤过焦触,他提笔在纸上画了幅简易地图,指着图上几个点向对方介绍:“你瞧,这是黄州,穿过彭蠡湖进入武阳水到达抚州,从抚州有两条路,一条水路走金溪,一条走建昌…瞧,这一路不用换船。
而后则需走陆路,很短的一段陆路到邵武,然后是一路顺闽江而下到福州。柳家人经商世家,柳大曾经随父从过商,我这次带他们的船到邵武,就是认路的。
我的船可以把货送到建昌,或者金溪,柳家人可以从邵武接货,把货运到福州,现在我需要一个两头接续的人,你地理熟悉,家又在那片地区,如果两头送货,你愿意多少钱受雇?”
焦触犹豫的说:“这一路匪人甚多…”
“没关系”,赵兴淡淡的说:“我一路杀过来了,再杀回去,相信匪徒会知道我连珠箭的声名…另外,以后我程族也会遣人送货,你只管运,护卫的事情由我们负责。”
这就容易了,焦触向来做得只是些小本生意,沿途的税关将利润都抽走,赚的只不过是零头小利,现在只负责运送,就能养家糊口,怎么不愿意。双方随后谈拢了价格。
在焦触的带领下,回去的时候熟门熟路,十余天便赶回了黄州。
赵兴这次出门,不仅带了足够的书回来,还为程家坳打通了一条商路,程家坳有了新目标,顿时,男孩们朗朗读书声从清晨到夜晚,妇女老人们编织的手也日日不闲,生产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屋内,,所有人都怀着最大的热切,等待秋天到来。
取解试前五日,赵兴带着程夏、程爽两学生前往府城应付取解试。他随船载了半船酒、半船山货,显得有点心满意足。
两名学生才十几岁,从多名学生中选拔出来参加取解试,止不住炫耀的欲望,他们穿着秀才的长衫,骄傲的挺起小胸膛,不停的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船尾走到船头,同时,还努力向两岸看不清面目的行人大声咳嗽。
孩子们的骄傲看在赵兴眼里,他没有阻止孩子们炫耀,反而带着鼓励的目光,像个娇惯的家长一样纵容。
盘点赵兴这两年的所得:前年,他的学生学会了编竹篓;去年学会了烧陶;今年,家家户户又都学会了酿私酒、还开辟的新商路…
仅仅这年这个突破,令赵兴的身份有了大变化。在程家坳的演绎下,他成了程姓准女婿,并在程家坳势力新整合中,成为即代表外姓旁人又具备程姓母族(婿者,随女)身份的村寨“第二长老”,程族上下称之为:“赵大官人”、或“赵秀才”、“赵夫子”。
此际,江水奔腾不息,赵兴独立船头,心中充满欣喜…
驾船的篙师依旧是赵兴以前遇到过的那位老汉霍小乙。在程家坳待了半年后,他索性将儿子与媳妇迁来了村里,目前长孙已经两岁,就等着再大点进到赵兴的学堂学习,所以他一路上对赵兴很巴结。特意在船舱里温壶酒,不时殷勤地给赵兴添上新热水。
这船上载的半舱酒属于村子里品质较好的酒,其中大部分出自赵兴之手。这些酒都用精美的陶瓶盛装,二十四瓶装一篓。
驶过浠水县时,船没有停,当天正午,赵兴带孩子进入黄州。
这是一套由连着的五房间打通的大院落,自赵兴打算参加州府的取解试后,程同按照赵兴的要求,在府城买下了这五间房,而后把它打通组成了一个大院落。它离码头不远,名义上这套房子将作为程家坳考生在府城的落脚点。实际上,它还是仓库——用来储存程族贩往福州的货物…
稍稍梳洗过后,赵兴便带着两名学生去拜会黄州知州。拜会官府人员自然少不了门包,赵兴的敲门砖够厚,知州得到门房通报后,没片刻耽误在大厅接见。
黄州知州姓徐名大受,字君猷,今年六十一岁。见面后,他故作为难地问:“你说是今年应试生员——秋试在即,此际你我相见怕有瓜田李下之嫌…不过,你既说不为考试而来,所谈不可涉及秋试。”
赵兴鞠了一躬,不亢不卑的回答:“学生不为考试而来,只为美酒,求见府尊。”
听了赵兴的话,徐大受身体放松下来,很有派头地一挥手,说:“姑妄言之。”
赵兴将酒篓一一打开,每篓取一瓶样品,在面前地板上摆成一排,他满意地望着面前的酒壶,像在检阅自己的士兵。而后他拱手答:“使君大人,学生据《齐民要术》记载,新酿美酒数种,秋日酒成,开窖之后自觉滋味极佳,惜学生才疏学浅,想不出好名字为美酒增色。乡间传闻使君大人诗才滔滔,故学生特携美酒前来,望使君品评、赐名。”
风雅!
这事太风雅了,徐知州端正身子,抬手:“请!请上酒!”
宋代是士大夫最狂放的年代,宋太祖给子孙立下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家训后,宋朝没有向士大夫举起过屠刀。终此一朝,士大夫当面批评皇帝,甚至让皇帝下不来台,却依然无事。
狂放的士大夫们都喜欢做什么——喝最好的酒、抱着最美的女人、写最华丽的诗篇,追求最完美的人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人酿造了美酒,并特地请之命名,这是一种荣耀,如果酒好,命名之人甚至能与美酒名传千载。
这是最高雅的行贿,把行贿变成一项极为风雅的事件,那是一名现代推销员的基本功。换句话说:赵兴是在利用他的推销知识欺负古人,而且欺负的很风雅。比如徐知州就很享受这种“欺负”。他低着头,挨个打量地上的六个酒瓶。
橘酒前面说过,此处就不说了。桃仁酒,酒瓶的造型是一只猴子双手捧着寿桃;梨酒,酒瓶的造型则干脆是一个梨子;山楂酒是仙女散花的造型;汾酒、麦香酒造型简单,类似现代茅台酒瓶的造型,但酒瓶略显纤细,高度超过现代酒瓶。
彼时,徐知州斜靠在卧榻上的,赵兴跪坐在地板上的,听到吩咐,赵兴双手按住膝盖,恭恭敬敬的欠身说:“饮此酒需要好器具,最好是白瓷杯…还要饮茶,最好是饮不加香料的素茶。”
文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听赵兴把喝酒这事说得那么繁复,徐知州越发郑重起来,他拍拍手,呼喊道:“来人,取我的定窑白瓷贡杯,唤胜之来,上歌舞,斗茶”
不久,一名梳着可爱双环鬟的十三四岁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她一点没有怯生的感觉,一走进来就童性十足地偎在徐知州的身边,然,其神态举止却不是儿童所为,她非常暧昧地用吴侬软语,叽叽喳喳的向徐知州讨要着什么,赵兴听的断断续续,好像,一位阎姓侍姬从徐知州那里得到了什么而她没有,所以她非让徐知州补送她一份。
小女孩的到来缓和了现场的气氛,会面变得不那么庄严,但似乎更符合当时的时尚——轻裘缓带,不鞋而屐。烟云水气,风流自赏…这一分钟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
出于礼节,赵兴只在女孩进来时抬眼扫了一下,现在,停着耳边的软语,感觉那张充满童真的脸,与徐知州的橘皮老脸凑在一起,有点令人恶心。听口气,这名不笑不说话的小女孩竟是那老头的一名妻妾,饶是赵兴的脸皮够厚,依然有点不悦。
小女孩闹够了,老头也答应给她补送一份礼物,这名叫胜之的女孩坐下来,马上像一幅山水画,空灵而隽逸。她娴熟地摆弄几个茶盅,边含着飘逸的微笑边有条不紊地完成茶艺。
茶汤沸了,空气中飘着茶叶的淡香,茶杯里渺渺的热气向天空飘散,一个绿袍老叟、一名黄衣童女,再加上白袍赵兴,坐在空旷的大厅…如画场景下,赵兴按部就班,动作缓慢、却又带着浓厚的洒脱意味,优雅地打开橘酒的壶嘴,将酒慢慢的注入定窑白瓷杯内——动作娴熟,像个高档西餐厅的侍者。
这是往定窑酒杯中倒酒呀!一边倒,赵兴一边心里感慨:“宋人个个都是百万富豪…瞧,这样一个定窑杯子,让索斯比拍卖行来开价,怎么也得20万美金。可现在,我竟然…”
橘红色的酒液在白瓷杯中轻轻荡漾,空气中多了股橘子的清香。
酒杯还没递到徐知州面前时,他已闻到香气,眯起眼睛,陶醉的说:“好酒!”
赵兴面带遗憾的看了看酒杯,歉意的说:“可惜没有琉璃杯,这酒要是装入琉璃杯中,外观似赤霞,似琥珀,为酒更添娇艳,饮之,则似啄琼瑶吞朝露…”
“岂能事事如意”,徐知州说完这句话,态度和缓了许多。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需要给这酒起个好名字——光闻香气、看卖相,这酒已经属于上品了。
酒饮下去后,徐知州闭目品味了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它的甘美香甜,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酒,万一起的名字不好,岂不让后人耻笑他“没文化”。
想不出,以酒遮面,徐知州一指酒瓶,喝道:“再来。”
赵兴没有去拿酒瓶,他端起茶杯,向徐知州请茶,态度自然。徐知州楞了一下,照做。但他心急,一口喝掉了半杯茶,扭头一看,发现赵兴并没把茶水咽下,他在很文雅的用茶漱口。
漱口?
第一部 华丽的前奏曲
第1014章 大宋最风雅的罪官
等把赵兴茶水吐到旁边的空钵后,他倒上了第二杯桃仁酒。
桃仁酒微微有点苦涩,有一股桃仁的淡苦香,闻起来苦味却很淡,喝到肚里,那股苦香味却像是打通了五脏六腑的经脉,让人心里懒洋洋的。
这会儿,徐知州的好奇心更强了——前奏已如此不凡,后四瓶酒会是怎样的精彩?他迫切的催促:“再来!”
赵兴依旧端起茶杯请茶。
这次,徐知州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叫赵兴的生员带来的酒口味较重,每品一种新的酒,需要用茶水除去口中余味。又因为要继续喝酒,这口茶咽到肚里会让肚子发胀,所以必须吐到一边。
这其实是现代品酒师必备的常识,赵兴把这一切做得很自然,他大大方方的举止中另有一股潇洒的味道,反而让徐知州觉得对方气质高洁。
宋代,饮茶有成套的规矩与礼仪。而饮酒则完全放浪形骸。赵兴展示的是后人经过千锤百炼整理的套路,整套动作做下来让徐知州有点胆怯,他现在相信:定有一套饮酒的礼仪存在,是自己学识浅薄,所以闻所未闻。
胆怯之下,他只好依样学样。
山楂酒、梨酒与前两种酒一样,都贯彻了果酒的甜味。
其实,这几种酒度数略有差异,越往后喝的酒度数越高,麦香酒已接近了威士忌的度数,这种酒在发酵的时候,需要把麦子烤到微糊,所以酿出来的酒有一股新麦的味道。至于汾酒则干脆是老白干,不过喝道汾酒的时候,徐知州已微带醉意,感觉不到这酒的烈性。
酒喝多了,脑袋发木,别说给酒提名了,徐知州现在连北都找不见。他口齿不清地唱着词,至于那位名叫胜之的小侍妾,则干脆毫不见外的贴到了赵兴身上,端着橘酒自斟自饮,时而娇笑地低声问话。
舞姬到了,醉意熏染的徐知州大声招呼侍妾,满堂奏响了丝竹,小妾胜之趁醉起舞,曲穷之时,她咯咯笑着,力困地倚着徐知州直喘气,嘴里喷出浓浓的橘香,手中不闲地揉搓着61岁的老人。而老人那张橘皮老脸则幸福的像花儿开了。
这幅情景苏轼曾记录过,当时,徐君猷知州与苏轼宴饮时,小妾胜之也曾奉令起舞,苏轼如此写道:“双鬟绿坠。
娇眼横波眉黛翠。
妙舞蹁跹。
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
笑倚人旁香喘喷。
老大逢欢。
昏眼犹能仔细看(减字木兰花?胜之)。”
昏眼犹能仔细看——说得就是徐知州现在的模样。可惜赵兴不善作词,他描绘不出这样生动的场面。
趁着醉意,徐知州询问:“离人,这酒是你自酿?…哈哈,这倒使我想起另一个聪明人,他也曾想照书本自酿…哈哈,你猜他酿出的酒什么味——像泔水…呼呼哈哈!”
“离人”是赵兴的字,由于屈原著《离骚》,所以“离人”,“骚人”也有诗人的含义。
徐知州刚才说得是苏东坡,据说他没钱买酒,又馋酒馋的心痒,于是不知道从哪找了一本书,按图所示自酿私酒。酒酿好了,他不敢自己喝,让儿子苏迈先尝,苏迈尝了第一坛酒后评价说:像馊了的醋。
苏东坡坚决不肯相信——聪明如他,竟然不能按图所示酿出美酒,所以他尝了第二坛酒,而后确信:他酿的不是酒,是泔水…
苏东坡的这段经历启发了后人,后人把一种低度大曲酒说成是他发明的,起名叫“东坡酒”。
徐知州说到这里,猛然想出个绝妙理由:“离人,这人你该见见——诗情恣肆,千古绝代一骚人!你的酒,他定能给取个好名字。”
正说着,一个师爷打扮的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他俯耳对徐知州说了几句,徐知州顿时大惊失色,酒意也仿佛立刻消退,他推开侍妾胜之,惊慌的反问道:“什么?跑了?何时跑的?怎没盯紧?”
顿了顿,他又难以置信的摇摇头:“不可能,他要走,不会不给我打招呼!”
那名师爷连忙回答:“乡人皆在传颂他写的一首新词,使君请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徐知州念完这句,神情已有点慌乱。那师爷补充:“传言,那罪官写完此诗,在江边挂上衣冠,仰天大笑三声,乘一叶小舟,消失在烟波浩渺中。”
“点齐三班衙役”,徐知州高声喊叫。此时,他的帽子是歪的,袍服被小妾胜之揉的皱巴巴的。
当师爷领命跑出房间,徐知州这才记起了赵兴,连忙徐徐一拱手:“离人,今日偶然有事,你明日再来,我们再尽今日之饮。”
赵兴嘴里喃喃念着:“夜饮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使君大人,我与你同去。”
黄州东门,一座废弃的旧校场圈起了十亩多地。院墙很矮,远远可以望见,山坡上一个年青人牵着一头牛,在田里劳作——这就是黄州东门东坡校场,“东坡先生”因为这座山坡而得名。
说是校场,也就是一片平整的地,还没有院墙。而它之所以成为校场,就是因为那处高坡。有这个坡存在,校官可以站在高处,一览训练场面。而在平地则需搭建高台——又费钱又要花时间维护。
废弃的旧校场——除了地面略平,什么也没有。
山坡最高处现在是间草屋,共三间;坡底,靠江水盖了一栋房子,有房五间,门前一片篱笆墙。
苏东坡是制举状元,换现代的话说就是杂学状元。坡底这间土屋修的很有特色:根根竹节打通联成竹管,从江中引来江水,注入屋后一个大蓄水池中。堂下台阶外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而过,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
土屋之东,有高柳树一株,为苏轼贬谪当年所手植。再往东,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颇清冽,是诗人当年取水处而已。往东的低处,有稻田、麦田,山坡上有桑林菜圃,为一片长地,另有一片大果园——这片农场总共占地约十亩。
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过去是用官家的俸禄养家湖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看到地上冒出针尖般小的绿苗,他会欢喜得像孩子般跳起来;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
就住在这座简陋的泥屋中,苏轼还四处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此刻,那间泥屋门没完全关拢…
看到山坡上有人劳作,徐知州并没有放缓了脚步,他连连催促衙役跟他快跑,等奔近江边小屋、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牛鸣般的鼾声,徐知州脸上露出微笑,他越走越慢…再接近,鼾声已响如炮轰。
徐知州停住了脚步,转身训斥那名师爷:“你听听,你听听——他哪里跑了?别人能打出如此响亮的鼾声吗。”
师爷大惭。
苏东坡打鼾的声音是一绝,他不仅一次在诗词里承认自己“鼾声如牛鸣”,实际上,这是他谦逊的说法,赵兴身临其境,可以负责任的说:彼人鼾声如大炮轰响,由此,他对彼人之妻钦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