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余下的日子,唐宁又在余白那里挤了两夜,后来两人都忙,又有两日未见。直到周五,余白接到他电话,说是有些材料要交给老万。
余白以为是他没联系上老万,需要通过她父母转达。老万在瓜田工作,手机扔在棚屋里不接也是常有的事。她正要答应下来,却听唐宁道:“我是想…要么我们去你家一次吧,正好可以把材料送过去…”
这话是用商量的口气说的,余白从没见他这样吞吞吐吐过。她起初不懂,缓了缓才品出味道,这是要见她父母的意思。而她,竟也答应了,给自己的理由是回国之后一次都没回去过,而且为了万燕的案子,母亲也一直说是要当面谢谢唐宁的。
于是,她尽量轻描淡写跟父母打了招呼,待到周末,便带着唐宁踏上回乡的归途。
这段路,她从念大学的时候起就常来常往,是再熟悉不过了——先开车,再坐渡轮,再开车,遥远得好似出了省。从前觉得漫长无味,但这一次却像是旅行一样。
车还是开她的,这一点主动权她不会让出去。唐宁坐副驾位子,一开始也是不老实,不时索吻,又伸手探进她衣服里,被她喝退几次,隔了一阵觉得怎么没动静,转头去看,才知他是睡着了。余白见他这样,猜他前一晚一定又熬夜了,心里有些恼他不听劝,可转念又起了玩兴,找了个地方停下车,探身去后排位子上找了支笔,想在他脸上画胡子眼镜。只可惜车停下不久,唐宁便醒了,又再装睡,直等到她动笔,才睁眼抓住她的手,吓得她大叫。
两人早晨起得晚,在路上又耽搁了一阵,坐上渡轮已是午后了。那天的天气其实并不算好,海与天是一千种不同色度的灰,风裹挟着细雾扑面而来,也不知是雨,还是渡轮激起的水花。甲板上有些冷,但余白还是凭栏站着,反正总有唐宁在身后抱着她。
下午三点多,他们到达余家村。天倒是又放了晴,车一路进村,直开到余白家院前。
她家的房子倒是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优越性,前院有三开间的车库,宽绰到卡车自由进出。后院是一片自留地,果蔬丰盛。正屋是碧瓦红墙的三层楼,客堂间大门洞开,仿佛夜不闭户。檐下挂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紫气东来。
两人进了院子,没见人影,只有一只黑猫趴在太阳底下,正劈着腿舔自己。唐宁觉着有意思,蹲下看猫。猫阴着一双碧眼,朝他一瞥,当他空气,扭头继续大力舔。
“你们家猫也这么奔放啊。”唐宁看着好笑,没注意余白早已经进屋找屠珍珍去了。直到听见一声咳嗽,他回头,才看见余永传就站在身后。
唐宁赶紧站起来,讪讪叫了声:“伯父…”
“唔。”余永传点头,表示知晓。
“这猫挺可爱的,叫什么啊?”唐宁继续套近乎。
“叫什么?就叫猫。”余永传又如上次见面那样看着他,好像在琢磨这小子是不是傻。
那边厢,余白已经喊了屠珍珍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忍笑忍到内伤。
跟余永传的态度截然不同,屠珍珍见着唐宁,简直可说是喜出望外。“咪咪,这猫叫咪咪。”一时高兴就顺手给他们家高冷的公猫赐了姓名。????
20
那日的晚餐整整摆了两桌圆台面,屠珍珍把得空的亲戚和四邻八所都请来一同吃饭。余白从这排场当中品出一条响亮的口号:我家妹妹有男朋友了!其中也许还可以再加上两个字——总算。
开席之前,她带着唐宁去瓜田找老万,把材料送达。完成此行的主要任务之后,又请老万家三人一起去吃饭。老万起初推辞,但架不住屠珍珍和余永传打了电话过来邀请。他盛情难却,这才跟着余白他们一起去了余家。
席间,老万向唐宁敬酒,也不说什么,只汪了双眼的水色,一切尽在不言。其余乡邻大都还不知道万燕出事,余白家人也不好提起,但心里都清楚唐宁这回功不可没。屠珍珍夹菜的筷子不曾停过,就连余永传的态度似乎也好了许多,叫唐宁挨着自己坐,时时与他对饮。
余白本来打算当夜就回市区,可等到一顿饭吃完,天都已经黑了。唐宁陪她爸爸喝了不少酒,她自己也被劝着喝了一小杯白酒,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开车。屠珍珍于是顺水推舟,说房间早已经准备好,都是新洗新晒的被褥,一定要他们过一夜再走。
余白有些为难,刚想问唐宁的意思,却听见他那边已经满口答应。屠珍珍自然欢喜,也不让两人帮着收拾,切了水果出来给他们吃,又让余白带唐宁四处去玩,就好似对付两个小孩子。
余白看月色正好,也起了兴致,与唐宁出了自家院子,穿街过巷,夜游余家村。两人直走到余白从前读书的学校前,余白伸手指给唐宁看:“这就是我们中学,也算是这里最好的。当然了,跟你们A大附中还是不能比。”
学校已然翻修过,教学楼,体育馆,全沉在夜色里,只见一个个黑色的轮廓,与寻常校园无异。唐宁隔着围墙朝里面看了看,突然搓搓手,一越而上翻过墙去。那动作太过利索,余白甚至没来得及阻拦。
“你干吗?!”她在外面压低声音对他喊,“律师受刑事处罚就得吊销执业证,到时候你没了工作别赖我,你这么大个人,我可养不动你。”
“翻墙进学校就是训诫警告,最严重不过行政拘留,这个你骗不了我。”唐宁回头笑看着她,招手叫她也进去。
“要是屈打成招,判你寻衅滋事呢?”她继续吓他。
“那我最多跟你爸商量商量,留在余家村帮你家种瓜。”
“搞半天你都动了改行的念头啦?律师不是你的理想和事业么?”余白揶揄。
唐宁却不接茬,还是鼓动她翻墙进去。余白见他这样,也动了心思。这墙她不是没爬过,只是时隔多年,动作都生疏了,此时连攀带爬再跳下去,一个趔趄便撞进他怀中。两人抱一起窃笑,待得站稳,四下看看无人,跑过塑胶跑道,直到看台下面才慢下来,牵手走在黑暗里。
没来由地,唐宁突然感叹:“你家里人真好。”
“好什么啊?就想着把我轰出去。”余白没多想,只是自嘲。
“怎么轰你了?你回来,你爸妈多高兴。”唐宁又道。
“你一个城市男,不知道我们农村剩女的压力,”余白讪笑,“我爸妈还算是含蓄的,刚才另一桌上坐着我叔叔婶婶你看见没有,因为他们家孩子都已婚已育,所以每次见我都是那两个问题…”
“你一个律师,还怕被人问问题?”唐宁怒其不争。
“要不还是你告诉我怎么答吧?”余白觉得这逻辑十分好笑。
“什么问题?你说。”唐宁接受挑战。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余白道。
“今夜子时啊。”唐宁不假思索。
余白一时没懂,见他转头看着她淫笑,这才反应过来。正要再说什么,吻已经落下,她闻到他口中淡淡酒气,却不叫人讨厌,反倒与这柔柔的春夜十分搭调。
可惜她心性就那样,这时候还忍不住扫他的兴,贴着他笑道:“我说你别想多了,我妈留你过夜,是让你住客房,我都看见她找被子换床单了。”
“余白,你这人心真狠。”唐宁果然丧气。
“我又怎么了?”她装一脸无辜。
他却不说究竟狠在哪里,只是爬上主席台,拿出当年A市十佳校园歌手的功底唱了一首《倾城》给她听。大约都是酒劲聊发的少年狂,她也拿手机开了伴奏,当荧光棒那样左右挥舞。
直到又翻墙从学校出来,她才隐隐觉得些许不妥——《倾城》,是分手的时候才会唱的歌,可再想想又觉得是毫无根据的迷信,再说这首歌唐宁唱得的确是不错。
当夜,两人果然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就寝。
余白也是累了,洗过澡就早早睡下去。半梦半醒间,却听到有人轻轻转开房门。
“当心叫我爸妈看见。”她都懒得睁眼,就知道是唐宁。
他也不跟她客气,关了门掀被子爬上床来,向她诉苦:“我这刚开始过上规律的那什么生活,突然这样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余白“唔”一声敷衍,背过身去继续睡。
“我敢说阿姨就是为着让我们那什么才一定留我住的。”唐宁并不罢休,伸手进她睡衣里。
余白听见这话便想开骂:我就这么…!
可再一想,还真有可能。她这年纪在此地已是大龄中的大龄,从前中学同学要是没考上大学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农村房子大,要是她妈不想让他们凑一块儿,唐宁现在肯定睡在院子另一边的屋子里。
这么一折腾,便是睡意全无,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因为睡衣里的手。
“带那个了吗?”也是起了兴,她贴着他问。
“啊呀,没有,没想到要过夜啊。”不想此人却是这样回答,随即便收手罢了念头。
这下反而是她意犹未尽,腻在他身上不走。
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思,看她这样便道:“要不我现在去买?”
她冷笑,答:“这里附近可没有便利店。”
他已经爬起来,听她这么说又倒下去,倒也不折腾了,从身后抱了她,闭眼睡觉。
“你干吗?”她回头看他,。
“不干吗,就一起睡啊,我开个闹钟,天亮前回去。”他说得一脸纯洁。
她又冷笑:“你知道我爸几点起么?而且…”
“而且什么?”他抓住了关键。
“这还怎么睡?都睡不着了!”她有些烦躁,拍一掌床板。
黑暗中传了轻轻笑声,她气结,简直想把他踢下床,却被他翻身压住。
“可以吗?”他在她耳畔问。
她点头。????
21
次日下午,余白辞别父母,带着唐宁离开余家村,开车回市区。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周末实在是过得丰富多彩,但就算再多彩,过去了又是周一。对余白来说,日子似乎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上,上班,下班,加班。只是除此之外再加进一股乱流般的不确定性因素——唐宁。
忆及从前,似乎也是这样。不同只是,那时的唐宁隔一阵才来叨扰她一回。这一次却是得寸进尺,只要人不出差,还在A市,就随时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中午求赏口饭,夜里求留宿,事后清晨挤在小浴室里,又突然对她说:“这周六我爷爷奶奶结婚纪念日请吃饭,你得跟我一起去。”
当时余白才刚起床,睡眼惺忪,正在淋浴,听到这话也没多想,随口答应。后来细问,才知道这顿饭是要到唐延教授家里去吃的,只是家宴,外人就她一个。
余白自然晓得这代表着什么,唐宁已经见过她的父母,接下来就该轮到她了。
起初她还不觉有异,毕竟已是三十好几的人,各种都经历过,不就是吃顿饭么?直到赴约的日子渐渐临近,才莫名开始紧张。
起初,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这紧张是因为那顿饭而起,只觉闲下来就心神不定,食欲也不大好,有时候连吃饭都忘了。她以为只是工作忙,手上恰有两个项目同时到了最后限期。可时至周五,那两个项目都已经顺利收尾,这心神不定食欲不振的症状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余白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三十好几,各种都经历过,但见家长这种事却是第一回。而且,那家长还是大名鼎鼎的唐延教授与唐嘉恒大律师。
人家会不会嫌她老,嫌她凶,嫌她连张律师执业证都没有?她胡思乱想,猜不到这样一家要是吵起架来会是怎样的盛况。
而且,除去紧张,她还有些悻悻,原本看着唐宁在她父亲面前冒汗,只觉得好笑,如今轮到自己,才真正理解了这种感觉。人果然不是能幸灾乐祸的,直到此刻她才深切懂得了这个道理。
就这样过了下班时间,余白并没打算走,与其回去闲着继续纠结,还不如把手上的琐碎工作清一清。
周五晚上加班的人原本就比平时少,她坐的那片办公区很快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玻璃房子里的吴东元。
八点钟不到,吴东元关了灯,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她桌前。
余白抬头,只当是要道别的意思。
不想吴东元却看着她问:“吃过饭没有?”
余白下意识地摇摇头。
吴东元便发出邀请:“那就一起吧。”
平日同事吃饭,大多就是在这栋楼下的商场区,但这一次却是不同,吴东元带余白下到车库,两人各自开车,过江去了旧城的一家粤菜馆。
余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这位老板在这方面一直很注意,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是他的心腹,两人从没单独约在外面过。但时至今日,从她自己这方面来说,已经对这个人没有不该有的想法,当真去赴约,也就无有多少心理负担了。
进入店内,两人坐二楼一个僻静的卡座,服务员过来点菜,说的都是什么好吃,忌不忌口的闲话,直到菜陆续上齐,只剩他们两个对坐在那里。
“今天叫你一起吃饭,是因为有件事要跟你说。”吴东元开口。
余白点头,看着对面灯下的人,完全猜不到他接下去会说什么。
“我会离开BK。”吴东元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果然,是她根本没想到的。
见余白表情意外,吴东元又解释道:“这么说吧,我会带走一个团队,以及一部分客户。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
有几秒钟时间,余白仍旧没说话,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这邀约纯粹出自于对自己工作能力的肯定,而非其他什么,却又不禁好奇,很想问问对面这人,我是你找的第几个?
像是能听到她心理活动,吴东元回答了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是我团队里最出色的律师,所以从一开始考虑这件事,我就决定要带你走。在新事务所,主要还是做收购兼并,但相比BK,我会有更大的话语权。如果你愿意跟我过去,三年时间,你可以做上合伙人。”
余白听着,事出突然,她本以为自己会需要一段时间考虑,但当真开口,却发现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对吴东元说。
“离开BK?”吴东元看着她笑。这几年外资所势弱,大约很多人都这么想过。
余白点头,回答:“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做非诉业务,接触的都是合同啊,数字啊,尽职调查啊,我想做些不一样的事。”
这下轮到吴东元意外,失笑道:“你这是打算改行啊?”
“就是想做一些跟人更加有关的案子,更接近律师的本质吧。”余白答得平实。
“这我能理解,”吴东元看着她,“但是,你知道我一直很看重你,在这个领域继续做下去,你是可以出一番成绩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余白微笑点头,多半是出于礼貌。
吴东元一定也能看出来,不无遗憾地发问:“能告诉我,你考虑去哪个所吗?”
“都还没谱呢,”余白笑答,“其实…是我男朋友,就是你婚礼上见过的那个,他准备自己开事务所,我打算跟他一起干。”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真的要这么做?什么时候决定的?然而扪心自问,还真的是想好了。
“唐宁?”吴东元微微蹙了下眉。
“对。”余白倒有些意外,只在婚礼上匆匆见了一面,甚至没有正式介绍过,他竟还记得这个的名字。
“唐嘉恒的儿子嘛,”吴东元看出她的疑问,“那天他就是代表他父亲来的。”
余白怔了怔,这跟唐宁对她说的版本有些微的不同,但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你认识他父亲?” 她于是又问。
吴东元摇头,随口解释:“我太太那边的关系,唐嘉恒是我岳父现在的法律顾问。”
话到此处,正事似乎就是说完了,那顿饭吃得倒很愉快,像是两个朋友什么都说,只是不谈工作。
吃完饭,两人出了饭店,去后面停车场取了车。余白说过再见,已经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吴东元却又转身走回来,余白看见,便降下车窗。
“刚才说的事…”他俯身对她道。
她抿唇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发誓打死不说。都是做这行的人,带走团队和客户这种事,不会不知道是有多敏感。
吴东元见她这样,不禁笑起来,叹了口气又道:“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总之,我这里一直有你的位置。”
一时间,余白有些感动,就连一声谢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他郑重点头。
分别之后,车驶在入夜的街头,余白心情不错,是因为自己放下了多年的暗恋,也是因为对今后去向的肯定。然而,就在这份释然背后,似又有一些细节夹杂其中,比如吴东元说起唐宁名字时微蹙的眉头。????
22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唐宁如约而至,带余白去他爷爷家里吃饭。
对于唐教授,余白倒没有多少恐惧。毕竟是A大的老师,她也曾在校刊和电视台的法制节目上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和气儒雅的老人。而且,她这个人从小就招老师喜欢。朴素,刻苦,成绩好,这样的学生没有不招老师喜欢的道理。虽然现在的她已经成功改掉了艰苦朴素的好习惯,但另两条倒是一直保持下来了。
所以,她此时心灵上的颤抖大部分来自于唐宁的父亲,唐嘉恒。
然而上车后不久,她正系着安全带,唐宁便对她道:“有件事,要先跟你说一下。”
难得见他如此正经,余白一怔,感觉一定是要紧的事情。
“你知道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唐宁开口,并不看她,只是盯着反光镜将车倒出那个侧方的车位。
余白不知说什么好,伸手覆在他的手上,点了点头。
待到驶出车库,唐宁才继续说下去:“还有,我跟我爸爸关系也不亲近。所以,今天去我爷爷奶奶家,就是我们四个人聚一聚。”
余白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虽然听说不用见唐嘉恒,她原本紧绷着的神经倒是松了一点,但看唐宁的样子,她心里也有些不是味道。
谁知不过弹指间的功夫,身边那家伙又是平常的嘴脸,在后视镜中瞥她一眼,对她道:“这不是怕你有想法嘛。”
“我有什么想法?”余白反问。
唐宁笑答:“答应带你见家长,结果又没见全啊。”
“答应我?是我求了你还是怎么着?”余白只觉一颗好心喂了狗,冷笑了声,转头看向窗外,不再与他废话。但下一秒又觉一只手被人牵起,凑到唇边吻着。她试图抽回来,却被他抓住不放。
“是我求你,是我求你…”他在她手心喃喃讨饶。
余白怕痒,又挣了两下,终于绷不住笑出来。
虽然疑问仍旧悬在那里,但她也知道唐宁不想再展开那个话题,有关他母亲的离去,以及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她没有追问,之后的对话便与平常无异。
唐教授的家在旧城,那是一个邻近音乐厅的街区,闹中取静。车一路开进去,小马路两侧都是遮天蔽日的梧桐,再拐进一条小巷,里面的房子都是解放前造的西式排屋,一楼有院子,处处可见爬满围篱的蔷薇。
他们进了门,两位老人早等在那里,待余白十分亲切,又不过分客气。爷爷说起法律系的事,就好像早跟她认识似的。奶奶也是A大退休教授,从前教的是法语。
这样一对夫妇倒是完全符合一般人对知识分子的想象,平和,高洁。虽然年纪大了,精力难免不济,但日常生活中仍旧保持着琐碎别致的小情趣,醒一斛红酒,听一曲爵士。赞叹之余,余白又有些奇怪,如此书卷气的家庭怎么就养出唐宁这么一朵奇葩来。
家里有保姆做饭,也不用她去厨房假客气。等着吃饭的时候,唐宁的奶奶翻出照相簿来给她看。其中不免就有唐宁小时候的丑照,比如穿开裆裤蹲在院子里,面目狰狞地啃苹果,或者爬山爬到一半,耍赖在地上哭。余白看着忍不住笑,再翻两页,便是一张他父母的合影。看那彩照的色泽已经有些年月,但几十年前的唐嘉恒也已是西服革履,颇有大律师的风范,身边站的那个也是美人,眉目纤柔,过眼难忘。
不知是为了遮丑,还是别的什么,唐宁偏不让余白继续看那本相簿,又找出几本更加年代久远的盖在上面,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一招倒是奏效了,他家祖辈出身大户,存着的老照片也比一般人家丰富——从晚清时老宅里的家族合影,到民国初年一个个孩子的百日,三岁,五岁,十岁纪念,以及后来漂洋过海戴方帽子的毕业照,穿白纱与西服的结婚照,然后容颜老去,身边孩子渐渐多起来,又变作一张张新的全家福。
余白一页一页翻过,感觉自己宛若在读一部编年史,意外丢失了文字,只余插图,却还是可以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
但在这些照片中,却有一张与其他的都不一样,画面里的一男一女不似一般照相馆出品的正襟危坐,而是指间夹着雪茄,对镜头展颜笑着,漂亮得招摇,好似复古风格的时装大片。男人身上穿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链,那眉眼与唐宁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黑白照自带滤镜,轮廓看起来更加精致了几分。女孩却只是学生模样,身上一件白色斜襟布旗袍,一只细白的手与深色粗大的雪茄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望之下竟有一丝情色意味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