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去想,如果她没有那样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出身,如果她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一个慈爱的母亲,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如此这般的演化有如电影,她很快得出结论,她不会是现在的她,也不会和陈效混在一起。他们就好像两个造化的怪物,彼此欣赏,谁也不嫌谁,既可以自相残杀,也能互添伤口。他们应该生活在一起,每一天都过得像没有明天,若有一天末日真的将临,世界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
又过了几天,他们离开庄园,去斯特拉特福镇转了转。那个小镇上所有景点都是跟莎士比亚有关的——莎士比亚故居,莎士比亚母亲故居,莎士比亚女儿女婿故居…,在林薇那嘲讽的眼睛里,那种地方也就跟鲁镇差不了多少,等到了莎士比亚老婆故居——安海瑟薇小屋时,两人都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林薇一个人进去去看了看,上到二楼,正对院子的凸窗开着,她走到窗边,看见陈效在下面抽烟,将手里的门票揉成纸团扔他。
陈效抬头,朝她皱眉,要笑不笑的样子。
林薇调皮起来,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
陈效嘴里嗤一声,歪着头对她笑。
“笑什么笑?”林薇嗔怪,“严肃点,你应该唱一喏,说不妨事,娘子请方便。”
他果然就不笑了,掐灭香烟,对她做了个手势,说:“下来。”
“干吗?”她问。
“回去了。”他回答,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命令。
她很买账的跟着他走。
夜里回到庄园,他们在卧室外面的露台上亲热。四月的乡下尚有些清寒,他用一条毯子裹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凉的,两人贴合的部分又是那么热,她早已经动情,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吻得天昏地暗。
他却停下来,抓着她的胳膊要挟:“白天你念错台词,重念。”
“什么台词?”她已神魂颠倒,什么都不记得。
“在斯特拉特福念什么j□j!”他教训她。
“那要念啥?你说念啥我就念啥,老爷。”她只是随口说说笑话,没想到他还记得。
“你自己想!”他把难题抛还给她。
“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非得是罗密欧?”她把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台词拿腔拿调的念出来,念完了就笑作一团。
“这还像话。”他满意的笑,又开始吻她。
林间的水边传来夜鹭的叫声,抬头就能看到星星,她想不出更加浪漫的场景,却不再能回到方才的状态。
“你开心吗?林薇,”他问她,而后自问自答,“我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
她未曾开口,只点了点头,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骗人。就在刚才,就在她说“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非得是罗密欧?”的那一刻,她又想起何齐,想起那个午后——他们在老房子里,何齐拥着她睡在小床上,林凛买了冷面从外面回来——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刻,永远都不能改变了。
她埋头在他胸前,避开他的目光。他坐在原地,再没说什么话,只是抱着她,直到两个人的身体都冷下去,她不自觉地发抖,这才拍拍她的背催她起来,回到房子里面去。
第二天,他们又去布莱顿看望千羽。小姑娘对新学校适应良好,李夏也已经来到英国,等于是陪读。她在伦敦有一层公寓,坐火车到布莱顿不过一个多小时,每逢周末和短假期都可以接千羽过去住。母女两人的关系一度搞得很僵,但终究还是和好了。
“对她好一点,”临走,陈效这样关照千羽,“你妈妈那个人,很多时候是有口无心。”
“是是是,我会哄着她。”千羽满口应承。
林薇在旁边看着,插不上什么话。她禁不住想,她跟陈效都是有着太多包袱的人,面对对方的过去,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她以为自己很看得开,可开车回庄园的一路上,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些事情。她觉得烦,宁愿此刻是在公司卖命,一时间就已归心似箭。
夜里回到庄园,她在晚餐桌上跟陈效谈工作。
“能不能不说那些了?”陈效用餐刀敲杯子。
“那说什么?”她反问。
他看着她,一时无语。
她被他盯得发毛,只能低头吃东西,嘴里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旅行结束,两个人又从伦敦出发回上海。上飞机之前,陈效果然买了许多酒带回公司送人,钱却是林薇出的。在英国的这些日子,他的Blackberry和工作手机都没开过机,她是唯一一个在他休假期间找他谈过公事的人。他信里的确这么写过,可她没想到他竟然跟她来真的,腆着脸要她为那些贵的令人发指的红酒和威士忌买单,意外归意外,她林薇也不是服软的人,拿出卡来刷卡签字,二话也没有。
仅仅十多个小时之后,飞机在上海降落,两个人好像重返现实世界。
上了几天班,一切似乎又回到正轨。有一天,陈效突然问她:“你是不是用过我的密码?”
她点点头,脑子飞快地转着,想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他却没再问下去。
那一阵,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迅速的冷下来,原因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最直接的一条就是忙。陈效从来没有清闲过,林薇也有她自己的事情。
那年六月,华善堂有一个治疗心血管疾病的中成药在欧洲通过认证。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中药在欧洲国家获得认证,通过注册,最终上市销售。这样的消息传来,免不了就引起媒体的注意,可谁知最初的一轮报道之后,这件不折不扣的好事差一点演化成了一场品牌危机。
起因只是一家新兴报社的一篇报道,该报社的记者采访了某业内人士。业内人士指出,华善堂的那个药虽然获准在欧洲上市,但其获得认证的功效只是缓解头痛和肌肉筋挛,跟该药在国内宣传的治疗心血管病的功效天差地别,象征意义大于市场意义。
报道的字面意思还算单纯,但公众却有更深的理解,很快就有各种各样质疑的声音传来——这个中成药是不是真的有治疗心血管病的功效?如果有,为什么没能在欧洲获得认证?如果没有,是否涉嫌夸大宣传?
而且,此事的负面意义还不仅在于此。事发之前,陈效正在向董事会游说,打算重新启动申请美国认证的计划。要获得美国方面的认证,时间跨度堪比一场抗战,费用以千万美元计,陈康峪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做过一次,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了,林薇知道他想要做成一件事的决心,替他摆平这些麻烦,扫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碍,就是她职责所在。最开始当然是出律师信,包下一整个版面发表声明:该药符合国家规范,其功效通过了所有药理、毒理试验,以及前后三期,总计超过一千例的临床试验,在国内上市以来几十年的临床应用也验证了其功效。
但事情并不是到此就了结了,公众并不会因为你罗列出一些数字就买了账,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种崇洋的风气下,人们更愿意相信欧洲的认证结果,而非国家标准。她不仅要找权威媒体公布药理,病理,以及临床试验的结果,还得找人上电视做节目,她把国内最权威的心血管方面的专家全都找出来,列了一张表,一个一个的找。为了一个科学院院士,她甚至拉下脸来,去找毛老师,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联系上那个八十几岁的心血管外科专家,几次跑到北京,请他出来录了一段访谈,把那些术语化作浅显易懂的语言灌输给大多数人。而与此同时,市场部的广告宣传也及时跟进,终于抢在旁人将他们越描越黑之前控制住了事态的发展,彻底扭转了局面。
那些日子,林薇几乎一直在外面跑,晚上回到公司再加班到深夜,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各路媒体的记者们。事情最终告一段落已经是差不多半年之后了,天冷下来,上海也落了雪,到处都摆出圣诞装饰,看起来简单快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
第十一章 (5)
消息是一个名叫宋缤的女记者告诉林薇的。为了化解华善堂的品牌危机,林薇一度与那个圈子里的走得很近,宋缤在电视台做一档纪实节目,林薇找她帮忙,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宋缤是主持人出身,年纪很轻,人也漂亮,却一直想做严肃的新闻,不久之前,她去香港采访了无国界医生组织中的几位华裔成员,写了一则报道,发表在杂志上。那是她入行以来最得意的作品,逢人就提,也送了一本那一期的刊物给林薇。
刚拿到那本书的时候,林薇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为了工作,她是从来不开电视机的,即使听电台,也只听深夜那些几乎没有人讲话的节目,杂志自然也不看。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让她觉得与己无关,她是个没良心的男人。过了一阵,她坐飞机,出发去机场前想找本解闷的书带着路上看,无意间又看到那本杂志,随手拿出来翻了翻,恰好就看到宋缤写的那篇文章。
文章篇幅很长,分作几段,每一段介绍一个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志愿者。前面两个都有名有姓,一个是公关经理,另一个是机械工程师,两个都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后勤志愿人员,只有最后一段写的是前线医生,花的笔墨也最多,但却是一个未曾透露姓名的人。大约是受访者的要求,文章的配图连一张侧面的照片都没有,只有一个背影,林薇却一眼就认出来,他是何齐。
她几乎立刻就合上书,倒不是为了藏什么东西,只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她还得赶飞机。上了去机场的车子,她又翻开杂志,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的何齐正站在路边准备过马路,看街景就是在香港,他瘦了很多,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像是剃了光头,再长出了那么一层头发茬来,身上也没有她想象中簇新的白袍,而是一件颜色发白的牛仔衬衫,一条卡其布裤,脚上的一双网球鞋也是半旧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那么的普通,周围有许多人,若不是因为镜头虚化了那些面孔,没有人会觉得他是这张照片里的主角。
宋缤是在纽约大学念的新闻系,大约是受英语写作的影响,她的文字没有那种惯常的套路,读起来反倒有些翻译小说般稚拙感。
何齐那一部分的开头引用了一段童话:“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去的地方。白天人们伴着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在大厅里领头跳舞。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可我从没想到去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哭泣。”
——《快乐王子》奥斯卡王尔德
他浑身贴满金箔,有红宝石做的剑柄,和蓝宝石的眼睛。他像风标一样漂亮,只是不如风标那么实用。他总是那么快乐,即使在做梦的时候,都不曾哭着要过什么东西。林薇知道,宋缤是在暗示何齐出身不凡,她不确定宋缤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只能惊叹于女记者的敏锐,哪怕曾经的何齐并不是真的那么快乐。
整篇文章里他说的话只有短短的一段,而且十分简白:200X年,我还在医学院念书,那时的志愿就是毕业之后去第三世界做医疗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无国界医生一些前辈的故事,深受影响,后来做实习医生时,就递交了申请信。当时很没有把握他们是否会接受我,因为我刚毕业,临床经验很少,是鼓起勇气才寄出信的,没想到他们还是接受了我。还没等到实习结束,我辞职离开医院,开始接受专门培训和准备课程,200X年,我在中非工作了半年,然后又去了安哥拉,就是这样。
宋缤问他:在非洲,你的工作是什么?
何齐回答:外科医生,但做的事情不能跟我的同窗相比,我只能做最简单的手术。
宋缤:能说一下医院的条件吗?
何齐:泥做的房子,经常停电,关键设备只能靠煤油和太阳能,旱季的时候可能没有水,…
林薇一字一句的将文章读完,翻回到开头,再读了一遍,然后合上杂志,不再翻开,感觉却好像何齐就坐在她对面,亲口告诉她这几年的经历。
半个小时之后,她登机,自上海飞往香港。宋缤在那里采访何齐,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她不知道何齐是否还在香港,不过也无所谓,见与不见,于她并没有多少意义。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她始终感觉心里有个微小的人蹲在地上哭泣,但外在的那个自己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的。
她在香港呆了一周,很快发现不单是她一个人注意到宋缤的那则报道,有人猜到何齐的身份,开始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八卦新闻,好的坏的都有。
坏的是质疑他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是否够格,MSF要求志愿者有两年或以上的专业经验,而他还没完成实习就被录用,完全是因为他为该组织贡献了巨额的捐款。
好的则是继续深挖下去,发现这种捐赠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至今每年都在继续,金额相当于他做为华善堂最大股东的全部所得,而且MSF的公关经理出来讲话,说一个救援任务大多为期三个月到一年左右,要求志愿者的参与时间在三个月以上,一般人的参与时间在半年到三年之间,而何齐已将MSF视作终生事业,这才是他之所以被破格录用的根本原因,离开安哥拉之后,他的下一站是中亚的乌兹别克。
林薇又一次想起宋缤的隐喻,奥斯卡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更加清楚的体会到字里行间透露的强烈而悲壮的涵义——他舍弃他红宝石作的剑柄,他蓝宝石的双眼,浑身的金箔,铅做的心在隆冬里碎裂,最后难看的像个乞丐,而他宁愿牺牲自己,即便于事无补,也在所不惜——从前的语文课本里好像就有这么个故事,她小时候就曾读过。
离开香港之前,林薇在那里参加了一场两地连线的会议。她坐在桌边开会,陈效在上海传来的画面里,就坐在长桌的那一头。
会议的议题还是纠结在那个问题上面,是否启动美国FDA认证计划,赞成者认为这是拓展国际市场的必经之路,一旦成功,还能大幅提升公司在中国乃至东南亚的整体形象,而且因为此举过程历时漫长,晚做不如早做,以免让别人抢得先机。反对者则认为,之前欧洲认证已是出师不利,留下的烂摊子还没彻底收拾干净,就要开始远征美国,根本说不过去。
很快矛头就转到了林薇身上,华善堂自从那场走私案之后形象一直就没能彻底改观,公关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预期花多少钱,多少时间,达到怎样的效果?一时间,她的一举一动似乎对FDA认证计划是否通过至关重要。
“我有个想法,现在还只是个初步的想法,”有人开口,字斟句酌。
“是不是何齐?”终于有人说出那个名字。
“他是最大股东,对MSF的捐款全部来自于公司分红,他有这个责任。”又有人附和。
各种各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自始至终,林薇低着头在笔记本上涂鸦,却莫名感觉到陈效的目光自视频镜头里传过来。该怎么做?有选择吗?她问自己,这个坏人大约只有她来做了。
出完差又飞上海,飞机降落,林薇回到公司,立刻就联系了“无国界医生”,然后又打电话给宋缤,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要她跟踪采访何齐,尤其是他在一线工作的情况,所有差旅和后期制作的费用都由公司方面承担。
“我当然想把这个题材做下去,”宋缤沉默了片刻,这样回答,“可是他大概不会同意接受采访,上一次已经是很勉强了,要不是他的同事帮忙,他根本不不会答应见我…”
“他会见你的。”林薇打断她。
“这么肯定?”宋缤质疑,好像在说,凭什么啊?
“他会见你的。”林薇重复,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自信。
做完了这件事,她心里难过得要命,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与其让别人议论,不如由主动宣传,这对何齐和无国界医生组织都有好处,而且,这一系列的报道还能将集团形象提升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结果皆大欢喜。但她的所有努力却都是徒劳的,她还是难过,觉得是自己把他给卖了。
入夜,她离开公司去和平花园,钥匙j□j去,陈效刚好就来开门。
“回来了。”他对她说。
“嗯。”她点头,拖着脚步进去。
他下了面,煎了鱼,两个人坐在厨房的吧台两边一起吃完,而后又是重复了许多遍的老套路,一起淋浴,再上床,但那老套路却让她觉得很安慰。
事后,陈效靠在床头,点了一支烟,轻声笑道:“他是Mother Teresa,我是j□j。”
林薇不可能不知道他在说谁,却没有力气也不想开口讲话,她静躺在黑暗里不出声的笑了笑,心里说:与其说你,不如说是我们,他是Mother Teresa,我们是j□j,是的,就是这样的云泥之别。
第十二章 (1)
这里很冷,特别是黎明时分,早上十点前,大雾总会笼罩着整个城镇。
宋缤这样写道。
几天之前,她坐在一辆小货车后面,颠簸了将近一千公里,风尘仆仆的来到此地。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摄影记者,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自从离开首都塔什干起就已叫苦不迭,她哀求,利诱,威胁,使尽浑身解数,才没让他中途折返,一直走到终点。到了目的地,她带着MSF公关经理的信和林薇的名片,去找何齐,心想如果事情不成,就回上海,全部撕碎了扔到林薇脸上去。她已经有几天没洗澡,甚至找不到水漱口,头发一绺绺粘在一起,胃里没有任何烹煮过的食物,要是这一切都不能值回票价,她一定会痛恨那个女人。
他们辗转摸到MSF的营地,何齐却不在那里。项目统筹告诉宋缤,MSF的外科医生本就是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的,而且现在又是特殊时期,另一个负责急诊的外科医生刚刚因病离开,接替他的人还未到达,何齐现在是双重待命,所以,他一直在医院,不会回营地。
医院离营地不到两公里,宋缤觉得这段路不远,想要徒步前往,可走出去不到五分钟,一辆替医院送货的卡车追上来,司机坚持要送她,大声地嘲笑她,说她莫非是疯了,竟然要徒步走过去。她投降了,爬上车,缩在驾驶室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真的是冷,冻到骨头里的那种冷。她不是没到过气温更低的地方,但至少不会饥肠辘辘,车里也总是开足了暖气的。
无论在何处,早晨总是繁忙的,道路崎岖不平,路上走着的车子也是状况频出,时不时还有人赶着山羊经过,两公里的路开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可到了医院,宋缤还是没有见到何齐。有人告诉她,今天有一个志愿组织在当地发放救济物资,以他们的经验,这种场合一般都不会很太平,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骚乱,医院腾空了急诊室和外科病房,何齐正在赶最后一台紧急疝气手术。
等到他从手术室出来,急诊病人也如预料的那样涌入——冲突真的发生了。医院一共收治了十三名伤者,械斗和踩踏伤都有,他一一过目,轻伤的指派护士着手处理,需要手术的有七个,再按照危重程度先后排序。医院供给紧张,只能保证最低限度的麻醉药物。手术过程中,即使是在走廊里也能不时听到病人尖叫挣扎的声音,麻醉师和手术护士都是当地人,用俄语或是乌兹别克语大声喝令他们不要乱动。一个受刀伤的男人在手术之后被送进病房,但很快又停止了呼吸,宋缤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整整八个小时之后,何齐完成了所有手术。他在水池边洗手,有人把宋缤带过去。
他看见她,并没有很意外,反而问她:“这里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宋缤摇头。
“与其说是医生,是不是更像屠夫?”他自嘲的笑。
她还是摇头,傻瓜一样。
“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他又说。
“你知道我要来?”她终于缓过神来问。
“有人跟我说过。”他回答。
“是林薇吗?”她又问。
“不是她,”他笑了笑,摇头,“是MSF的公关经理,不是她。”
只是一瞬,宋缤看到他眼睛里有些东西一闪即逝,她以为是自己看错。
说完那句话,何齐就撇下她去值班室睡觉了。宋缤等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最后,她还是决定留下来,至少熬过这一天再说。
两个小时之后,妇产科转来一个大出血需要切除子宫的女人,护士叫醒何齐,他又进了手术室。
手术一直做到凌晨一点,何齐回到值班室。
宋缤问他:“病人怎么样?”
“死了。”他回答,又很快入睡。
她看的出他很累,而且情绪恶劣,但似乎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能在任何情况下快速的入睡,再快速的清醒过来。
以上这些,有的出现在宋缤发回的报道当中,有的却没有,是几个月之后,林薇听宋缤亲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