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围场恰好辰时,日头不算暴烈,围场四周隐有白雾萦绕。

护军、射手们纷纷四散而出,从围场以外十里由远及近将蓄养的兽都往围场中心合围,兽群逃逸乱窜、飞蹄奔驰。司马棣乘一匹枣红大驹,所持朱漆大弓缠满金线,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声弦响,远处一只即将跳出包围圈的麋鹿被钉死在地。护军纷纷高声叫好,喝彩声如雷动。

司马棣一声令下,射手们便奋勇驰逐野兽,司马棣却驻马原地,看他人猎射。査元赫是御前护卫统领,守在司马棣身侧,以护圣驾。而上官嫃早已兴致勃勃地领着自己的红装骑兵往西边的小丛林驾去,一面挥鞭疾驰一面尖声吩咐:"不许伤害它们,抓活的!"

丛林里的小动物听见阵阵蹄声,吓得四处逃窜。上官嫃布下网,叫几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领了几人在其中追逐嬉戏。

云雾消散,天逐渐热了起来,上官嫃正打算勒马回去歇歇,突然马失前蹄,往前一栽。上官嫃惊叫一声,牢牢拉紧了缰绳,那黑马却仰天长嘶一声,发狂般猛然跃起,一通乱跳。上官嫃在马背上被颠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宫婢们纷纷退散,元珊惊恐地发现马蹄上竟鲜血淋漓,怕是那草丛里有捕猎夹。她立即策马朝御营那边冲回去,挥着鞭子呼喊:"来人--快来人救娘娘--"

原本在围场中央与人比试的査元赫听见疾呼,扭头张望,见上官嫃的黑马疯狂地朝树林里冲了进去。他倒吸了口冷气,狠狠一夹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过去。司马棣见査元赫的异常举动,便也望了过去,元珊惊恐万分地疾驰而来,在马背上呼救。司马棣来不及细想,一拉缰绳也朝那越缩越小的黑点追了去。
黑马驮着上官嫃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闯到了马球场。烈日刺目,黑马狂烈发猛,突然高高跃起,将上官嫃抛下马背来。

司马棣和査元赫同时冲出林子,远远地看见躺在草地上的上官嫃,忙收住缰绳。二人同时下马,一齐扑到她身边,却忽然都愣住了,抬头望着对方。司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査元赫如被针扎,凛然站了起来,见后面的护军也追了上来,道:"卑职去把那马找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跨上高头大马继续追去。

司马棣怕她摔伤了,不敢轻易动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脸,唤:"皇后,皇后!"

上官嫃浑身战栗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睁开了,却因阳光刺目用手挡了挡,侧目望着司马棣,才惊觉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司马棣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问:"你哪里痛?告诉朕。"

上官嫃试着坐起来,只是摔得后脑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额头喃喃道:"我没事,没事…"

"当真没事?"司马棣内心焦虑,反问一句,上官嫃方察觉出他眼瞳深处流露的惶恐之色。

司马棣太善于掩饰,以至于总是显得冷漠。上官嫃突然扑过去,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我害怕。"

司马棣迟疑片刻,方轻轻揽住她,"别怕,朕带了御医随行,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看哪里伤着了。"

上官嫃仍然抱住他不松手,长久以来她害怕的并不是疼痛和伤病,而是孤独。并且她觉得司马棣也和自己一样,他们是同一类人,更应相互慰藉。

 


第30节:第三章谷风习习(9)

査元赫将受伤的黑马牵了回来,远远望去,广袤的草甸被阳光映得油光闪闪,渺小的两个身影紧紧相拥。他勒住马,停驻不前,说不清心里是惆怅还是欣慰。
重九将至,太液池边摆设万盆菊花,粲然炫目,远远望去如环了一条金红相间的地毯。千重万重花瓣在西风中微微抖动,与池中枯萎的夕莲相比,更显风骚。

皇上与皇后一同登上宫苑中最高的观星台,后有宦臣宫眷随同,宫眷们穿的裙服上都绣着大朵怒放的菊花。因司马棣的喘疾忌惮花粉,于是观星台四周缀满了菊花灯,各式各样、色彩缤纷,宛如仙宫阆苑。宴席间,各式精美糕点、清醇美酒应有尽有,宫廷艺人各展其能,杂戏、歌舞、笙箫合奏…

上官嫃静静地坐在司马棣左侧,举止端庄娴雅,只是热闹到了极致,难免会觉得空虚。长公主坐于司马棣右侧,言笑晏晏,一颦一笑尽显绝代风华之姿。司马棣难得不用处理国事,在寝殿歇了一日,神态略显慵懒。

上官嫃时不时侧目看他,璀璨灯火下,他面庞的轮廓实在太美丽。

上官敖和公孙权也在席间,依次上前来敬酒。尽管多年疏离,可上官嫃难得见着自己家人,也是分外高兴的,便将樽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大约是酒力发作,上官嫃面颊绯红,双目泛着迷离的光。司马棣见了,唯恐她在宴上失态,遣元珊将皇后送回宫去。

上官嫃望着一身明黄金灿的司马棣好一阵恍惚,微微张了张口,想唤的一声"皇帝哥哥",却被长公主漫不经心瞟来的目光堵了回去,于是只歪了歪身子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上官嫃被一簇人拥着缓缓走下了观星台,査元赫的目光却随之远去,舍不得收回。
从观星台乘辇车回德阳宫的路并不远,车轮辘辘,在空荡的金砖地上碾过。车四周垂着锦福帘幔,上面所绘的碧金纹饰令人眼花缭乱。上官嫃觉得透不过气来,仰头望着观星台上的荧荧灯火心驰神往。但一想到长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阵阵犯憷。

回宫沐浴更衣之后,上官嫃酒意渐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婢们累了一整日,早已退下,元珊也倒头熟睡了。上官嫃随手抓起元珊的斗篷披着,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菊花绕池如此好的景致,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没有了。

御花园中静谧无声,宴席估摸早已结束,热闹散席之后更显冷清。

上官嫃踏着绣履,直觉得草上的露水浸入鞋底,丝丝凉意钻了上来,弄得她酒醒了大半。菊花的淡薄香气飘荡在太液池四周,上官嫃精神一振,觉得心旷神怡,便往池边的台阶迈下去。

银月如钩,夜幕中偶有深色的浮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台阶边沿,竟有一个深蓝的身影,正举壶就口,喝得畅快淋漓。

上官嫃从他背后打量一阵,迈着极轻柔的步子过去唤他,"世子,今日宴席上的酒不够喝么?"

司马轶险些呛着,回头却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是你。"

"还记得我?"上官嫃微微一笑,站定在他身后。

司马轶神情颇为认真,"如何不记得?你说再遇见的话,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官嫃歪着头想了会儿,说:"我叫小环。"

"你怎么认得我?"司马轶将酒壶搁在脚边,却没放稳,酒壶骨碌碌转了两圈便扑通滚进池里去了。

"你喝太多了吧?"上官嫃提裙在他身边坐下,司马轶温和得让人觉得浑身轻松,"我当然认得你。方才在宴席上还见着你了,不过只瞅见一眼,后来你走了么?"在上官嫃的印象里,每次宫宴司马轶都远远地坐在一角,极不显眼,甚至不会单独上来敬酒。正是如此,他才不识得皇后的面貌。

司马轶点点头,笑容敦厚,"我称身体抱恙,早早回来赏菊了。"

上官嫃嘴快地接道:"欺君之罪。"

"你呢?小小宫娥不守宫规,夜深了还乱跑。"司马轶忽然伸手从她外衣的腰带上拽下一块玉牌,待上官嫃反应过来上前去夺,他已经看清了牌上的字,嘿嘿笑起来,"元珊?你是德阳宫的人,那不是伺候皇上么?"

 


第31节:第三章谷风习习(10)

上官嫃生怕露馅,眼珠子转了转,"我是德阳宫的,不过是伺候娘娘的。"

司马轶无奈一笑,"你上次骗我说是看守章阳宫的,方才还说自己叫小环,全是谎言。"

"不是,不是!"上官嫃急着摆手,"我的小名真的是叫小环。"

"好吧,算你只撒一个谎。"

"什么啊…我是撒谎了,那是因为…"

他们似乎把彼此都当孩子了,说些天真而小气的话。司马轶不善言辞,性子也懦弱,言语针锋间,上官嫃无疑占尽上风。不过二次见面,他们相谈甚欢,或许是年岁相仿又同样远离至亲的缘故。

远远传来模糊的更声,上官嫃惊觉该回宫了,匆忙与司马轶道别。一方绢帕被她遗落在台阶上,司马轶瞥见,只笑一笑,自己抓了起来藏在衣袖里。

心中不期之事往往来得特别快。秀女大选,上官嫃坐在司马棣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如花美眷被选入后宫,却只能微笑,假装大度和欣喜。

前些日子,公孙权派人秘密传话给上官嫃,叫她扶公孙慧珺一把。上官嫃隐约能忆起儿时曾和自己一起荡秋千、唤作慧珺姐姐的玲珑女子。既是姐姐,又是外祖父嘱托,她无法置之不理。

三尺见方的白玉砖拼接无缝、光洁如镜,四周雕琢出如意云纹团。殿内掌了灯,洋洋数百支花烛,衬得无数佳丽衣裳精美、珠翠耀目、潋滟生光。秀女叩拜,衣裙和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戴忠兰捧着册子念道:"公孙慧珺上前觐见。"

只见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款款向前,上裳下裙的云雁宫装,凸显出姣好的身段,腰肢细软,迈起步子来婷婷袅袅。她头上只簪了朵布绒花,花底下缀了细细的银丝流苏,别无它饰。上官嫃望着她的发饰有些发愣。

选秀女子大多打听了皇上喜好,投其所好来装扮自己以讨皇上欢心。皇上宠过的宫婢为数不多,但也能瞧出些意思。只是还没有哪位秀女会依照皇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况且,众所周知,皇后并不受宠。

上官嫃微微侧目打量司马棣,心中不由为公孙慧珺捏了把汗。只见司马棣凝视她许久,最终赏了块玉牌。公孙慧珺双手接下,笑如春水,"谢皇上。"司马棣似乎对她格外留意,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暖目光。上官嫃心底一滞,仿佛天塌地陷般绝望。可她仍然得镇定自若,端然演完这出选秀的戏。

蓝田玉池,注以豆蔻之汤,四周纱帐倾垂,宫绦明穗拖曳在微微沾了水的白石地上。莫尚仪坐在玉池的末端边沿,时不时舀一瓢热水往池中注,盯着宫婢们伺候皇后沐浴。

上官嫃微微合眼,浸泡在热水中身心俱软,一扫愁绪。

李尚宫进来时,宫婢们都侧身行了礼,又继续给皇后拭洗。上官嫃回头问:"李尚宫都安排好了?"

"是,今夜由公孙慧珺侍寝。"

上官嫃愣愣地没接话。沐浴后,宫婢替她擦拭身子,柔软的帕子拂过玉臂,猩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猝然拢起袍子便冲了出去,道:"你们都退下。"

李尚宫给莫尚仪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莫尚仪笑着去哄上官嫃,"娘娘这是怎么了?公孙慧珺不是娘娘提的人选么?"

上官嫃抱膝窝在床帏一角,负气一般,"我没怎么。"

莫尚仪轻轻摩挲她的头,"皇上宫里早有侍妾,娘娘不都习以为常了么?"

上官嫃嘴唇紧抿,她习以为常的是司马棣的冷漠,对着哪个侍妾,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捂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莫尚仪慌忙拉扯她,"这是做什么?娘娘!"

元珊闻声亦赶来劝阻。莫尚仪见皇后如此反常不由心慌,元珊一向与皇后亲近,便交由她来劝,自己远远退至厅里。

元珊轻轻揽住她,小声说:"娘娘,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

上官嫃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喘着气。她是难受,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睁开眼、闭上眼,似乎都有无尽的负荷在压着她,压得她痛不欲生。

"娘娘在宫中多年,必定明白后宫历来不太平,只因嫔妃之间明争暗斗。娘娘要当好皇后,其中有多少艰辛外人不知,皇上却一定知晓。试问一个深明礼义、温婉贤淑的皇后,谁能撼动她的地位?那些受尽恩宠的红颜终有衰老的一日,而娘娘却是陪皇上度过终身的人。一生还有很久呢,娘娘在担忧什么呢?"

 


第32节:第三章谷风习习(11)

上官嫃微微怔了怔,侧头盯着元珊嘟囔:"想不到你比我看得更深远。"

"当初李尚宫挑我过来服侍皇后,不就是希望我能替皇后分忧么?"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深深地望着元珊,"你也辛苦了,陪了我这么多年。她们将你当做安抚我的工具,可我当你是姐姐。若你哪天有了心上人,定要告诉我,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去。"

"娘娘别担心其他的人和事,还是照顾好自己吧。至于元珊,或许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呢…"

"在这里一辈子很苦的。"上官嫃落寞地垂下头,"我不想你陪我熬。"

元珊握住上官嫃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烛台上的蜡炬燃到了尽头,突然烧得极旺,瞬间又被蜡油湮灭了。

春宵帐暖,公孙慧珺伏在司马棣怀里,半掩在锦衾中的身段仍然显得凹凸有致。她脸颊上隐有泪痕,桃红的眼妆晕开了,愈发楚楚可怜。

司马棣只是闭目休憩,并未熟睡。直到公孙慧珺被莫尚仪带人接走去沐浴清洗,司马棣才起床,发了一会儿愣,问戴忠兰,"今日的名册是谁拟上来的?"

"回皇上,是李尚宫。"

"皇后提的人是谁?"

"公孙慧珺。"

司马棣轻笑一声,"果然,那便看看她们姐妹情深能到什么程度。"

清晨,司马棣上朝之后,公孙慧珺依例去给皇后请安。

透着薄如蝉翼的纱屏,上官嫃看见公孙慧珺髻上的流苏发饰,与自己的如出一辙。她一手搭上元珊的小臂,渐渐从屏风后走出,微带笑意,"慧珺姐姐,好些年没见了。"

公孙慧珺一颦一笑间,若海棠幽放,娇柔无限。

二人在矮榻上坐着闲话家常,上官嫃听她讲起家里的琐碎事务很入迷,那些离她遥不可及的亲人似乎都过得很好。公孙慧珺怕她听了乏味,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是否觉得臣妾太啰唆?"

"哪里,我爱听。"她便由衷地笑了,道,"姐姐今朝一入宫,将来要谁来给我们讲那些琐事呢?"

公孙慧珺柔柔道:"能入宫侍奉皇上,是我们家族的荣耀。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年纪虽小但风范已成,这般落落大方、端庄贤淑,想必长辈们见到了会十分欣慰。"

上官嫃听罢一笑,命人取棋盘来,与她对弈一局。拈棋落子间,公孙慧珺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上赫然有一块青紫的痕迹,仿佛被什么重物砸过。上官嫃生疑,问:"你的手怎么伤了?我给你传太医。"

"不要!"公孙慧珺脱口而出,"小事而已,三两日就好了。"

上官嫃迟疑道:"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和我说。"

"多谢娘娘,平日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娘娘不必挂心。"公孙慧珺说完,脸颊浮起一抹红晕,双手托起茶盅抿了口茶,另一只衣袖落下,腕上仍然有淤青,却是三枚指印。上官嫃像被针刺般闪开视线,按捺住内心的汹涌,沉下气息继续下棋。

秀女轮流侍寝,许多只一夜承欢,便再没有被招幸。只有公孙慧珺脱颖而出,常常伴在君王侧。

秀女们按例给皇后请安,上官嫃常赐些茶点下来,让她们一边享用一边闲聊。巴结奉承的话不少,但不满或是怨恨的情绪却藏得很好,佳丽之间亲和融洽,笑语连连。后妃之间本以姐妹相称,唯独到了上官嫃这里很尴尬。皇后之尊不能称嫔妃为姐姐,而论年纪她又不能称其他人为妹妹。况且众人都是新进宫的秀女,没有品阶,直呼名字显得生疏。上官嫃因此特别烦恼每日清晨的请安,偶称身体不适,免去问安之礼。

御书房殿高而空阔,栋梁金柱间多有龙凤花饰。司马轶站在正中央,只觉得眼前的烛光映着大殿如鎏金般灿灿,皇帝说话的声音似乎缥缈极了,听来嗡嗡的不真实。

"世子?"戴忠兰提醒他,"皇上赐座呢!"

司马轶缓缓抬头,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在旁边的红漆雕花椅上坐下。

"世子,多出来走走,幽芳殿那边景致极好,不要憋在殿里。不知这一年是否住得习惯?"

"劳烦皇上挂心,微臣一切安好。"司马轶微微笑着点头。

 


第33节:第三章谷风习习(12)

司马棣时常召见他以示关怀,发觉司马轶生性懦弱,木讷寡言,常常出神地发愣,不知所谓。"今日召你前来,是想给你宫里送几名女子作侍妾。"司马棣示意戴忠兰将画册拿下去给司马轶,"这些画册中的宫婢皆是最高尚宫亲自挑选出来的,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娇媚可人。你随意挑选,选出来的画像交给小兰子即可。"

司马轶捧着画册有些无措,视线里微露惊惶,"皇上,微臣尚未加冠,怎可逾矩。"

司马棣见他如此拘谨胆怯,失声笑起来,"只是贴身侍妾而已,并不是要你娶妻纳妾。至于今后到了婚龄,中意谁家女子尽可与朕说,朕为你指婚。"

司马轶起身谢恩,心里恍惚想起那块晶莹的玉牌,很想再见到她。

夜色茫茫,春雨斜敲花窗,偶有几丝从窗棂缝隙中漏了进来,飘在宣纸上。上官嫃用指尖轻轻拭了,雨水还是渗透了纸张,留下一点点印迹。元珊端了顶青铜烛台进来,加在案上,"娘娘,够亮了么?"

上官嫃若有所思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想要下笔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问元珊,"安尚书今日出的题是什么?"

元珊答:"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上官嫃哦了一声,仍旧没有下笔,目光呆滞。远远听见殿外的宫婢请安,上官嫃手一抖,殷切地望过去,一名宫婢进来通传:"娘娘,査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上官嫃垂目搁下笔,绕到镜台前稍稍修容,方出去见他。

査元赫披了油衣站在厅下,雨水便顺着衣角滴在白玉砖上,翘首望见上官嫃出来了,便傻呵呵笑着。

上官嫃见査元赫的衣襟似乎都湿了,蹙眉斥责道:"为何不伺候査大人脱去油衣?"

査元赫大手一挥,"不必了,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说着,他从宽大的油衣下拎出一只鸟笼子。

上官嫃惊喜地快走两步赶去看,"这是什么?"

"百灵,叫起来可好听了,就像唱歌一样,比黄莺唱得还好听!"

上官嫃接过来抱在怀里,这鸟儿虽然貌不惊人,小小的身躯蹦来蹦去却很可爱。上官嫃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今日在御前担职,怎么这会儿溜出来了?"

"皇上和慧美人赴鸳鸯浴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便匆匆跑一趟,马上就回去。"査元赫心直口快,猛地察觉到上官嫃脸色不对,方觉自己失言,忙矢口道,"不是、不是鸳鸯浴…是慧美人伺候皇上沐浴!哎呀,也不对…"

上官嫃苦笑摇头,"行了,别解释了,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告你擅离职守之罪。"

査元赫扁扁嘴、耸耸肩,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配寝殿。
上官嫃全然没了玩鸟的心情,随手交给宫婢,自己拿了把伞出去散步,只叫元珊一人随行。

雨夜里御花园的路不好走,湿滑不说,还有泥泞,不一会儿,两人的绣履都脏了。上官嫃一直沉默着,元珊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想陪她散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雨点落在一大片一大片莲叶上的声音,仿佛百里开外的平原上有万人击鼓般声势浩大,却因太过遥远而削弱了。

上官嫃回头叮嘱元珊在岸边等候,自己踏上长廊往池心的水榭去了。

水榭露台上长了青苔,一步步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上官嫃一手举着伞,一手拎起裙角,就像儿时走在后花园湿漉漉的小石子路上,娘亲在前面温柔呼唤,她乖乖地跟着。走过石子路,就到了湖边的小码头,隔着茫茫细雨,隐约看见爹爹在游船上招手,"小环,快来,爹爹带你雨中游湖。"

上官嫃开心地笑出声,"好,我来了。"

水榭的一扇镂空雕花门内,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小环,你来了。"

上官嫃冷不丁地被吓得手中一松,绣着大朵莲花的油纸伞飘然落下。只穿了一袭白绸袍的司马轶从水榭里走出来,四周漆黑,上官嫃只看得清一双亮亮的眼睛。凉丝丝的雨点沾湿了面庞,她回过神,赶忙捡起伞,心有余悸地问:"你怎会在这里?也不带盏风灯,真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