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握在手里,手心尚有余温。
我勉强一笑,道:“你也奇怪,行过军打过仗的人都爱喝酒,你却独喜饮茶。”又怕将气氛缓和得太生硬,我又添了句,“随国男儿崇文尚武,我二哥自出征回来,便时不时跟我比划两下,我大哥亦如此,你好歹也曾随军征,却不曾见你弄戟习武。”
可于闲止的目光却更加黯然。
好半晌,他才回我一笑,笑容亦是极为勉强,问我:“你二嫂这么怕你二哥,是为何?”
他不是多话的人,若是寻常,也不会打听这种不相干的事。
我不由看向他,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闲止的眉峰微微一皱,倏尔又道:“算了,今日晚了,改次你再与我说。”
他放下茶盏朝楼上而去时,我看见他唇边的笑意早已没了,可眉头却依旧蹙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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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假欢畅 04
连着两日,于闲止都有点郁郁寡欢。我晓得是我说错话在先,处处都与他赔着小心。他倒也不刁难我,只自己闷着,话比平时更少了。
我闲来无事,便将二哥与二嫂的往事说与他听。
于闲止有个好处,听人说话时,总会耐着性子听完。时而我讲得兴起,恍惚还以为是去年仲夏,我在李府书斋与他说新近瞧的话本子,屋外似有蝉虫摩翼,一声一声扯得日子好长。
也是那年,我出宫挨打丢了皇家脸面,父皇震怒,罚二哥出征西里。西里并非皇土最西,而是辽东西南的一片高地,与邻土桓国接壤。
而二哥正是在那里遇到了二嫂。
我的二哥朱焕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到了军营后,他秉承一向的作风,成日成日地混日子。军营虽有大小统领,但碍于我二哥是皇子,都不敢治他。
二哥初到西里时,我二嫂还在平西。等二嫂回来,看到军营里添了我二哥这么一个异数,便十分瞧不下去。以二嫂后来的话说:“晨间出操时,他还睡着;上午拔营时,他在一旁闲手等着;下午习武对战,他当这是耍猴,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小阿绿,我聂家军有七百三十二把雄威刀,我他娘的真想一刀剁了他!”
我的二嫂聂璎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时过不久,她便将这个一刀剁了我二哥的想法禀报给了她的师父,当时的西里元帅,沈羽。
彼时沈羽正在习字,听我二嫂这么说,连眼皮子都没抬:“去吧,等完事后,刀都不用洗,顺便将你我二人的脑袋一块儿摘了。”
我二嫂自此郁结不解。
后有一次,西里拔营行军,二嫂老远见着我二哥被人从帐子里抬出来,上前问询,答曰:“这一位昨儿个宿醉,怎么唤也唤不醒,只好抬着走。”
我二嫂听了这话,终于忍无可忍。
当日夜里,她拿着一条麻绳冲进我二哥的帐子,三下五除二将他捆了,递给巡夜的守卫一人一根板子,喝令道:“你们两个给我往死里打!不看到骨头不停手!”
这时我二哥才慢慢转醒,发觉自己被捆了,目瞪口呆地将我二嫂望着。
那两个巡夜的守卫也同样目瞪口呆地将我二嫂望着,结巴道:“聂副将,这一位、这一位乃是——”
我二嫂“呔”了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一手夺过板子,抡起就向我二哥身上抽去。
我二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死不活。
我二嫂积怨已泄,扔给我二哥一瓶金疮药,冷声道:“给你两日休养,两日后,其他将士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语罢,将帐帘一掀,神清气爽地走了。
其实二嫂原以为二哥不在榻上赖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谁知两日后,黎明的角声刚起,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出操来了。
整个西里军都傻了。
然而几日过去,当真是其他的将士做什么,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也做什么。
于是我的二嫂也傻了。
其实二嫂是不够了解我二哥的为人,后来二哥与我提起这事,犹自咬牙切齿:“当时我那个恨啊,他娘的这娘们儿除了不带把,跟熊汉子有区别么!可是碧丫头,当时你二哥我寄人篱下苟且偷生,想要血恨,只有先委曲求全,令她放松戒备。”
彼时我二哥股伤未愈,白日里行军,夜里就要去河边洗染血的裹布。
有一回,我二嫂巡夜,撞到我二哥一人蹲在河边洗裹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帮他将裹布洗了。我二哥接过洗干净的裹布,沉默了许久,道了声谢。于是他二人自此止干戈。
那年虽是太平岁月,但沈羽治军,到了寒冬腊月也毫不懈怠。二哥到底从小习武,凭着扎实的功底,在西里军营渐渐也算出类拔萃。
除夕夜是难得的闲暇,边城将士艰辛,沈羽找来千坛烈酒与众将士分饮。酒过三巡,浊酒一杯便饮出了家乡万里。彼时我二哥与二嫂已做了兄弟,我二嫂这夜原本不想吃酒,可当下感怀,又受我二哥怂恿,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二嫂之后是被冻醒的,开春的天,她置身于冰冷的河水中,岸上传来我二哥的大笑声。
二哥颇是志得意满,道:“这顿冷水澡,就当还你上回赏我的板子了。”
可我二嫂却愣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尽是失望。岁末的河水寒冷刺骨,她静了良久,才哑着嗓子道:“我当你是好兄弟。”
二哥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这时候,他身后却有一人疾步赶来。沈羽一把将二嫂从河里捞出来,解下军袍裹在她身上,想要带她离开,又顿住脚步,语气中有隐隐的怒气:“二皇子是不知道吧,阿璎原本染了风寒,饮不得酒。今晚若非念在二皇子离家万里,陪你多喝了几杯,何至于马虎大意被你扔进河里去。”
我的二哥彻底傻了。他这才注意到我二嫂的身量并不高大,被沈羽横抱在怀里,竟显得有些瘦小。
当时二嫂已冻得迷迷糊糊,一张脸通红发热,却依旧皱着眉头,低低唤了声:“师父。”声音也是极尽失望。
沈羽听得眉心一紧,轻轻“嗯”了一声,抱着她走了。
可我二嫂那时不知,她的这一声“师父”,非但令沈羽的眉心一紧,更令我二哥的心跟着紧了那么一紧。
窗外的杏花开得简静,于闲止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你这嘴皮子功夫,赶得上景阳街那些说书的。”又想了想,续道:“也好,你有这本事,日后将你一个人丢在宫外,也是饿不死的。”
他的笑意衬着外头的杏花,好似一泓春水。我被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才正色道:“这些往事都是我二哥二嫂后来分自说与我听的,我可没有敷衍杜撰。”
于闲止只一笑,又斟起茶来。
桌上是新烹的敬亭绿雪,水汽在他修长的指间弥散开来,我道:“老人家才嗜茶如命,你还正当年,却有这么一个老成的嗜好。”
于闲止一边喝茶,一边“唔”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听你那么说,你二嫂合该是你二哥的克星,怎么后来又对调了?”
我又欲跟他说下文,却听小轩窗外有人“哎呦”了一声。于闲止放下茶盏,与我一同朝轩窗外瞧去。那头便探出半个身子,且十分尴尬地笑道:“大世子金安,昌平公主金安,小的乃是路过,路过而已,这就要走了。”
还是个旧相识。
于闲止没理会他这番话,悠悠道:“进来罢,难为你在那窗下蹲了半个时辰。”
旧相识又尴尬地笑了笑,从小轩窗翻了进来。
这位旧相识名唤许亦,我二嫂聂璎的远亲,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他曾跟过不少主子,后因我二嫂被提成将军,便被聂家召回,常年帮二嫂打点琐事了。
许亦帮于闲止添上茶水,赔笑道:“将军说借兵的事她已想通了,小的便过来请二位,没想到世子大人与公主正在隔间闲叙,小的唯恐打扰了雅兴,这才蹲了半个时辰。”
于闲止道:“她既想通了,我们便过去。”说罢便拂衣起身。
许亦忙地跟上,又恼道:“这下却要迟了,先前小的没留意绕到世子从前的府上去了,后来一问,才小的世子大人这次没回府上,而是带了公主住在客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不由问道:“你在江淩有府邸?”
于闲止看我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我忽然反应过来,是了,他在京城,不也住在自己的府邸?可竟是为何来了江淩,却偏要住在客栈?
于闲止似乎看出我的困惑,道:“我江淩的府邸里种着许多田七,你从前说你闻不惯田七的味道,便没带你回府。”
凭白被他卖了个情面,我只好回他一笑:“田七的味道是不好闻,但强在能止血定痛,裨益身心,算个大宝物。”
岂料于闲止听了这话,眸色蓦地一黯,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要看的二哥和二嫂的故事,这是
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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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假欢畅 05
于闲止近日一直有些沉闷。我本以为是我招惹他的,去见二嫂的路上,便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问。
他却答我:“你招惹我还招惹得少了?我若事事都跟你计较,这日子便不用过了。”
我又猜他这幅沉闷样乃是他本性所致,后却想到去年今日,他扮李闲诓我的兴致,料定他是趁我不注意,默默地揽了一桩麻烦在心里装着。
于闲止是心思很深的人,相较之下,我二嫂便容易对付许多。
天是晴的,将军府里桂树葱茂,二嫂一脸颓唐地坐在桂树下,哀声叹道:“小阿绿,我已认命了,该来的躲不过,我随你回京。”
我在她跟前蹲下来,问她:“要是落在我二哥手里,你怎么办?”
二嫂别过脸,悲愤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又道:“要是二哥不想宰了你,只想与你成亲,娶你做他的王妃,你又怎么办?”
二嫂猛地一颤,顿时一脸苦楚地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你大皇兄呢?你大皇兄他不为我做主吗?”
嗯,看来她是真地认命了。我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尘,释然道:“既是这样,那我们择日便回京。”
然而二嫂听了这话,只抬起眼皮无限凄凉地看着我,隔了好半晌,才说:“可我在西里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
我一愣:“烂摊子?”
杵在一旁一直没动静的于闲止此时终于开了口:“是一个她本惹不起却已经惹上了的人。”
二嫂惹上的人是白朽,桓国廉亲王的嫡子。如果淮南王有儿子,身份便和这个白朽差不多。
大随与桓国邻土相接,关于白朽五花八门的流言,我也略有耳闻,唔,的确不太好惹。
二嫂说:“西里是两国交壤之地,平日练兵偶尔也误打误伤。那日明明就是他那骡子跑来我的营地,我顺手射了一箭又没害它性命,可那白朽非嚷嚷着说我伤了他的宝驹千里马,势必跟我没完。”
“小阿绿,我聂璎自小在军营长大,是骡子是马我能分不清?之后我叫他再把那千里马牵来让我瞧瞧伤,他却不肯,还回了我一封血书。”
“你猜那血书怎么写的?八个字,说他那骡子‘因伤折志,忧患而终’,我去他娘的!”
彼时二嫂虽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晓得两国交锋,当以和为贵,便在军营里头挑了一匹真宝驹送给白朽做赔。
宝驹白朽是收下了,可他却不卖二嫂这个人情。
之后的大半个月,聂家军便遭了几回突袭。
其实说突袭也不尽然,后来闹明白了真相,才知是桓军的几个小兵跑来聂军营外闹事,或鸣角吹号,或击鼓呐喊,搞得聂家军上下以为是敌国进犯,惶惶不可终日。
“我晓得那几个小兵是受白朽指使,派人去逮过几次,娘的,溜得比兔子还快!后来我实在气不过,便去信骂了白朽一通。谁知这以后,那王八羔子益发兴致高昂,非但闹事,还遣人来偷粮草,偷得也不多,每回至多一升。”
“最无耻的一回,我忠勇营的几个兵去河边洗澡,穿着衣裳去,光着身子回来,为什么呢?衣裳被偷了。他娘的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过几日衣裳被送回来了,附上的还有那王八羔子的亲笔信。你猜他说什么?说这是他部下一不小心拾到的,他仔细辨认后,觉得样式十分眼熟,让我瞧瞧熟不熟。”
“前几日他不知上哪打探到我要随你回京的消息,又来了一封信,问我说,如果我随你走了,那我大随的边疆谁来守呢?还说眼下西里这么乱,一旦起了战事,又该由谁来担待呢?小阿绿,近日我一直在琢磨,若不是你来得巧,兴许我已拿了雄威刀与那白朽拼命去了。”
二嫂最后这一句听得我心下一抖。
我警惕地瞧着她,问:“你与白朽拼命,与我来得巧不巧有甚么关系?”
二嫂哈哈一笑,面容有些尴尬:“说来也怪,昨日白朽亲自来了我军营一趟,问我大世子是不是来了。我想这事也没甚好隐瞒的,便说了实话。白朽就撂下话说,只要我能让昌平公主和大世子与他见一面,他以后便不折腾我了。”
我纳罕道:“白朽想见我,只要遣亲使来说一声便是,何必费这些周折。”
二嫂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
“你去问他,几时见?”
我正狐疑,一旁的于闲止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直没出声的许亦听到这里却似一愣,“世子大人?!”满面的不置信与诧异。
于闲止却没理他,反是看向我道:“白朽这个人褊心盛气,我去见他便可,你不必去。”又与二嫂说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便告辞离去。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于闲止自来了江淩便有些古怪,单就今日,白朽要见我二人却要通过二嫂搭线?反正我与白朽是没甚过节,那么白朽搭的这条线,牵扯的人必定是于闲止了。
于闲止是藩王世子,如今却要与邻国亲王牵线搭桥。
唔,他莫不是要瞒着我干一桩天理不容的坏事吧?
折过一条小巷,我顿住脚步,恍然道:“啊,我二哥从前说,若能见到二嫂,叫我带几句话给她,我却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得再回将军府一趟。”
于闲止的目光扫过来,像是能把我瞧穿了:“你二嫂刚答应随你回京,你又要跟她提你二哥?”却也没留我,“说来你与你二嫂久别重逢,至今没能叙旧,你今日就在她府上歇下吧,我先回了。”话毕扬长而去。
我琢磨着于闲止提及要见白朽时,许亦的反应很是蹊跷。看样子这是个知情人。谁知回到将军府一问,二嫂却道:“许亦?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出门了,说有些私事。”
溜得倒是挺快。
二嫂凑近瞧了瞧我:“小阿绿,怎么了?”
我又将于闲止连日来的古怪想了一遍,问道:“二嫂,于闲止在江淩有一座府邸,你可识路?”
二嫂不识,可于闲止在江淩有府邸竟不是个隐秘事,遣人一问便知。
日暮黄昏,云色艳得像是要烧起来。
我叩开府邸的门,来应门的是个老叟,发色斑白已是耄耋之年,我分明不认得他,可他愣愣地看着我,霎时间眼眶蓄满了泪,颤巍巍地叹:“公主,是公主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卖什么萌才能缓解你们对我更文的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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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假欢畅 06
庭院草木深。
我抬目望去,于闲止这座府邸竟没个府邸的模样,里里外外都栽着药草,活像个药园子,而春三七已熟透了,倚着老旧的墙根,迎风摇曳。
仿佛有埋葬至深的记忆被唤起,我看着眼前的耄耋老叟,不确定地唤道:“越叔?”
他似愣了,下一刻眼眶却红得厉害,浑浊的泪快要落下来,连忙背过身去拭了拭,应道:“哎、哎。”
其实我本不该唤他越叔,这个称呼,是随我母后喊的。
天华宫是我母后的故居,我七岁时翻看母后的旧经文,曾看过一段母后生前写得小笺——
“而今入宫十载,却闻故居荒芜,草木凋蔽,心生悲怆,与越叔忆及过往,纵家道落魄,亦甘之如饴,感怀而辗转,不能寐矣。”
我那时困惑,便拿着这小笺去问二哥。
二哥与我说,我母后本名杨棠,原是江淩药商家的小姐,因父母早亡,与家中老仆越叔相依为命,待之如父。后来父皇南下江淩,于白水河岸邂逅母后,一时惊为天人,一见倾心,这才将她接入宫中。
母后与越叔亲如父女,越叔能认出我并不稀奇——都说我的眉眼像极了母后,故人若见了,必定认得。
倒是那一年,因知晓母后生前离索,年幼的我竟一时郁结在心。恰逢于闲止进宫,时而随大哥二哥来天华宫瞧我,也渐与我相熟起来。
我幼时很不得宠,遇上一个能说话的,便很难得了。有回于闲止独自来瞧我,我一时闲来无事,便将母后的听闻讲与他听,说江淩有府,府中药香满园,青蔓繁复攀爬老墙,墙上时光斑驳,历历有痕,若在此园终老,此生可安矣。
可于闲止听了这番话,静了良久,只应了我一个字:“嗯。”
越叔引我绕过药草园,朝内堂走去。
我问他:“越叔,这些年来,你都是一个人打理这园子吗?”
越叔说:“那年闲公子伤重,曾在府中养病,后虽不常住,但每年都来探望老仆。”他说着,不禁笑起来:“倒是老仆固执,一生跟随杨家,跟随小姐。小姐故去后,老仆早已将公主当做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仆已是耄耋之年,自知时日无多,只好年年叨扰公子,请他带老仆上京与公主一见。公子耐心,年年日日照顾老仆,而今老仆见到公主,心愿已了,实在,实在……”
他说到这里,哽咽不已,只好顿在内堂门前,道:“公主,闲公子就在里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我措手不及。
门是敞着的,我抬目望去,于闲止已看到了我,他定没料到我会找来这里,刚端起茶,手上的动作便僵住了。
暮霭沉沉,城外更鼓骤鸣。
我默坐数更,直到闻到淡淡酒味,才发现于闲止端着的是酒不是茶。
他与我道:“这园子本已荒弃多年,后来我将它盘下来,权当在江淩有个府邸。越叔年事已高,总不好看他一个人孤老无依。”
他没问我为何会来,又如何找到这里,即便他事先没料到,但我那些心思,他一猜便知。
我不知当说什么,也再装不出平日敷衍他时,打哈哈的样子。
我没想到他竟会将我儿时一句不算戏言的戏言当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江淩看到一处只存于幻梦中的故乡。
其实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于闲止又问:“你二嫂呢,没与你一起过来?”
我“啊”了一声,说:“没有,我想着这里离二嫂的将军府不远,就自己找来了。”
他安静地看着我,将酒盏搁在一旁,站起身说:“我带你走走。”
药圃虽无花,却有茂然之景,月色流转其上,无声无息的繁盛,繁盛得就好像儿时的梦实现。
我如今才知,当初我与于闲止讲述那个药香满园的府邸时,他那一声淡淡的“嗯”,原来是应诺我的誓言。
于闲止走在前头,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兴许是趁了酒意,他今日的话比以往多些,还问我:“怎么了你,这般少言寡语的。”
我看着他挺阔的背影,时隔多年,已不复儿时的清瘦如骨,却还是当初的那个温和知礼的小哥哥。
我说:“闲止哥哥,谢谢你。”
可他听了这声谢,背影僵了一僵,语气就淡下来。
“不必。”他道,然后又说:“我是甘愿。”
我至今不明白他的“甘愿”二字意之所指。
去年冬漫天的雪粒子又在心头簌簌落下,一恍已半年,我却从没有问过。因为甘愿,所以驻足回首?因为甘愿,所以带我离开禁锢了我半生的深宫?
我时而贪心地想,若答案能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我说:“我只是觉得看不透。有时候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可往前一步,你又是另一幅样子。”
就好像去年春,他千里迢迢来京城与我提亲,本是好事一桩却因多年前的纠葛竹篮打水。就好像今日,我因他与白朽匪浅的关系辗转寻来,看到的,却是儿时一场摇摇欲坠的誓约。