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玲认得唐竞的奥斯丁轿车,见车里有人看她,便朝那里福了一福,还是如平常一般淡淡笑着,并不介意旁人对她的眼色,是一种稍带卑微的宠辱不惊。
这一场遭遇不过一刻功夫,却叫唐竞感觉略微的不妥。他并不介意别人说他每日召妓,可叫周子兮撞见,却令他有种奇妙的负罪感,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去往江边的路上,他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两种女人是不应该见面的。
哪怕在周子兮出嫁之后的某个时刻,不得不面对一两位四马路出身的姨太太,以张颂尧以往的品行来看,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此时,她的世界应当非黑即白,无暇而透明。
“方才那个是谁?”周子兮打断他的思绪。
“家中佣人。”唐竞随口回答。
“呵,”周子兮揶揄,“你家佣人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绣花缎鞋。”
“那你说她是什么人?”唐竞冷哼一声,懒得再找理由,料定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没有脸面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两个字来。
却不曾想到周子兮会凑过来在他耳畔道:“她是不是……?你们是不是……?”
结果轮到他没脸,方向盘一歪,差点撞到路边的黄包车。
“坐好,”唐竞骂了一句,“你从哪里听来这些?!”
“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周子兮嗤之以鼻。
“你懂什么?”唐竞愈加嗤之以鼻。
周子兮不服,放话出来:“你尽管考我。”
唐竞语塞,这可叫他怎么考?
车开到渡口,远远便看见宝莉与吴予培。
唐竞带着周子兮下车,不等举手招呼,那两人已经走过来。吴予培照旧全副西装打扮,宝莉却是轻便,衬衫,布裤,袖口挽起,好不帅气。
“还以为只我们两个。”身边的周子兮撇嘴说了一句。
唐竞看她一眼,倒是有些不懂她这话究竟是何意,但眼前是宝莉对他笑着,其余琐碎也就暂时搁下不管了。
“我说过你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宝莉对他道。
唐竞却答:“我只是带孩子郊游,顺道遇见你们,同路一程。”
宝莉又笑,点头接受这说辞。
周子兮却冷嗤,大约是因为“孩子”两个字。
唐竞仍旧置之不理,大手一挥带着一行人去坐船。
彼时的黄浦江尚未有春江轮渡,民间摆渡多是坐手摇橹船。他们今日却有一支小汽轮,也是唐竞早就安排下的。
虽已是夏末,但那天太阳甚好,唐竞看吴予培的打扮,存心做坏,借口船舱内狭小,只让两位女士坐在里面,拉吴予培到外面甲板上站着看江景。
不多时,吴予培便热得脱掉外套,更抽出一方白手帕揩着额上的汗。
唐竞瞧着他好笑,也望宝莉捉到这狼狈模样,但往船舱里看去,却见两位女士正促膝交谈。周子兮似乎早已忘了方才的不悦,投契到认真的地步。
“在说什么?”他过去问。
周子兮抬头看他一眼,答:“才知道华莱士小姐是《大陆报》记者,我正问她对包办婚姻怎么看。”
果然,唐竞心想,这丫头确是能抓住一切机会。但就他对宝莉的了解,料定周子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华莱士小姐如何回答?”他于是问。
周子兮看一眼宝莉,而后总结:“婚姻是父权社会的骗局一场。”神情似懂非懂,却又深以为然。
唐竞一笑置之,倒不担心。他与宝莉约会过几次,早知这女人根本就不相信结婚这回事,不管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也足以自立去实践。但如此观念对英美妇女来说尚且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周子兮。她这样的女孩子总得找人结婚,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哪怕抗争了这份婚约,还有一众周氏宗亲等着替她做主。
他索性背起法条,试图了了她的妄念:“清末完成的第一次民法草案中明确写着,‘结婚须由父母允许’,1925年第二次民法草案中也还是如此,‘家属为婚姻、立嗣或出嗣者,须得家长同意’。”
却不想吴予培热得受不住,也趁机凑过来,开口便是火上浇油:“但是自由婚姻的观念也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并且还有判例,比如1915年大理院在解释相关法律问题时提出,婚姻须得当事人的同意。1922年1009号判例中亦有这样一条解释——婚姻需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对于不同意的子女, 不能强制履行。”
唐竞一时语塞,见周子兮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简直要吐血。
吴予培却还没完:“我认得一位郑姓女律师,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她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说罢便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了郑瑜女士的姓名与法政大学的地址上去。
周子兮连忙称谢,一脸乖巧在旁看着吴予培写字,又似有若无瞟一眼唐竞。
唐竞只想冷笑,心想那郑瑜常以沪上第一女律师自居,却恰好是他眼中另一个假道学,果然他慧眼识人没有看错,这女假道学竟与吴予培系师出同门。
不多时,汽轮靠岸。
吴予培与宝莉走在前面,唐竞下了船,回身欲搀一把周子兮,却见她还在看那张名片。
“就那么好看?”他冷嘲。
周子兮不以为意,站在船上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番,道:“同为律师,仿佛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一点。”
唐竞气结,碍着吴予培就在前面不远,压低声音反问:“他比我像?是因为脸比我白,还是因为近视眼?”
周子兮瞧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收起名片,伸一只手过来扶在他臂膀上,轻捷地跳下船舷。
待四人弃船登岸,谢力已在此处侯了多时,一张长脸在阳光下晒得绯红。此时的他已算是鲍德温事务所的雇员,替唐竞办事,每月领薪。
这回来华栈码头,是谢力在此地第一趟出差办事,倒是不负重望,安排得极其妥帖。
只是那菜市街同人会中尽是浦东十八间本地人,少有会讲官话的,就算会一点也带浓重口音,与谢力这个广东佬鸡同鸭讲,越说越不明白。反倒是巡捕房与华栈码头管事的英国人倒还好沟通一些。
谢力于是先将四人带到水巡捕房,青帮在沪上的老头子本就是租界华探长出身,这捕房里自然是帮派的天下,此处的值班巡长对锦枫里来的人也是另眼相看。
宝莉与吴予培来码头数次,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手的查问笔录。她拿出照相机想要拍照,身旁一名西捕看见,意欲阻止,唐竞已示意谢力塞钞票过去。西捕于是笑纳,转身出去抽烟,只作不知。
然而再看这份笔录,不过区区几行字,其中所述也都与检察厅的报告一致——“孙桂行窃被抓,畏罪逃亡,不慎自伤致死。”总之是轻描淡写,得过且过。
正觉失望,吴予培伸手指出“报案人”一项,竟是空缺。
唐竞已然会意,几步走出去,叫了那巡长进来,问:“你们当夜登船,是因为接接到晴空丸上的船员报案?”
“不是,”巡长摇头,见他们注意到笔录中的疏漏,也不着慌,只是随口解释,“那天夜里是栈房的岸巡报告,当时匆忙,不曾记下报案人。”
“报告的是何事由?”唐竞又问。
“说是晴空丸上私藏军火。”巡长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
“军火?”吴予培意外。
“对,连藏在哪里都说得有模有样。”巡长说下去,倒像是起了兴致。
“说是藏在哪儿了?”唐竞便也跟着表示惊奇。
“火炉间,”巡长回答,“还说要防日本人湮灭证据抛入黄浦江,叫我们先调两只划子过去守在船头船尾,再派人上船搜查。”
“叙述得如此详细,那岸巡却不曾记下报案人吗?”吴予培蹙眉质疑。
巡长沉下脸摇头,觉得此人甚是不给面子,揪住一点错漏不放。
“都是小事,”唐竞赶紧解围,又看谢力一眼,示意给钱,“当日值班岸巡是哪一位?我们过去问一声就知道了。”
巡长挠头,还没想出个所以,身后已有人道:“753号,严五。”
声音细嫩,唐竞回头,果然见是周子兮探进头来。
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外面去看墙上贴着的排班表,案发那天夜里华栈码头的值班岸巡确是一个警号753名叫严五的华捕。
再看今日排班,那岸巡严五轮休,不在栈房。
唐竞便向巡长打听住址,也是巧,此人住在十八间菜市街上,恰好就是他们原定要去的地方。????
孤岛余生 3.3
??离开水巡捕房,谢力叫来几辆黄包车,载着一行人去往菜市街。
周子兮与宝莉同乘一辆,唐竞不肯跟别人挤,独自乘一辆,后面跟着谢力和吴予培挤着坐第三辆。
彼时的浦东连一条官建的马路都没有,与江对岸西洋建筑勾勒出的城市天际线截然不同。也只有码头附近热闹一些,河道密织,沿岸皆是栈房,间或有些个自发而成的市集。再远处便是农田,一眼望去,似是漫无尽头,只见野鸟扑翅腾空,飞向水雾浩茫的江面。
土路上沙尘飞杨,宝莉以丝巾裹发,戴上墨镜。周子兮已长远没坐过黄包车,倒是觉得新鲜得很。唐竞见她坐在车中东张西望,像是挺高兴,也觉得这一程来得值了,只望她回去之后至少太平一阵,莫再惹事生非。
黄包车拉到菜市街,他们打听到严家,一路摸过去。不想那严五却不在,家中只一个老母,妻子带着女儿在河埠头洗衣服,听见他们问起丈夫,答说大约是出去吃酒了。
一行人于是又去市集酒馆,却仍旧没有找到严五。唐竞索性做主,占了一张圆桌坐下,叫谢力先去请其余相关人等过来问话。
谢力也是机灵,东拼西凑已粗粗筛出几个人,只是那传闻最初的源头还未可知。待他领命去了,余下四人点了茶水,坐下静候。
此处离浦江仍旧不远,听得到码头过往船只鸣响的汽笛,尤其是那些巨轮发出声音,低沉而悠远,恍若渡尽万里,穿越时光。
听着那鸣笛声,唐竞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是哪里人?”他问吴予培。
“江苏宜兴。”吴予培回答。
唐竞便笑,说此地方言不同,他们大约要找个翻译,就好像谢力,找了个常年跑船会讲官话的本地水手,才不至于听不懂。
“我听得懂啊,”周子兮却道,“幼时住在上海,家中许多浦东来的佣人,专门照顾我的小大姐就是这十八间地方的人,同我一道背唐诗用的都是浦东方言。那时候,我总学她讲话取笑她,不曾想到后来自己也染了那口音改不过来。家庭教师气得要死,罚我们两个立壁角。”
唐竞失笑,想不到带她来竟是这样的无心插柳。他忍不住嘲讽这位英文得丁等的朋友:“那你可还会写中国字?”
“你们问你们的,我保管全部记下来,你看我会不会写中国字。”周子兮却是不服。
唐竞还要激她,旁边吴予培已点头说了声:“也好。”随即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交到周子兮手上。
唐竞无语,心想这人还真是处处与他不对。
周子兮看唐竞一眼,得意地接过去,翻到其中一页,却见上面画了格子,有些空着,有些密密写了字。她原以为只需记下证人姓名,以及说了什么即可,这一看却是一头雾水。
“这是……?”她问得茫然,不知从何入手。
吴予培于是抽出一支墨水笔指点,细细解释给她听:“一名人证占一竖列,横行是为时间。如此记录,竖向便可串起事件始末,横向……”
“就可看出不同证人对同一时间陈述不一的地方。”周子兮插嘴。
吴予培点头,顿觉得这姑娘聪敏,一点就通。
“这办法真好。”周子兮也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吴律师。
唐竞旁观却是冷嗤,但凡读过法科,每人都各有一套摘抄功夫。吴予培不过就是碰巧,在周子兮这一张白纸面前卖弄了一把。
可细想又有些心虚,这样交叉对照证言的事,他自从毕业出来之后就不曾再做过,反倒是对交易所里的那一套熟络得很,只消买进卖出,偌大一份产业在他手中都可化整为零,乾坤挪移。
他又想起周子兮说的那句话:同为律师,吴先生比你像样。
乍听,是不服。再想,却也有其道理。
说话间,谢力已经陆续带了人进来,其中有与孙桂一样的商贩,也有菜市街上的混混,还有码头扛包的小工,甚至管理栈房的英国人,以及老早跑码头如今开着这一家小酒馆的老板。
唐竞抽了个空低声问谢力:“里面可有青帮门徒?”
“有。”谢力回答。
“你觉得有没有人叫他们缄口?”他又问。
谢力摇头。
唐竞也是纳罕,眼下各大报纸都在召集目击者,却始终没有一个像样的人证出来讲话。吴予培之所以找他帮忙,就是因为觉得其中或许有帮派阻挠,但现在看起来却又不像。
吴予培与宝莉轮番发问,唐竞只是喝茶,在一边旁观,见这两人一个是从记者的角度,另一个却是律师的思路,两相对照倒也十分有趣。
再看周子兮,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倒还真是会写中国字,只是半文半白,间或有英文乱入。细读之下,便发觉她漏了几处,他未出声,只是伸手点了点。
周子兮顿时一头汗,以为自己闯祸。唐竞看着又是冷笑,指着那几个地方,在她耳边轻声重复一遍,就连并不太懂的方言也学着复述。
周子兮感激一笑,赶忙记下,对他倒也是刮目相看。
唐竞并不多说什么,心道,无他,只是记性好。
等所有人证问完,早已是午后了,还是谢力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声音大到隔壁桌都能听见,其余四人才发现自己也已饥肠辘辘。
于是,他们叫了几样点心,又差跑堂去同一条街上的面店买奥灶面过来,充作午饭。虽然食具粗陋,吃得却是风卷残云。
唐竞十分爱看宝莉用筷子,若不是金发碧眼,简直不敢相信是个外国人。宝莉说这是经由一位国学大师指点,她已练了许久。唐竞却非要批评她姿势不对,中指应该在两根筷子中间充当枢轴,才能将效用发挥到最大。宝莉照他说的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他作势叹气,手把着手纠正,很是吃了一口豆腐。这边两人手指还缠着,那边周子兮已是一脸的不齿。唐竞只当没看见,根本不理会。
而吴予培超然出世,一边吃一边还在翻阅周子兮所做的记录,将方才众人的叙述过了一遍,越看却越是蹙眉。
唐竞其实已经猜到他怎么想,这些人所说有互相印证的地方,也有互相矛盾之处,若是拿到法庭上,可以被指摘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他看着吴予培左思右想,只觉磨蹭得难过,一把拿过那笔记,取笔划去上面的字迹。
“哎!你干什么?!”周子兮见他将自己的一腔心血划得面目全非,不禁惊呼。
但唐竞却连看都不看她,继续执笔划着,一边划一边解释:“此事发酵太久,每个人的证言都或许有亲眼所见的部分,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臆想的部分……”
周子兮仍旧怒目,还在心疼自己写的那许多字。
宝莉却已然会意,点头说:“到了今天,讲述这个故事已是一种群体行为。”
唐竞闻言甚是满意,这才是自己中意的女人。
却不想身边吴予培也跟着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只能留下确为亲眼所见的部分……”说罢,就凑过来跟他一起划。
这份心有灵犀却叫唐竞甚觉怪异,赶紧将笔记扔在桌上,又往旁边让了让,心道,谁跟你是“我们”?
既然有吴予培做那文字功夫,唐竞便安心吃面。等他一碗面吃完,吴予培这边的证言也已厘清。
菜市街众人并非不愿站出来作证,反而是目击者众多,却都只看到案发那一天的某一时刻。
下午二时,同行小贩甲看见孙桂登上晴空丸售卖杂食。孙桂与甲交谈,称丸上水手藤间前日赊欠食物款项,是日意欲讨回。
二时半,码头小工乙在丸上做工,见孙桂在甲板上与一日本水手(三十余岁,蓄须,疑为涉案人藤间)口角。该水手将孙桂挟入舱内,当时又有数人闻声聚集,朝舷窗内张望,却被船上另一水手(二十余岁,疑为另一涉案人城户)驱散。
三时许,另一小工丙看见两名日本水手(疑为藤间与城户)将孙桂从舱房内拖出,头上包裹麻袋,四肢被缚,推至下层火炉间。丙知火炉间内酷热,恐孙桂有难,情急下船至菜市街告知酒馆老板丁。丁略通英文,即刻至栈房管理处央告码头鬼(栈房管理英国人)上船询问。
四时许,码头鬼上船询问,得到船方答复,只是琐事纠纷,业已放走孙桂,并打开火炉间让其查看。丁见其中确实只有一堆煤块,才与栈房管理一同离开。
六时许,日落,甲乙丙三人先后至菜市街,各自一部分的所见通过路人之口传播交换。
七时,甲返家途中遇到孙桂妻子,得知孙桂并未回家,联想到菜市街传闻,便至码头岸巡处报告。岸巡称:涉及日轮,不敢擅自行动,需待巡长做主。
次日清晨六时,众人返回码头做工,听闻昨夜水巡捕房派员上船,日水手叙述,谓孙桂行窃自伤而死云云。
至此,从孙桂上船,到小贩甲向岸巡报告,此间经过已经清楚。口角的起因也可大致推断,但火炉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旧无人知晓。而且,那位岸巡接到的报案事由分明是日轮囚禁欺侮同胞,但上报至巡长处,却成为私带军火,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解答疑问的关键又回到了严五身上。????
孤岛余生 4.1
??严五是自己走进酒馆来的,大约才刚在赌档输了钱,脾气甚是暴躁。
老板念其巡捕身份,总是客气相让。严五却是得陇望蜀,盯着讨酒喝。
唐竞听见他们对话,已知此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便叫谢力过去请他。
“你是哪个?好像在码头见过。”严五问谢力,只当也是个远道而来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结交一下。
然而谢力却含糊不答,只回头一指唐竞,说:“我们先生有些事问你。”
严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见宝莉与吴予培,仿佛也在码头见过。他有些警觉,坐在原地不动。
唐竞见状已走了过去,问酒馆老板楼上可有清静些的地方,他要请严巡捕吃酒。
老板自然说有,请他们到二楼一个小间,连那严五也被谢力掳了上来,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要问我什么事情?”严五看着这一伙奇诡的组合,一个洋婆子,一个女学生,一个白面书生,一个打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既似书生,又好像打手。
“你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唐竞讹他一句,又扔过一支烟,示意谢力替他点上。
“记者?”严五吸一口香烟,将信将疑。他已经看见宝莉手中有一台照相机,但其余几人又不太像。
“我们来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问题要问你。”旁边吴予培忍不住开口。
唐竞来不及阻止,冷嗤一声摇头。
果然,严五听见晴空丸几个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只是小小一个岸巡,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力眼疾手快,又将他掳回来按下。
严五喊起来:“我又能如何?我已经尽力了!”
唐竞闻言心中一动,笑道:“的确,你也是聪明,要是说小贩挨打,水巡捕房哪会兴师动众派人上船彻查,这私藏军火的由头想得实在是好。”
严五听他这么说,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还有,调两只划子守在船头船尾,也是周道。”唐竞继续说下去。
“又有什么用?”严五却是苦笑,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替他收个全尸吧……”
“可你怎么知道孙桂已经死在船上了呢?”唐竞接着他问,似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
严五蓦然抬头,正遇上唐竞的目光,随即闪避,低头抽烟,嘴里还是反复那几句话:“我不知道,我也都是听说的,我一个小小岸巡又能做什么……”
“严巡捕,”吴予培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案至今没有一个直接目击证人,日本领事打算把两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当真那样不了了之,就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唐竞最不要听这种高调,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宝莉从帆布包中取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满铺在八仙桌上。她并不看严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与旁人全无干系。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摄孙桂的尸体,有脏污不堪的衣裤,有头上的撞伤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脚被绳索束缚的痕迹。虽是黑白照,左不过那几个灰度,但孙桂的面目还是呈现出死人特有的颜色,脸上的表情定格于一个痛苦的时刻,口眼未闭。
周子兮何尝见过这个,面色一时煞白。唐竞怕她受不了,将她拉到一旁,却见她不声不响,只伸手捏着他衣袖。他感觉到她的指尖触碰他手腕的皮肤,竟是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