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沈芳,我打电话给你们线长,怎么是你来?”郑经理问。
“线长没空,就叫我过来了。”女孩子回答,还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郑经理点点头,又对林薇道:“你看,我是做人事工作的,这厂里几百个工人,每一个都叫得出名字。”
看得出是颇为得意的,可惜林薇全无反应,提着行李就出了办公室。
走了几步,那女孩子也赶上来,吞吞吐吐的对她说:“那个…其实,我叫沈兰。”
林薇一听倒笑了,问她:“刚才郑经理叫你沈芳,你怎么不纠正?”
“她刚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我就…,好像不大好。”沈兰回答,又问,“姐,你叫什么?”
这声“姐”听得林薇心里一颤,那一处不知道在哪里的伤口又痛起来,很久才对沈兰说:“我叫林薇。”
从那天开始,沈兰就管林薇叫林姐,就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路把林薇送到宿舍,制药厂规模不大,宿舍也是跟开发区的其他工厂合用的。整个开发区几千名工人,又是在远郊,生活区也建的巍巍泱泱,抵得上一个小镇的规模,林薇住八栋311室,沈兰也住那一层,在301。
每间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十来个平米,形状狭长,摆了四张高低床,一头是窗,装着铁栅栏,一头是门,通向走廊,就好像新闻里说过的那种集体宿舍,一旦发生火灾,没人能逃出去。因为是女工宿舍,走廊、厕所、水房,到处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裙子、汗衫和内衣裤,洗发水、香皂以及各种说不清的体味弥散其中。
林薇并没什么不习惯的,X大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个条件,只是多了课本和电脑,到了这儿就变成了各色廉价杂志和言情小说,食堂有几台电视机,一到晚上播电视剧的时候就围满了人。她觉得陈效未免看低了她,这点艰苦,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的心病也没那么好治。
第二天,林薇就上岗了。她被分在外包区,也就是给已经下了生产线的药品装盒装箱,车间里也有自动设备,内包装全都是自动完成的,装瓶,密封,标码,打孔,一气呵成。外包装应该也可以这么做,大约是人工更便宜,一直都没有自动化。
入职前的培训只是线长叫了一个女工来做了一遍演示给她看,其实也不难,就是把合格的药板装进已经喷印了批号和有效期的纸盒里,用塑料膜热封,再放进纸箱,最后不干胶带封箱,所有成品按批次分别放好,并挂上待验标牌,等检验合格之后,就能办理入库手续了。
那天,林薇上的是早班,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间一次半小时的午休,还有两次各一刻钟的工间休息,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却宛如煎熬。一开始是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后来又因为没把药板和纸盒次品挑出来,搞得整条线停下来返工。下了班,她被线长叫去谈话,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眼睛看出去,面前的人变成了陈效,带着笑对她说:你不是觉得不难吗?现在怎么样?
夜里,她又失眠,伸手到床底下去探,没有酒。
整整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前前后后爬起来好几次。睡她上铺的是一个四川来的女工,名叫范蓉,也在外包区工作,被她吵得睡不着,气急起来就猛锤床板。她也耍狠,一脚踢回去。
范蓉跳下来就骂:“白天也是你,闹得大家返工,晚上还不安生,仗着你叔给老板开车,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啊?!”
要不是几个刚下了夜班的室友来劝,两人真得打起来。
折腾完这一场,屋里又熄了灯,林薇静静躺在那里,仍旧醒着。她回想这一天的事情,突然明白,别人嘴里口口声声说的“叔”就是送她来的司机王师傅。想到这里,她就笑了,要是有人看到,一定以为她是个疯子。她却无所谓,只在心说:陈效,你看着,我林薇不会输给你。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的。第二天,第三天,差不多还是这样,林薇白天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晚上又睡不着,缺觉的结果就是接下来一天工作表现更坏,就这样渐渐的变成恶性循环。
她甚至还出现了一些疑似酒精戒断反应的症状,半夜里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样,直到天际微黄,她渐渐停止颤抖,心跳慢下来,再慢下来,浑身冷汗,嘴里又苦又粘。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却没有,照样看见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第六章 (4)
八点钟,林薇拖着身体起来,又去上班。这一夜下来,她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清醒。上午四个小时,她坐在流水线边上没动过地方,一句话没说,就连头也没抬过,只是干活儿。
到那天为止,她已经在外包区做了整整三天,却是第一次跟上同组其他人的节奏,也是第一次注意经手包装的是些什么药,一共就是三种,一个抗生素,一个治哮喘和支气管痉挛的中成药,还有一个是治疗狂躁症的中枢神经类药物。
午休铃响,她饿极,那种真切急迫的饥饿感,她不知多久没有感受过了。食堂是大锅菜,又是本着节约成本的精神做的,但凡是个人都会嫌菜不好,嘴巴刁一点的女工更是觉得无法下咽,林薇却吃完一碗,又去添饭,引来一片侧目,只当她是从哪个贫困山区来的,几年没吃过饱饭了。
从食堂回车间的路上,林薇遇到沈兰。
“林姐。”沈兰看到她就叫。
一开始,林薇并不想理会,沈兰却跑过来,非要跟她一起走不可。沈兰个子矮,只到林薇耳朵那里,两条腿捣腾的很快才跟的上,林薇莫名心软,步子慢下来。沈兰便跟她说了一路的话,告诉她自己也在外包区,只不过是另一个组,这个礼拜做中班的,所以这几天才没碰上。
随后几天都是这样,上班下班,工间休息遇到沈兰就聊聊天,其实也不算是聊天,几乎都是沈兰一个人在讲,林薇只是听着,休息结束的铃一响,就又回到流水线上去干活儿,一门心思的干活儿,仿佛又回到从前拼命打工挣生活费的时候,唯一的区别是,曾经的她总是目标明确的,而现在却很少去想这些付出究竟是为什么,就连薪水多少也不曾问过。
第二周,她转做中班,还是一样的工作,大约是觉得她做的不错,线长找她谈了一次,讲的无非就是肯定和鼓励的话,说只要继续努力,做的好了就能评先进,评上先进就有机会转到其他岗位上去工作。一样都是流水线,林薇不懂这一条和那一条有什么区别,又懒得跟线长废话,最后还是沈兰解释给她听了。
在整个制药车间里,外包区是卫生要求最低的,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所以在那里工作的也都是最初级的女工。此类岗位的人员流动总是很快,做得不好会被开除,做的好,就有机会调去清洁区的制剂车间,做要求更高的工作,收入也会水涨船高。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出挑一些的女工,进来不久就被挑走,留下来的始终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有的是年纪很小,刚刚出来打工什么都不懂的,也有年纪大一些,但除了简单重复劳动什么都不会干的。沈兰倒是个例外,已经在外包区干了一年多,组里每半个月评一次先进,总有一多半都是她得的,其他评上过先进的都走了,就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外包区的流水线上做。但她不说,林薇也没兴致问。
两周之后,林薇评上了一次先进,也就是一张大头照挂在布告栏里,还有五十块奖金。她很漠然的对待这件事,搞得线长也有点扫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直到那天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床上,那样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失落,原因就在摆在那里——陈效没有来。
她以为他会来,但他没有。
在淮安的第二个月,林薇进了清洁区,负责操作一台内包装机器,并对出来的产品做光检和目检,把空胶囊和有破损的次品挑出来,还是最基础的工作,但总算窥到制剂车间的全貌,身边的同事大多是有经验的女工,还有几个来实习的大四学生。
那一阵,厂里正在赶一批货,几条生产线全开,所有岗位都是三班倒,周围的人没有不叫累的,林薇不是不累,只是懒得喊,此外她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倒要看看陈效究竟指望她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她在内包车间呆了几个礼拜,就出了一件事。那天,她做中班,处理一批次品的时候,发现胶囊里填充的颗粒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好像跟平常的不大一样。她向线长汇报,当时已是傍晚,线长正要回家,草草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去赶回城的班车了。林薇本想作罢,但总觉得这事可小可大,熬到晚上,又去找质检员。幸好那个质检员还算负责,细察之下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而且还不是什么小问题。
出事的药是抗生素,在前一道工序已经检出微生物超标,照理就是要销毁了。但当时时间紧,生产任务重,制剂车间几个领导凑一块儿一商量,一是怕影响生产进度,二是由此产生的十几万损失谁来承担?最后便决定把质检记录改了,再将这批次的药粉送去辐射灭菌,然后正常包装出库。却没想到辐射导致了颗粒物性状改变,又凑巧让林薇给看出来了。
抗生素的有效成分很容易受光照、温度、湿度的影响,经过这一场折腾,基本就是废品了,虽然最后没有出厂,但也足够算得上一次重大质量事故。事情经由质检科上报到厂办,再报到总公司,那个批次的胶囊被销毁,相关的几个领导也立即解职。
这件事让林薇得到一次破格提升。进入了制剂车间的核心区域,在那里工作的人,没经验的都有高学历,没学历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员工,只有她是新员工,两个多月前还在外包车间折纸盒子。这种情况免不了就有人说闲话,尤其是那些曾经跟她在外包车间共事过的人,她们当中又数范蓉传得最起劲,说的倒还是那番老生常谈——她叔给总公司一个领导开车,凭关系把她介绍进来的,多不要脸的一个人。
一时间,林薇就在厂里出了名,所有人都认识她了。但陈效,却还是没出现。她在淮安呆了三个月,已经是冬天了,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固执的不去买冬衣冬被,总以为自己明天就可以走了,但那个明天却好像永远不会到来。夜里,她冷的发抖,开始觉得自己很傻,竟然会把在药厂打工当作是一场较量,而陈效会一直看着她。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早已经被忘记了,他那样的人总有许多事要做,倘若一个人不在眼前,便会被抛到脑后去了。
这个念头让林薇愤怒不已,直接导致了她一连几天气都不顺,最后还在宿舍里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星期天,难得有一天休息,洗头洗澡洗衣服大采购,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做,宿舍里也分外的热闹。冲突起因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范蓉拿了一大堆衣服去水房洗,涂了肥皂搓完了,懒得漂洗,就把龙头开到最大,任由水冲着,自己上走廊里跟老乡聊天去了。沈兰正好也去洗衣服,见龙头开着,盆里的水早已经满了,哗哗的漫出来,旁边又没人,以为是谁忘了关,就顺手关上了。不多时,范蓉回来,见这样子就问是哪个关的?沈兰老实承认,范蓉见是个好欺负的,就不依不饶起来,非让沈兰替自己把衣服漂干净了不可。
林薇就在一旁看着,沈兰怕事,动手要洗,被她拦住了。
范蓉本来就跟林薇不对,看见她就骂:“怎么着你?连这也要管?凭着件黄马褂连升三级,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薇上去就给她一个耳光,范蓉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一句话都没有抬手就打,莫名其妙就吃了亏,又急又气,扯着嗓子喊起来,边喊边抡着两条胳膊乱打。林薇哪会怕她,一脚踢过去,正中大腿,范蓉一屁股摔到地上,哭喊声变本加厉,引得走廊上的人都来看热闹,范蓉的同乡赶来帮忙,其中一个试图从背后抓林薇的手,结果也挨了一个耳光。
闹到最后,保卫科的人也来了,总算把人拉开了,好一番批评教育。几个女人打架远够不上报警,但处分却是免不了的。沈兰吓得不敢出声,范蓉一脸委屈,哭得梨花带雨。
林薇也挂了彩,胳膊上全是指甲拉的血印子,头发也被抓掉一把,面色却很镇定,对保卫科的大叔说:“是我先动的手,跟别人没关系。”
大叔没见过像她这么不知悔改的,有些生气,答道:“那好,明天就上报人事科,你收拾收拾准备走人吧。”
保卫科的人走掉,范蓉也不敢在311呆了,卷了铺盖被褥上老乡那儿睡去了。
沈兰却迟迟不走,林薇看看她道:“今晚你睡我上铺吧,我们好好说说话,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第六章 (5)
夜里熄了灯,宿舍里的人都已睡熟,林薇和沈兰却还醒着。
沈兰问林薇:“林姐,你觉得制剂车间怎么样?”
“很多机器,一间间玻璃房子,没什么特别。”林薇回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调进去吗?”
“为什么?”
“爸妈在外地打工,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着的,要是奶奶去干农活儿,就只剩我和我姐在家,我们总是玩捉迷藏。”沈兰说到这里就停了。林薇预感到这不是个轻松的故事,也不催她。
但沈兰静了一会儿,又絮絮的说下去:“有一天,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一直哭到奶奶回来,我们到处去找,最后在一只樟木箱里找到了,姐姐躲在里面,锁落下来,她出不来,就闷了死。”
沈兰这番话说的很平静,林薇却能分辨出其中暗藏的悲伤,如果她说起林凛的死,一定也是这样的语气。一开始她不懂这件事和制剂车间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就明白了,进制剂车间要换特别的工作服,全身都被严密的包裹起来,戴上口罩和帽子,□在外的双手也经过清洗消毒,而且洁净区的表面都是平整光滑的,没有裂痕,接口严密,为了避免灰尘积累,墙面与地面的交界处也是弧形,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密封罐。即便是她,刚进去的时候,第一感觉也是窒息。不仅因为口罩增加了呼吸的阻力,还包括空间布局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压力,沈兰不肯进洁净区,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许久,林薇问沈兰:“你那时几岁?”
“四岁,姐姐六岁。”沈兰回答,胳膊从商铺垂下来,林薇伸出手,握住了。
林薇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沈兰的手放松下来,知道她是睡了,才轻手轻脚的爬起去,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还有风在野外呼啸的声音,远远近近,林薇回到床上去,平躺在那里。沈兰的这番话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突然意识到,或许所有人都经历过不幸,并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病,哪怕年纪幼小,哪怕与世无争。而此地不是X大,也不是Ash,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与富有,带着伤的人就会格外多一些吧。
这个念头让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属感一样的感觉,只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也让她有勇气检阅自己的伤口,时隔几个月,似乎已经结了痂,曾经痛彻心扉的一幕幕被别的一些东西覆盖了,记忆里只剩下何齐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些东西正自内而外的崩塌。
次日天明,林薇没有去车间上班,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去人事科了。
郑经理看她进来,笑道:“正找你呢,你就来了。”
那表情倒不像是要炒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没有心存侥幸,由着人家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敲门,让她自己进去。
林薇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推开门,看到陈效坐在里面。
他看看她,对她说:“不错,胖了。”
林薇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得太久,他真来了,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他走过来关了门,又托起她的手,撸起袖子来看了看。隔了一夜,她胳膊上的血印子已经黯淡,但还是横七竖八的,夹着几块乌青,惨不忍睹。
陈效却看得笑起来,对她道:“听说是以一敌三?打架倒是一把好手。”
林薇被他说的有些尴尬,心里又气。她评上先进的时候,他不来,升职进洁净区,他不来,发现质量事故,他还是没来,刚在宿舍跟人打了一架,他倒来了!
莫名的,她不知怎么发作,只觉得他的手指触在她的手腕上,有一点淡淡的暖意。她颤了一颤,大约是因为冷,屋子里没开空调,还开了一扇窗。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一段掐灭了的香烟,他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在等她。此时还没到中午,从上海过来至少四个半小时,他一定是很早就出发了。
会议室靠走廊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磨砂做到一个人的高度。有人经过,踮起脚往里面张了张,只是无意,也没看到什么,就继续往前走了。
陈效大约也看到那个人,对林薇道:“走吧。”
“回上海?”林薇问,心想,那倒是正好,她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却答:“换个地方,这里人太多。”
嫌人多?林薇觉得这话说得挺暧昧的,但还是放下袖子跟着他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在这里做了三个多月,倒要听听他会怎么说。
出了厂办大楼,林薇才知道陈效没带司机,这一趟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此时也不说去哪儿,一路开到开发区旁边的一个公园,直到湖边才停下来。一月份的天气,又阴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人就坐在车里。
林薇想,这总是没人的地儿了吧,终于问:“干吗把我扔在淮安?”
陈效却答:“这里又不是黑煤窑,你要不愿意,随时可以走啊。”
林薇语塞,他说的句句属实,她无从反驳,心里却不平,开了车门就要走。
他抢在她前面,探过身来又把门拉上了,道:“别装不乐意,你在这儿不是过的挺充实的嘛,三个月,名也出了,架也打了。”
她不说话,以为他会说些跟制药厂有关系的事,还有接下来她该干些啥,结果却没有,他降下一斑车窗,也没问她介不介意,就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
“念高中的时候,我常在外面打架,十六还是十七岁吧。”他边说边吐出一口烟。
很奇怪,她并没觉得那味道很讨厌,只是问:“在哪儿打的?跟谁啊?”
“学校,菜市场,台球房,大排档…,”他一边想一边回答,“隔太久了,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个地方,那个时候住的区不大好。”
林薇有些意外,在她眼里,陈效是个成功的商人,父亲在身后留下客观的遗产,多到要对簿公堂,可他却又有这样的过去,几乎就跟她成长环境差不多,只听他叙述,脑子里便会出现那样的市井小巷,沿街开着烟纸店、饮食店和小发廊,路上走的都是神色疲惫不修边幅的人,甚至还能自动补上那些他未曾提到的细节,比如小贩的声声叫卖,又比如过路少年脸上桀骜的表情。
“你跟人打群架?”她又问。
“打什么群架啊,”他笑着摇头,“统共就王俊一个人跟着我,胆子还特别小,一看情况不对,就往桌子底下钻,”
她静静的听,觉得有趣,就问:“都为了些什么事儿啊?”
“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愤怒。”他自嘲,继续抽烟。
她凑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嘲他:“嗯,倒也没留下什么伤,一定挺能打的。”
“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他却这样说,“就因为打架,高中没念完。”
“后悔吗?”她保持着那个动作,看着他问,心里想,终于来了,他到底还是要劝她回去念书的。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没念过书一样可以挣到许多钱,”陈效回答,“直到二十几岁去英国,看到私立学校的学生,有的披着黑袍,胳膊下面夹着书,在广场上走,有的穿带号码的运动衣打曲棍球,那个时候才觉得遗憾,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学校里去了。”
“为什么不能?”她又问,他有钱,什么都能做,念书更不在话下。只要愿意,买一座学校下来玩也可以。
“我一直记得那个地方,”他伸手到窗外弹掉烟灰,“天很蓝,阳光很好,每个人都很绅士,是我走不进去的世界。”
林薇怔了一怔,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跟她说念书,而是在说何齐。
果然,他对她说:“这几个月我去过一次英国。”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明知故问。
“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样?”陈效却不兜圈子。
这是个“他”指的是谁,她不会不懂,心骤然抽紧,嘴上却还在玩笑:“怎么,你有口信带给我?”
陈效冷笑了一声,回答:“他住的地方连鞋带都要收走,你说他会不会有话带给你?”
她大恸,却一声不吭,两只手抓着座椅,指甲深陷进去。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最痛恨陈效的时刻,倘若他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但陈效停下来了,许久才说:“林薇,你跟他不一样,你知道的。”
林薇觉得被刺了一下,她并不想证明什么,却不又忍不住暗自辩白,试图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她是如何遇到何齐,又如何爱上他。但与此同时,心里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陈效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